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萬群
要是有人問我故鄉(xiāng)有沒有特別難忘的,我的回答肯定是斬釘截鐵的:有,庵塘!
庵塘位于我們老家的村中間,東寬西窄,水面百余畝,看上去好似一把吉他,彎曲有形,靜靜地淌在歲月里,任風雨彈撥。
盡管在地圖上無法找到我故鄉(xiāng)的這個庵塘,但我們?nèi)逡淮忠淮膬号疅o論是否在它的身邊,都會在心里愛著它,記著它,感恩它。
據(jù)老人們講,庵塘至今近百年歷史。為什么叫庵塘呢?因為它是當年建庵堂時開挖出來的啊。庵堂,在那個苦難的歲月,被窮兇極惡的日本鬼子化為灰燼,能保存下來的只有今天這口永不枯竭的塘了。
家鄉(xiāng)的靈性幾乎全集中在這口庵塘上。春天的清晨,絢麗的晨曦給剛剛蘇醒的塘姑娘抹上了一層玫瑰色,而裊裊上升的霧氣像一條潔白的面紗,掩飾著她那羞澀粉紅的臉龐。金秋的傍晚,暮色西沉,夕陽的余暉照在水面上,塘水“半江瑟瑟半江紅”,叫人望上一眼,心都要化了。不知誰常在塘邊吹笛子,又給這口塘兒增添了幾分神秘和意境。
庵塘不光景色醉人,她更像一位溫情的母親,用甘甜的乳汁哺育著全村的人。記得小時候常常挑上滿滿兩木桶塘里的清水,“嘿呦嘿喲”喊著號子回家去,倒在“鍋屋”的水缸中,供一家人吃用。多少年來,旱時,鄉(xiāng)親們從這里用盆抖拿桶擔,澆灌那饑渴中的禾苗,重新點燃那即將泯滅了的豐收希望;澇時,庵塘敞開博大胸懷,無怨無悔地容納著從村前屋后、路邊草叢、農(nóng)田壟溝里緩緩排來的各色水源。
小時候有好多的夢和庵塘息息相關,至今仍歷歷在目。記得每年快到端午節(jié)的時候,水塘邊茂密的蘆葦長起來了,我和小伙伴們得到大人的命令,挎著籃子,將庵塘邊一根根筆直挺立的蘆葦拉過來,專挑上端肥大、長長的葦葉采。有時隨手摘下一個小一些的葦葉,把它卷成小喇叭,吹出“嗚嗚”的聲音,別提多高興了。
春天是捕魚撈蝦的好季節(jié),每到打雷下雨就捕、撈、釣、攔四大方法一齊上陣,捕獲的主要是小草魚和參沒條魚(當?shù)赝琳Z),拿回家中,母親精心煮上幾條,那個香啊。夏天的庵塘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吃過午飯,趁大人們午休時光,小伙伴們相互丟了一個眼色,輕步小聲地貓到塘邊,眨眼之間扒光衣服,一個猛子扎下去就二十多米,一陣標準的“狗爬式”,直驚得小魚小蝦跳出水面,而我們把自己折騰累了以后平躺在水面上,瞇著眼睛,信手在身邊摘來一顆菱角,剝開丟進嘴里,頓時一種清甜感覺透遍全身。隆冬的庵塘,總被封凍得結結實實,這時我們就從家中偷出母親的洗衣板,放在屁股下面當“雪橇”,滑得真是開心,那等滋味無法形容。
庵塘邊還留下包括我在內(nèi)的好多年輕人的愛情足跡。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我從部隊上回去探親,晚上時間大多和她在庵塘東南角上的小樹林里度過的,大膽地完成了對心上人的她第一吻,當時幸福得幾近眩暈。后來有一階段,她時常帶著年幼的孩子坐在塘邊給我寫信,勉勵我志存高遠,不要總掛念家中,讓我好感動,不止一次地讀信讀糊了眼睛。
