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觸角

六月，初夏。茂盛的樹木被風(fēng)吹著，葉子翻滾，顯出耀眼白光。天空那樣藍(lán)，到處都那樣明媚。路旁的牽?；ňo閉花瓣，仿佛睡著了。噴泉在跳舞，伴著悠揚的樂聲。

今天是星期日。

阿珍背著書包，走進(jìn)地下通道。那里涼爽昏暗，點著燈。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彈吉他的女人面前停下來。那是個短發(fā)女人，很瘦。二十多歲，穿深色襯衫和牛仔褲。她左手在指板上跳來跳去，右手掃弦，彈奏得游刃有余。而且，她在唱歌。歌聲在地下通道里飄蕩，人們走進(jìn)來，又走出去，歌聲就飄進(jìn)他們的耳朵。

阿珍站在那兒，直到女人唱完一整首。阿珍說：“這歌我知道，叫《最好的還未發(fā)生》?！?/p>

女人既驚訝又高興，說：“你竟然知道這首歌！”她又問阿珍會不會彈吉他。阿珍不好意思地說，學(xué)過一陣子，可惜沒堅持住，只會彈幾個簡單的和弦。

“我來考考你?！迸苏f完，按了一個和弦讓阿珍猜。

“G和弦啦，這個我知道?！卑⒄淙滩蛔⌒α?。

女人夸阿珍有潛力，應(yīng)該繼續(xù)學(xué)吉他。阿珍想，自己一定被當(dāng)成很乖的小妹妹了吧。

她有點兒不服氣，向女人伸出手，說：“我叫阿珍，13歲，剛上初中，交個朋友吧?！?/p>

女人沒想到阿珍會這樣，愣了一下，立刻握住那只手，說：“我叫小珂，28歲，從北方來，要到南方去。”

阿珍立刻問：“啊，你是流浪歌手嗎？”

小珂回答：“是呀?！?/p>

小珂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換了幾份工作，都不滿意。最后干脆當(dāng)了流浪歌手。

“全家反對，爸媽都?xì)鈮牧?！”小珂苦笑一下，“不過沒辦法啊，我從小愛彈吉他，也愛唱歌。雖然很需要勇氣，不過還是頭也不回地跑出來……反正，我很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p>

聽了小珂的話，阿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停下來，聽這個女人唱歌了。

她和她都是流浪人。

不同的是，阿珍剛剛出發(fā)。

阿珍從家里出來，是要去上圍棋課的。圍棋課之后，還要約同學(xué)敏慧一起吃冰淇淋。吃完冰淇淋，在街上玩一會兒，就回家寫作業(yè)。作業(yè)不太難，但想寫完，也要費不少功夫。

本來，這個星期日，阿珍是這樣安排的。很充實，并且，跟其他星期日沒什么不同?？刹恢獮槭裁?，背著書包走出家門的一瞬間，她什么都不想做了。不想上圍棋課，不想約敏慧吃冰淇淋，當(dāng)然，也不想回家寫作業(yè)。

一件期盼了很久的事，浮現(xiàn)出來。去流浪怎么樣？自由自在，看自己能走多遠(yuǎn)……誰的話也不聽，像個大人！自己從出生到現(xiàn)在，還從沒流浪過呢。

這樣想著，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就有了新鮮的感覺。這種新鮮感還不錯。

哦，馬路對面是巴士站啊。那兒有去海邊、去鄉(xiāng)間、去山里、去任何地方的巴士吧。流浪的話，應(yīng)該坐巴士才對……

阿珍為了過馬路坐巴士，才走進(jìn)地下通道，接著就遇見了流浪歌手小珂。

“一會兒我要去海邊玩兒，天氣實在太好了！”小珂雀躍地說，踢了一腳地上敞開的琴包，“已經(jīng)賺到一點兒錢，夠車費了！”

阿珍噗哧樂了，她覺得小珂比自己更孩子氣。

“笑啥？你是不是要去補(bǔ)課啊？小孩兒都要補(bǔ)課吧。快走，一會兒遲到啦?！毙＄嫣嵝寻⒄?。然后，她麻利地收好吉他，帶上小旅行包，走出地下通道。

結(jié)果，阿珍跟著小珂走出地下通道。

她還跟著小珂去了巴士站，跟著小珂坐上巴士。她倆一起去了海邊。

阿珍對自己要“流浪一天”的想法只字未提，因為她覺得，畢竟小珂是大人，而且是真正的流浪歌手。她如果知道了這些心意，大概會不屑吧，會說：“只不過是假裝流浪，像小孩子過家家?！?/p>

所以，當(dāng)小珂問阿珍，她怎么也去海邊，阿珍說：“今天是星期天嘛，正好我也想去，咱倆一起去，多好。海離這兒很近的，一會兒就到！”

