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凝
小諾出生那年,我三十一歲。
林輝喜歡女孩,我與林輝也很自然地認(rèn)定,小諾,是我們此生唯一的寶貝。單獨二胎的政策放開后,很多人還在糾結(jié),婆婆便和我商量:“咱不生了吧。你跟林輝年歲都有點大了,小諾一個,就很好?!?/p>
婆婆的話,說到了我的心坎上。政策放開后,我們也開玩笑地在小諾面前提起給她生個弟弟或妹妹。已經(jīng)上一年級的小諾瞪大眼睛,反應(yīng)激烈:“不,不要,我不好嗎?”她斬釘截鐵的口吻,令我與林輝瞠目。
其實,如果我真的想生,小諾的思想工作可以慢慢做,可就像婆婆所說,我的年齡有點大,時間、體力精力能否跟得上,這都是問題。最重要的還是小諾,再添一個寶寶,不僅僅是搶走她喜歡的東西,還憑空分掉我們本應(yīng)陪伴她的時間、精力和愛……與林輝盤算著林林總總的緣由,我便不作這個打算了。
可是小言,卻在我們已經(jīng)達(dá)成的默契中意外地到來。
貌似早孕的癥狀被證實時,我愣住了,一刻間,工作、父母、精力和財力,尤其是小諾……這些問題一股腦兒涌到眼前,讓人舉棋難定。
我猶豫了將近一周。強烈的早孕不適加上無法下定的決心,幾乎令我崩潰。那天深夜,林輝沉默許久,終于擁住我,說:“不要吧。”
我的淚瞬間泛濫。親親的骨肉,我也不舍得,可是權(quán)衡再三,也是真的沒有留下他的勇氣,我甚至不敢想象,將來可能被他打亂的生活。
不知道小諾是什么時候醒來的。
她推開門,徑直走到我面前,很驚恐的樣子。她看著我與林輝,用難受到變了調(diào)兒的聲音,顫抖卻很堅決地問:“你們不要弟弟,是嗎?”
我愕然。短暫的愣怔之后,我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小諾是懂得的。我平復(fù)了心情,想把小諾拉進(jìn)懷里,小諾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回應(yīng)著抱緊我,甚至明顯地朝我懷抱相反的方向掙脫,讓她的身體和我的腹部之間留出一點距離。
她說:“別碰痛我弟弟?!?/p>
林輝攬過小諾,輕聲說:“爸爸媽媽也想了很久。弟弟可能會跟你搶吃的、搶玩的;會影響你學(xué)習(xí);會跟你,嗯,搶媽媽。還有,爺爺奶奶他們年紀(jì)都大了,他還沒長大,爸媽就老了……總之很多麻煩的事情?!?/p>
小諾垂下睫毛。沉默片刻之后,她柔聲說:“我是姐姐,我會讓著弟弟的。我都長大了?!彼nD了一下,眼淚剎那間涌滿了眼眶,啜泣著又很嚴(yán)肅地承諾:“我保證讓媽媽省心,不用媽媽陪我寫作業(yè),我會洗碗,會收拾房間,也能照看弟弟。你們老了,我就掙錢把弟弟養(yǎng)大?!毙≈Z“哇”地哭出來,任性又蠻橫,可每一句都擲地有聲:“他已經(jīng)是我的弟弟了,我要他,我要弟弟……”
為了留下這個弟弟,她一口氣作出這么多承諾,甚至軟硬兼施。我看著林輝,林輝看著我。很久,在小諾不肯停歇的哭聲里,林輝抱過她:“別哭了,依你吧,媽媽給你生弟弟!”
小諾破涕為笑。
我待產(chǎn)的時候,婆婆過來了。雖然家里請了月嫂,可婆婆還是怕我們忙亂起來時會委屈了小諾,執(zhí)意要來幫忙。
生產(chǎn)很順利,就如小諾所說,是個弟弟:活潑,健康,有著小諾一樣黑密的頭發(fā)和高挺的鼻梁。
名字是小諾取的——小言。之前我們議論到名字時,小諾問我:“為什么我叫小諾?”我告訴她,當(dāng)年得知肚子里有了寶寶,我和她爸就發(fā)誓,要一輩子愛這個小孩,對她好,一諾千金啊,就叫了小諾。
小諾問:“什么叫一諾千金?”林輝答:“就是這個諾言很重的意思啊?!?/p>
小諾笑了:“那,弟弟就叫小言唄,以后這個諾言更重了,因為我也發(fā)誓,要一輩子愛這個弟弟!”
可是,對小言的真實出現(xiàn),小諾沒有表現(xiàn)出歡迎的樣子,她儼然一個小大人,拉拉小言的小手,說:“這么小!好能哭啊,嗯,也不算可愛。”她吐著舌頭做著鬼臉跑開,之后只是每天例行問候時看一眼,除此之外,很少理會小言。
接下來的日子,我只能顧著幼小的小言和我虛弱的身體。相比小諾出生時,七年后的我明顯感到體力恢復(fù)的緩慢以及精力的大不如前。我無法如以往那樣過問小諾的吃穿,關(guān)心她的學(xué)習(xí),悉知她在學(xué)校的快樂與煩惱。
有時,我會問婆婆小諾的近況。小諾很獨立,婆婆要幫她,她總是拒絕,并且說:“我要學(xué)會做這些事情,將來才可以照看弟弟?!敝皇牵袔状嗡哌^我們房間門口,發(fā)現(xiàn)我抱著小言或在給小言喂奶,都會咬咬嘴唇,一聲不響地回屋。
二十多天后,我身體恢復(fù)了很多。一天,我親親小諾的小臉,聊聊她的班級和同學(xué),說:“抱歉,這些日子媽媽沒顧得上你,是實在沒精力,你原諒媽媽啊?!?/p>
小諾的神情明顯歡快起來,說:“臭弟弟,害媽媽都忽略我了,我想打他的小屁屁。”她做勢要打小言的樣子,手卻輕輕地落下。我笑了:“好,媽媽幫你打他的小屁屁!”
小諾的眼睛瞪起來,認(rèn)真地看著我:“不許啊,媽媽要欺負(fù)弟弟,我會跟媽媽急的!”
小言三個多月時,小諾把小言逗得咯咯地笑出了聲。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她寫道:“現(xiàn)在弟弟不是天天睡大覺了,他越來越可愛。我會和爸爸媽媽一樣愛他?!?/p>
小諾幫我做家務(wù),像她當(dāng)初說的那樣主動洗碗,收拾房間,洗自己小內(nèi)衣。每天晚上,她很快做完作業(yè),自告奮勇地照看小言。那天,看小諾耐心的樣子,我認(rèn)真問她:“你后悔過留下弟弟嗎?”
小諾搖了搖頭。她看著小言,沉默片刻,用很輕的聲音說:“開始我有點害怕,怕媽媽愛弟弟不再愛我?!彼D了頓,接著說,“可是我想,他已經(jīng)是我的弟弟了。做姐姐的,哪能因為小心眼不要他呢?”
我的心,就那么柔軟起來,也羞愧起來?;蛘咝≈Z真的有一點自私,可她心里漾著濃濃的愛,因此,她選擇面對,去努力適應(yīng),讓自己飛快地長成姐姐的樣子。相比之下,我們在塵世中活得太過世俗,世俗到用各種理由掩蓋自己的怯懦與退縮,掩蓋內(nèi)心里藏匿著的、真正的自私與不負(fù)責(zé)。
我一手抱過小言,一手摟住小諾。我要告訴林輝小諾說過的話,讓他與我一起反省,也一起感謝,是小諾和小言教給我們,什么是真正的“一諾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