庵塘還有很多神奇之處,最令人稱奇的是,近百年來,任時光變遷,風雨洗禮,塘水依然那樣清澈見底,安詳如初。數(shù)不清的孩子在塘中嬉戲,總是有驚無險,從未發(fā)生過淹死人的事。于是后人們都認為:是過去庵堂里的菩薩,不!是先輩們的英靈在塘里保佑著村里子孫后代的平安。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口塘,我們村里生息著的一代又一代,才無大起大落,一直興旺發(fā)達。
庵塘更是我們家鄉(xiāng)日新月異的見證者,那古老的人工抖水已被電灌站所代替,昔日的低矮茅草房已被鱗次櫛比的小樓而“蓋帽”,生活用水再不是靠天恩賜的雨水了。水塘邊,村里曾送走一批批參軍、上大學、到外創(chuàng)業(yè)的好兒女,也曾迎來一批批返鄉(xiāng)投資的海外赤子。村子里建起衛(wèi)生室,辦起幼兒園,開了好幾家商店和工廠,還成立了老年人歌舞隊。庵塘的豁達胸懷,熏陶了純樸的民風。鄉(xiāng)親們在庵塘邊柳樹下,商討著新農(nóng)村建設的大事小事,他們正用五彩的畫筆描繪著農(nóng)家人更加美好的明天。
是啊,幾十年來,走南闖北,多少次夢回庵塘,念念不忘。如今每次回家,我總要到風采依舊的庵塘邊坐一坐,走一走,看群鴨在水上嬉戲,聽村姑在岸邊搗衣,聞一聞帶著土香味的風,親一親散著魚腥味的水,然后帶著一褲腿的泥土和草屑,返回城里。
啊,最難忘,故鄉(xiāng)的庵塘。
情系“鐘山表”
小時候家里窮,買不起手表,卻聽說省城南京產(chǎn)鐘山牌手表,還聽說敬愛的周總理就戴這個品牌的手表。但是,家窮心不窮,我們兄弟幾個常估摸著在手腕上畫一只鐘山表,還和小伙伴們唱著兒歌:“穿皮鞋,戴手表,一腳踢倒美國佬!”
初中畢業(yè)的我,雖然沒錢也沒必要買表,但心里老是企盼著有一只鐘山表。我為什么對鐘山表情有獨鐘呢?因為它是江蘇的名牌,經(jīng)濟實用,表上的“鐘山”兩字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親自題寫的呢。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不好意思再帶著弟弟們用鋼筆在手腕上畫表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常從街上買回來的像鐘山表模樣的糖塊手表(糖是方形并帶刻度和皮筋,可戴在手腕上),讓他們?nèi)耸忠恢坏拇魃稀_@些糖表,可看又好吃,可把我的弟弟們樂壞了。
又過了幾年,商店里偶爾有一兩塊雜牌手表擺出來出售,這在當時是件稀罕事,可有機會讓鄉(xiāng)下人飽飽手表的眼福了。也正是這時,一首新的兒歌誕生了:“我倆好我倆好,一塊上街買手表。你戴戴我戴戴,氣死地主老太太?!边@時高中生的我,只在心里偷著唱,但弟弟們還小,不曉得害羞,人前人后都敢唱。
后來我光榮入伍,還被提升為軍官。那一年,我托關系,花了三十元錢,終于買到了一塊正宗全鋼17鉆鐘山表。當時的興奮勁就甭提了,真把它當成了“命疙瘩”。亮晶晶的表盤配上黑色的膠皮表帶,戴在手腕上,心里美滋滋的,連走路似乎都神氣了許多。在人多的地方,時不時有意識地抬起手腕看時間,顯擺顯擺,好像戴了塊鐘山表就高人一等似的。
