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儒僩
內容摘要:這篇短文回憶兩件事。其一是關于王圓箓所建千相塔的拆除時間,以及后來對塔中的殘塑的處理,反映當時對千相塔發(fā)現(xiàn)文物處理不太精心造成殘像的進一步殘壞。第二莫高窟第17窟即著名的藏經洞,洞窟中現(xiàn)有的洪辯真身塑像,原來不在此窟中,而是存放在第362窟中。據分析,第362窟塑像應屬于17窟中的洪辯真身,1965年經常書鴻所長決定,將該像由第362窟遷回到第17窟中。作者是遷像經手人之一,特回憶此過程備查考。
關鍵詞:千相塔;洪辯塑像;王圓箓
中圖分類號:K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5)06-0122-04
Mogao Stories—My Life Career at Dunhuang(VII):
About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Remaining Statues
of the Qianxiang Pagoda and the Removal of
Hong Bians Statue in Cave 17
SUN Rujian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Gansu 730030)
Abstract: This short paper recalls two events. The first event is the disassembly of the Qianxiang Pagoda built by Taoist priest Wang Yuanlu and the further handling of the remaining statues in the pagoda. This paper finds that the statues were damaged due to the careless handling of cultural relics at that time. The second event is about the statue of Hong Bian, which was originally in cave 362 instead of cave 17 where it is today(also known as the fabled Library Cave). The statue in cave 362 was identified to be that of Hong Bian in cave 17, leading director Chang Shuhong to move it back into cave 17 in 1965. The author participated in the removal of this statue at the time and draws on this experience as reference.
Keywords: Qianxiang Pagoda; Statue of Hong Bian; Wang Yuanlu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千相塔殘塑像的整理
莫高窟小牌坊南側不遠的高層洞窟中,第450窟是座較大型的三佛龕窟,原是唐窟,后經宋或西夏重繪壁畫,西龕僅存塑像一身,其余塑像均已不存?,F(xiàn)在三龕下,簡單地修了三面土臺。土臺上豎立了十幾身唐代殘塑(一般是殘肢斷臂,但有一身唐代木雕的六臂觀音比較珍貴)。三佛龕上,許多塑像的頭部也都制作了小臺座,讓它們豎立起來,以便觀賞研究。上述殘塑的集中保存和整理也有一點來歷。
上述多數殘塑是千相塔出土的遺物。千相塔為道士王圓箓所修,時間大概在民國初年他在莫高窟站住腳之后。他發(fā)現(xiàn)藏經洞之后,私自把出土文書等盜賣給西方人士。這是眾所周知的可悲事件,我就不贅述了。據了解,原來上中下三寺(觀)對洞窟都有一定的管理范圍,小牌坊以北大致歸王圓箓管理。我推想,他可能把洞窟中一些將壞未壞的塑像集中起來造了一座千相塔,把這些千年珍貴的藝術珍品埋在了塔中。1947年初我到莫高窟看見的千相塔只有兩層,八方形,體積不算小。似乎王圓篆沒有把塔修建完成,頂上是殘破的,可能有雨水滲透。據說1943年向達、夏鼐在敦煌佛爺廟考古發(fā)掘中,曾到莫高窟考察,打算拆除千相塔。估計他們是懷疑王圓箓把手中的藏經一起埋進了塔中。向達先生他們最終可能因為時間倉促或其他原因沒有發(fā)掘千相塔。
