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蘅
牧牛,在林邊、曠野、水岸?多么自由的圖景,想起來就格外奢侈!自己幾十年的生活里卻沒有見過真正意義上的牧?!鞘桥涸谇嘁簧牟莸劐羞b自在地尋草嚼食,牧者忘情于山水草木間不知時日地消磨光陰,無憂無慮,讓生命的感知凝固在人與動物怡然自得之間,太理想化了!更何況牧者乃垂髫,放牛娃娃不弄些驚心動魄的事來,何以安得下少年那彷徨的心呢!
今日沒了那樣的場景,哪怕在郊野村頭,即便在昔日,只怕也未必是隨處可見的景象,要不那么多畫者怎么都有牧牛圖畫作呢?如唐時韓、戴嵩,宋時李公麟、祁序,明代沈周、郭詡、唐寅,清朝唐寅、黃慎、任伯年、倪田,現(xiàn)代齊白石、張大千、李可染、劉海粟等大家耳熟能詳?shù)漠嫾医杂心僚D問世。我以為牧牛,不僅是現(xiàn)實生活的寫照,更多是畫者心中的向往,也就帶有濃重的田園歸隱情結(jié)和詩意化色彩罷了!
見過眾多牧牛圖,有春牧圖、歸牧圖、牧童戲鳥、牧童橫笛圖什么的,我卻最喜歡張大千一幅秀才過河圖,雖不一定是牧牛。但見一讀書人騎在牛背上,一手持鞭,一手展卷,牛正渡水,水已淹至書生腳,可他神入書境,全然不知外界一切。那一刻,仿佛原本風嘯嘯、水嘩嘩的江河,也變得風平浪靜,緩緩地、小心翼翼起來,生怕打擾了書生那出塵的寧靜。我喜歡的不僅是大千先生脫俗的構(gòu)思,更喜歡他刻畫人物的線條簡明古拙,三兩筆下來,把一幅秀才癡書的意味帶入清古。功夫不負人,大千先生早年在敦煌用近三年時間,臨摹石窟壁畫,練就一手真功夫,他的人物、山水古意盎然,在同時期畫家里,孰能可比?
對畫者而言,“功夫”的差異可能還不僅限于寫寫畫畫單純筆墨技法的高下。為什么有人的畫限于形上,沒有豐富的畫外內(nèi)涵,畫者、觀者于此形內(nèi)止步;有人的畫超越于形,使觀者自然而然假其形,生發(fā)起諸多聯(lián)想。因此,我以為更深的緣由還在于畫外之功,那是讀書窮理、廣博見識之功夫,是歷練生活、豐富靈魂之功夫,是感悟人生、純寂心性之功夫,更是你審美觀念付諸形態(tài)之功夫。
俗語有磨刀不誤砍柴工,這話簡明形象又通俗深刻。時下學畫的人多、作畫的也多,成器的有幾何?怕是陷入急功近利地“砍柴”,卻不注重“磨刀”之歧途,怎么畫也在匠人的窠臼里打轉(zhuǎn),難以突破其觀念的樊籬。
繪畫本屬于文化的高級形態(tài),稱其為文化的貴族不為過,獲取可文化貴族頭銜不是只有畫本身。陸儼少談畫的十分法:“四分讀書,三分寫字,三分畫畫?!彪m說讀書寫字畫畫難以量化,而讀書、寫字,以獲得前人的知識、思想、觀點和對美的感受表達,以及對繪畫重要技法——對筆墨的控制與認知,是中國畫不可逾越的必須。
那么中國畫的精神內(nèi)蘊到底在哪里呢?
