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華夏

三姑六婆們打聽某家孩子的高考志愿時會這樣說“你家孩子填的什么專業(yè)??？建筑學？好專業(yè)啊！工作容易找收入也很高！”學建筑的人好找工作，在偉大祖國蓬勃的城市化進程中是毫無疑問的。畢業(yè)以后能夠當一個建筑師，從事建筑設計工作，有豐厚的收入……對一般人而言，這樣去理解一門學科乃至于上大學的意義也是理所當然。

但要說我本人……填志愿那會兒連建筑學和土木工程的區(qū)別都搞不清楚，《志愿填報指南》描述得也是模棱兩可，于是我就直白地將建筑學理解成畫圖順頁帶修房子的專業(yè)并選了它（別笑我，好多人填志愿的時候跟我是一副德性）。而隨著學習與實踐的深入，建筑學的輪廓變得越來越大——它不再代表某種特定的技藝，也不局限于一種叫建筑設計的工作。這個古老學科集合了數(shù)千年來人類對非自然物質(zhì)形態(tài)的認知，形而上的，形而下的。所以它不應該只是為了解決某類具體問題而存在的學科。

這樣一個“高大上”的學科，怎么去介紹，著實考倒了我，唯有以點帶面，希望能夠給有志于建筑學的朋友們建立一個簡明的建筑學圖景。

圖說的人與物

建筑學當然是要研究建筑的，這個學科的中文名直自得讓人心醉。所以就會有我這樣的人，把它粗鄙地理解為畫圖順帶修房子。但隨著理解的深入，我覺得自己的認識是有問題的，除了建筑，建筑學的本質(zhì)更應該是對人的關懷。粗淺的理由便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是為了人修房子。

在自然的環(huán)境中，人類很容易認識到自身尺度的局限性：人類的身體翻不過高聳的大山，游不過廣袤的大海，樹上的果實也不會因為人類只長了1.5米的身高就自動矮化，所以人類在大自然的尺度下渺小得如同渣渣一般。

讓生存變成更容易些的環(huán)境——成為了人類建筑活動的發(fā)端。史前時代的蒙昧人類，即使不知道什么是建筑學，在搭茅草棚的時候也不會做一個半米高的門，這便是用人體丈量建筑的基本體現(xiàn)。到了古希臘，人體比例已經(jīng)成為建筑語言中最基本的原型。古希臘人制定出三種基本柱式來代表男人，女人和孩子，并廣泛地將這些柱式運用到建筑中，形成了特定的形式與建筑語言（風格）。

在不同的時代，人體的比例和尺度影響建筑發(fā)展的例子還有很多，有的追求建筑與人體的協(xié)調(diào)性，而有的時代則反其道而行之，強調(diào)建筑尺度與人體尺度的沖突感。但不論協(xié)調(diào)或是沖突，人類的物理尺度始終是影響建筑形態(tài)的一個重要因素。

當人類丈量建筑和人體尺度時，畫圖成了一種靠譜的方法。這種方法的優(yōu)點很明顯，一是精確，三維世界中不同尺寸的物體以及人體都可以得到數(shù)量化的表達；其二是具象，精確的圖說基本上可以做到所見即所得（雖然外行看上去依然像天書）。在建筑學的漫長歷史中，制圖一直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所以大家一提到建筑學就聯(lián)想到——畫圖。

從大一開始，畫圖成了安身立命的基礎技術(shù)，也成為折磨人的重要專業(yè)課。最開始的兩門課讓我們印象深刻——《畫法幾何》和《建筑設計初步》?！懂嫹◣缀巍肥墙棠阍趺串嫛嬎阄矬w的體積和空間位置關系等等，有點像高中立體幾何的升級版。而《建筑設計初步》則是一門讓我們對建筑學建立一個基本概念的課程。它灌輸建筑的空間觀念和建筑學的基本概念，但是作業(yè)卻是和課程沒什么關系的制圖練習——丁字尺、鴨嘴筆各種“制圖兵器”的使用。

什么？電腦制圖？別做夢啦！每一位學生都可能成為頂級建筑師，沒有手繪基本功是萬萬不可能的！老師們對于畫圖的質(zhì)量要求特別嚴格，墨線的粗細，線條之間的間隙甚至交點都有特別的講究。我們直到大三才被允許用電腦畫圖！

