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曾對李達說:“你從五四時期傳播馬克思主義算起,到全國解放,可稱得上是理論界的‘黑旋風。胡適、梁啟超、張東蓀、江亢虎這些‘大人物,哪個沒有挨過你的‘板斧?你在理論界跟魯迅一樣?!?/p>
毛澤東和李達,是同鄉(xiāng),也都是一大代表、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摧毀舊中國,建立新中國的偉大革命;他們的一生都充滿了坎坷和傳奇色彩,表現(xiàn)出十分突出的個人性格;他們在長期的交往中有過多次對話,有時相談甚歡,有時激烈交鋒,有時不歡而散,既體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也反映了認識的不同,以至留下最后的遺憾。
一大相識開國前后十分熱絡
李達,1890年10月2日生于湖南零陵嵐角山鎮(zhèn)(今屬永州市冷水灘區(qū))一個佃農家庭。
1911年,李達入北京京師優(yōu)級師范學堂讀書。1913年赴日求學,后因病回國。1917年再次赴日,考入日本第一高等學校(即東京帝國大學)學習,開始研究和宣傳馬克思主義。1920年李達回國,夏天在上海與陳獨秀、陳望道等人共同發(fā)起建立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并代理書記,任《共產黨》月刊主編,參加《新青年》編輯工作。
1921年中共準備召開一大,會議正是由李達、李漢俊通知的。李達給長沙黨的早期組織的信就是寄給長沙文化書社毛澤東的。
1922年,李達應毛澤東的邀請,回到長沙擔任湖南自修大學校長一職,與毛澤東一家一起住在長沙清水塘。湖南自修大學是一所傳播馬列主義、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學校,李達主持校政、教學工作,還編寫教材并親自為學生上課。1923年秋,由于種種原因,李達脫離了中國共產黨。之后,在湖南大學擔任教授,主講馬克思主義社會學。1927年3月,李達又受毛澤東之聘去廣州,在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任教。此后,李達先后在武昌、上海、北平、湖南、廣西等地的大學里任教,仍教授唯物主義哲學。其間,他埋頭于著述,寫出了《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經(jīng)濟學大綱》《社會學大綱》3本書。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后,李達托人將新出版的哲學著作送給老友毛澤東,毛澤東如獲至寶,仔細閱讀。這一階段,毛澤東受李達思想影響很大。毛澤東認為這是“中國人自己寫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寫信稱贊李達是“真正的人”。毛澤東在延安講“山溝里出馬克思主義”,也講“零陵出馬克思主義”。據(jù)毛澤東自己講,《社會學大綱》他就讀了10遍,還做了許多眉批,《經(jīng)濟學大綱》已讀了3遍半,也準備讀10遍。李達的著作成為毛澤東和其他許多革命者學習研究哲學的重要書籍。
后來隨著共產黨領導的隊伍節(jié)節(jié)勝利,1948年,毛澤東在西柏坡給正在湖南大學法學院任教的李達去信說:“吾兄乃本公司發(fā)起人之一,現(xiàn)公司生意興隆,盼兄速來參與經(jīng)營?!崩钸_接信,自然明白毛澤東的意思,興奮不已。
隨后,這個“公司”的“董事長”毛澤東又兩次電示中共華南局護送李達去解放區(qū)。1949年5月18日,毛澤東在香山雙清別墅會見李達。他出門迎接,并握著李達的手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我這位客人你們就不要管了,今夜我們得好好談談嘍?!?/p>
那天李達和毛澤東談至深夜。李達那時因胃穿孔出院才不久,身體尚未完全恢復,談著談著就有點支撐不住了。毛澤東看到他那疲憊的樣子,就留李達住下,還要他睡在自己床上。開始李達硬是不肯,要請秘書另外找個房間,毛澤東對李達說:“你就在我的床上休息吧!我晚上要批閱公文、看書,已是多年的習慣了?!?/p>
在毛澤東一再堅持下,李達才睡在了毛澤東的那張硬板床上。對于這份難得的殊榮,李達從雙清別墅回來后,便向他的零陵小老鄉(xiāng)唐棣華講起了嚴光“加腳于帝膚”的故事。
李達不無得意地對唐棣華說:“嚴子陵加腳于帝膚,忘其尊貴。我可沒有忘其尊貴加腳于帝膚。因為我要秘書另外找房子,是毛主席自己不讓?!?/p>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李達擔任過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副主任等職,黨中央和毛澤東希望李達留在北京工作,但李達多次要求回湖南繼續(xù)從事高等教育工作。1949年12月2日,李達被任命為湖南大學校長,他也是被中央人民政府最早任命的一批大學校長之一。也是在這個月,李達又接到毛澤東的邀請,讓他到中南海敘談。在這次談話中,李達鄭重地提出了重新入黨的請求。
不久,李達正式履行了手續(xù)。由劉少奇介紹,毛澤東、李維漢、張慶孚等3人為歷史見證人,黨中央特別批準李達重新入黨。后來,李達意味深長地說:“從此我‘守寡的日子終于結束了,我決心為共產主義事業(yè)奮斗到底,鞠躬盡瘁,死而后已!”1952年11月,李達被任命為武漢大學校長。
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矛盾論》先后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李達非常喜歡這兩篇文章,并決定解說這“兩論”。這期間,李達對毛澤東佩服至極,對于毛澤東漸漸走向片面強調“階級斗爭”的理論,不但沒有異議,還仍然扮演著毛澤東口號的解說者。
1956年7月,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第一次到武漢。時任湖北省委副秘書長、省委書記處辦公室主任梅白受省委的派遣,到毛澤東身邊幫忙工作。梅白后來生動地記載了毛澤東與李達在武漢相見的情景。
再次見到毛澤東的李達,面對毛澤東已經(jīng)擁有的領袖光輝,一時竟不知如何稱呼毛澤東。他想改口喊“主席”,但由于不習慣,一連“主”了好幾次,都沒說連貫。毛澤東見李達那副窘態(tài),忙握住老朋友的手說:“你主、主、主什么?我從前喊過你李主任嗎?現(xiàn)在我叫你李校長好不好?你過去不是叫我潤之,我叫你鶴鳴兄?”
