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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靈卷

2015-05-30 10:48巫山
看小說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青稞

巫山

楔子

盛逢閻王生辰,整個冥府大慶三日。閻王飲至酣暢,便開始放賞,但凡在今日子夜之前走上奈何橋的人,都可以提一個往生要求,若是合理,自當應允,便算作為自身積福了。

現(xiàn)首便是子夜之前最后一個人,他站在那里,抬頭看忘川旁邊的一棵菩提樹,目不轉(zhuǎn)晴,看了許久,直到孟婆招手叫他。

他才微微回神,問:“我可以不喝孟婆湯嗎?”

孟婆搖搖頭,對面前這個看起來憂郁得實在讓人心疼的男子客氣地笑了笑,補充說道:“這是六界的規(guī)矩,不可以破。不過你真是幸運,待會走到往生口時,可以對判官提一個要求。”

珟首“嗯”了聲,捧著孟婆湯走到往生口。判官席地而坐,朱紅大筆在生死簿上簽完,懶散地說了句:“又是一個求富貴的,這人間肉胎脆弱不堪,要再多富貴也不過一生年華,還不如求了仙靈之體,好好修行得以入上乘之門,你說是嗎?“他說著,指了指現(xiàn)首,問,“你叫什么?”

例行公事地一問,珟首淡淡地答了自己的名字,未想判官卻是一愣,足足盯著他看了有半響,這才松口,神情一變再變,最后變作恭敬。

“你有什么要求嗎?”

現(xiàn)首很認真地點了頭:“認識逍遙樓扇遙王嗎?”不等判官回答,他已經(jīng)一口飲盡孟婆湯,淡淡的口吻,看起來毫不費力。

“請將我的臉,換成他的。”

六界往生,最屈辱不過投胎為妖。禽獸草木本是卑賤,若還生于鬼魅之地,恐怕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這是南方鬼帝杜子仁治下的羅浮山,常年青煙蔓蔓,飛禽走獸穿行其間都不免四下亂竄,更不用說區(qū)區(qū)凡體肉身。不過這倒是一幕奇景,躲在樹丫中的籮蕎驚嘆了一聲,伸手去拉后面的人。

“快看,中原人,竟然沒有被煙瘴的毒迷到眼睛,而且走得很有秩序,看起來倒像……像鬼帝的修羅軍。”她笑了起來,“怎么會有中原人來到這鬼地方?”

聞言正在假寐的人微微睜開了眼睛,琥珀般的眼睛被下垂的眼瞼蓋住,沒有看向籮蕎,直接越過了重重青煙,瞥向正行軍而來的領頭人。

素衣素顏的女子,一襲青衫羅裙,面目寡淡,行走在青煙中神色淡然自若,步伐看似輕浮實則鏗鏘有力。這不僅僅是訓練有素的軍人,更非凡人。

“好無聊,正好讓我去逗逗他們?!被j蕎掩嘴一笑,飛掠出去。憫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復又閉上眼睛。

非常快的速度,他只在心中默念了三聲,便聽到籮蕎的呼救聲。似乎是篤定的一抹笑,忽然綻在唇邊,憫懾翻身下樹,停在那領頭人面前。

她纖細的手腕看起來那么贏弱無力,卻能在片刻之間就掐住籮蕎的喉嚨口,且讓她毫無招架之力,這怎么可能只是區(qū)區(qū)凡人?

“她只是淘氣而已,并無傷人之心?!?/p>

是嗎?若真無心,會藏在樹中偷看這么久?青稞淡漠地扯了扯嘴角,這才抬頭看向來人,卻因這不經(jīng)意的一瞥冰藍瞳孔驟然縮緊,往后踉蹌了兩步,手無力松開。

籮養(yǎng)得了救,趕緊大口地喘著氣,跑到憫懾身后,小聲說:“好、好兇的中原人?!?/p>

“誰讓你不好好收集羅松果,非要鬧著玩的。”似是而非的寵溺口吻,無形中如護犢般的堅決……一模一樣的臉。青稞緊緊地抿著唇,拼命地強迫自己鎮(zhèn)定,從牙齒縫隙中吐出來兩個字,“扇遙?”

憫懾一愣,隨即道:“你認錯人了?!?/p>

“這不可能?!鼻囡胄Γ瑓s因常年冷肅,早已忘記那使自己嘴角翹起來的力量,笑得非常難看,“當年忘川一別,我就再也沒找到你,已經(jīng)有兩百年四個月零三天了?!?/p>

眾人皆是震驚而沉默,憫懾不得不抬頭去看她。

她眼底有很深的悲傷,只可惜從不擅長言辭。過去那么多年,一直都與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直都逃不過報仇的桎梏,但后來,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卻離開了……那么徹底,差點讓她以為他消失在九州之間了。

“扇遙,白墮和簫生都……”話未說完,已被憫懾打斷。

他沉吟著,試圖用最直接的行動告訴她,他真的不是那個人。

“我不認識白墮,不認識簫生,也不認識你……我自有意識之時便在羅浮山,我是一個黨樹鬼,今年恰好兩百歲?!?/p>

恍恍惚惚間,似只有她一人沉于夢境,從未醒來過。

軍隊中有領將走上前,伏在青稞身邊,輕聲說道:“主上,百里外有人在逼近,聲勢浩大,我們是不是……”他思索著,對向青稞的眼神,陡然間瑟縮了一下。

他身為兵俑之將,跟在她身邊這么些年,至今仍不能習慣她這周身徹骨的寒。究竟是什么樣的男子,才能夠令她這樣的女人苦尋兩百年未果?想著,他也抬頭瞥了眼面前的男子,一襲白衣,干凈如水,除卻眼神和笑意,其他的一切都很溫潤。但獨獨這兩樣,已經(jīng)拒人于千里之外。

“主上,”肅砂垂下眼眸,靜辨來聲,不禁有些緊張,“方才還在百里之外,如今只在十里外了?!?/p>

青稞一驚,當即豎耳傾聽,轉(zhuǎn)瞬間臉色已變得很難看。她看著憫懾,問:“這是什么地界?有軍隊在此?”

憫懾也聽到那來勢兇猛的聲音,驚覺之下,已逃不出去,只得淡淡道:“是的,鬼帝的修羅軍,時常在這附近出沒。只是……”頓了頓,他神色凝重,“只是,很少會行走得這樣快?!?/p>

連讓人找個藏身之地的時間都沒有。

說話間,那氣勢兇猛的鐵騎聲已然逼近,從四面將他們包圍。領頭是個戴銀黑鐵甲面具的粗壯漢子,見狀放聲大笑:“四十個左右壯丁,有男有女,都抓回去,晚上燒湯喝……”

青稞帶的這一支隊伍,絕非尋常中原將士,他們曾經(jīng)為守護帝王陵而戰(zhàn)死,又被扇遙王的傀儡秘術(shù)救活,卻因當時的百鬼局吸食太多的血腥而壯大,無奈以毒喂養(yǎng)成兵俑,才得以控制。

如今在他們淡薄而堅守的意志中,只認定一件事,就是唯青稞之命是從。

與鬼帝這支修羅軍的一戰(zhàn),到底是引起了對方領頭人的注意。粗壯漢子駕著白羽寶馬,一個勁地吼叫著:“快上,我不要抓他們了,都給我殺光!”未想,兵俑雖然人不多,卻有著萬夫莫開的氣勢,每逢修羅軍上來,就一掌揮開。

慢慢地,只是縮小了包圍圈,然而修羅軍卻個個氣喘吁吁,士氣大減。

有人對領頭粗漢道:“這些家伙是打不死的嗎?”

粗漢罵罵咧咧地給了那人一巴掌,怒斥:“哪里有打不死的家伙,給我往死里宰?!蹦┝耍槌霭子鹣碌蔫F叉,對準了一個兵俑的頭,直直地插過去。

卻在電光火石間,被擊落。

青稞束手而立,揚聲道:“你是何人?”

