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安
一
我是個很怕冷的人。盡管我在冬季謾罵寒冷,在夏日謾罵燥熱,但我堅信我喜歡夏天一點。
算來算去我和陌認識了不下十年,但記憶中留下的是那十幾個夏,每每乘著微熱的風來,一路伴著悠遠的蟬聲。
當我安下心來回憶,陌已經(jīng)在千里之外黃沙滾滾的X城。
我窩在臥室感覺意識一點點被抽離,在游離的空氣中沉沉浮浮。我靜靜地坐在書桌前看著那么多個陌和我,那么多個年年歲歲。她的驕傲、沉靜、壓抑,我的幼稚、慌亂、頹廢……長久以來我都扮演著這樣一個消極的小角色,襯托著陌的女王氣質。
就像昨日的我抓著自己拼命問“這樣混下去怎么辦啊怎么辦”,我以為沒有人能給我答案。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些飄著蟬聲的夏季,就是最好的答案。
二
那年,我和陌在Z城。
那時Z城已經(jīng)是有名的火爐,但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熱。尚不繁華的大街小巷,濃郁的綠意沿著狹窄的馬路肆意蔓延。樹很雜,有的長得稀奇古怪,但從上到下都透著蓬勃的生氣。兩棵歪歪扭扭的矮樹張牙舞爪地立在中山路車站站牌兩側,像兩個兇惡的門神。
到了夏天,窸窸窣窣的蟬聲,就從這些虬枝里潑灑出來,被暖烘烘的微風吹向遠方。蟬聲飄進教室的時候,數(shù)學老頭子喋喋不休的聲音會變得越來越遠。困倦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沒進來。我用手撐著腦袋瞪著旁邊一邊聽講一邊在薄如蟬翼的劣質A4講義上畫中國娃娃的陌,問她還有多久下課?!澳阕约翰粫寸姲??!”她嗆得我啞口無言。
那一年我和陌小學畢業(yè)。她那精明能干的女強人老媽風風火火地一車開到校門口,把還來不及感傷緬懷一下“我們終將逝去的童年”的陌塞進車里,飛馳而去。我在一騎煙塵中望見車后窗里陌驚惶悲愴的面孔,儼然被拐賣的幼童。
說到陌的老媽,咳,請允許我先為發(fā)小默哀三秒鐘。諸位必定聽說過“本科生是黃蓉,碩士生是李莫愁,博士生是滅絕師太”的言論,不巧的是,陌的老媽正是一個剪著極短頭發(fā)、衣著簡練、蹬著一雙鮮紅高跟鞋、不茍言笑的博士精英。
競爭觀念在精英老媽腦中根深蒂固,注定了陌必然的“悲劇命運”。當陌小學三年級就被綁去一個奧賽講堂時,我正大嚼親媽做的噴香雞腿,含糊不清地嚷嚷著“小屁孩搞什么奧林匹克嘛”,然后被老媽輕敲腦袋。
“自己偷懶還笑人家。你要是什么時候能多學學陌,我也不用操這么多心了??次疫@一頭為你操心操白的頭發(fā)?!?/p>
“哎,本來就不黑好吧?!?/p>
“你是不是不想吃雞腿了?”老媽亮出一個犀利的眼神。 陌是榜樣。那個時候,在大人們眼中,陌于我而言就是這樣。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陌這樣“萬惡”的發(fā)小,就被稱為“別人家的孩子”。有時候我會邪惡地想,如果這個大學霸哪天沒考好,一直縮在她光環(huán)背后的我一定會很開心。
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我和陌錯綜復雜的關系——小學同桌,初中同校,高中同城。我和陌擁有成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充足理由,亦有變身冤家的可能趨勢。然而這些流年卻避開純粹的朋友或冤家或各種狗血劇情,真實地殘忍地永不停息地漂流。
我們像中山路車站兩側一起生長的小樹,呼吸著同一方空氣,招搖著同一季夏,扭打在一起,彎彎曲曲,或親密或嫌棄,最后義無反顧地朝不同的光芒前行。
三
天才少年!以前常常聽大人們這么夸獎陌。她仰起乖巧的小臉,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漾著笑意。我情不自禁地去拍她的小腦袋:“這樣多好,多溫順吶?!毕乱幻氪笕藗冸x開,她就揮著爪子狠狠地抓我撓我——于是我明白了,陌在大人和我面前是截然不同的。
毫不知情的媽媽在廚房里嘮叨,熱氣騰騰的菜香飄進臥室:“樂樂啊,平時多學學人家小陌嘛,成績好脾氣好……”
“哎哎哎哎!”我嘴里一刻不停地吐字。雙眼緊盯電腦屏幕——哎,這個BOSS真難搞。
“我剛才碰到小陌媽,她在上小升初學前班,我尋思著給你也……”
“??!”我一聲慘叫。屏幕上滾出一行英文-Gameover!又死了。
學前班放學后我和陌一起去中山路車站等永遠晚點的公交。她喜歡車站旁推著泡沫箱的婆婆賣的口味清淡的香草味冰淇淋,我喜歡哈密瓜味。我們在灰塵撲面的人群中肆無忌憚地大口啃冰淇淋和斗嘴。
小升初學前班最后一天的冰淇淋是她請的。她說:“陳樂,以后我們不同校了。多謝你這六年的無私襯托?!?/p>
“哎,別這么瞧不起人,”我皺著眉啃一口淺綠的奶油,“我也讀一中?!?/p>
“一中嗎?你?”她無比震驚地盯著我,恨不得把我吃了似的,“你也能讀一中嗎?憑什么???!”
