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一
那些天我心情不好,決定去寶幢街買些草藥來試試。在寶幢街圣旨巷路口我遇上許東珍。她的心情更加糟糕,陰著臉跟我說,她患上絕癥,快要死了。
我倆是初中同班同學(xué),也是頂要好的朋友。那年夏天,我倆一拿到畢業(yè)證書就迫不及待地來縣城找工作,似乎縣城芝城遍地黃金,隨手可拾。開始,我們在皮鞋廠上班,后來一起轉(zhuǎn)到餐館,再后來先后去了從頭開始按摩店。不是遇上同是初中同學(xué)的小菜,也許我們不至于做按摩。這事兒挺糟糕,踏進從頭開始按摩店,似乎就一腳踩進了大染缸。初來芝城那些年,我和許東珍基本天天在一起。離開按摩店之后,我們分開了,已分開兩年多。這兩年多時間,我在城西塔山下夢麗娜發(fā)屋上班,吃住在店里。許東珍住城東鴿子巖山麓那座老屋子一個破房間里,在那一片地段打短工,主要給一些白領(lǐng)家庭做鐘點,有時晚上也去就近的盲人按摩店干點兒活計。她要負擔(dān)在芝城讀高中的弟弟許東貴的一切開銷,經(jīng)濟壓力大,不像我和小菜,管好自己就行。我們芝城是一座山城,站在鴿子巖看下來,中間鼓兩頭尖,就像一條舴艋舟停泊在甌江邊。甌江是浙江第二大江,滔滔東流,歸入東海。這兩年多來我們各干各的,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隔著三四里路程,見面的機會并不多,有事兒發(fā)個短信。那天,我們事先沒通過電話,也沒發(fā)過短信,卻在圣旨巷路口秋天的太陽光里邂逅了。
我去寶幢街買的草藥叫益母草。寶幢街是條老街,青石板鋪就,店鋪古樸,依然木板門,有裁縫店,小吃店,冥幣店,還有草藥鋪。孩子拿掉后,我出現(xiàn)月經(jīng)不調(diào)、經(jīng)行不暢、小腹脹痛等不良現(xiàn)象,弄得心煩意亂??h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伍亞娜說,益母草具有去瘀生新、活血調(diào)經(jīng)的功效,便去買些來試試。我買下益母草,就看見了許東珍。她給圣旨巷一戶人家打完鐘點工,背著藍色雙肩布包,從幽深的圣旨巷里走過來,看起來像個家教女教師??烧l知道呢,我跟她開了個玩笑,她卻說她患上絕癥,快要死了。
我確實是跟她玩笑的。關(guān)系好著,開玩笑成了我們倆的習(xí)慣。
我玩笑道,許東珍,你印堂發(fā)黑,可要倒霉了。許東珍說,是啊,我得了一種絕癥,快死了。我說,你死了,你弟許東貴怎么辦呀?許東珍說,死了還能怎么辦呢,你看著辦吧。我說,你可不要一走了之,把他丟給我啊。許東珍說,就丟給你,連遺書我都寫好了,就把他交托給你了。我說,你個臭三八!
