陸夢

我又困了，眼皮使勁往一塊兒合，我可不想再睡到地上了。地上濕氣很重，一張蛇皮袋擋不住地面往上冒的寒氣，我睡得正香，就被凍醒。

今天，無論如何我是不能睡在地上了。

我哇哇地哭，姐姐背著我晃啊、搖啊、跑啊，都不能止住我的哭聲。我才不上她的當(dāng)，她經(jīng)常把我晃睡著，然后把我放下。

三歲的哥哥不知道我的企圖，抓著我的小手跟著姐姐跑，累得大眼睛蓄滿淚水。我對他喊，別跑了！別跑了！他聽不懂，只聽得懂我哇哇的哭聲。

“歐巴、歐巴……”姐姐開始大聲呼喚爸爸，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傳來爸爸的回應(yīng)。姐姐背著我穿過一棵一棵的棉花，我緊閉嘴巴，生怕姐姐跌倒，終于到了爸爸面前。

爸爸從瘦小的姐姐身上接下我，取下手套，擦去我的眼淚，又抹去我的鼻涕，逗了我?guī)拙?。我困得眼睛睜不開，盡量把嘴巴往大咧，這樣爸爸就認(rèn)為我對他笑了。爸爸把我綁在他的背上，繼續(xù)拾棉花。為了我在他背上能睡得安穩(wěn)，只用一只手拾，始終保持一種姿勢。

“地面太涼，已經(jīng)是深秋了，孩子不能睡地上了，別感冒了。”傳來一位阿姨的說話聲。正合我意，阿姨真懂我。我閉著眼睛聽著他們的談話。

“你家的閨女看來不小了，怎么沒去上學(xué)啊？”

“我們彝族人不興上學(xué)。我們這十一個人只有一個上過小學(xué)。就是他帶我們出來打工的?！?/p>

“不上學(xué)，你們怎么娶媳婦！？”看來阿姨很吃驚，我也嚇一跳。

“我們買一個，我媳婦就是我三千元買來的?！编?，原來我媽是我爸買來的，我聽了怪不好意思呢。

“現(xiàn)在三千元可買不來了，沒上學(xué)的都要八萬或者十萬了。上小學(xué)到初中的都要二十萬。高中要得更多?！?/p>

“那么多錢，到哪弄??？”阿姨很發(fā)愁，我聽了也愁啊，要不是眼皮不聽話，我就爬起來看看。

“出門掙啊。我們就三畝地，只夠吃的，沒余錢買媳婦。孩子長到十幾歲就要出門打工，自己賺錢買媳婦了?！?我聽爸爸這樣說打個哆嗦。我可不想和他們一樣，出門步行翻過大山，坐半天的長途客車，然后再坐兩天兩夜的火車。來時，他們買的全是站票，媽媽的腿都站腫了，只能坐在過道里，來回都礙人家事。我可不想，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啊。

“你家三個孩子長得好，可不能不給上學(xué)啊。你看你們拖家?guī)Э诘爻鰜恚矑瓴坏蕉嗌馘X，出的還都是苦力，孩子多受罪啊。這大冷的天，在外頭吃不上一口熱飯。這小家伙還好，每次都抱個大饅頭自己啃，不用大人喂，才七個月大的娃啊?！蹦钱?dāng)然，媽媽拾棉花在這里是最多的，有了吃的我自己行，我就喜歡聽阿姨夸我。

“我們明年出來，就把孩子放在家里。大的給送去上學(xué)。雖然上學(xué)路遠(yuǎn)，要兩個小時，孩子得吃苦，要不他們大了和我一樣。我可不想讓他們過我這樣的日子?！卑职诌@話說到我心里去了，每一個見到我姐姐的人都說，看多可憐，這么大了不上學(xué)，睜眼就背著孩子，手里還牽一個。為了緩解姐姐的可憐勁，我對每一個關(guān)心我們的人都報以微笑，讓他們看到我的笑臉。

“你可以給孩子買輛自行車，這樣就快了?！卑⒁探ㄗh著。

“我們那都是山路，翻山，沒有平路?！?/p>

“那想辦法搬出來啊，搬到離學(xué)校近的地方?！?/p>

“我們在那住習(xí)慣了，到別的地方不習(xí)慣。我們都住山里，一年四季都是綠的，天比你們這藍(lán)，云比你們這白，不像你們這一會冷，一會熱的。我們就是沒錢?！卑职值椭^，繼續(xù)拾著棉花。

“你們不愛吃菜，光喜歡吃榨菜。我跟著你們吃了兩天榨菜，一到下午就走不動路?！?/p>

“我們也吃菜，就是菜里得放臘肉，不放臘肉咽不下去。我們十一月就要殺豬做成臘肉，留過年吃。一家有時要殺四頭豬過年。臘肉要熏兩個月才香，我們吃肉是大塊拿著吃的，香得很。明年你喂一頭豬，給豬喂草。等冬天了做臘肉，我給你做?！卑职终嬲塘x，我也想大塊吃臘肉呢，雖然我還沒長牙。

“你真好，明年你來的時候把你們的臘肉帶些給我，我給你錢?！卑⒁毯荛_心。我也跟著高興，阿姨還好這口。

“明年我來給你背些，我們的臘肉是送給親人的，不能要錢。”

“那，你把這個孩子送給我吧！我保證不讓他受罪，還讓他上大學(xué)，你想看還能看?！蔽揖o緊地抓住爸爸的衣服，吃驚地睜開眼睛。

爸爸淡淡地說：“你可以自己生啊！”

“我給你們營養(yǎng)費，要多少都可以?！?/p>

“我們彝族人不興賣孩子的，過得再苦孩子也得留在身邊?！卑职终婷魇吕?，幸虧我們族不興賣孩子，這個族訓(xùn)好，要不然，哼……

我甜甜地睡在爸爸的背上，太陽照在我身上，很暖和。

周圍響起大人的娶親長調(diào)，爸爸也跟著和起來，我仿佛置身在大涼山，我們在自己的莊稼地里勞作，放聲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