至于為什么會這么大費周章，讓我們崩潰地使用“制圖兵器”，我認為是一種“節(jié)制”——把握人和物的尺度所構(gòu)筑的所有可能性。一個沒有受過設計思維系統(tǒng)訓練的人，一貫的思維是基于感知而被動的。而畫圖這種思維的出發(fā)點卻沒有可以用作反應的“實體”——需要從無到有地在線條與框架中創(chuàng)造一個宏偉的未來（想象力之于建筑師也非常重要）。

無所息

大學里的建筑學教育并不只是為了建筑師這個特定的職業(yè)而開設的，建筑學的學生畢業(yè)后其實可以實踐各種不同的工作。比如房地產(chǎn)公司的項目代表，代表甲方和建筑師進行專業(yè)上的溝通，傳達甲方的設計意圖。又或是進入古建筑保護部門做文物保護和研究工作，這些專業(yè)其實也都可以發(fā)揮出大學所學。不過，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走向建筑事務所并拿一份不錯的薪水才是首選。

從大五開始，建筑學的學生都會去實習：有些是去國家的各大設計院，也有的去各種規(guī)模的私人設計公司。而在實習中做的工作也有很大的區(qū)別，有的單位是以施工圖設計這類技術(shù)類工作見長，所以實習時接觸建筑技術(shù)方面的工作會比較多，而有的則以建筑方案設計的工作為多。從此時開始，學生們開始了分化，朝各自擅長的領域發(fā)展，積累和培訓更專精的經(jīng)驗和技能。

但不管是什么樣的工作內(nèi)容，總是充滿了各種緊張和壓力。對于實習生而言，實習猶如面對知識網(wǎng)絡的崩塌與重構(gòu)，很多概念和方法學校沒教！別提沒怎么接觸過的專業(yè)軟件，更別談什么工作效率，能達成標準已經(jīng)謝天謝地。老師考察你就是布置作業(yè)，反正你畫得不好也不會塌一座房子，但實際工作中的標準卻是更加明確和死板的，即便只歪了0.1°都可能引發(fā)嚴重事故！

當時，我實習半年之后返校做畢業(yè)設計，發(fā)現(xiàn)同學們普遍認為實習期的學習似乎遠超大學幾年所學的總和。

父母親總希望子女有“穩(wěn)定”的工作，而我也曾認為建筑師需要極高的專業(yè)性，一旦獲得這份工作所需技能之后，工作就變得相對安定而少風險——按部就班地用自己的技能去完成任務即可。

然而事實卻是，每一個行業(yè)都有難念的經(jīng)。

在建筑行業(yè)工作了幾年之后，我的經(jīng)歷告訴我，建筑師并不是一個在穩(wěn)定狀態(tài)中打怪——積累經(jīng)驗——升級的職業(yè)，這種套路在建筑設計中行不通。雖然知識和經(jīng)驗會不斷積累，但經(jīng)驗值卻并不能保證你升級——你不一定能完成新的任務。事實上，建筑師恰恰是一個經(jīng)常會面對失敗的職業(yè)——辛苦付出的設計方案被斃是家常便飯。在一些極端情況下，你付出了極大的心血與精力的方案在實際建設中，卻由于各種原因而有巨大出入，這種感覺就好比封建家庭想要個兒子，B超檢查醫(yī)生也說是兒子，但結(jié)果生了一個女兒。但這個行業(yè)的魅力也在于看到一個作品成功時的喜悅可以抹平一切磨難。

井水不犯河水的理想與實踐

建筑學的理想與建筑學的實踐，如何將它們放進一個次元的設定中，是一個世界級難題。

誰代表了當代建筑的理想？斯蒂芬·霍爾，雷姆·庫哈斯，扎哈·哈迪德……他們的建筑作品或是關于建筑的論述都深刻地影響著廣大建筑學學生。建筑學界的最高榮譽——普利策克獎每年也會頒發(fā)，以表彰對建筑做出卓越貢獻的建筑師。每年頒獎后，獲獎的那位大師便變成了各大建筑學院的最熱話題，他的作品被學生們爭相模仿和解讀，而大師本人則成了大家膜拜的偶像，代表著某種建筑的思潮。

