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鷹
旅行的時候,我經(jīng)常意識到自己平素活得是多么的不完整。
宿霧的碼頭,性感的柴油味與海的味道,沉重的背包壓住肩膀,天空陰沉,大片烏云線條柔和,心情平靜,但同時,也讓人充滿期待而不由得興奮莫名。海面上飄過的是陰沉天氣里,像大提琴一樣微微憂郁的稀少浮云,如若不然,則太輕快而失卻掉悠遠的調子。
大海,和與她朝夕相處的老舊船只的氣味,像熟絡又配合默契的一對樂團搭檔。如果沒有暴烈狂放的海浪,強悍粗糲的機器也不會在這里與她糾纏、廝守;如果不是竊竊私語又綿綿不休的海浪,時間那無法抗拒的入骨侵襲,便不會深刻地寫進每一個銹跡斑斑的柴油引擎。海與船,他們相互成就,又相互折磨的關系,意外驚醒了那些平素被我淡忘的感官。
好像只有在這種時候,在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海灣邊上,我才會突然意識到,鼻子原本是用來嗅聞各種或刺激或清淡的氣息,包括柴油味兒或者紫薇花香,而不是用來托住眼鏡的;耳朵原本是用來不加選擇和逃避地聆聽各種或美妙或嘈雜的聲音,而不是用來夾住那個膽小、遁世的耳機的。除了像永遠不停敲擊無人應答的門環(huán)一樣,反復徒勞地敲擊鍵盤,寫出一些用來喂飽碎紙機的東西,手指還可以用來握住一張即刻啟程的,容不得人舉棋不定的船票。
我記得在我還是個男孩的那個時候,我自己的感官也可謂是相當活躍,夏天會聞到雨后土壤和青草發(fā)出的陣陣氣息,仿佛是能夠通過氣管攝取活力的濃湯一樣,令人躁動不安,又無比安然。那時候的我,曾經(jīng)用草編的菜籃,把兩只雪白的兔子帶到暑假里長滿荒草的學校操場上,放它們自由地去啃青草,自己則翹起雙腳,頭枕著胳膊仰天躺在草叢中,看巧云翻卷,讓螞蚱跳上胸膛……現(xiàn)在,似乎永難再找到這種感覺了。
旅行的好處在于,有那么幾天,你的人際關系被簡化到極致,附近沒有什么人認識你,不論你過去做過什么,經(jīng)歷過什么,也不管你曾經(jīng)是怎樣的人,一切都可以在上路的瞬間重新開始。你是清白的,你是陌生的,所以你也可以是完美的,可以恣意地扮演你喜歡的那個自己。有很多人喜歡去西藏、尼泊爾或者佛教盛行的緬甸,喜歡那里的原因除了佛塔和雪山,當然也有人們無塵的微笑和明亮的眼眸。那些,比美景更不可或缺,比陽光曬亮皮膚的感覺更銷魂,比山谷里回響的、學童們甜夢般的笑聲更令人難忘。也最是這些瞬間,能讓人明白,究竟是什么最能讓軀殼深處,那個沉睡的“自己”最快樂。是清晨第一縷帶著草香味的微風,是瞬間閃過車窗外那個赤腳的小孩揮舞的雙手,是船舷邊跳起的灰色海豚模糊的身影,更是給那個流著鼻涕的小孩送出彩色鉛筆的時候,覺得自己還不錯的那個瞬間。
我說過,旅行能幫助你,遇到那個更好的自己。
好的旅行應該是孤獨的,孤獨的旅行能讓人有更多的機會,單獨面對自己,向更遠的遠方,也向自己內心的更深處出發(fā)。總有一天,你會在不經(jīng)意之間,在印度街角那個門口站著白牛的小吃店,或者在約旦深谷里那個趕著山羊的老婦面前,遇見那個你最想成為的自己,那個你,卸下了在都市叢林里背負的重重鎧甲,活力蓬勃,宛若新生。
旅行、修行,都是找自己,都是向內心深處的遠游,即刻上路,尋找那個更可愛的、或者曾經(jīng)是那么可愛過的你,便是神跡一般的勇敢。
(選自《最好的時光在路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