李達這才恢復常態(tài)。賓主坐定后,毛澤東與李達談起了他們大革命失敗后,在武漢分手時說的那些話。李達慚愧地說:“潤之,我很遺憾,沒有和你們一同上井岡山,沒有參加二萬五千里長征?!?/p>
毛澤東不同意李達的話:“你在國統(tǒng)區(qū),冒著生命危險宣傳馬克思主義,也是難得的呀!你還遺憾什么?我看你是黑旋風李逵(因繁體字達與逵字十分相像,又加之李達的犀利風格,早年就有人戲稱他為“李逵”)。但你可比他李逵還厲害,他只有兩板斧,而你鶴鳴兄卻有三板斧。你既有李逵之大義、大勇,還比他多一個大智。你從五四時期傳播馬克思主義算起,到全國解放,可稱得上是理論界的‘黑旋風。胡適、梁啟超、張東蓀、江亢虎這些‘大人物,哪個沒有挨過你的‘板斧?你在理論界跟魯迅一樣?!?/p>
兩位老朋友邊談邊開玩笑,一談就是一個下午。
李達走后,梅白乘興問毛澤東:“主席,你能否公開評價一下李達同志,或者把你剛才說的話發(fā)表出去?”毛澤東回答說:“他是理論界的魯迅,還要我評價什么?歷史自有公論?!泵钒姿贫嵌攸c了點頭。1958年李達被任命為中國科學院武漢分院籌委會主任,接著任院長兼湖北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湖北省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聯(lián)合會主席等。
然而,這以后,李達的思想與毛澤東的許多想法與做法漸行漸遠。
對話逐漸變成了激烈的爭論
李達畢竟是個講究實際的理論家,在最初的對毛澤東的極度贊揚之后,生活實際讓他漸漸冷靜下來了。到了1958年的“大躍進”,他對一些不正常現(xiàn)象已經(jīng)很反感了。他看到一家報紙神乎其神地宣傳一個14歲的農村小姑娘是如何講哲學的報道后,生氣地說:小孩子都能這樣講哲學,還要我們干什么?
當時,中共湖北省委創(chuàng)辦的《七一》雜志準備刊發(fā)一篇文章,題目是《學習馬克思,超越馬克思》,作者系湖北省委的一位主要領導。毛澤東讓梅白就此問題去征求李達的意見。李達并不知道這篇文章已得到毛澤東審批并肯定,看后非常生氣地說:“馬克思死了怎么超越?恩格斯也沒有說要超越馬克思!比如屈原的《離騷》,你怎么超越?我們應當是學習馬克思主義,發(fā)展馬克思主義?!?/p>
“大躍進”中,經(jīng)中共湖北省委批準,鄂州縣委大門口貼出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標語。
李達知道后給梅白打電話,指出這是唯心主義,還提出要見正在湖北視察的毛澤東。
毛澤東是1958年9月10日由北京直飛武漢,下榻在東湖賓館見李達的。
李達開門見山地說:“潤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句話通不通?”
毛澤東悠然地說:“這個口號有兩重性。舉長征的例子,人的主觀能動性可以克服有時候看起來不可能克服的困難。人想飛敢飛,于是有了飛機,人想日行千里,于是發(fā)明了火車。”
李達打斷了毛澤東的話,說:“你的時間有限,我的時間也有限,你說這口號有兩重性,實際上是肯定這個口號是不是?”
“肯定怎么樣?否定又怎么樣?”毛澤東有些不悅。
李達說:“肯定這個口號就是認為人的主觀能動性是無限大,就是錯誤。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離不開一定的條件。一個人要拼命,‘以一當十可以,最后總有個限度,終有寡不敵眾的時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要有一定的地形條件,人的主觀能動性是不能無限大的?,F(xiàn)在人們的膽子太大了,潤之,你不要火上加油,否則可能是一場災難?!鳖D了頓,他說得更激烈了:“你腦子發(fā)熱,達到39度發(fā)高燒,下面就會發(fā)燒到40度,41度,42度,這樣中國人民就要遭受大災大難了!”
