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2008年春末,夏日將至未至,得機會去杭州學習,公事之余,尚留大半天的余暇,便趕緊著在杭州工作十來年的小哥陪同游玩。我們從西湖后山出發(fā),往靈隱寺方向游起,小哥說杭州的精華全在這一帶。小徑清幽,綠葉蒼翠欲滴,又加上非節(jié)假日,林亭皆靜寂,惟聞我們的說話聲和似乎刻意壓低的鳥語。身臨其境,古詩佳句脫口而出,方體會到王觀詩里“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的萬古詩意。小哥原先預備領我去梅家塢茶文化村喝新茶,速享杭州俗世生活的雅意。林深不知雨,我們走出來時,不知何時已是細雨空濛,只得就近去小哥的工作大本營—西溪濕地公園。馮小剛的電影《非誠勿擾》剛在那兒取了不少景,雖然不做娛記多年,但娛樂的神經(jīng)仍在,既然是2008年馮氏賀歲大作,景隨人貴不過是時間問題,八卦如我,理當先睹為快。
當年的西溪濕地公園尚在規(guī)劃中,仿建的江南古肆河渚街已有不少商戶入駐。春暮雨寒,游客沓然。馮小剛?cè)钙林羞x的秋雪庵附近的蘆葦蕩、宜于泛舟賞玩的深潭口,已應景地標注了“《非誠勿擾》外景地”字樣。偌大的公園,林深水幽,越往里走,越覺得呼吸暢快。杭州人得此勝境,確實是上帝的恩賜,信步亂走,處處交叉小徑的花園。中途大雨如注,我們選了一處檐下避雨,四圍青樹翠縵,煙柳參差披拂,整個天地都布滿雨水,鏡頭一轉(zhuǎn),杭州城穿越為古都臨安,側(cè)耳傾聽,甚至聽得見雨落深潭的妙音,偶爾風卷著一兩滴落在我臉上身上,微涼中帶一點愜意。那一刻,真希望這場雨就這么下下去,于此選一處臨溪僻地,卜居其旁,種杏栽桃,喂馬劈柴,得閑曲水尋梅,河渚聽曲,日日對一張琴,一壸酒,一溪云,西溪且作三年計,快活勝蘇軾。
可惜我沒有生活在蘇軾的時代,即使縱身宋朝之大雅,我也沒有蘇翁的本錢。蘇大才子不管如何落魄,總還有幾處精舍,養(yǎng)得起幾個美婢,哪像我這樣終日營營役役。這個被譽為“杭州之肺”的都市桃源,有能力隱逸在此的,非富即貴。小哥指著前方的文化創(chuàng)意園的別墅群對我說,這是杭州富人新聚居地。我望眼欲穿,雨簾中惟見朦朧的輪廓。三兩載后,我在各種雜志上讀到,此地有保安看護的大院,是互聯(lián)網(wǎng)首富馬云的家。這里重商賈,亦著力延續(xù)江南斯文,名作家劉恒、麥家和著名導演賴聲川均詩意棲居于此,麥家在園內(nèi)還有一個文學理想谷。如果名利真的能追逐到盡頭,馬云的那棟大house,一定是名利的盡頭。我還記得小哥那日的神情,像極了菲茨杰拉德筆下年輕的蓋茨比,遠眺發(fā)出綠光的碼頭,眼里有無限遼闊的未來。
小哥是務實的理工男,事業(yè)正處沖刺階段,用他的話說,每天忙得像條狗。我們的關系,從高中時代起便友情以上,戀人未滿,那個下午卻有無盡的耐心,陪我廊下聽雨,閑話家常。我們平素疏于聯(lián)系,相見溫暖真摯如昨,歧路失意時念起,仍感謝這世界那一刻的溫柔對待。
或許是太愛蘇軾的“一張琴,一壸酒,一溪云”的理想生活,旅行中無所事事時,索性站在某處,等待一朵理想的云飄進視野。
但我會成為一個看云的人,需感謝蔡琴在武漢開的兩場演唱會。老牌天后歌藝了得之外,口舌如簧,還是個絕佳的脫口秀主持人,她在幾首歌的間隙穿插講述藝術(shù)人生,閑中著色,入情入理,中年女人的自嘲里,又帶點青春到底遠去的秋日況味,聽者為之動容。她可以全場卡拉OK的歌實在太多,《愛斷情傷》唱哭人亦在情理之中,倒是那首《讓我們看云去》成了偶得的驚喜,契合了聽歌的人“拋開憂郁忘掉那不如意,走出戶外讓我們看云去”這一野蠻生長的、嶄新的處世態(tài)度。