“哎,小氣包,又不會同班?!?/p>
時光嘩啦啦啦飛到初中。她讀火箭班,我讀平行班。她上臺拿一個又一個的大獎,我在課上睡覺課下三國殺。班主任鄙夷地譏諷我:“陳樂你就晃吧,以后職高都沒得念。”
我認真地想一想,覺得職高還是有得念,也就沒太當回事。
初二,開始上晚自習。小陌媽大概是覺得女孩子一個人回家不安全,叫我和她一起回去。期中考完我去她班上等她,看見她坐在第一排靠墻的位置,低著頭火速地清書包,加厚的鏡片在昏黃的吊燈下閃著異樣的光彩。
“其實一中也不怎么樣啊,吊扇太老了,我總擔心它會呼呼地掉下來?!蔽遗闼叱鲂iT,“好在我混得開,也就暫且屈就在你們這些非人的地盤了?!?/p>
她對著我翻個大白眼:“上課睡覺又被抓了是么?英語考試又是不及格是么?地理會考又是全涂的A是么?”
“不是的,”我搖頭,“這次選的B。什么都要嘗試下,是不是?”
“陳樂你少貧嘴!”陌氣勢洶洶地吼回去,“給我點像樣的成績看看啊,你這種消極的生活態(tài)度會拖累我知不知道?。俊?/p>
我回頭看她,愈見迷離的夜色中,可愛的小臉上,清澈的大眼睛中有淚光閃爍,小嘴倔強地嘟著。
“你也會哭啊?”我瞇起眼,“怎么了?天才少年也會考不好嗎?”
“煩死了,”她踹我一腳,低下頭去,“聯(lián)賽拿的三等獎。”
“厲害啊?!蔽液俸傩χ鄟y她蠢蠢的西瓜頭。
“一點都不厲害!”她皺起眉,一字一句道,“三等獎是最次的。我們學校有三個二等獎的,都不是我?!?/p>
“還有機會嘛,下次拿個二等獎不就行了?”
“二等獎無效。”陌墨色的眸子里閃著兇猛的暗光,聲音陰森可怖,“媽媽說,一等獎才能進恒高最好的班?!?/p>
高中么?好遙遠的事情。我走過喧囂的夜市,撩人的蟬聲掠過耳際。
“陳樂,你呢?”她的大眼睛逼緊我,“你對未來的打算是什么?”
“什么,一定要把話題弄得這么沉重嗎?”我嫌棄地瞪她一眼,“你像我們班那個大魔王?!?/p>
大魔王是我們班的班主任,嚴厲的矮個子小女士,總是沉著一張臉,像我們欠了她幾百塊似的。或許是我調皮搗蛋給她起外號,我能感覺出她很不喜歡我,所以我也不喜歡她。
“我的夢想,”她徑自說道,“就是考上X大,出國,當植物學家,申請一個項目,在安靜的無人區(qū)研究植物?!?/p>
我不以為然地咂咂嘴,“你還真孤僻。”
她毫不客氣地給我狠狠一爪子:“你呢?”
我停在車站,遠目深沉道:“當作家,云游四海,嘗遍天下美食……大概就是這樣?!?/p>
蟬聲此起彼伏地應和著我。
又是夏天了。
四
“初三了,小陌學習很忙,樂樂你沒事就不要找小陌了?!?/p>
“職高也不是那么好考的?!?小陌媽來接小陌時這么對我說,語氣輕飄飄的有些諷刺的意味。我傻站在校門口有些發(fā)愣,看著陌低著頭乖乖地坐上車,一騎絕塵。
其實早已料到。上次碰巧聽到小陌媽跟陌談什么“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時我就明白。灼熱的夏陽透過枝枝蔓蔓落在我身上,我看到班主任不屑的表情,看到陌無奈的背影,看到媽媽失望的雙眸……前所未有的慌亂立刻吞沒了我。
我真的,要一直這樣混下去嗎?我低著頭不知所措地踩著自己的影子。
一分鐘,兩分鐘。轉頭跑回教室,把抽屜里的作業(yè)抱回家。
之后的幾次考試,我的成績一路攀升。老班請我去辦公室喝茶:“你勢頭很好,好好學,三中可以沖一沖?!?/p>
我點頭,回教室時撞見陌,滿臉淚水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報出一個我永遠也考不到的分數(shù),蹲在我身邊嚎啕大哭。我送她到車站,找老婆婆買哈密瓜味的冰淇淋給她。
“什么啊,甜得發(fā)膩。”她抬著紅紅的眼圈,“為什么不買香草的?”