粗漢被這一擊丟了面子和威嚴,臉漲得通紅,還試圖用名聲威嚇青稞。

“我是鬼帝旗下一等軍侯,率領羅浮山修羅軍,你見到本侯還敢放肆?”似乎是想殺雞儆猴,他對著一邊的憫懾劈掌過去。幾步逼近,直將憫懾打得意識渙散,七竅流血。

“當年冥府十八府君都不是我的對手,區(qū)區(qū)鬼帝門下一個軍侯也能妄自挑釁?你若是再敢動他一下,我便卸了你的靈骨。你若是再敢傷他微末,我便叫你的修羅軍統(tǒng)統(tǒng)為此陪葬?!?/p>

粗漢一怔,又仔仔細細看了她幾眼,心中生疑,卻又不敢再去碰憫懾分亳。場面一度僵硬著,兵俑卻在這安靜的肅殺下愈殺愈勇。甚至,因時隔太久沒有嗅到這樣奇異的血腥味,而生出異樣的癲狂。

既是鬼帝的軍隊,這些修羅軍自然也都是小鬼。鬼死后行走人間,需吸食天淵河流,桂樹香氣,時日長了,這源于身體之內(nèi)的血氣就芳香旖旎,分外勾人。而兵俑,最好這氣息。

青稞陡然一驚,意識到了些什么,趕緊下令道:“肅砂,停下來?!?/p>

聞聲肅砂愣了愣,手中的動作卻沒有絲毫滯緩??粗嬉呀?jīng)不受控制,青稞大驚:“快讓你的人撤回去,他們已經(jīng)瘋魔了。”

粗漢子顯然也察覺到不對,趕緊喚回修羅軍。無奈兵俑纏得太緊,咬著修羅軍的脖子死活不放,卻像是商量好的一般,絕不咬斷脖子,只用毒霍亂他們,控制其心神,收為己用,

怎么會這樣?青稞只覺得不可置信。

這時,粗漢突然大喊道:“是你,多年前和十八府君一戰(zhàn)時,最后也是這些根本殺不死的家伙蠶食了他們。如今這場景看起來和那年不相上下,這些兵俑就是當初的死靈!”

兩百年前,青稞為報仇,孤身闖入冥府,與十八府君廝殺。當時正好死靈城崛起,數(shù)萬死靈絞殺了十八府君,引得冥府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黑暗,未想偌大鬼界競把這樣重的罪責全都推到了她一人身上。

若沒有十八府君傷害帝王陵將士在前,又將此嫁禍給她在后,哪里會有死靈城崛起之說?都是咎由自取罷了……

她笑:“是的,時隔兩百年,死靈城再度重生。若不想死得太難看,就趕緊撤走你的修羅軍?!?/p>

粗漢帶著修羅軍離去得很狼狽,剩下的都被兵傭同化成了毒人,癡癡傻傻地癱坐在一邊,活脫脫像一個個傀儡。肅砂這才變得清醒過來,看著青稞,愧疚地說道:“主上,我們……”

“不必解釋,這毒既是能救你們的命,就能讓你們?yōu)榇嘶沓雒?。肅砂,當初扇遙用毒控制你們,也是逼不得已?!?/p>

肅砂頷首:“屬下知道,是扇遙王救了我們的命,才使得我們像野獸一樣生活?!?/p>

扇遙,那個在逍遙樓孤獨了許多年的魔王,到最后為了她還是犧牲了太多??苊匦g(shù)每用一次就會損耗大半修為,他是不是……是不是因此才消失在九州?

不,這種時候她不能為兒女私情而失去理智,肅砂等一眾兵俑還在等她。既是將他們帶來這鬼地方,就一定要將他們都安全地帶回去。

“看著我?!北涞穆暰€,一切都讓她變回當初那個心狠手辣的幽冥祭司,“盯著我的眼睛,不要移開?!?/p>

冰藍瞳孔微微柔和下來,牢牢地鎖住他。

憫懾呢喃應聲:“攝魂術(shù)?”

她是想用攝魂術(shù)叫肅砂放下最底層的戒備,喚起他的良知和理智嗎?還是透過他的眼神,看到他們看不見的東西?

憫懾暗自收緊了袖口,背過身對籮蕎耳語道:“身上有幾顆羅松果?”

籮蕎見他神色凝重,將果子都掏出來放在了他的掌心。便在這時,那冰藍瞳孔轉(zhuǎn)向了他,帶著不可置信的殺伐決然,篤定道:“鬼帝杜子仁。”

憫懾想笑,便也如此風華絕代地笑了:“正是在下?!?/p>

南方鬼帝杜子仁,字憫懾。初生時天降百朵白蓮,有神佛啟示乍破了天光,遂生慈悲憐憫之心,日憫,懾于苦行。

“你從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我的身份?”

青稞抿唇,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他的面容像極了扇遙,然而扇遙是決計不會這般笑的,他同她一樣,都不喜歡笑,唯獨那個人……

“肅砂在咬修羅軍的脖子時,感受到了鬼血,隨著意念走到了天淵河,那里十里桂樹飄香,他們愈發(fā)瘋狂。然而我卻在那鏡像之間,看到子然立在峭崖上的你?!?/p>

誰人能在修羅軍吸食天淵河水時寂靜無聲地出現(xiàn)在天闕?想必偌大羅浮山,也只得鬼帝一人。只是方才那粗漢為何會不認識他?

憫懾微笑:“羅浮山鮮少有人見過我的真面目,一等軍侯不認識我也在情理之中。”

便是每逢鬼族盛事,他也只遠遠地立在云端口,說上幾句話便離去了。大多時候他們的熱鬧和快樂,他都無法嘗試,也理解不了。

“那么方才那粗漢打你時,你為何不還手?”

“無關(guān)痛癢的一擊,如此就沒有在意。”憫懾捏住羅松果,與青稞四目交接,“不過方才那一戰(zhàn),的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原來我苦心經(jīng)營的修羅軍在兵傭面前如此不堪一擊?!?/p>

他誠意邀請,“你愿意做我羅浮山的女將軍嗎?”

青稞靜默著,淡淡地回味著這句話中潛藏的深意,不禁反問:“你不怕我的兵傭?qū)⒛愕男蘖_軍都變成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憫懾含笑:“的確有些害怕,所以……”他伸手一揮,手中的羅松果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和力量卡住了眾兵傭的嘴巴,叫他們生生地張著嘴,咽不下去,又咬不住人。

“所以,只能找到一個尚算可行的辦法了,這應該會比攝魂術(shù)好用一些……”

最近幾年,東方鬼帝治下的鬼門關(guān)一直都不太平,且不論十八層地獄之下的嗷嗷餓鬼如何日夜不糜地作亂,便是云端深處的那個位置,為此爭破了頭的都不在少數(shù)。

蔡郁壘為人陰沉,深不可測,坐收桃止山眾鬼數(shù)百年,只為有朝一日打敗神荼,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入鬼門關(guān)的涇縣。如此他不得不問四方鬼帝借助勢力,無奈卻被神荼搶了先機,使得西方鬼帝和北方鬼帝都無條件支持他。如今兵臨城下只有一個辦法,便是招攬南方鬼帝杜子仁。

只可惜,四方眾鬼皆知,杜子仁是個油鹽不進的家伙。

蔡郁壘喝一盞茶,靜坐半日,又喝了一盞茶,靜坐半日,如此往復循環(huán),苦等多時,終于等回憫懾。如他這般三顧茅廬的誠意,若是憫懾再將他拒之門外,恐怕他就要大軍壓進羅浮山了。

只是,素來不近女色的杜子仁,何時身邊有女人了?

“三日未歸,原來是去約見佳人了?”蔡郁壘沉著臉,還在打趣憫懾,“看此女氣質(zhì)不俗,是鬼界中人?”

“不,我是妖。”

“如此大巧,杜子仁沒有成鬼前也是一個小妖,覺樹知道嗎?在佛門圣地,又被稱作菩提樹。也不知道這小子前世積了什么德,今生到處受盡福澤恩寵,偏就不懂人情?!彼@樣顧左右而言他,青稞不明,憫懾也不理他言語間的酸味,只還是那句話:“修羅軍外強中干,不能殺敵,你與神荼的事,我果真幫不上忙。”

“你、你、你……”連著三聲,蔡郁壘一句話都沒說全,顯然是被氣大了。他好話壞話、邀寵媚行都做盡了,他杜子仁始終還是這句話。因下有了幾分薄怒,蔡郁壘拍著桌案,雜碎了茶盞,手快得驚人,“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怎么都認為青稞對憫懾不同尋常,因此對準她下了狠手,卻被青稞一擋,橫穿毀了朝陽門。

他驀然回首,立在原地,盯著自己已經(jīng)黑漆漆的手臂,喃喃道:“幽冥祭司?”