關(guān)于印堂發(fā)黑的事,我是聽一個算命假瞎子說的。
來寶幢街路過虍津路口,那個假瞎子說起印堂發(fā)黑的事兒。實際上,我只知道印堂在臉龐上,不大清楚具體的位置。假瞎子不是說我,說一個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抽了牌看了相卻不給錢,假瞎子就說,你印堂發(fā)黑,可要倒霉了,有牢獄之災(zāi)。假瞎子說這話時,那副臟兮兮的墨鏡后面仿佛閃動著惡狠狠的眼神。我覺得這話兒挺有意思,便借過來,跟老同學(xué)許東珍開個玩笑。
開始,我以為許東珍也是開玩笑的??墒俏艺f了“你個臭三八”后,感覺上很不對。雖然,她臉上仍笑著,眼窩里卻潮濕起來,右手拍打著胸前的雙肩包,有些忐忑的樣子,神態(tài)極其異常。于是,我就接著說道,你當真啊,我不過給你提個醒兒,防著點,不要跟小菜一樣倒大霉了。小菜的事我們都知道,就在前個月,她在租住的地下室讓一個臭男人辦了后又被搶了錢,弄得色財俱失。提起小菜,我是想引開話題,別再說死死死這些晦氣話了??稍S東珍仍舊說,不是當真,是真的,我渾身老不舒服,今年不死,明年就會死。我說每個人都要死的,明年不死,后年會死,后年不死,大后年會死,死死死,總有一年會死的。許東珍凄楚地笑了一下,嘴角里那抹凄楚而蒼白的笑容瞬間變成了無奈。
要是就這么說說,我還是不怎么上心的,不能排除許東珍是開玩笑??蓻]幾天,她又說起自己要死了。這次她是在城東鴿子巖山麓那個破房間里跟我說的。她說,她今年肯定過不去了。
平日里,我不大離開塔山下夢麗娜發(fā)屋的。服用了幾天益母草,不見得好,愈加心煩,便跟夢麗娜老板說一聲,走出發(fā)屋去散散心。也不是直接向城東走的,我登上后面的塔山。登上塔山也沒什么事兒,心想在塔子下面那塊馬鞍形青石頭上坐會兒,看看甌江以及江南山上的蒼黃秋色。在那塊青石頭上,我不知坐了多少回。發(fā)現(xiàn)張家迪是個大騙子到拿掉孩子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獨自來這兒坐坐。有一回,我從黃昏坐到天邊發(fā)白,整整坐了一夜。這青石頭上落滿了我的淚痕,還有一些頭皮屑。心情壞到極點,我就喜歡撓頭皮。這會兒,我來到塔子下面,看見那青石頭上坐著一對男女,且親昵地動作著,左近草地上有幾張報紙,一小袋紅桔子。我耷拉著腦袋便轉(zhuǎn)身往回走了。我仍不想回夢麗娜發(fā)屋,便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亂逛,結(jié)果就逛到許東珍居住的老屋子。
許東珍住在老屋子二樓一個破房間里,窗外有株老樟樹,窗臺上擱著一盆水仙、一盆玫瑰。住這兒有個好處,無需付房租。一個單位搬走了,國資尚未收回,老屋就沒了主人。那雜七雜八的人,都是擅自住進來的。壞處就是沒電,電源被原單位切斷了,夜晚要點蠟燭。原本,許東珍不知這兒有空房,弟弟許東貴的班主任單明凱給她提供了消息,她便立刻從租住的地下室搬了過來。住這兒將近兩年了,我也來過幾回。
在這個破房間里許東珍就又說起自己快要死了。
許東珍說,我肯定是生了癌,真的沒幾個月活頭了,今年肯定過不去。我說,你別胡說八道,什么癌!許東珍說,死我不怕,人總是會死的,我擔(dān)心的是我弟許東貴。我說,連死都不怕,還擔(dān)心什么呀,你死,你死,你要是真的死了,不必擔(dān)心,還有我。許東珍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遺書寫好了,什么時候你發(fā)現(xiàn)遺書什么時候我就死了。許東珍說著,居然哭了起來。我便慌了神兒,就說,你真當真啊,放屁呢你!許東珍哭著說,我真的擔(dān)心我弟許東貴,我死了他就孤苦一人了。