隔年“十一”黃金周前夕,我去天津薊北看明代黃崖關長城,神龍不見首尾的長城悄無一人,克服荒野孤魂的種種恐懼,一個人躲在太陽的陰影里且攀爬且坐歇,仿佛就是為了等待一朵云,停在黃崖關的最高處。陽光朗照的青灰色磚墻和藍天白云都沒有辜負我,它們相逢的剎那,相機快門都懶得按,已勝卻人間無數(shù)。
在4月號《女性天地》雜志,被我狠狠贊美過的塞班島,我亦見到了傳說中的七彩祥云。藍天碧海下,它們一開始白得耀眼,我在吉隆坡紅色的清真寺外,也見過這樣像魂魄一樣潔白的云。突然間天地變色,像在畫板上調(diào)皮玩鬧的孩子,多姿多彩起來。七彩云朵排著隊從我眼前飄過,視線被翩飛的海鳥吸引再轉(zhuǎn)回來,它們已轉(zhuǎn)換了形狀。《大話西游》中,紫霞仙子幻想著意中人至尊寶頭戴金冠,腳踏七彩祥云來救她,紫霞仙子來不及等到,我竟然在七大洋的交匯處,見到鮮艷奪目的七彩云,難怪在塞班的日子里,我在賓館里總呆不住,老想去海邊,云在天上走,我在海里游,一生中能有這么一次獨與天地相親,便覺得不虛此行,活著是美好的,一切是值得的。
我后來讀到日本導演黑澤明的傳記《等云到》,傳記作者、當了黑澤明導演半個世紀“左臂右膀”的野上照代女士寫道:“關于電影,有三件事情黑澤先生說了不算:天氣,動物和音樂。對于這三樣,除了等待或放棄,別無他法?!焙跐擅鬟x擇等待,為了等那片云從山那邊飄來,他愿意等上半天。坐在那里,望著天空,等待一朵理想的云裝點鏡頭。重看黑澤明的老電影,你得承認,人生自古有云癡,苦心孤詣等來的瞬間,如此詩意天成,對所有的云癡,實是無上的獎賞。
2012年在巴黎圣母院,游人如織,旅游團隊給的30分鐘參觀時間,像燒紅的烙鐵靠近屁股,情急之下,我的手機怎么都拍不好電影《悲慘世界》鐘樓怪人站立過的那個窗口。萬般無奈時,見一朵云飄過教堂尖塔的十字架,調(diào)皮地向我拋了個媚眼,然后便躲到教堂背后去了。我開心得像孩子,追著那團云走,無意見識了教堂夢幻般的后身。那里有正面所見不到的漂亮的窗花,名聞四海的玫瑰花窗微露其端,各種尖塔、鐘樓的排列組合,雖無正面端嚴,卻像星際穿越一樣,極富超現(xiàn)實感。
幾步之外的塞納河上,掛滿情人鎖的藝術(shù)橋若隱若現(xiàn),夕陽的余暉撒了我一身,倉促的巴黎之行,就這樣被鑲上了一道金邊。偶爾獨立長江邊上,略一恍神,那一晌的暖意就不請自來。
年歲越長,越慶幸體內(nèi)尚留幾絲活潑天真,得以見山山親,見水水樂,見花鳥而知情意。2009年早春,以合辦媒體身份參加湖北省內(nèi)的一個文學詩會,地點位于黃陂紅崗山,周邊景致木蘭湖如大家閨秀,吳家寺水庫清明如境,大山中還散布十幾處靜若處子的野塘野渡,風光雖美,卻總有一種人走我動的百無聊耐。黃昏時,北京來的詩人王家新召集幾位武漢詩家張執(zhí)浩、小引,帶上鴨脖子和啤酒去野塘邊閑坐,夜空落下幾點星子,晚歸的舟子搖櫓的欸乃聲依稀可聞,魚躍寒光,鴨聲漸遠,不知是誰興致高漲,提議即興吟詩,于是,一首接一首,從唐到宋,從海子到王家新,烏雀都進入甜美的夢鄉(xiāng)了,我們的詩歌盛宴好像永遠不會完。夜深露重,人情暖,春衫薄,我被臨時通告第二天一早得趕回武漢開會,急回賓館,午夜夢回,遠遠仍聽得到他們的朗笑明月聲。
幾年后得讀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友人間夜起披衣,庭中傻傻望月,和我們的對水歡歌一樣,總在各種悲欣交集處。我記得當年熱愛組織這類文集詩會的老師,姓谷,名未黃,遇人總是笑瞇瞇,他在文壇的際遇卻像這名字一樣潦草,他對文學高熱,文學待它卻如高傲的美人,日久便泯然眾人矣。人生何處無水,何時無月,獨少可以一起漏夜吟詩的人。6年忽如寄,我想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