毛澤東也有些激動:“你說我發(fā)燒,我看你也有些發(fā)燒了,也有攝氏百把度的。”
在場的梅白見此情景,趕緊出來打圓場說:“口號可以由省委取消?!?/p>
李達仍堅持說:“口號可以取消,思想不取消不解決問題?!?/p>
兩位老熟人終于爭得沉默下來。也許他們都覺出對方的固執(zhí),已難于抹平思維隔閡。
1959年夏天,李達帶領哲學系教師蕭萐父和助手陶德麟等人在青島寫作。一天,他的老朋友、時任海軍司令員蕭勁光來到他住的招待所,向他透露了剛剛結束的廬山會議反所謂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的情況。李達聽后百思不得其解。送別蕭勁光,他立即把蕭萐文、陶德麟等人叫到跟前,搖著頭說:“現(xiàn)在本來應該反‘左,怎么反起右來了?”他為彭黃張周打抱不平,憤憤地說:“彭德懷同志出生入死,革命30多年,怎么會反黨?真是怪事!”他說得很具體:“我很了解黃克誠同志,他為人樸實,對自己要求很嚴,他當省委書記的時候,規(guī)定家里的菜金一天不能超過一塊錢,這樣的好同志會反黨,很難相信!”
本來,身為中國哲學學會會長的李達,準備在新中國成立10周年大慶時推出一篇有份量的贊揚毛澤東哲學思想的文章,題目都擬好了,叫《毛澤東——辯證法的巨匠》?,F(xiàn)在,在聽了蕭勁光披露的廬山會議情況后,他心灰意冷了。他看了蕭、陶寫的初稿說:“現(xiàn)在再也沒有什么好寫的了!”并拒絕修改和發(fā)表這篇文章。
李達與毛澤東最后的對話是求救
李達于1966年2月又回武大暫住,指導助手編書。正當李達全力投入工作時,思想文化戰(zhàn)線上又掀起了大批判運動,李達被列為“反動學術權威”。據(jù)當時的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后來回憶說,他曾3次請示毛澤東,問“李達可不可以批判”,毛澤東前兩次均未表態(tài),直到第三次表示在校內批判一下,但不要點名,也不登報,又指示王任重“要照顧一下”。
1966年7月16日,毛澤東在武漢暢游長江的消息傳遍了武漢三鎮(zhèn)。7月18日,好心人勸李達去找毛澤東訴說冤情,李達想了想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好去找,去找他,他也不會見我的。”也就在這一天,中共湖北省委作出《關于開除混入黨內的地主分子李達黨籍的決定》。
19日下午,李達的血壓和尿糖都升到了極限。他找到看守他的劉某,他用毛筆親筆寫了一封信。信封上寫:“送呈毛主席 武漢大學李達?!毙偶埳蠈懀骸爸飨赫埦任乙幻?!我寫有坦白書,請向武大教育革命工作隊取閱為感。此致最高的敬禮!李達 七月十九日?!?/p>
便條寫好后,李達小心地將它放進信封牢牢封好后,交給劉某轉呈毛澤東。劉某不敢擅自將信直接送到毛澤東下榻的東湖賓館,而是交給了武大工作隊。
7月29日,工作隊陸舒媏讓其秘書將李達這封給毛澤東的“救命信”改換信封,以機要檔交郵局寄“中共中央毛主席收”,郵寄到北京,因此時毛澤東已離開武漢。8月10日,正在北京主持召開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的毛澤東看到了李達的這張條子,上面寫著:“李達(武漢大學)要求主席救他一命?!泵珴蓶|用特制的粗紅鉛筆在條子上作批:“陶鑄閱后,轉任重同志酌處。”同日,陶鑄又批:“即送任重同志?!泵珴蓶|的批示起了作用,當權者們允許把李達“押送”去醫(yī)院,化名“李三”(有李達三家村之意)看病。在這里,他并沒有得到好的照顧。李達很不理解,憤憤地說:“等運動結束后,我們到北京去,向毛主席告狀!”
然而,他的生命很快發(fā)出了最后的信號,8月24日死在武漢醫(yī)學院附屬第二醫(yī)院。1971年夏天,毛澤東南巡。他在湖南說:“我同林彪同志談過,他有些話說得不妥嘛……什么‘頂峰啦,‘一句頂一萬句啦,你說過頭了嘛?,F(xiàn)在看來還是李達正確,他是反對林彪搞頂峰的?!?/p>
正是毛澤東關于李達的隔空對話,終于使李達“問題”出現(xiàn)松動。1974年1月13日,武漢大學舉行了李達同志追悼大會。
1978年11月12日,黨中央批準公開發(fā)表毛澤東給李達的3封信的手跡,讓世人再次看到這兩位黨的最早創(chuàng)立者之間的對話,看到了他們曾經(jīng)深厚的友情。
(《湘潮》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