許東珍哭了好一會兒。先是發(fā)聲地痛哭,接著便抽泣,渾身顫抖得厲害。這事兒讓我真鬧心了。許東珍到底怎么啦?我想跟一些同學(xué)說說。
二
我要跟初中同學(xué)小菜說說。
在縣城芝城初中同班同學(xué)有十多位,有固定工作的卻只有縣委辦秘書姚清明和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護士伍亞娜,其他的全是藍領(lǐng),有踩黃包車的,縫鞋包的,洗碗子的,理發(fā)的,做家政的,也有送礦泉水的,都混得不怎么樣,甚至有些不堪。以前,我很少跟同學(xué)聯(lián)系,不清楚他們的情況。上半年,得知張家迪老家有了老婆,我差點要跳甌江。他真不是東西,不僅是個騙子,還相當無賴,死不認賬,一副死豬不怕熱水燙模樣。有天,小菜遛街兒遇上踩黃包車的同學(xué)徐開來,便告訴了他,希望男同學(xué)出個頭,找那個無賴討個說法,給我出口惡氣。小菜也就隨便一說,徐開來卻很震怒,就聯(lián)系同學(xué)。我這才知道,在芝城這方天地上混生活的初中同班同學(xué)居然這么多。
那天晚上向張家迪討說法的行動,姚清明、伍亞娜沒有參與。姚清明說,這樣的事兒,作為國家工作人員他和伍亞娜不宜出面。徐開來希望姚大秘書給出個點子,給張家迪狠狠地教訓(xùn)一頓。姚清明也說不出好點子,只說跟他講道理,弄點青春損失費什么的,切不可動武。前往張家迪出租房的路上,同學(xué)們似乎懷揣一顆勇敢的心,同仇敵愾,斗志昂揚,頗有決一死戰(zhàn)的氣勢。可是結(jié)果毫無辦法,等于沒什么結(jié)果。那壞蛋依舊死不認賬,說我原是那個,誰知道那種子是誰落下來的。我氣不過,扇了他一個巴掌。他雙手抱住腦袋,順勢蹲了下去,一副任你怎么打的可憐相。對這等無賴,確實沒什么辦法。我又扇了他一個巴掌,便走出他的出租房。許東珍、小菜、徐開來他們?nèi)耘f氣不過,次日又去找那個無賴。可是,出租房已人走樓空,張家迪在芝城蒸發(fā)了,沒了蹤影。
在這次交往中,我和許東珍、小菜三人在同學(xué)中似乎很有些另類。我們在從頭開始按摩店干過,似乎就不干不凈了。讓我難以忍受的是,除了許東珍、小菜和徐開來,在其他同學(xué)看來,我讓人家搞大了肚子,好像跟別的什么人讓人家搞大肚子不一樣,不必大驚小怪。盡管他們嘴上沒說,眼神里卻有這意思。有種羞辱在我心里盤旋。因此,那次討說法行動之后,除了我們?nèi)齻€和伍亞娜,仍舊沒有跟其他同學(xué)聯(lián)系。感覺上徐開來挺好的,但也沒跟他聯(lián)系,只是在街上看見一兩回。所以跟伍亞娜聯(lián)系,是我要拿掉肚子里的孩子,情不得已。許東珍、小菜陪同我去的縣人民醫(yī)院。
有段時間,我對小菜心生怨恨。要不是那年在芝城遇上她,我和許東珍不會去臭名昭著的從頭開始按摩店干活。不過有時又往回想,每個人的路都在自己腳下,走錯了只能怪自己,莫怨別人。那年,我是在芝城新大街遇上小菜的。其時,我和許東珍在芝城已呆了好幾年。我倆來芝城找上的第一份工作是郊區(qū)一家皮鞋廠,在皮鞋廠里縫鞋包??蓻]干多久,就先后辭職了。有一種皮的氣味非常古怪,那種白膠更使人難受。我患有鼻炎,老是打噴嚏,就走人了。不久,許東珍也離開了皮鞋廠。皮鞋廠那個工頭流氓相,經(jīng)常拍她的屁股。我對他也非常厭惡,不但滿臉橫肉,鼻孔里還長出幾根黑毛。那幾根黑毛看起來有些惡心,也有些下流。此后,我們從事餐飲業(yè)。干了好幾年,換了好幾家餐館。主要是端菜,有時也洗碗,許東珍還做過門童,她穿上紅色旗袍,可是一表人才。離開餐飲業(yè),也是鼻炎的緣故。我端一盆麻辣紅燒魚,鼻子受到刺激,想打噴嚏——擔(dān)心打到魚盆上,便將腦袋一邊彎了過去,不料盆上的魚游到地上了,還沾滿一個客人的褲腳。結(jié)果就被老板炒了魷魚。