那年春節(jié)回家探親,我剛進家門,這消息猶如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村莊的角角落落。一會兒,狹窄的院落里擠滿了大姑娘小伙子,你爭我搶,輪流試戴我的手表。我的小四弟怕別人把我的手表弄臟弄壞了,緊緊盯著,一刻不離,人家戴上還不到一分鐘,就被他要回來了。是啊,那個年代男婚女嫁里的“三轉一響”就有手表,屬大件物品,還是考察一個家庭富裕與否的重要標準呢。
春節(jié)前后,是農(nóng)村青年男女相親的高峰。我那塊鐘山表便不落家門,不是父親讓我借給大伯家的小三哥去相媳婦,就是母親讓我借給二嬸家的小桂花去相婆家。記得鄰居家的劉二憨借我手表到鄰村相親時,大冬天把左胳膊上的襖袖子挽到肘子上,凍得通紅的胳膊上獨露一塊手表。剛進女方家門就引發(fā)他人哄笑,原來他把手表戴得頭朝下了。女方鄰居家有位大嫂故意問道:“大兄弟,太陽老高了,這會幾點啦?”二憨仔忙瞧瞧手表,認真地回答:“十一點九十八,還差兩分就是十二點了?!边@個笑話,當然是村里的調(diào)皮鬼跟蹤偷看二憨仔相親過程帶回來的。雖然時間過去多年了,而這個故事還時常在村子里流傳著。
在后來的那次探親中,我也相中了女朋友。送她什么見面禮呢,想想身邊唯有“鐘山表”這個命疙瘩了,應該把自己這個最心愛的寶貝送給她。那個時候已經(jīng)時興戴上海表了,父母擔心拿這塊不值錢的舊表當見面禮被女方那頭笑話,但我據(jù)理力爭:“鐘山表敦厚結實,物像主人形,她會喜歡的?!蔽疫@個人也挺聰明,不知當時哪來的靈感,除了把鐘山表擦得雪亮外,還特地跑到刻字店請師傅在表的后蓋刻上她的名字,這下可真的成了定親之寶了。當時,我還在包裹手表的手帕上寫了這么一首接龍小詩:“表兒表兒快快跑,跑近主人要問好,好聲提醒慎打開,開了就是緣分到?!?/p>
不出所料,她見表如見人,愛不釋手。那個時候,她在一個小廠當電焊工。為了護表,每次干活都用手帕小心地包住它,這樣既防震又防水。有一次焊東西,一不小心把手帕弄掉了,結果手表表面被電焊花燒了好幾個小麻麻點子,這還了得,她急忙用牙膏一遍又一遍地擦,好像火星子濺到了心尖上,心疼死了。
如今,經(jīng)濟發(fā)展如同時光一樣飛速。前些年,我們家也過上了小康生活,我那幾個弟弟都成了小老板,手表年年換,后來干脆不戴了,如今進入電子數(shù)碼時代,手表其原有的計時功能已被手機、電腦、電視、電話、公共場所顯示器等高科技產(chǎn)品兼有。手表已漸漸失寵,不再是奢侈品,甚至只是一種裝飾品,連小孩子都能隨意享受這一“專利”了。我那曾經(jīng)作為定親信物的命疙瘩——鐘山手表,也被夫人收進了“百寶盒”,珍藏起來了。
前幾天,看到“我家40年”征文,我和夫人又從箱底取出那個寶盒,小心翼翼地打開,眼前的鐘山表雖表盤泛黃,表帶陳舊,但我依然覺得特別親切。逆轉時針,過去的歲月又浮現(xiàn)在眼前,擺脫昔日的貧窮落后,走向今天的富足小康,鐘山表見證了改革開放的輝煌成果。近四十年風雨歷程,更能讓我們感受到好生活是多么的來之不易,也更能讓我們牢牢記住我們的祖國我們的黨,一千遍一萬遍的珍惜和感恩。
哦,我愛“鐘山表”!
有酒的日子真好
老父親今年八十有余,他一生酷愛的就是酒。“有酒的日子真好!”這是他老人家近年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
老母親笑他除了這句就沒別的,他還不樂意呢,說,不是民富國強了,哪有這么多有酒的好日子?
