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
我曾經(jīng)和一個朋友聊過一個選題,叫《沒錢的日子》——采訪一些名人和富翁,讓他們談?wù)撟约簺]錢的日子。事實上,很多人會懷念沒錢的日子,因為沒錢不一定沒快樂,沒有錢才會想方設(shè)法用最小的投入得到最大的產(chǎn)出,那種滿足感無與倫比。
那么,貧和窮有什么區(qū)別呢?從字的本義來看,貧是上分下貝,貝殼是貨幣單位,指代財富。分貝,就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可謂沒錢到極點了。窮,上面的穴字頭指山洞,下面的力是一個人彎著腰的樣子。人在洞里弓著身子,腰都挺不起來了,可謂窮途末路、無路可走。這是在我讀本科的時候,王國維先生的孫女王令之教授在黑板上寫的。三十年來我一直記得。
我剛結(jié)婚的時候,房子很小,不到四十平方米。臥室九平方米,放下一張雙人床、一張書桌、一張梳妝臺、一個衣柜和一個茶幾后,屋里幾乎沒地方下腳。我的衣服實在沒地方放,就請人做了一排三米長的吊柜,掛在房間里,用來放衣服。但是,柜子做好了,我們卻發(fā)愁了,柜子吊在哪兒?那時候沒有機(jī)械設(shè)備,房頂上只有一根暖氣管子。我愛人出主意:“我看就把柜子吊在暖氣管子上吧。不穿的衣服放在吊柜里,穿的衣服放在地上的衣柜里。”
柜子吊好了以后,我覺得不太好看,就用粉底碎花布做了一面布簾,剩下的布鋪在小床頭柜上,用一盞小臺燈壓著。經(jīng)過一番布置,房子雖小,卻也溫馨。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那段時間是一種挺美的日子。
我很慶幸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許多沒錢的歡喜和典雅。我十二三歲的時候,父親去安徽省委工作。夏天放暑假,我和母親去合肥看望父親。
我們住的宿舍外面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水泥陽臺,上面沒有任何裝飾,中間放著一張小方桌,四周擺著幾把大藤椅。父親和他的朋友們,穿著老頭衫,搖著大蒲扇,靠在藤椅里。表面上看起來尋常極了,但他們畢竟是文人,自有屬于他們的雅致。他們幾個人經(jīng)常拿一幅白扇面,第一個人吟一首詩,第二個人提筆把詩題在扇面上,第三個人在扇子的背面揮毫作畫,而另外一個人則在一邊靜靜地刻章。等到書畫作好,再蓋上閑章。他們合作做了一把又一把扇子。等到他們各奔東西時,每個人手里都拿著幾個人合作的扇子。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林叔叔告訴我:“小丹,要記住什么是入聲字。不會入聲字,你就唱不了昆曲;不會入聲字,你就不會作古體詩。我學(xué)問沒你爸爸好,但是我吟誦比他強(qiáng),因為他是北方人。所以,吟誦要跟叔叔學(xué)?!?/p>
直到現(xiàn)在,我都特別懷念那個陽臺。那個地方的情趣,中國文人的氣息,一直都讓我懷念。我很富有,從小就有很多特別奢侈的愛陪伴著我長大。我有過沒錢的時候,但沒有覺得窮過。所以,沒錢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貧窮。只要心懷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夢想的追求,日子依然可以饒有情趣。
(孤山夜雨摘自《中老年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