就這個時候我在芝城新大街遇上了小菜。
小菜叫葉小彩,個子小,讀初中時同學(xué)都叫她小菜,小菜一碟。小菜初中畢業(yè)就早婚了,可不到一年便離家出走,在外面廝混。開始,在鄰近的一些縣城里混,后來就混到本縣芝城來。讀初中時,我和許東珍跟小菜沒什么交往,不怎么玩。小菜什么事都要自己贏,就是說話,你說她一句,她也要說你兩句,不好玩。她單眼皮,小眼睛,薄嘴皮,那兩爿薄嘴皮厲害著,說起話來像快刀切青菜。在芝城新大街遇上了,小菜卻相當熱情,好像失散了多年的老戰(zhàn)友,請我喝冷飲、吃冰激凌,讓人好激動。
遇上小菜后,我就與她一起在從頭開始按摩店上班了。
這個按摩店也不全是按摩,規(guī)模很大,項目也很多。一樓是理發(fā)兼洗頭,二樓是敲小背,三樓是敲大背,一條龍服務(wù)。敲背,實際上就是按摩。在我們芝城按摩不叫按摩,叫敲背。敲背分兩類,敲小背,敲大背。市價上,通常洗頭十五元,洗了頭再出三十元,就有一個小姐扭著腰肢領(lǐng)你到二樓去躺下來,讓她在你身上慢慢地敲——敲小背。如果敲出一些意味來,還想做點什么,無需言語,就有小姐看透你的小心思,于是一路甜言蜜語,一路詩情畫意,領(lǐng)你到三樓敲大背。其實,敲小背才是按摩;敲大背并不是按摩——打著敲背的幌子,匆忙撩開衣物,慌里慌張捉出玩意兒干活,拿價錢來說,就要掏一至二百了。開始,我只是洗頭,也學(xué)了一段時間理發(fā),后來工作范圍拓展開來,干到了二樓。干到二樓不久,許東珍也辭了餐館的工作過來了,跟我和小菜一起在從頭開始按摩店上班。我在按摩店干了將近半年。離開的原因仍與鼻炎有關(guān)。在二樓給一個老男人敲小背,誰知他忽然翻過身來將我壓住。這老男人鼻孔里也有黑毛戳到外面來,這一點我原本就反感,嘴里哈出的氣味更是難受,充溢著一股腐朽味,再加上時不時掉下口水來,我既想打噴嚏又想嘔吐,便掙扎著把他弄了下來。那粗魯老男人就打了我,我也還了手,鬧出較大動靜。我拎了包就走人。店里欠我三百多塊工資,還是許東珍給帶過來的。
我離開從頭開始按摩店不久,許東珍、小菜也相繼離開了。
我們?nèi)齻€真是“從頭開始”了。我和許東珍,一個學(xué)理發(fā),一個打短工;小菜則租下了虍津路一地下室,白天睡大覺,夜晚夜鶯似的在周遭活動,誘上了,就鬼鬼祟祟地引領(lǐng)至地下室干那事兒。
學(xué)理發(fā)我有點兒基礎(chǔ),在按摩店學(xué)了些時日。選擇城西塔山下夢麗娜發(fā)屋,卻跟那個假瞎子算命先生的點撥有關(guān)。離開按摩店那幾日,我像一只沒頭蒼蠅在街道上亂逛。一天,我逛到虍津路,墻角里那個被喚作假瞎子的算命先生,戴著墨鏡,擺正腦袋朝向前方,睨視匆匆走步的行人。他的胸前有一銹跡斑斑的鐵絲架支著一只長方形锃亮鐵皮箱,鐵皮箱內(nèi)碼著一片片紙牌。我心血來潮地走了過去,沒頭沒腦地說,抽牌拆字,我的路在何方?假瞎子不為我的唐突所動,咧了下嘴角,然后拿起右手指一下鐵皮箱說,摸一張吧。我抽出一張牌遞了過去。他不看牌,而是摸牌——雙手在牌上摸了個遍說,“文姬思漢”呢。我說,什么意思?他說,羌笛頻吹韻更悲,異鄉(xiāng)做客觸歸期;南來孤雁如憐我,煩寄家書轉(zhuǎn)達知。我不懂牌語,仍舊說,什么意思這是?墨鏡里頭的眼睛分明眨巴了一下,又眨巴了一下,然后說,舉頭蒼穹,俯首大地;人立其間,路在腳下。我望著他,以待下文??伤麉s不吭了。我心里說,屁,等于沒說。但我沒表現(xiàn)出來,摸出三枚硬幣丟給他??僧斘肄D(zhuǎn)身離開之際,他卻遞話說,要是安于現(xiàn)狀,宜自我開解,保存實力,等待時來運轉(zhuǎn)那一日;要是改變環(huán)境,有所遷徙,則往西南比往東北為佳,好自為之。我揣摩著算命先生的意思,便往西南逛去,結(jié)果就逛到城西塔山下夢麗娜發(fā)屋學(xué)理發(fā)了。