“賣完了嘛?!蔽液a,“女孩子應該多吃甜的,對心情好。照你現(xiàn)在這種發(fā)展趨勢,以后搞不好變成滅絕……”
“啪”的一聲,我聽見我的小腿在哀鳴。我齜牙抬頭,看見陌輕輕地笑著。
當晚收到陌的短信:我把呼叫轉移設到你這里了。待會如果我媽找你,幫我對付對付。我愣愣地停下寫數(shù)學的筆,問為什么。她說笨蛋,我在離家出走。我說你瘋了嗎?不就是四調沒考好?你冷靜一點好不好?她似乎很堅決:不想回家。不想面對媽媽。
我在深夜中迷惘著。眼前浮現(xiàn)出一雙哭紅的桃子眼,委屈得叫人心疼。
“回家吧。”我打出不是自己風格的話語,“我們還是要中考,要高考!”
五
夏季復夏季,我們在同一座城市不同類的學校成長。聽說她在恒高最好的班里擺尾。還是那樣努力,不參加聚會而是奔波于培訓機構。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去了X城,那座黃沙漫漫但升學壓力較小的遠城。
“那里的霧霾吸得很爽吧?”我偶爾在百度上瞅一眼那座城市的天氣,揶揄她。
“你呢,快高三了,學習壓力越來越小了吧?”她毫不客氣地回擊。
我們的故事到這里差不多就結束了?,F(xiàn)在的我行走在Z城。為了爭奪“全國宜居城市”的Z城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狹窄的馬路擴為平坦大道,兩旁栽著整齊劃一的梧桐。中山路車站的兩棵“門神”移走了,推著泡沫箱的婆婆也再沒出現(xiàn)。站牌后有新的冷飲店開業(yè),年輕漂亮的店主姐姐用酥軟的吳語問我:“新口味的可愛多,要不要嘗嘗看?” 十一年了。原來認識陌已經(jīng)這么久。
“我打算考W大。”
“準滅絕師太,不是非X大不上的嗎?”
“W大就業(yè)率高啊?!?/p>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說你要考X大,出國研究植物。我說要云游四海?”
“那些都是年少美好的夢啊?!?/p>
為什么這個夏天沒有蟬聲?那些吵嚷嚷的蟬呢,都熱死了嗎?我一個人在公交車里氣急敗壞。
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飛鳥和魚的距離。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海底。曾經(jīng)我以為我是淹死在海里的魚,陌是永不知疲憊向上高飛的鷹。驀然回首,原來與她一起長大的我,才能看到這個表面堅強倔強的女孩內心深處的脆弱。
原來我們是一樣的,都是掩飾著不切實際的夢,在現(xiàn)實中摔倒了都會痛的孩子。
六
“人家都說男孩子長大就是一瞬間的事,像我們家樂樂啊,就是初二的某天突然玩醒了,也知道開始努力了……”
窩在房里和陌網(wǎng)聊的周末,聽見媽媽藏不住歡喜的聲音。電話那頭又不知是哪個同學的家長了。跟她說了好多次,這樣會被認為是炫耀,卻依然拉不住她為我自豪的笑聲。
“陳樂,那天被你一說,倒是有些感慨?!?/p>
“嗯?”
“加油吧,也許真的能實現(xiàn)也說不定?!?/p>
天空一下子晴朗了,歡快的蟬群響亮地歌唱著高二最后的假期。
帶著陌把鄰街商店的財神爺換成奧特曼的年紀已經(jīng)走遠,新的挑戰(zhàn)立在眼前。
還記得陌去X城時對我說:“陳樂,雖然常常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我很開心有你這個大蠢蛋做朋友。如果你還不好好學習混好一點,以后就不要來X城找我了。“
我不記得我當時又貧嘴甩了些什么話,也許有些話更適合放在心底,獨自品味。
“你知道嗎,我學你看文學雜志時看到有人說,青春是一首太過倉促的詩?”
“我覺得,也許我們的詩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