大師的影響力是巨大的，這種影響甚至超過了大學建筑課程本身。在我的本科時代，如果你不是張口安藤忠雄閉口弗蘭克·蓋里，就會被同學們視為淺薄沒思想。在我出國讀研究生后，這種大師的影響更甚。很多學生們的終極理想其實很簡單——我的名字一定要印在普利策克獎的名單上！

等學生們畢業(yè)找工作了，各自都還懷揣著成為大師的夢想，然后夢想在與甲方的消磨中從指間流逝。所謂“甲方虐我干百遍，我待甲方如初戀”，費這么大勁，還不是為了甲方能相中我的圖紙。要知道，甲方的層次不盡相同。好的客戶當然是有，比如成熟的開發(fā)商通常都充分了解市場，知道他們的受眾是什么，也知道怎樣要求建筑師為他們服務，并成功開發(fā)另多方滿意的商品房。

但“渣”甲方也真不少。這些年所有人都知道搞房地產(chǎn)投資回報不錯，所以只要有點資金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夠買塊地來做房地產(chǎn)。這種公司很可怕，他們沒有基本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經(jīng)驗，整個團隊東拼西湊，而最惱火的，是他們不知道建筑設計的基本流程。面對這種甲方，建筑師需要經(jīng)常加班去配合他們隨意更改的時間。

這樣的甲方最讓人頭痛的問題就是，他們把自己當成上帝的同時卻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們只會說：同一樓層里的每一戶面積不能太大，但房間要多（你就不擔心這屋子只能放下一張床么）；建筑風格最好帶有托斯卡納陽光的味道（我也沒曬過托斯卡納的太陽呀）；一定要給我打造出“行政級公館”的格調(diào)（拜托，行政人員不就是打雜的么）；一定要讓住在這里的人覺得住在“高端尚層”的房子里（小區(qū)綠化基本沒有，電梯就那么兩部，不過樓層確實挺高）……

這就是這些年我在國內(nèi)工作所遇到的甲方們。不論工作順不順利，建筑師始終必須說服自己——我就是一個服務人員，和洗腳師傅差不多，我們都是為了滿足甲方。這仿佛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把世俗的訴求體現(xiàn)到建筑中其實很正常。在這真實的建筑實踐過程中，對錯其實是不存在的，反映市場，反映世俗的喜好才是本質(zhì)。而大眾愛的就是“托斯卡納風格的陽光小高層”或者“行政級公館”。

CCTV大樓這樣的由頂級大師完成的作品卻又被大眾調(diào)侃為“大褲衩”，因為大家就是覺得像。高端的建筑理論，前衛(wèi)的設計理念，對于世俗完全沒有任何影響。對于大眾而言，即使像柯布西耶這樣的建筑泰斗也沒有任何知名度——大師是什么？Who cares！

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存在于各行各業(yè)，但至少在建筑學領域內(nèi)，這卻是兩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情趣，體現(xiàn)了建筑文化的時間跨度。建筑的時間跨度很大，一棟最普通的建筑最起碼也會存在幾十年，它需要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建筑所追求的不是一種時尚，建筑文化的發(fā)展始終透出一種時光的不朽性——沒有人會認為故宮難看，也不會有人去質(zhì)疑帕蒂農(nóng)神廟的建筑之美。正因為如此，世俗的建筑文化始終對前沿建筑體現(xiàn)出一種不敏感。前沿的設計，也往往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才能融入到世俗的文化中。存在于巴黎的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落成之時被巴黎市民調(diào)侃為“煉油廠”，但經(jīng)過差不多四十年的沉淀卻已成為巴黎人引以為傲的地標。

當代建筑的理想多種多樣，到底什么理想最后能夠變成現(xiàn)實，變成一般人的建筑文化的一部分，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是說不清的。也許在幾十年后，我們會看清楚這個時代的大師們，誰的思想真正改變了世俗的建筑生活。所以，一個建筑師應當沉下心來面對一個時代的現(xiàn)實。因為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千萬建筑師便是用他們不那么偉大的作品成為改變?nèi)祟惌h(huán)境的一份子。其實井水和河水總有一天也是會相互滲透的，也許就在它們匯入大海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