盡管我對小菜有點怨恨,但許東珍說自己要死的事,也只能跟她或者徐開來說說。其他的同學(xué),我不想聯(lián)系,也不想交往,更不想跟他們說我們?nèi)齻€人的事兒。至于是跟小菜說還是跟徐開來說就看機緣了,在街上先遇上誰就跟誰說。
一天上午,我是在虍津路遇上小菜的。
虍津路跟寶幢街差不多,也是一條老街。在我們芝城老街已經(jīng)不多,除了這兩處也只有擔(dān)水巷了。這些老街有一個共同特點,每天夜晚在橘黃的路燈下,便徘徊著一些女人、一些男人,鬼鬼祟祟的,又有些落魄。在這些女人中就有初中同學(xué)小菜。上個月,小菜在地下室被一個臭男人辦了后又搶了錢。這事兒她深受刺激,變得兇巴巴起來,走路時如同一只從大石板下面鉆出來的蛤蟆,一跳一跳的,而且還時不時發(fā)出哼哼哼的聲音。小菜說她有咽喉炎。可是,那聲音聽起來分明是從鼻腔里爆出來的。這天上午,小菜從虍津路踩著秋天的太陽光一跳一跳地走了過來。上午逛街,生意篤定不好。要是晚上生意好,小菜睡到下午才走出地下室的。
許東珍的事我就跟小菜說了。
我說,許東珍不大正常,老是說自己要死了,好像真有什么事。小菜哼了一聲說,她把弟弟許東貴太當回事兒了,老是擔(dān)心自己死了他怎么辦。我說,許東珍要死的事跟你也說過了?小菜說,說過,她說她患了絕癥,快要死了,死了后不知許東貴怎么辦。我說,也許她真有什么病吧,臉色好像不大好。小菜哼了哼說,恐懼癥,恐懼癥,老是擔(dān)心自己死了丟下許東貴,不是恐懼癥是什么。我說,這樣也擔(dān)心得了啊,誰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呢,幾天前,新大街那兒一個人在平地上摔了一跤就死了。小菜說,是啊,天天都死人,真要死,讓一口水也會噎死的。
在虍津路上我與小菜說了幾句便走開了。
我也只覺得許東珍有些奇怪,或者真的患上了什么病;至于就要死了是不相信的,無論如何都不信她近段時間真的會死掉。人類雖是高級動物,但也不是自己說死就死的,不可能這般先知先覺??墒翘艘乃剂耍瑳]一個禮拜許東珍果真就死了。
三
電話是縣醫(yī)院一個醫(yī)生打過來的。
當時是下午三點一刻。我在夢麗娜發(fā)屋里聽完電話瞥一下墻壁上的掛鐘,恰好三點一刻。我有些恍惚,恍恍惚惚地跑出發(fā)屋叫下一輛黃包車就往縣醫(yī)院趕去。在黃包車上,我給小菜打手機。我腦里一片暈乎,滿世界空洞起來,半邊街道收走了秋陽,陰沉沉的,很憂郁的樣子,讓人心里發(fā)慌。我巴望有個人結(jié)伴去往醫(yī)院,獨自去感覺上很無助??尚〔岁P(guān)機,一路上我打了三遍都是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我手機里除了許東珍、小菜,沒其他同學(xué)的手機號。那些同學(xué)對我低看一眼,我不想聯(lián)系他們,沒有收存他們的號碼。反正小菜有同學(xué)的號,若有什么急事兒非要找同學(xué),問下小菜就行。那回我拿掉孩子,伍亞娜的手機號也是小菜告訴的,打過之后我也沒有收存起來。