當年死靈城與冥府那一戰(zhàn),他是知道的,更聽說過幽冥祭司的名號,據(jù)說她用毒已到了無人之境,輕易間就能狙殺十八府君,看起來毫不費力。

可是,她不是早就離開冥府了嗎?為何又重新回來?難道……蔡郁壘震驚之余,瞪著杜子仁,大喊:“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若是她帶著死靈城再闖一次冥府,你我連茍且偷生的機會都沒有!”

憫懾凝哞思量,屋內(nèi)一時間寂靜無聲。他知道蔡郁壘是出于真心的質(zhì)問,也知道青稞在等他的答案,于是他緩緩抬頭,是以南方鬼帝素來鐵面無私的威嚴,說道:“她不會再來一次,她也不會傷害我。”

青稞淡淡笑了:“不錯?!?/p>

不管他是不是扇遙,在她的心里,那樣長久的殺戮,有那么一次就真的足夠了。十八府君殺人嫁禍,帶走現(xiàn)首,她終是難平恨意,才會有與他們的那一戰(zhàn)。死靈城只是機緣巧合,她雖然恨十八府君,卻同冥府無仇。

“那你帶她回來做什么?”

“訓練修羅軍……”

蔡郁壘惱怒了:“你坐守羅浮山多年,從不管旁人閑事,便是鬼界斗破了天,也與你無關(guān)。何必用這樣的借口搪塞我?”

轟隆,悶雷響徹天際,伴隨著浩浩蕩蕩的烏云,整個大地都震顫起來。憫懾沉吟再三,還是說道:“鬼界確實要亂了,修羅軍絕不可以不戰(zhàn)而敗。于你桃止山開始,方圓百里都將出現(xiàn)餓靈,如今你還要和我在這里耗著嗎?”

他生來就能感應世間秩序,為此犧牲實在太多。起初只要有一絲動蕩,他就會整日不快。連修行都顧不上,只得每日躲在樹根下,長此以往,就變作這寡淡絕情的模樣。后來,也是習慣了鬼界的喧囂,習慣了晨昏定省總有鬧事,于是又變作滿不在乎的模樣。

只有這一次,山雨欲來風滿樓。他連在河邊濕了衣角,都會覺得渾身驚顫,后發(fā)骨寒。因此,他才會在樹中藏匿多日,以等待這場風雨。

未想,等到的竟然是她。

修羅軍在鬼府也算久負盛名,只因前后幾次羅浮山的異軍突起,都能在轉(zhuǎn)瞬之間就叫修羅軍全數(shù)拿下。雖也有憫懾能夠前瞻后事的能力,但也絕不可小覷這支戴著面具、騎白羽寶馬的鐵騎軍。

修羅軍除了靠吸食天淵河水和桂花香來生存,每年都還會有一個放賞餓鬼的機會。大多數(shù)都是領將自行下十八層地獄去挑選不聽話的餓鬼,然后帶回去吃掉。但也有極少數(shù)修羅軍,是不喜歡吃同類的,因此但憑喜好,可挑選順眼的餓鬼帶回家中做奴。

眼下便是這一年一度的放賞大會。修羅軍在青稞地獄式的訓練下,已經(jīng)有多日未曾進食,遂一到放賞時間,就都跑得無影無蹤。

十八層地獄的盡頭,青稞已站立許久。聽到身后的腳步聲時,她沒有回頭,只淡淡地說:“你知道我在這里?”

憫懾點點頭,平靜的面容看起來有些蒼白,昨日他耗修為感應了整個鬼府,發(fā)現(xiàn)已然有些東西悄然無聲地滲透了鬼界。

來勢兇猛,絕不亞于當年的死靈城。

所以,他只能來討好她,討好這個在現(xiàn)下看來唯一可以救冥府的,昔日的鬼界仇敵。

“我感受不到你身上的殺氣,但我能夠知道你在找人。這或許并不需要太多的揣測,也不需要親眼去看到,親耳去驗證,只要我想,就會知道?!彼⑽⑿ζ饋?,“是你曾經(jīng)提起過的人?”

那句初見時還沒說完就被打斷的話,簫生和白墮?

青稞“嗯”了聲,低下頭任由眼底的悲傷流淌。她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都能感受到白墮在經(jīng)歷的痛楚,無數(shù)次想要伸手去碰觸,卻總會被阻擋。他們本是雙生白鰱魚,即便各自分身為個體,但這一直都不妨礙他們互相感知。

她知道,白墮還在這個世上某一個角落,正在經(jīng)受煎熬,她一定要去救她。她遍尋九州,總算在這冥府地界,碰觸到她的世界,那樣深,那樣黑……

“你早就知道我要找人,所以才會讓我來到這里。鬼帝,不要告訴我這是你的善念所為?!?/p>

善念?不,在鬼府從無這二字,有的只是競逐。

“修羅軍是我一手建成的,也是我親眼看著壯大的。我能感受到這次鬼界之亂的源頭,浩浩蕩蕩,百里壓境,兇猛異常。我知道,一旦戰(zhàn)亂爆發(fā),屆時修羅軍將無路可走?!彼男囊呀?jīng)如此惴惴不安了多日,他能看到的未來,皆是一片黑暗。他甚至能感覺到有手掌穿透他的身體,在肆意掏空他的心臟。

忽然之間,他看著青稞,就相信了宿命。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xiàn)的人,絕非偶然,他一定會教給你些什么。

她與十八府君戰(zhàn)于冥府,能觸動死靈城的蘇醒,她本是冥府該拒之千里的人,卻又不得不仰仗……諸多糾纏,解不開理還亂。如此,在佛家醒世箴言中,只有兩個字可以解釋,那就是“注定”。

是的,他總算承認了。當聽遍這九州全部的聲音,看盡世間所有的繁華涼薄后,本是應該麻木的人,卻在遇見她之后,渴望了明天。

他在等她,以一種無名的死亡之感,黑暗之力,喧囂之痛,徹骨之寒,末日之殤。

“或許我果真是你認識的那個人,那么……請給我一些時間,我會努力記起來?!?/p>

青稞一愣,眼淚奪眶而出。

再也沒有什么可以比這兩百多年的等待更值得。她早就確信,扇遙會出現(xiàn),在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終會與她重遇。就像本能地要活下去,她從未放棄過來與他相見。

“謝謝你,鬼帝。我想在冥府接下來的這場動亂中,我真的不能獨善其身了?!庇辛诉@樣的承諾,她怎么還能舍得他辛苦?

青稞淡淡地笑起來:“等我找到白墮,或許……”話未說完,腳下的鐵橋就開始震動起來,她一個沒站穩(wěn),往后倒去,幸好憫懾眼疾手快,穩(wěn)穩(wěn)地將她抱在了懷中。

他愁緒萬千,心口鈍痛,就這樣血從牙關(guān)滲了出來,但還是極力告訴她:“餓靈,我感受到的源頭,就在這十八層地獄中?!?/p>

修羅軍還沒有出來……

南方鬼帝帶領的修羅軍,絕對不會臨陣退縮,來給他抹黑。他雖是冷清,卻一向頂天立地,眾鬼皆知,修羅軍更是知道。

青稞沒有絲毫猶豫,將他放在安全的地界,轉(zhuǎn)身就要走。憫懾卻拉住她,想了很久,還是不禁問道:“在你心目中,什么是決不可以棄的?”

“親友,和你。”這是不需要考慮的答案,在經(jīng)歷過過去那么多事情后,她的心中是從來沒有過的清明。

白墮是她的雙生,血緣之親。一旦有任何可能,她都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將她帶出桎梏。

珟首是她平生唯一摯友,是九州之內(nèi)待她最好的人,卻在當年十八府君殘殺帝王陵將士時為了救她而死去,更是在她要去冥府報仇時,將最后的五靈散盡為她平鋪了報仇之路。此生若還能有一絲機會可以讓她重見他,她必然要自私地將他捆綁在身邊,哪怕窮極所有,也要讓他快樂。

扇遙是她最難以啟齒的愛,他毀她家族,數(shù)次囚禁她,最是不善言辭,連表達喜歡也比她還笨拙。他們生性相似,為人冷漠而固執(zhí),因才多次錯失彼此。但無論怎么說,他曾為她耗盡修為傀儡控人,也曾在帝王陵守護她兩百年,更是在冥府一戰(zhàn)中,為她豁出了命,他是萬萬人難敵的扇遙王,更是逍遙樓中孤獨到讓人心疼的男子,她根本不能舍棄。

“鬼帝,我會將修羅軍完整無缺地帶出來,請你相信我?!?/p>

“我信。”

他怎么可能不信,在感應到她的故事,她經(jīng)歷的種種之后,他又怎能不相信,她對扇遙的感情,對現(xiàn)首的執(zhí)念?