是啊,回憶過去老父親那個無酒的日子,真是一言難盡。五六十年代,我們家人口多,窮得叮當響,肚皮都填不飽,哪有錢容得父親買酒喝。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逢年過節(jié)父親才打幾兩散酒回來,陪著家人過過癮,抿一口,咂三咂。記得有一次他從縣醫(yī)院的一個親戚家拿回半瓶酒精,好家伙,把左鄰右舍的幾個爺們樂得合不攏嘴,圍著一張小桌子,把酒精倒在小碗里,兌點涼水,輪流著你抿一口我抿一口的,那個叫解饞啊。
七十年代初,隨著我們兄弟姐妹幾個的慢慢長大,家里的生活條件有所好轉,但父親有酒的日子還是很少很少,偶爾頂多喝上“山芋干銃子”(就是以山芋為原料釀成的白酒)。盡管如此,他已經(jīng)高興的不得了,沒有下酒的菜,就拿蘿卜干或燒幾個花生湊合,若炒一盤鹽豆子、燒個豆腐白菜什么的下酒,算是奢侈的了。父親酒量大,有時明知酒瓶里沒酒了,也要把瓶底朝上,瓶嘴磕著酒杯不停地喊著,淌、淌、淌,但半天也出不來一滴,惹得我們在一旁笑。當時我就想,等我長大有錢了,一定去買好多好多的酒,讓他天天喝個夠。
是的,這個夢想終于成真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由于改革開放政策好,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通過努力拼搏,現(xiàn)在有的成了種田大戶,有的當上了大老板,還有的從政成了國家公務員。這幾年,小字輩們也發(fā)達了,有的在蘇南做生意紅紅火火,有的成為白領安家海外功成名就,有的大學就讀前途無量。整個大家庭富裕了,看望他老人家的晚輩就多了,這下啊,他倉庫里的“手榴彈”是一箱摞一箱,白的、紅的、啤的一應俱全,還有幾瓶洋酒呢,把個老父親樂得直哼小曲:乖乖隆地冬,白菜燴大蔥,這個日子中!
當下,老父親喝酒也講究起來了,多以品嘗為主,他說,五六十年代喝的是味道,八九十年代喝的是品質(zhì),現(xiàn)在,我們喝的是健康和幸福。老人家說的沒錯,祖國的發(fā)展日新月異,國人的生活觀念隨之發(fā)生新變化,其中飲酒觀念的轉變,恰如我們身邊種種觀念變遷中的一滴水珠,折射出整個中華民族的進步和繁榮。
真的沒想到啊,現(xiàn)在老母親竟然被我老父親“俘虜”了,也跟著他學上品嘗酒了。用她老人家話說,現(xiàn)在好酒要比豆油貴上好多倍,喝上幾盅還能舒筋活血,這么好的口福不能讓“老頭子”一人獨享。老父親說的才好呢,那我們就好好的活,看誰擁有這個有酒的好日子多?老母親毫不示弱,好的,那我們就騎著毛驢看黃歷——走著瞧。呵呵,兩個老人家還真較上勁了。
前幾天正值雙休日,我們一大家子四世同堂又團聚了一次,我是“地主”,主動在縣城高檔酒店擺了三桌,對了,所有的酒都是我們自己帶的,百元以上一瓶呢。那天,老父親非常高興,酒到三巡,又搬出他那句口頭禪:“哎呀,有酒的日子真好??!”老母親說他這句話都重復了成千上萬遍了,說不定都傳到縣委書記的耳朵里去了。老父親馬上接過話說,你看看這桌上的子孫后代,有的開上轎車,有的住進別墅,有的出差就坐飛機,還有的到這國家那國家去旅游……別說縣委書記,我這話能被市委、省委書記聽去才好呢,就是想讓他們知道現(xiàn)如今我們這個大家庭天天過的是有酒的好日子。
這時,上中學的一個小侄女插嘴道,爺爺,那叫感謝領導。剛參加工作的大侄子忙糾正道,不,應該說那叫感謝組織!這時,我那個正上小學的孫女忙大聲嚷嚷道,老師說了,要為祖國干杯!哈哈,還是小家伙提醒得好,祖國在我心中,我們應該一起來為祖國的繁榮富強和蒸蒸日上而干杯!在我的提議下,頓時,全大廳的老老少少立馬站起來,把個酒杯碰得叮叮當當響。
老父親看著眼前的情景,滿是皺紋的臉笑得更燦爛了,當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等著他干杯時,又笑呵呵地說:“我最后再說一句,有酒的日子真好!”說完,只聽“滋溜”一聲,一飲而盡。這時,我那個大侄子又說話了:“爺爺,您說的不是一句,是兩句,犯規(guī)了,剛才喝的那杯不算,重罰一杯!”頓時,大廳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愿這幸福歡樂的笑聲傳遍大江南北,傳到祖國的每一角落。
(責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