我下了黃包車,丟給十元錢就往醫(yī)院里跑。原本要找回幾元的,多給了錢而不要找回的,我還是第一次。走進搶救室,我看到的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龐。我哭了出來,邊哭邊問醫(yī)生還有沒有救,醫(yī)生搖搖頭。在淚眼蒙眬中,我看見了許東珍的弟弟許東貴。他站在一旁哭泣,身邊木然立著別一個男生。醫(yī)生又搖了搖頭,然后無奈地轉(zhuǎn)身走了。
兩個護士手忙腳亂地在許東珍身上蓋上一條白被單,然后一起推出躺著許東珍的那張醫(yī)用小床。我和許東貴、那個男生跟在滑輪小床后面,嘀咔嘀咔地推過走廊,走向露天,送往太平間。頭頂上,秋風(fēng)在梧桐樹上嗦嗦作響,很是虛晃。我整個身體仿佛漂浮起來,似乎處在了虛幻世界。在這個虛幻世界里,仿佛有一些烏鴉漫空飛舞。
從太平間晃出來,好像有什么從天上壓下來,沉沉地壓在自己的身上。我是知道的,許東珍除了就讀高中三年級的弟弟許東貴就沒什么親人了。她的父親是喝農(nóng)藥去世的,母親的娘家在外省,在父親去世之前就跟一個男人走掉了,一直杳無音信。至于有什么親戚,許東珍從未提過,恐怕也沒什么親戚。那個肇事的小三輪司機原本就窮,此刻仍昏迷著,醫(yī)生說,即便救得過來八成也是個植物人了。
可許東珍不能老停放在太平間里,后事總該操辦的。
從許東貴口中得知,他有一個叔叔,在外地打工,沒有聯(lián)系號。這就等于沒有叔叔。許東貴雖然高三了,卻很靦腆,無法擔(dān)當事情。我記下他寢室的電話號,草草安慰了一番,讓他跟那個男生先回學(xué)校去,往后的事再聯(lián)系。其實,我也全亂了,毫無頭緒,全是獨木難支不堪重負的感覺。
小菜仍舊關(guān)機,我又撥過幾回,仍舊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我罵了一句小菜婊子,卻發(fā)現(xiàn)了伍亞娜。
伍亞娜穿著白大褂從門診大廳走出來。要不是一籌莫展萬不得已,我不會主動迎上去的。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伍亞娜弄掉的,她有意躲避,我也不喜歡她來弄。她看我的眼神,跟其他那些同學(xué)差不多。不僅僅隔著距離,且冷漠里頭透著鄙視,讓人很難受。有時我也問自己,是不是心虛而多疑了。多次自問,結(jié)果還是否定了。從頭開始按摩店就像一口大染缸,只要在那兒干過了,在旁人看來就被染黑了,無論是否干過那事兒。
我迎了上去,伍亞娜問我在醫(yī)院里干么?我說許東珍躺在太平間里了。我說著就又哭了起來。門診大廳左近有個八角亭,一些樹枝在秋風(fēng)中搖曳。伍亞娜說,許東珍怎么回事?她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指了指八角亭,讓我跟著她向八角亭走過去。
在八角亭里,我跟伍亞娜說了許東珍的遭遇。
許東珍是車禍死亡的。不知什么事,她坐小三輪回家鄉(xiāng)小山村,在返回縣城芝城途中小三輪翻下了山崖,摔死了。說罷許東珍的車禍,我又說了許東珍的家庭情況。然后說,一個禮拜前,許東珍多次說自己要死了,現(xiàn)在果真就死了。我加上這一句,事情似乎變得玄乎起來。伍亞娜卻不感興趣,且有些不耐煩,她把注意力放在了手機上。她一邊翻看聯(lián)系號,一邊蹙了眉頭說,我們初中同學(xué)都是窮鬼,沒一個有錢的老板。她好像思量著給誰打電話,翻看了好一陣子,自語道,問問姚秘書看,這事到底怎么弄。便猶猶豫豫地給姚清明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