兩人這樣聊著，有說有笑。巴士敞開幾扇小窗，頂著歪歪扭扭的行李包裹，開了一站又一站。郊外，花木在風(fēng)中搖晃。蝴蝶飛，燕子也飛，櫻桃快要熟了。

一個多小時后，她們下了車。大海就在那兒，無邊無際。

阿珍跑在前面，小珂提著吉他，跟在后面。

海邊有不少人，有些在海里，有些在岸上。他們玩啊、游啊、休憩啊、遐想啊。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和大海有關(guān)。

這真是美麗的世界，藍(lán)海水、黃沙灘。

阿珍和小珂坐下來，坐得離海那樣近。浪涌過來，又退下去。她們看著海，海也看著她們。

小珂彈起吉他，開始唱《浪花一朵朵》。阿珍歡呼一聲，也跟著唱，用很大的聲音。

一首歌很快就唱完了。

“真開心??！今天！”阿珍撿起身旁的貝殼，使勁兒扔到海里去。

“真開心??！”小珂假裝要把吉他也扔進(jìn)海里，被阿珍一把按住。

兩人笑成一團(tuán)。

“我也想流浪，像你一樣?！卑⒄浜鋈徽f。

“給你看點兒好玩兒的東西吧?！毙＄嫔衩氐卣f。她把吉他倒扣著，用力拍幾下琴箱。有東西稀里嘩啦地從里面掉出來，落到沙灘上。

那是一只黑貓，小小的，只有橡皮那么大。

“你在吉他里養(yǎng)寵物？天啊！它一定是全世界最小的貓！”阿珍說著拿出手機(jī)，要給袖珍貓拍照，“我朋友敏慧，最喜歡貓了！她要是看見這個……”

“噓，”小珂一臉嚴(yán)肅，“這是我小時候養(yǎng)過的貓，叫煤球。它要是活著，早變成貓妖精了?！?/p>

阿珍差點兒喊出來：“你是說，它是幽靈？”

煤球正在沙灘上打滾兒，四腳朝天。阿珍想摸摸它的肚皮，結(jié)果什么也沒摸到。

小珂慢悠悠地?fù)u頭，說：“我也不懂。也許，從吉他里出來的，都是我的回憶?！?/p>

而且，大部分是關(guān)于童年的。她又補(bǔ)充一句。

除了黑貓，沙灘上慢慢浮現(xiàn)出另外三個小小的人影。小珂說，那是從前的爸爸、媽媽和自己。接著，小小的家具、門窗和墻壁也都浮現(xiàn)出來?？蛷d里有花兒，電視開著，落地窗那兒飄著淺色格子窗簾……人和貓在動，在交流，演著每個家庭都會有的那些瑣碎故事。這一切看上去，真像縮微版的話劇舞臺。

阿珍湊近腦瓜，想聽清“演員們”在說什么，可惜除了海和風(fēng)的聲音，什么也聽不見。她只好默默地注視著眼前小小的、不可思議的劇場。

“不僅是我，我上次遇見一個騎摩托車流浪的家伙，”小珂露出笑容，“他也帶著這樣的劇場，而且，還是藏在摩托車的后備箱里！”

“真的？！”阿珍興奮地問。

小珂回答，當(dāng)然是真的。

她還跟阿珍說，其實人長大了，總要離開家的。那時，無論走多遠(yuǎn)，都是流浪啊。而且，再想想小時候的自己，會覺得又珍貴又懷念。

阿珍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知道我長大了會變成什么樣的人……”

變成什么樣的人最幸福呢？她讓小珂幫忙想，小珂想了想，用過來人的語氣說：“做自己喜歡的事兒，努力把它做好。這樣的人最幸福?！?/p>

嗯，也許是吧。

小珂對著“流浪人劇場”用力吹了一口氣，像過生日吹蠟燭那樣。轉(zhuǎn)眼間，那個小小的劇場就不見了。

她倆站起身，撿了撿貝殼，踩了踩浪花。還在沙灘上仰面躺下，望著天空。

這時，阿珍的手機(jī)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她一聽說阿珍竟然跟不認(rèn)識的人去了海邊，立刻責(zé)怪起來：“你膽子真大！萬一是壞人怎么辦？快點兒回家！”阿珍不耐煩地答應(yīng)著：“沒事啦，我很快就回去。好，晚飯前一定回去……”

“是不是把我當(dāng)壞人啦？”小珂逗阿珍。

阿珍問她，下站去哪里，小珂說了個更南邊的城市。

那下下站呢？下下下站呢？阿珍一直問，小珂笑著回答。

坐巴士回家的路上，她倆交換了手機(jī)號碼。小珂說，如果有機(jī)會，會給阿珍寄明信片的。

阿珍回到家，天色已經(jīng)暗了。媽媽氣鼓鼓地在飯桌邊等她。這個流浪的日子就要過去了。明天，又是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