可是,可是……平生悲喜最是不能自已的,大概就是明明以為她喜歡的是自己,無奈卻只是披了旁人的皮相吧?

扇遙的臉,現(xiàn)首的靈。

呵……這要讓他怎么理直氣壯地接受她的幫助,看到她為著自己的修羅軍浴血奮戰(zhàn),最后再告訴她,他并非是扇遙……

憫懾失聲而笑,胸口的痛被慢慢放大,他從未因感知到一件事而生出如此這般的生不如死,這大約,是要窮盡他身為男人的最后一絲尊嚴了吧?

“餓靈難道就一定要活在最底層,被這樣肆無忌憚地凌辱嗎?”

被質(zhì)問的是一名修羅軍,他滿臉的血阻擋了視線,全身都在不停地顫抖著,卻因為那無形中的壓迫,不得不仰頭直面這餓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餓靈本是六界往生中最卑賤的,誰讓他們在生前作孽太多?!?/p>

死后,也唯有下十八層地獄。然而即便是在這地獄中,也有階級之分。死靈是最下層的,但因死靈城被封,如今最低下的就是餓靈。往上依次是惡鬼,野獸牲畜,地獄魂,守監(jiān),修羅軍。

青稞下入十八層地獄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種場景。

惡鬼在深淵里撲打成一團,黑惡的流波時不時地就將他們淹沒,一波之后就會繼續(xù)伸出手臂,繼續(xù)無窮無盡地撕扯。

牲畜野獸在咆哮著,被關(guān)在籠子里,嗷嗷聲不斷。然而就在他們的眼中,她看到了嗜血的氣息。

地獄魂被火照之路隔著,趴在地上,尋找活命的氣息,他們紅彤彤的臉上面無表情,但都以一種很虔誠的姿態(tài)去嗅著,尋找著生機。哪怕沒有了身軀,姿態(tài)依舊誠懇。

守監(jiān)都被架住四肢,放在了熱湯鍋上,一口又一口的油鍋,里面仍在翻滾。他們的皮膚都已經(jīng)被燙傷,就在那臨界口,受著無窮無盡的折磨。

是餓靈,沖出了囚禁的桎梏,反客為主,奪了守監(jiān)的地盤,在進行肆意的抱復。而修羅軍就站在婆娑樹的血盆大口前,與餓靈對峙著。

為首的餓靈繼續(xù)質(zhì)問:“呵……作孽,在這十八層地獄的,哪個作孽不多?便是爾等修羅軍,手中也染了無數(shù)人的血。性命本無貴賤,何以階級之分?”

他們在守監(jiān)沒有被放在油鍋上之前,就受著那樣的折磨。沒日沒夜的燒身之感,螞蟻咬蝕的痛楚,時不時的羞辱,以慰藉那些看守沒有盡頭的欲念。誰說身為餓靈就可以沒有尊嚴?不!

餓靈盛怒之下,以一種野獸嘶吼般的姿態(tài)從內(nèi)心深處叫囂道:“今日,我們眾餓靈就要從十八層地獄中走出去,我們要讓整個鬼界都知道,什么叫做‘弱肉強食?!?/p>

唯有活著沖出囚牢,才能理直氣壯地拿回屬于自己的尊嚴。弱肉強食,這還是守監(jiān)教會他們的生存規(guī)則,血一般的教訓,呵……俺就讓他們親自試一試這規(guī)則的無情和冷漠吧。

餓靈大學一揮,方才被質(zhì)問的修羅軍就被刺穿了心脈。當日在林中與兵俑斗架的修羅軍一等軍侯,那個粗漢子,適逢也在當場,被餓靈揪住了衣領,生生地提起來。

青稞注意到,那餓靈是個女子,極為消瘦。因為背對著她,看不清面容。卻很顯然比粗漢子厲害太多,如此瘦削卻能一手就將其提起,需知不是僅有力氣就可以做到的。

“修羅軍對鬼界有何建樹嗎?憑什么有每年一次放賞的機會?餓靈就沒有資格為自己說話了嗎?在你眼里,是不是如果不吃掉我,就是我無上的榮幸?那么,你說要帶走我,是準備做些什么……”那餓靈冷冷地笑,五指間發(fā)力,骨頭便一節(jié)一節(jié)地斷裂開來,她又說,“是像這些喂不飽的守監(jiān)一樣,不停地羞辱我嗎?”

粗漢顯然是被道明了心事,當即臉紅得發(fā)燙。他只是瞧著這餓靈看起來有些面熟,想了許久才驚覺她和當日在林中遇見的兵俑領頭甚為相像,一怒之下才會禁不住動了色心。

他如今被控制著,卻怎么都拉不下臉來求饒。忽然間他瞥到不遠處的青稞,腦筋一動,大聲說道,“不怪我們,都是那女子教唆的,她說吃了餓靈不夠玩弄的趣味,只有留在身邊每日每夜地羞辱,才能……”

“咔嚓”一聲,最后一節(jié)骨頭斷裂,粗漢子徹底沒有了聲音。那餓靈這才轉(zhuǎn)頭看過來,帶著無窮無盡的憤怒,看向粗漢所說的始作俑者。

然而這一瞥,于半空中交匯的視線,卻是彼此都一震,然后淚盈于睫。

“白、白墮……”青稞有些難以相信,她走近了幾步才敢確信,她真的就是白墮,是自己的雙生姐妹。

可是,她又好像早已不是白墮,昔日那樣溫柔的女子怎么會變作這番模樣?她從不殺生的。

白墮也注意到這些,因下有些無所適從。她生來就單純善良,身為當時白鰱魚族的族長,她連對底下眾族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甚至沒有一絲威嚴,性情軟弱得很。她平生做的最大的惡事,就是在喜歡上扇遙之后,對自己的雙生青稞,動了殺心。

但也僅僅只有這么一次,后來許多年,她都沉浸在對青稞的愧疚中。于此,她也才會選擇下十八層地獄。

“當年你同冥府那一戰(zhàn),使得整個鬼界大亂,我本有機會于往生門前投胎轉(zhuǎn)世。但我又想,或許只有地獄才是我的歸宿。青稞,一直沒有來得及對你說一句對不起,希望還不太遲?!?/p>

扇遙對她說,不要肖想惡魔的獵物,不要肖想旁人的快樂。所以,她幡然醒悟,只有在這里才可以得到救贖。事實上,一切也都是如此,無論她被怎么凌辱,無論嘗盡多少痛楚,她都是快活的。

只可惜……簫生死了,他被這些修羅軍吃掉了。徹頭徹尾,再也沒有了……

想到這里,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青稞,我真的從沒想過自己的手會有殺人的一天,但是你知道嗎?這里的生活真的連生不如死都無法形容,如果沒有簫生陪伴,我可能也早已被吃掉了,或者忍不住就自裁了……”

當年冥府暴亂,簫生本也有機會投胎轉(zhuǎn)世,然而卻因為白墮,同樣選擇了十八層地獄。那樣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子,從來不會說一句甜言蜜語,但他的行動和他的為人一樣耿直而堅定。他愛白墮,那就陪著她,不管是生是死,是無間地獄,還是天道輪回。

“所以,青稞,我要為他報仇……”

“白墮,我答應了南方鬼帝,會將修羅軍完整無缺地帶出十八層地獄?!鼻囡挥X得造物弄人,老天爺好像打定主意了要讓她們雙生姐妹不得好過一般,拼命地折磨她們。先是讓她們都喜歡上扇遙,后又讓她們各自喜愛的男子離開人世,更要讓她們因承諾和愛而反目成敵。

“當年冥府一戰(zhàn),扇遙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如今細想,可能當年他就已經(jīng)耗盡修為了,所以才會逃避我的感情。如今,南方鬼帝很可能是他的轉(zhuǎn)世,白墮,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他?!彼纳ひ魩е鴿庵氐臐駶?,仿佛是被幕天席地的一場雨,淋得失去了所有的原則,“白墮,殺了我,再殺修羅軍?!?/p>

白墮一愣,旋即無奈失笑。

“青稞,若有來生,還是讓我們做雙生白鰱魚,到時候我們不要再分身了,好嗎?”