新中國成立以后,1951年常書鴻所長夫婦在北京舉辦敦煌壁畫藝術展覽,段文杰、史葦湘、歐陽琳、黃文馥和我等五人在陜西關中參加第二、三期土地改革。土改結束之后,我們集中在西北文化部休整,并作去北京的準備。此時恰逢文物局委派宿白、趙正之、莫宗江、余明謙四位專家學者組要到莫高窟考察,經過西安,我們曾在西北文化部相遇,隨即他們奔赴莫高窟而我們幾天之后去了北京。專家們在莫高窟如何進行考察的,我們不太清楚。我們7月到北京,9月返回西安,同道返西安的有文物局派往研究所擔任行政工作的高瑞生一家,還有剛從北大考古專修班畢業(yè)的王去非。其他人在段文杰的率領下很快返回莫高窟,我則暫留西安開會并因其他事情滯留西安,直到1952年4月迎接到李其瓊后相伴返回敦煌。
回到敦煌后,我才了解到考察組的工作,留下的資料是我學習的東西,唯獨對千相塔的拆除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資料而深感遺憾。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莫高窟南端盡頭第139窟中的窟檐內,殘塑堆積一片狼藉,千年雕像殘肢斷臂,殘頭、斷手、斷腳的塑像肢體七橫八豎地堆滿地(圖1)。我無法理解考察組當時為何如此處理。
恰逢敦煌文物研究所于1952年正式成立保護組,成立初期有霍煕亮、王去非、我和竇占彪四人。常書鴻兼任組長,霍煕亮在第二年又調回美術組,王去非第二年就去北京不回來了,實際上保護組就只有我和竇占彪二人承擔著保護工作的一切事務。大概就在那幾年間,我和竇占彪把千相塔的殘塑稍加整理,繼續(xù)存放在第139窟,還是一堆殘塑,東倒西歪,只能繼續(xù)損壞。我想找一處洞窟把這些殘像豎立起來,既可以觀賞研究,也更便于繼續(xù)保存。當時上下洞窟不像現(xiàn)在那么方便,爬上爬下地找了一段時間,經過反復比較,最后選擇第450窟。選擇這個洞窟的原因是洞窟適當的大,三個佛龕基本上是空的,經過和竇師傅商量,用廉價的土坯砌了三面臺座,把一些殘像立起來安放在固定臺座上。我現(xiàn)在已經記不得有多少殘像了,一些殘存的塑像頭部也制作了不同大小的泥座,分別把它們安放在小臺座上,放置在空的佛龕上。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件殘塑的面部是模塑的,是值得研究的寶貴資料。另一件是唐代(?)的木雕六臂觀音(也許是八臂,記不清楚了),在我和竇師傅清理這些殘塑的時候,觀音是身、手、臂分離,經過竇師傅仔細拼裝,終于成為一件可觀的珍貴木雕六臂觀音殘像,在石窟藝術中是獨一無二的珍品。觀音像沒有完全上彩,有些部位雕刻似乎并未完成,可能是一件即將完成的作品。
佛龕上放置的小塑像頭部,有幾件是第46窟涅槃龕中的舉哀弟子,有的是第474窟發(fā)掘時,發(fā)現(xiàn)傾倒在地摔壞的??上М敃r我們人少事繁,沒有留下文字記錄,也沒有相機拍照存檔,回憶起來,深感抱歉,但總算保存了這些殘存的藝術品,也可算是幸事吧!
千相塔殘像的整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對我來說,卻從中得到一些可貴的感性知識。古代的藝術工匠們選擇適合塑像身體姿態(tài)的木料,如S型的菩薩,選用雙向彎曲的木料,兩腿分開的力士則用開杈的樹枝倒過來即為分開的雙腿等等,塑像骨架上再用蘆葦或是芨芨草捆扎,再次用麻刀粗泥塑造成粗坯,待稍干后,用摻和大量棉花的細泥精心塑造成型,最后敷彩上色成為千年不朽的藝術珍品。是可敬的工匠們的巧手使普通的材料成就藝術的生命。
還有一件小事,1954年,我經手重修中寺正門及兩側的房屋,原山門在拆除時,寺院匾額《雷音禪林》也隨即存放在第450窟中,保存了一件清代寺院文物。
當時我僅僅是一個初步從事文物保護的從業(yè)人員,沒有文物保護知識和技術,在莫高窟又沒有人可以請教,當時也沒有文字資料可以參考學習,這種情況可能是當時文物保護工作者普遍感到的困惑,但出于對文物保護的責任,我們不斷在探索中前進。我不敢自我陶醉,說過去做出多少成績,我只是做了點基礎工作,沒有為后來者留下什么多大的隱患而已。有的先生概括研究院新中國成立前后一段初期的工作是“看守時期”,雖然不是貶責之意,但對當時只有三兩個人從事敦煌三處石窟的保護工作,不是十分理解的吧!就算看守也罷,我們也是盡到了應盡的職責,問心無愧!
據說,現(xiàn)在敦煌研究院的有關部門已經對第450窟當初經過我們精心收集整理的六臂觀音以及一些小頭像用于公開展覽,成為展品中的精品。就我來說,這是對當年的做法給予了肯定,耄耋之年的我是深感欣慰的。
二 ?關于第17窟洪辯真身像的遷移
莫高窟第17窟是盡人皆知的藏經洞,為115年前的道士王圓箓所發(fā)現(xiàn)的。此后的幾十年,在這里上演了多少欺騙、盜劫洞窟中文物的悲劇,隨后即有東西方的學者專家,花費大量精力,專門研究從這里流散出去的文獻,使敦煌石窟藝術與藏經洞文獻共同組成為一門精深的顯學——敦煌學。我這篇短文不擬贅述這些事件,而是要談談這個洞窟本身的事情。