可能與《老子》《莊子》《周易》《淮南子》等充滿中國古人智慧與哲學思辨氣息的精神相關(guān)聯(lián)。如:“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二十一章。我理解其中“道”與“德”的關(guān)系,也包含如繪畫精神與形象的關(guān)系,“道”的無形又無所不在,無不作用于“德”的存在,豐富了中國繪畫在觀念形態(tài)的哲學淵源,老子的話似非論畫,卻以普遍認知的觀念指導人們,一旦我們將“道”與“德”引入到神與形的觀念中,恍惚中明白了神形的相互關(guān)系,窈冥地揭示了形離不開神的價值存在,可以說,中國畫的神形問題在上古就有了屬于認識論范疇的闡述,為后世提供了畫理上的依據(jù)。加之王維對中國的詩畫關(guān)系作出的成就,影響了一千余年。的確,畫與詩詞歌賦的糾葛,佛教的東漸與禪宗的生成,豐富和升華了中國畫精神的詩意屬性和思辨色彩,亦將中國畫的本質(zhì)推向了一個新的境界。
所幸的是晚清淺絳瓷上出現(xiàn)的繪畫始于那場崇洋思潮之前,始因雖不夠確切,但從地域、作者群體關(guān)系和畫風分析,淺絳瓷淵源新安四派其言有據(jù)。晚清瓷上諸位先鋒,尤其山水畫瓷作,其新安畫風遺韻凸顯。題材上沒有大海波濤、海燕翱翔,沒有塞上的遼闊、荒涼,沒有異域的風情,唯有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他們就地取材,處處是風景。筆者曾有幸尋訪徽州,一路所見的盡是程嘉燧到黃賓虹的畫境,于是才明白為什么徽州人那么自信,其畫作是一種原本家鄉(xiāng)情意的藝術(shù)表達。
所以,以程門為代表的瓷上淺絳畫師,熱愛鄉(xiāng)水家山;追尋新安畫派足跡,自覺或不自覺在瓷上復興他們敬仰的前賢的筆跡,盡管常有淺絳瓷品題款仿元人筆意,這元人之筆意,大約也是通過后人的傳習——如新安畫派墨跡而至。所以瓷上常有如梅壑道人的疏簡秀遠,漸江的剛?cè)岵?,梅清的蒼雄秀拔等特征,所以你常覺這一筆似李流芳,那一筆像方式玉,山石草木水行舟,隨處是繼承、是借鑒。可以這樣說,晚清的瓷上淺絳,把新安畫派清新簡括、筆法穩(wěn)健、沉著冷逸、格調(diào)清雅、生動自然的特色作為藝術(shù)取向,尤其是將貌寫家山、借景抒情的藝術(shù)特質(zhì)運用到瓷畫創(chuàng)作和以畫飾瓷的實踐中,開創(chuàng)了中國瓷畫藝術(shù)新的篇章,也將中國畫的承載形式拓展到一個新的境域。
牧牛圖在瓷上雖為小宗,我以為畫牧牛圖其實并不簡單,你看人物、動物,加上背景的山水、草木等,近乎于中國畫的全科,當是考驗畫者的題材了。
明人高啟的牧牛詞有兩句:“牛上唱歌牛下坐,夜歸還向牛邊臥”,把牧牛生活描寫得純樸浪漫。也見過晚清民國畫家王仁治一幅有趣的牛背放風箏圖,作于民國三年,而這只淺絳彩瓷溫鍋的時間顯然在光緒早期,鍋身上的牧牛圖大約超越了牧童放歌或牧人橫笛一類(圖1-1),小毛孩竟然在牛背上放起了風箏,那么忘情,可想其騎技之嫻熟,情性之天真。不知哪位高人之作,似乎有賈月舫筆趣,究竟何許人氏得您說了算。
另一蓋缸,只見一蓑衣漢側(cè)影,他手把鋤,似牽著牛,人牛間不遠不近的距離,保持的是彼此的習慣(圖2-1)。題款“細雨荷鋤歸”(圖2-2),五個字加畫面,把時間、季節(jié)、天氣、地域、前面干了什么、后面的去向等交待得有滋有味:快過板橋了,牛兒微微抬起頭打起精神,加快腳步。蓑衣漢子矯健而略顯疲憊的步子,映襯出樸實勞作農(nóng)人的品性。我尤其欣賞繪者對蓑衣人的把握,隨意皴幾下,蓑衣便有了質(zhì)感、有了韻味、有了一件符合那個時代的“外衣”。我們似乎看不清農(nóng)人的臉,卻仿佛看見了他的神情——平淡近于單一,執(zhí)拗的性格,堅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實我說不清繪者或農(nóng)人的心境,只是有一些莫名的感動。
晚清瓷畫題材豐富,遠超過清早、中期,但一般而言多為嚴肅、刻板,像這樣充滿生活氣息,隨興且充滿人性和陶潛似生活主張的畫圖還是鮮見。溫鍋另一面(圖1-2)的鐘鼎文摹寫,反映了晚清文化的復古風尚,無意識間折射出時人對現(xiàn)實持批判態(tài)度的思想反動。同時,追古、慕古,總是一股潮流,哪個時代都有弄潮兒,人類對自己走過的歷史有回味的本能,那些曾經(jīng)的現(xiàn)實,在經(jīng)歷一層時間的過濾后,剩下的往往是最美好的記憶——現(xiàn)實再無法重復的時光痕跡。于是,以某種方式再現(xiàn)它,或許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永恒的課題。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