“好?!?/p>

重重一諾,始于最初的良善,這兩個為了彼此的愛情都犧牲的女子,拿出了生命中最后的籌碼。

贏了,得到的仍舊是辜負,結(jié)局不外乎一死。

輸了,只祈求上天,讓宿命再多眷顧那么一分一毫,可以讓她們的來生不用那么辛苦……

“青稞,沒有辦法了,十八層地獄的餓靈早就已經(jīng)逃逸出去,遍布整個冥府了。即便今日你我都死在這里,南方鬼帝也逃不掉?!痹趦蓚€人各自拿著兵器挾制住雙方時,白墮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帶他走,離開冥府,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青稞沉吟著,淡淡地笑了:“他不會走的。”

千萬不要低估了他的胸襟。

不只是為了修羅軍,更是為了整個鬼界的長治久安,他不惜賭上自己全部的信譽來相信她,她又怎么能夠讓他失望?

白墮剛想說些什么,婆娑樹卻陡然搖動起來,它頂著整個十八層地獄。一旦它倒下,這將是無法預知的后果。她與青稞對視了一眼,都默契地放下了手,便在這時,婆娑樹如同垂死中的最后一擊,從身體最深的地方沉著聲音吼出來:“死靈城,又來了……”

霎時間,它被震碎得四分五裂。

肅砂帶著兵俑也在這時趕來,隨同一起的還有四方鬼帝。他們皆是被餓靈纏了好一陣子,如今看起來倒真有些灰頭土臉。

蔡郁壘陰沉著臉,于桃止山殺了三天三夜,都沒將餓靈盡數(shù)殺死,如今看到這些餓靈的頭,直氣得牙癢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們兩個,一個曾經(jīng)帶來死靈城,一個如今又放出餓靈,果真是命中與冥府就不和。偏就,偏就還有人被美色迷亂了心智,要護著你們!”言下之意,不外乎是杜子仁。

他似是無意地瞥了眼憫懾,又說,“只等閻王發(fā)令,屆時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們?!?/p>

“恐怕等不了閻王判處了。”憫懾微微一笑,淡淡的眸,深深的謀略,“若無餓靈逃出地獄,在鬼界四下潛藏,又怎么會引發(fā)沉睡在地下的死靈城?”

“但既是引發(fā)了,就絕不會給你我等待的時機?!闭f罷,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鬼帝,指向了婆娑樹被撕裂的地方。那上面,有一個黑影,正慢慢地順著樹藤往上爬。

鬼魅無聲,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

似乎是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察覺到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那死靈拉著長長的舌頭詭異地笑了下,然后就在騰空一躍的瞬間,撲向一個小鬼。

等到眾人看過去,小鬼已經(jīng)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眾鬼帝這才驚覺到死靈城的可怕,在這當場,只有青稞一人曾親眼看到過死靈城的兇狠,如眼前所見一般,時隔這么多年,這些死靈愈發(fā)可怕了。

她揉了揉眼睛,那是一種源于四肢百骸,無法解脫的疲累。她感覺到事情絕不是她所看到的那么簡單,必然有人在背后操控著這一切。

但為今之計,也只有先堵住這死靈城崛起的缺口。

她招來肅砂,低聲叮囑道:“死靈都是殺不死的。但他們有致命的缺點,如同修羅軍一般活著就必須依靠外界的物質(zhì),他們從這里爬上來,就是仰仗了婆娑樹的氣息。徹底地燒毀婆娑樹,不要留下一絲痕跡?!?/p>

肅砂抬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壓低了聲音,補充道:“不要讓任何人察覺到這是死靈致命之處,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活命?!?/p>

“連南方鬼帝也不告知?”

青稞一頓,隨即抬頭看向憫懾。那么多人,那么多憎恨的視線,那么多滔天的質(zhì)疑,在這鬼界遭逢變故的一日,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挺身站了出來。他沒有為她解釋一句,但她知道,他在幫她。

明明知道餓靈是白墮放出去的,是她的雙生造成了今日這樣的困局,他還在幫她,以一種無聲的支持和包容,足以令萬人動容。

她笑:“我會親自告訴他?!?/p>

月色清華,于鬼界而言,理當是最美的景色。

青稞坐在草褥上,抬頭又看了眼天窗外的月色,心下總算生出了幾分滿足,她說:“看起來是困頓的局面,然而才真正是自由的處境。我可以看月色,可以睡覺,甚至可以就這樣坐在這四方天地里,一生一世?!?/p>

憫懾從袖口中掏出了酒,整齊地擺放好,放在牢房外。沒想到只是一夜之間,他就要與她如此相見。

“旁人可以輕易得到的自由,通常都是以你我之輩不能預見的犧牲來成全的。青稞,請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說服閻王,放了你,還有白墮。”

那日在十八層地獄,她和白墮去見了閻王,留下肅砂處理了死靈。死靈城暫時被壓制住,閻王才沒有直接殺死她們,而是將她們關(guān)在了地牢中。

事實上,她也是心甘情愿被囚,這樣才能給他機會。

“你知道當年死靈城是怎么被冥府壓制下去的嗎?”

那年她殺了十八府君,適逢死靈中有當年在帝王陵前的士兵,因才放過了她和扇遙。他們離去后,便再也沒有回到冥府,所以也不知道死靈城和冥府那一戰(zhàn)的最終結(jié)局。

不過照她之前所看,理當是冥府將死靈城又重新封印在了地下。如此,再來一次便好,何以會看起來這樣嚴重,好像還得求著她相助一般。

似乎料到她會這么問,憫懾笑了笑,也席地坐下來。他一襲白衣,最是纖塵不染,然而眉眼之間的冷,實在過分了些。

其實,若然清醒一些,并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相似的皮相,他和當年的扇遙根本是天淵之別。只可惜,世人難得幾回清醒。

“閻王告訴我,其實當年死靈城并不是被冥府壓制下去的?!彼ь^,湛湛的哞如這月輝下清明的光,照耀了一片,“事實上,是死靈城突然自己沉土到地下的?!?/p>

“為什么?”

震驚襲上心頭,猛地一回味,青稞似乎是明白了,她問,“死靈城出現(xiàn)了內(nèi)訌?”

憫懾點頭:“閻王不知,但我猜測是和你一樣的。”

“這么說,死靈城這次掘地而起,應當是清除了內(nèi)部霍亂?!鳖D了頓,她迎著月色看向他,“你其實一早就感應到了死靈城,而不是餓靈,是嗎?”

所以才會選擇相信她。

“死靈城壯大非一日之計,餓靈逃逸也必然是蓄謀已久。那時我能感應到十八層地獄下的霍亂,我?guī)状稳瑩p耗修為去感應,就是因為不能確定?!彼嫠寰?,修長的手指伸到她面前,“但我確定,你會幫助我?!?/p>

“那么,如果你不是扇遙呢?你只是一個和他面容相似,然而并無任何關(guān)系的人呢?你又怎么確定我一定會幫助你?”

是啊,怎么確定呢?

他站在往生門前,判官問他有什么要求的時候,他是怎么能夠確定換成扇遙的臉就可以讓她愛上他的?不,其實他只是確定,她一定會找扇遙,一定會找到他。那么,不管是不是記得,只要他是珟首,他就一定會愛上她。

這是宿命,也是注定。

所以,他才會提那么一個要求,知道她愛的是扇遙,所以就變成扇遙的樣子來代他繼續(xù)愛她。

這于他而言無所謂犧牲與否,是以兩全之法。她只要扇遙,而他只要她,是什么身份,這不重要。

“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xiàn)的人,絕非偶然,他一定會教給你些什么。我遇見你的時候,就篤定你是來救我的。”

于我的救贖,是輪回無法改變的,只有你可以。

憫懾端起酒,一口飲盡,火辣辣的感覺頓時灼燒了喉嚨。他再抬頭時,青稞已經(jīng)紅了眼眶。

“這句話曾經(jīng)有個人也和我說過,他叫現(xiàn)首,他是這個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冥府的婆娑樹有多少,連數(shù)都數(shù)不清。青稞將這是死靈城的致命缺陷告訴憫懾的時候,就在鬼門關(guān)口的一棵婆娑樹下,已經(jīng)有死靈躥出來。

適逢蔡郁壘和神荼在鬼門關(guān)口清點今日往生生靈,誠此危急存亡的時刻,縱然是再大的死敵也不免站在一起,為冥府血戰(zhàn)??删驮谏褫鞭D(zhuǎn)身走進鬼門的時候,一道黑影閃過,直接撲倒了他。

蔡郁壘猛然一震,待他看清那黑影,熊熊怒火禁不住燒上眉頭,他低吼著:“這些殺不死的家伙,一次又一次不放過冥府,當真是天生的冤家仇敵!”他拔出劍,沒有絲毫遲疑,朝著死靈撲過去。

他們兩人皆是鬼界一等一的高手,然而與此死靈纏斗,卻有怎么都難敵的無力感覺。明明是將劍插入了死靈的胸口,然而他卻能笑著折斷劍,繼續(xù)撲上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們精疲力盡。

蔡郁壘被最后一擊,躺在地上時,看到了婆娑樹后的情景。巨大的血盆大口,一個又一個黑影趴在赤貝上猖狂地笑,他們沒有一個上前,也不知道在婆娑樹后面看了多久,只等著自己的伙伴慢慢地將這鬼帝凌遲,一口又一口地吃掉。

莫大的屈辱感襲上心頭,蔡郁壘突然放聲大笑:“神荼,你我斗了一世,未想勝負還沒分,就要被這些家伙吃掉。呵……”

神荼神色一滯,緩緩地側(cè)頭看他,正是與死靈相持不下的處境,一貫沉默寡言的他也不免爆了粗口:“你若是就這么躺著受死,就不配做我的對手!”