我們現(xiàn)在看見的第17窟內,面對窟門的北壁前端坐著禪修狀的高僧大德洪辯和尚像,身姿端莊,身體健碩,面目慈祥。他后面的墻上有一鋪壁畫,右側畫一身著男裝的婦女,手持一杖、一巾;左側畫一比丘尼,手持紈扇,兩人之前各植一闊葉樹,枝干蒼勁,有藤蘿下垂,極富裝飾意味。左側樹枝上懸掛一手袋,右側樹枝掛一水壺,洪辯似乎正在說法。塑像與壁畫人物、事物之間關系協(xié)調,是非常難得的壁畫與雕塑相結合的一組人物。西壁上有洪辯的告身碑一通,其它各面均是素壁無畫。唯座床正面畫雙鹿,西側畫一雙僧鞋,可以明確說明此窟就是中晚唐時期高僧大德洪辯的影堂,但是在發(fā)現(xiàn)藏經洞時,窟內并無此像。
1965年第17窟以北的石窟正在進行加固工程,搭設了工程腳手架。我陪常書鴻先生去視察工程情況。當走到第14窟的工程架板上時,他指著第14窟上面一個小洞窟問我:“你上去過這個洞子沒有?里面那尊和尚塑像可能是洪辯像?!蔽矣X得有點突然,回答說:“我最近才上去過,和尚的真身塑像很好,有點不像是這個洞子的?!背KL說:“趁現(xiàn)在有工程架板,你找?guī)讉€人把他抬下來,放在藏經洞?!碑敃r洪辯像所在的第362窟在第二、三層洞窟的夾層之間,可能是一個小禪窟。它的開鑿,破壞了第361窟的東北窟底,窟內素壁無畫,塑像放置于窟的南側,沒有正對窟門,窟的簡陋與塑像的高質量似乎不相匹配。修理第361窟的底部時,我多次從第361窟下到第362窟,感覺此塑像不知是從何處遷入此窟寄存的。經常所長提示,我也覺得此塑像很可能是藏經洞封閉之前為藏經,把塑像搬出來寄存在第362窟禪窟中的。
遵照常所長的安排,我很快找到竇師傅并兩三個工人,從第362窟中把塑像搬遷出來,放在第16窟的窟檐下。塑像很結實堅固,搬遷過程中塑像很安全。當時在現(xiàn)場審視的除常所長和考古組的馬世長之外,我和竇師傅也在場。塑像的背面是素泥無彩,背心有一約七八厘米直徑的圓孔縫跡,應是塑像時所預留的孔洞,在放置物件之后,又用泥仔細封堵的。大家在現(xiàn)場議論說,可能孔洞里收藏了有關物品,特別能說明真身塑像身份的文字資料。常所長決定,就在現(xiàn)場打開孔洞。當把塑像背面的封泥取掉之后,從洞里取出一個紙質的圓包,紙張色白而堅固,并不很陳舊。我們慢慢把紙包層層打開,里面是不多的幾塊骨粒(舍利子),色白而堅硬。紙張上有墨書的漢字,但沒有任何有關塑像身份的內容,文字也不成體系,似乎是當時人們用以作書法練習的紙張。既然是這樣,我們就依然把舍利子的紙包放回原處,再用泥封堵起來。在現(xiàn)場我們幾個人議論,認為此塑像應該是第17窟影堂窟的主人——洪辯的真身塑像,其理由有四條:
1. 影窟中有洪辯的告身碑,確鑿無疑是洪辯的影堂窟。
2. 既然是洪辯的影堂窟,他的真身像沒有必要書寫什么材料來說明塑像的身份,放置他的舍利子就說明是真身塑像。
3. 當年遷出塑像,就是為了在洪辯的影堂窟里放置當時諸寺院所收藏的大量寫經、文書、字畫等。由于經卷、文書等數量太大,于是把洪辯塑像遷出。時人尊重塑像的身份,沒有棄置損壞,而是就近安置在第362窟。第362窟雖地處二三層洞窟之間,但當時石窟之間可能尚有棧道,遷置塑像不是太困難。
4.還有一點特別重要,第17窟洪辯影堂向南向北大量石窟中沒有類似的影堂窟,由此只能說,此像即是洪辯的真身像無疑。
常所長決定把此塑像放回第17窟,我和竇師傅臨時找來了幾塊3—4厘米厚的木板,按第17窟內床座(床座內是中空的)的尺寸,襯墊在床座上,再把洪辯像安放在上面。木板的端頭沒有作任何處理,我當時有點不放心,怕有人對塑像確認為洪辯提出質疑,所以是臨時安置的。洪辯真身塑像從第362窟遷回第17窟正好50年了,在這段時間里,并沒有人提出異議。這位中晚唐之間的高僧大德回歸他的影堂,如果他在凈土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根據常所長的安排,洪辯像安置完成之后,再把洪辯告身碑遷回第17窟(窟中的西壁原來有適合安放告身碑的位置)。告身碑當時在第16窟甬道南壁,可能是為了拓碑方便,從第17窟內遷移到第16窟甬道南壁,估計這也是王圓箓所為。竇師傅帶著工人先把石碑從第16窟甬道上取下來,抬到窟外,常所長在石碑背面(只是粗加工,并不平整)用毛筆題寫一篇文字,大致記述藏經洞的發(fā)現(xiàn)及被有關列強國家的所謂探險家對藏經洞內文物巧取豪奪的可恨事件,可能還提到第二年即1966年就是莫高窟建窟1600年等,可惜我當時手邊沒有照相機,沒有留下記錄,這段文字現(xiàn)在石碑后面還應該能看到的。
注:本人目前視力衰退,本文是我手寫文字初稿,我的二女孫曉華代我整理并打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