“受死?這不是我的規(guī)矩。”說話間銀光斬破天光,他如利劍般橫穿死靈的身體,于危急時刻救下神荼,然而不等他們有片刻喘息的機會,死靈又幽幽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上空。

黑沉的影,漫無邊際的殺戮。

神荼與蔡郁壘對視一眼,忽然就笑起來。便在此時,死靈凌空沖下來。撕裂的痛轉(zhuǎn)瞬席卷了全身,伴隨一起的,是一道足以令清風忽凝的冷,像極了中原漠北的雪。

死靈停了下來,將手從蔡郁壘的身體里拿出來,轉(zhuǎn)頭看向來人,恭恭敬敬地應了聲:“鬼帝。”

藏在婆娑樹后面看好戲的死靈,也都走了出來,如此這般卑微而虔誠地對來人行禮,合掌彎腰,道:“鬼帝?!?/p>

鬼帝?呵……南方鬼帝?那個在四方鬼界中素來冷漠,素來不問閑事的男子,竟然是這些殺不死的死靈的頭嗎?

死靈城,是他一手帶回來的?

不……蔡郁壘怎么也都不敢相信,拼命地睜大眼睛去看來人,還試圖為他找借口。

“杜子仁,你是用什么好辦法控制了這些家伙?”他勉強使自己笑起來,眉毛卻施展不開,皺在一起,笑得很難看。

神荼是極為不擅言辭的,眼下只冷冷地看著他,用一種無聲的凝視在表達著不可置信和懷疑。他與杜子仁交情雖不深,卻清楚其為人。哪怕是冥府曾殺光他的家人,他也只會用他的方式,不輕易傷害任何一個多余的人,只問手刃者報仇。

像如今這般大肆挺進死靈城,生靈涂炭的行為,不會是他所為。但……事實要怎么去言說?

憫懾緩緩走過來,隔著不遠的距離,拍了拍死靈的頭,使得方才還嗜血之極的死靈忽然間就安靜了,乖乖地俯首合掌,虔誠得要命。

多么諷刺的一幕,蔡郁壘狂放生笑。

“你竟然,真的是……虧我還,還以為你有什么難言之隱?!?/p>

“一切但如你們所見,死靈城的確是我親手壯大的。”

“你之前一直在騙我們?”

“不錯?!?/p>

“為什么?”

為什么?憫懾也想知道。這件事若仔細說起來,的確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那時他剛剛在羅浮山重生,是一個覺樹小妖,還未能化作人形,只長在菩提樹旁,每日潛心修行。妖在六界之中本是卑微的,然而生在羅浮山鬼界的妖,就連卑微都不如。

他們必然要受盡鬼軍的折磨,必然要被肆意凌辱。

后來他就真的被折磨死了,變作了一只惡鬼,后來,他就做了羅浮山的南方鬼帝。良善是什么?鬼界中人皆不知。

可他生來就與菩提樹作伴,日夜都聽誦禪經(jīng),時日久了,不免得善佛心?;j蕎便是那時他身邊的一顆羅松果,因被佛音度化,才化作人形。后來他就告訴她,在這個羅浮山要活下去,以一個小妖的身份,就必須學會躲藏。

所以籮養(yǎng)躲藏的功夫是極好的,至今她可能是偌大鬼界唯一一個還沒有被鬼軍欺凌過的妖。

于他而言,這就是救贖。

而死靈城呢?

“我感應到死靈城時,那里不分晝夜,只有哭泣聲。我就想問一句,死靈就沒有尊嚴嗎?如同餓靈一般,照鬼界這樣的行事手腕,不要說過去有死靈城,今日有餓靈鬧事,他日就算整個忘川,也都會澎湃涌起,來問一問鬼府的規(guī)則,是不是除了競逐就沒有人性可言?你們說弱肉強食,那好,死靈城也唯有強了,才能活下去……”

憫懾上前一步,黑湛湛的眸不帶一絲感情,俯視著他二人,“善惡因果皆有報應,佛讓我來,就是清除這個規(guī)則?!?/p>

他嗓音清決,倒真像是浸了多年的梵音,那樣沉,那樣深,不免令蔡郁壘同神荼一震,猛然間想起什么,也只余下長嘆。

在他轉(zhuǎn)身離去時,蔡郁壘不禁問他:“那個女子呢?是同你一起來的嗎?”

憫懾長身玉立,白衣蕩起了婆娑樹洞中的風,身前是數(shù)千名死靈,在他身后更是一整個鬼府的秩序和規(guī)則。若問他此生可有自由的時候?

那定然要說,平生唯一自由的剎那,就是在牢中和她飲酒酣暢時的那抹月光,然而依舊充滿了謊言。從遇見的那日起,他所有的作為都只是為了欺騙她,以誘出死靈城致命缺陷所在。

盛大的蓄謀,卻在猛然間感應到的前世今生前,乍然顯現(xiàn)出一絲溫柔。

如果他真是扇遙轉(zhuǎn)世,或許他倒能對她狠一些,只可惜他是珟首,轉(zhuǎn)世所行只為愛她。如此,滿城風雨都成虛設。

他只期待下一個自由的時刻,可以與她好好說上一兩句真心話。

因才笑了,他掀起長袍,猛然一放,再也無法去擁住月色。

“她來的時機太過巧合,后來我只當做是宿命有意而為,但死靈城與她無關(guān)?!?/p>

靜謐的夜,蕭索的風聲。貼著墻壁在無聲行走的身影,在他們還是人的時候,這種訓練被稱作“嘗毒”。

所謂嘗毒,就是豁出命去在刀尖上舔血,忍受無窮無盡的痛,卻死不掉。

肅砂停在牢房上面時,青稞還在看天窗外的月色,忽然間她轉(zhuǎn)身,便聽到肅砂說:“在我們中原,嘗毒只是訓練的一種手段。將軍為了讓我們在戰(zhàn)場上即便身體被刺穿了窟窿也要爬起來,時常會讓我們嘗毒。時間長了,就像家常便飯一樣。”他身為將士,性情不屈。他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帶軍殺敵,哪怕馬革裹尸也誓不投降。

只可惜他們殺了無數(shù)的外寇,卻在自家的帝王陵前,被十八府君惡意殺死。那時,十八府君大開殺戒,也是為了壓制帝王陵下的死靈城。

看來她人生無數(shù)個回首,都要和死靈城扯上關(guān)系,逃都逃不掉。

青稞苦笑:“冥府如今情況怎么樣?”

肅砂沉吟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實話。他從來都是鐵血漢子,最不喜歡繞著彎說話,眼下卻不得不顧忌青稞的感受。如果她傾心相付的那個人背叛她了,她又該如何自處?

不等他回答,青稞已然聽到天窗外的腳步聲,凌亂的呼救聲。淌過水面的血腥味,一瞬間濃重刺鼻。她看向肅砂,察覺到他的猶豫,心中已是清明。

“死靈城崛起了?”

肅砂沉默著,也算作回答。

“他、他沒有燒毀婆娑樹?”

依舊是沉默,但無言中已然涌起一股怨念,肅砂禁不住有了幾分怒氣。

“主上,冥府霍亂與我們無尤,這種時候更是我們逃出鬼界的好時機。兵俑臨陣等候已久,只等主上發(fā)令。”

冥府亂了,死靈城時隔兩百年再度崛起,這次絕不會輕易罷手。憫懾竟然是死靈城的領頭?這怎么可能?他究竟要干什么?

一時間,眾多思緒涌上心頭,青稞再也顧及不了許多,斬開了牢門走出去。只需轉(zhuǎn)個角,就能找到白墮,她能感受到她就在自己的不遠處。

果不其然,白墮就坐在長榻上魂不守舍地看著外面,聽到聲響時緩緩回頭,然后禁不住流出眼淚。

“青稞,我方才看見簫生了,他、他好像沒有被吃掉,靠著最后一絲游走在鬼界的魂,最后融入了死靈城。”她生來就是極美的,眼下溫婉柔美地笑起來,連青稞都覺得怔忪,恍惚間竟好似回到了多年前,那片嘯海上的白鰱魚族。

便在此時,白墮破開了牢門,對她說:“我要帶著餓靈去助他們,青稞,這一次誰都阻止不了我?!?/p>

是啊,這一次,果真千萬人難敵。連憫懾也變作那樣的人,她還有什么好阻止的呢?

死靈城,餓靈,憫懾親手組建的修羅軍,這樣三股勢力,一旦融合,冥府必將遭受沒頂之災。

夜里風聲鶴唳,青稞方走出囚牢,便看見在外面等候已久的閻王和判官,二人皆是神色凝重,好像為了這一次等待費盡了心思。

她突然之間想笑,這世上的惡人果真是臨到死了,才會想要去碰觸一下自己曾種下的毒瘤。若無閻王鐵血的統(tǒng)治,判官絕情的制度,這冥府會變作今時今日這模樣?

“如果你們想讓我說服杜子仁,這恐怕不可能。”她淡淡地垂下眼眸,不去看他們。在這水牢的盡頭,就是整個忘川。

聽說想要忘記一個人,只需投下忘川就可以??窗?,在旁人看來困難到不惜一死的問題,在他們這里也不過是沾點水就能解決的小事。

閻王聽出來她話語間諷刺的意味,僵著臉沒有說話。倒是判官,在此刻深知孰輕孰重,完完全全放下了身份,認真地說道:“幽冥祭司,當年十八府君情急之下屠殺帝王陵士兵,也是因為知道一旦死靈城崛起,這后果將不堪設想,所以才有那次殺戮。后來你尋他們報仇,此事也當了了,我們冥府與你也想化干戈為玉帛。死靈城絕非是意識所能控制的,南方鬼帝如今的作為都只是他想象出的理想狀況,你我都知道。如果死靈城霸占了冥府,六界秩序都會被打亂,到時候不管是妖是鬼還是靈,都會亂作一團。此為大義,六界安危都在你面前,如今也只有你可以說服南方鬼帝了。”

大義?他們屠殺無辜之人的時候,何曾想過大義?但凡是有一絲其余的可能,她都不想與這二人多說上一句話,更不會用她的感情去捆綁住他。

她淡淡地一笑,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攤手說:“要么殺了我,要么放我走。”

閻王怒了,作勢就要拿出生死簿,判官卻著急地壓住他的手,好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導,才讓他平息了怒氣,這才轉(zhuǎn)向青稞,許久才微微長嘆。

“判官本當盡職守責,透露轉(zhuǎn)生名單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動。但在今時今日,我必須要說出來?!彼哌^來,手上拿的是兩百年前于往生門前投胎轉(zhuǎn)世的生靈名單。

只是隨意一翻,便足以令青稞觸目驚心。

“后來我去調(diào)查過,才知道扇遙王早就因耗盡修為而圓寂。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會重返忘川,收集了現(xiàn)首最后的亡靈,把平生最后的力氣都匯給了珟首,總算養(yǎng)成了他的肉身。然而珟首卻活不太久,只有一次往生投胎的機會?!?/p>

所以,他說,要將自己的臉換作扇遙的。

“當年那一出事,別人不清楚,你卻應該清楚,傀儡秘術(shù)是禁用之法,扇遙王卻為了你多次使用,耗盡修為也在情理之中。而上古佛歌現(xiàn)首,他本來就是上古元神,即便灰飛煙滅,但只要他想活,就還有機會。于今時今日的南方鬼帝而言,你更是他平生唯一的缺點?!?/p>

上古佛歌,問禪意而生,骨血里皆是良善修行。

他的第一世,為愛她而犧牲所有。

甚至他的第二世,還是因為愛她才重生。

他是那樣尊貴的人,那樣不可褻瀆的神祗,他怎么可以轉(zhuǎn)世為一個小小的覺樹妖,受盡鬼界的屈辱呢?

不,這不可能……

青稞顫抖著雙肩,生生地將那名單撕得粉碎,轉(zhuǎn)身就一躍飛出,消失在二人面前。

閻王惱怒地瞪著判官,直道:“我說這種小女子最是不知趣,倒不如抓住她來威脅杜子仁收手,你偏說要度化她!”

判官斂眉,輕輕地抿了抿唇,卻是無力一嘆。

“她是不會留給你要挾杜子仁的機會的,她寧愿自裁。為今之計,你我且祈禱她再回來吧……”

因為,在她的心中,冥府乃至于整個九州,都是配不上那樣的上古佛歌的。區(qū)區(qū)鬼界,不足以令她的神祗,為此低頭。

青煙蔓蔓的叢林,來時如此,去時亦是如此。青稞站在這里時,還在想著判官給她看的那一紙往生名單,適逢當日閻王生辰,眾人都可以有所要求。

她粗粗一看,大多數(shù)人都求富貴和仕途,甚少數(shù)人求長命百歲,免受顛沛流離,也有那么幾個,極少數(shù)的人求姻緣,求忘川河畔永生不忘。

而他呢?竟然是只求了扇遙的臉。

哪怕遇見她,她還是愛上他,可是也只是拿他當作了扇遙啊……他怎么能夠這樣?他怎么可以這么無私地愛著她,如前生,如今世,哪怕多次利用和欺騙她,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愛。

“知道憫懾哥哥為什么會喜歡在這青煙林中嗎?知道他為什么身居高位,卻極少數(shù)有人得見他的真正面容嗎?”

籮蕎走過來,當日他們一行離去,她一直在鬼界口打探消息。得知冥府大亂,她便猜測定然與這女子有關(guān),果不其然。

她很小的時候,還只是一顆羅松果時,沒有思想和欲念,卻日日聽那梵音般低沉溫雅的嗓音,時日漸久,不免生了成形的意愿,她很想很想看到那個人。

后來也果真如愿了,只是她伴在他身邊那么久,都沒有看到他笑過。即便是極淡極淡的笑,也如同悲憫這個世紀,帶著那么一絲的無奈。

青煙迷亂,隔著重重迷障,才能叫人看不清真正丑惡的面目。他生來就能感應四方風向,能感應所有人的欲念和善惡,因此分外寡淡涼薄。但她是知道的,在他的心里從未懈怠過,他一直想要用佛家的善念去感化所有人。

無奈,倒頭就被一只小鬼掐斷了喉嚨,嫣紅的血從他的眼眶中流出來,染紅了整個菩提樹。那碩大肥美的青葉,在霎時間凋零飄落。

而她卻忍著,忍著哭聲躲在樹后面,不敢叫小鬼發(fā)現(xiàn)。

只因,這就是鬼界的生存規(guī)則。多么殘酷!多么冷血!為什么他們生于此處,就注定要受這鬼界的欺辱?

“當日他問你,可愿做他羅浮山的女將軍時,我就已經(jīng)感覺到,他對你不一樣。”籮蕎站在她面前,濃濃青煙隔不開她憂傷的眼,縱然有那么不可言說的嫉妒,但她知道他是不喜歡那樣的女子的。

他的胸襟,何其寬廣。

“他當年感應到死靈城時,曾經(jīng)一度無法入眠。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不斷的哭聲,從地下,四面而來,逐層逐層滲透,直到他耳中。后來躲不開這些聲音,就干脆認真地去聽,然后也明白了死靈的悲傷。他常常說,這冥府最殘酷的不是鬼軍,也不是死靈,而是制度和規(guī)矩?!?/p>

青稞有些不想再聽下去,她的心在猛烈地抽痛著。只要一想到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受著這樣的折磨,仍要為了未名的期望,為了早已忘記的她,在那里繼續(xù)等下去,她就覺得好痛好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后來他在羅浮山的婆娑樹下直接地碰觸到那些死靈。他每日都念禪經(jīng),每日晨昏定省都在感化他們,后來死靈就都沉寂下去了,他說要還給他們一個結(jié)果。于是,修羅軍始建,他開始直視這四面而來的聲音,開始揭露這鬼界無情的規(guī)矩,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叫他們明白毀人幸福和自由的下場?!?/p>

禁不住淚流滿面,青稞重重地喘著氣,跪坐在地上。以肅砂為首的一眾兵俑,也都禁不住變作了嚴肅的神情,默默地提起了手中的武器。

似乎不需要太多的解釋,也并不需要冠冕堂皇的借口,若要戰(zhàn),“自由”二字就足以慰藉。

籮蕎深知,在這樣的時刻,他這樣辛苦的時刻,青稞不能走。

“他會邀請你去訓練修羅軍,便是已經(jīng)對你敞開了大門。有些事他無法用真相去說服你,是因為在他的世界里,蕓蕓眾生都是自私的。若他直說要放出死靈,要你與他同戰(zhàn),他會覺得自己是強人所難。因此,若他做過一些什么事,為了那最后的結(jié)果曾經(jīng)欺騙過,利用過你,那也只是他為了那個結(jié)果,權(quán)衡利弊下最好的方式?!?/p>

正是因為聽過太多的聲音,看過太多的善惡,他才會害怕,才會畏縮,也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

籮蕎懂他,青稞又怎么會不懂?

只是在等待她太久的他面前,她要怎么告訴他,閻王是對的,冥府是不可能于六界中除去的。而死靈城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他們并不懂善惡。在他們的領域中,只有兩個字——貪婪。

修羅軍說到底與餓靈都是有過往糾葛的。那一年一度的放賞,不知道叫修羅軍吃掉了多少餓靈,也因此導致了餓靈的今日。

若不是因為此時需同仇敵愾,恐怕餓靈是怎么也不會答應屈從修羅軍,隨同一起起事的。他們就占據(jù)在十八層地獄口,叫偌大冥府,無數(shù)鬼軍都進退不得。

閻王下了死令,不管是誰先沖出來,不管用什么辦法,都必須將他們都堵在那里。這是冥府最后的讓步,也是最后的尊嚴。

無奈還是叫判官說中,出來打頭陣的仍是死靈城。

死靈城是以攻城破竹之勢涌出來,叫堵在地獄口的眾鬼軍看得心驚膽戰(zhàn)。一想到不久前鬼門關(guān)那一戰(zhàn),區(qū)區(qū)一只死靈就差點吃掉兩個鬼帝,他們就嚇得腿軟。的確,在他們這里只有弱肉強食,死靈太強了,他們不敢上陣,因此四處逃竄。

他們耳語著,都在說冥府要出大事了,趕緊逃跑。

甚至有小鬼提議:離開冥府,他們就沒有活命的氧氣,倒不如合力硬闖往生門,趕緊投胎轉(zhuǎn)世了好。

遠在后面看著此場景的四方鬼帝不禁互相對視,都長嘆一聲。于這今日,今時這場景,大約冥府真的要歿了。他們也是無計可施,只好等著小鬼退出來,他們也退出去,退到哪里,尚未可知。

然而就在此時,死靈為首的一個黑影拽住了小鬼的腳,令慌亂逃竄的整個地獄,在那瞬間都寂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那死靈。

他伏在小鬼的腳裸上,仔細地嗅著小鬼身上的天淵河水和桂花香氣,一度不能自拔。也就在那片刻,他張開了嘴狠狠地咬了下去。有他這一個先例,后面的死靈也都不再只是做做勢,嚇唬嚇唬人,而是真正地撲過去,對著差點就要錯失的獵物大肆掠奪。

憫懾趕至時,看到的就是那樣一種場景:死靈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對到手的獵物沒有放走的氣概,他們貪婪得要命,吃完一個又一個。

四大鬼帝也都忍不住了,齊齊從后方跳出來,與死靈撕扯起來。聞風趕來的判官和閻王,站在地獄盡頭,只嘆死靈太強,任是他們耗盡了修為,也不能將他們困住。但也絕無坐以待斃之說,他們不論尊卑,只要是冥府的人,都參與到混戰(zhàn)中。

修羅軍沉默了,在那包圍圈中,被廝殺的盡數(shù)都是他們的同類,難道就這樣坐視不理?

白墮帶領的餓靈也都躍躍欲試,只要一想到可以將過去欺凌他們的鬼軍肆意地踩在腳下,他們就覺得痛快。但是他們還沒有惡劣到像死靈那樣的地步,他們也在遲疑:會不會被死靈撕扯掉?

就在這時,一股濃濃大煙從十八層地獄的盡頭燒過來。轉(zhuǎn)瞬之間,整個冥府都落入熊熊火焰中。

蔡郁壘得了空,破口大罵:“這冥府的鬼還沒死絕呢,燒個什么!”

“不燒,你就等著死吧?!庇男娘L中穿透,一襲青衣就這樣步履輕然地走了進來。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中,她徑直走到憫懾面前,看著他,說著與他無關(guān)的話,“只有燒光了冥府的婆娑樹,這些死靈才會因得不到活命的氧氣而重回地下?!?/p>

蔡郁壘一眾皆是愣住,再看面前的死靈,果然連撲過來的腳都站不穩(wěn),只需輕輕一讓,他們就都撲空了摔在地上,毫無招架之力。

一時間,鬼界眾人皆是喜不自禁。閻王趁勢發(fā)布新令:“從今往后冥府制度大改,但凡是冥府中人,不管是鬼,還是餓靈,亦或是牲畜野獸,都不再有階級之分。但前生作惡太多的,仍要下十八層地獄,但不管上下,皆不得有辱沒尊嚴之行?!?/p>

冥府在這暴亂下統(tǒng)治了太久,如若沒有今日,那么不管是哪一個將來,都必然會遭逢這樣的變故。所以,不管領頭人是誰,不管死靈城是不是參與過這一戰(zhàn),這都是冥府必將經(jīng)歷的磨難。

越是大的磨難,緩緩歸來的,越是長遠的太平安寧。

憫懾在那一瞬間,好像聽不見外來的喧囂了。在他的心中和眼中只余下那個女子,那個他等待了太久,卻沒有自由和資格去擁住的女子。竟然無端地感受到悲涼,眼眶禁不住濕了。

湛湛的光,一如當日在牢中,隔著天窗的那輪月色。

青稞說:“有些事不需要親眼去看,親耳去聽。哪怕是真的看到和聽到,也未必盡是事實真相。我知道你在愛我,用著你自由之外全部的力氣和靈魂在愛我,那么,這就是事實?!?/p>

忽然間,大風穿透靈魂。憫懾微微踉蹌,被她伸手擁住。

“我知道,你在用扇遙的臉,拼盡全力來愛我。而事實上,在我接受真相之前很早的時刻,我就已經(jīng)知道,你是珟首。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這世上最愛我的人?!?/p>

如果她連這個都感受不到,那么,她怎么還有資格去擁抱他?這個在上一世為她付出了所有的上古佛歌,今生受盡了磨難,只等著她這一個擁抱。

何其榮幸。

莫大悲喜。

時隔兩百年的冥府暴亂,終在一場姍姍來遲的風雨中停歇。

白墮最后帶著眾餓靈消失在十八層地獄中,青稞沒有去追問她的下落。因她知道,失去了簫生,白墮此生都再難走出自己的桎梏,她窮極一切都無法再嘗試快樂。

而死靈城,終于淹沒在那場風雨中,悄無聲息。

蔡郁壘同神荼,倒因此亂變作了好友,同心協(xié)力共治桃止山和鬼門關(guān)。冥府眾人皆是歡喜,然而判官卻是有些愁,不知該如何處理修羅軍。

南方鬼帝杜子仁一走了之,撂下這么個大攤子給他,實在是有些瀟灑得過了分。但轉(zhuǎn)念一想,那樣的人,前生今世都悲憫太多人了,也是時候該為自己尋一片自由的天地了。

幸好,幸好。

一切都是宿命有意為之。他當初將現(xiàn)首送進往生門時,也不知作何所想,特地關(guān)了人間的道,遂讓他生了妖道。雖然他生來受盡磨難,但倘若那一世生為肉體凡胎,又哪能得那么長的歲月,去慢慢等待她?

一株花開的時間,于他們而言,是遠遠不夠的。

他們,遠遠值得更長久的歲月,值得這光陰的盡頭,那輪伸手就可以碰觸的月色,徐徐朝他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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