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清
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要來得遲一些,盡管節(jié)令已經(jīng)越過了霜降,不久就到立冬,可是秋天的意味還沒褪去,往年那寒風凜冽的冬天仿佛還遙遙無期。山上幾近荒蕪,樹差不多都被砍了送去煉鋼。順著山路走去,時不時就能在路旁看見幾塊還沒煉透的煤渣。
小雪那天,突然刮起了北風,走在外面,只覺臉被割得生疼。墻上“鼓足干勁搞生產”的大字標語也已被風揭下來大半,是有些冬天的跡象了。
隨著“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總路線的發(fā)布,“大躍進”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濃厚。不過,水生的日子卻過得和往常差不多:跟著老師撿拾煉剩下的煤塊;每周兩個半天,參加過河勞動;去學校的公共食堂吃飯。
這天下午勞動,水生和同學們一起在河邊挖地,老師還夸水生這幾天參加勞動鍛煉,身體更壯了。的確壯了,胖了一圈。水生用手指頭按按自己的胳膊,那塊地方陷下去,很久才起來。才干了不到一小時,水生就感到自己已餓得頭暈眼花?,F(xiàn)在,食堂里根本供不起干飯,紅苕米湯里只有幾粒米,根本就不夠吃的。水生有氣無力地抱著鋤頭,生怕老師看見自己休息會罵自己偷懶。
北風還在呼呼地刮著,眼看快收工了,可水生眼前一花,堅持不住,倒了下去。
之后的幾天,水生被學校送回家休息。這倒也是好事,水生的娘也得有大半年沒見水生了。
一見到水生,水生娘的眼淚便掉了下來。水生因為長時間吃不飽飯,營養(yǎng)跟不上,身體都浮腫了。即便縣政府給浮腫病患者每天提供一小袋黃豆粉,可這些對于水生這么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大小伙子來說只能算是杯水車薪。水生的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這可把水生娘急得團團轉。
能怎么辦呢?現(xiàn)在食堂里的糧食有限,每人每頓也就只能分得一碗湯。大隊干部的心像鐵打的似的,一口飯也不肯多給,還勸水生娘要“學會吃苦,不要總想著占小便宜”。
這天中午,食堂里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圍著水生娘,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只見水生娘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周圍的人,緊緊護著懷里的東西,似乎還想跑出去。
“別讓她跑了!她偷了集體的東西!”“該把她抓到天井那兒吹冷風,凍死她!”“罰她幾天不吃東西!”……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水生娘卻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最后她抬起那張被生活折磨得如同一張皺巴巴的枯葉般的臉,咬咬牙,從人群中沖了出去。
可最后,水生娘還是被抓了回來。只是她懷里的東西不知被她藏在了何處,也沒人知道她偷了什么。無論是暴脾氣的漢子沖她揮著拳頭威脅,還是一些頗攻心計的人兒拿帶圈套的話問,她都一聲不吭,只是搖頭。
外面又刮起了北風,刮得昏天黑地,漸漸地掩蓋了食堂里那嘈雜的吵鬧聲。
之后的幾天,并沒有人因家里丟了什么東西而吵嚷,只是食堂的炊事員發(fā)現(xiàn)少了三個饅頭。
冬至那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從空中灑下,襯得山里如死一般沉寂。大雪中,水生跪在地上,他的面前是一座新墳。這時,山谷里傳來趕路的馬鍋頭悠悠的歌聲:
兒啊(那個)在異鄉(xiāng)外呀(那個)在搖呀搖搖頭,
娘啊(那個)在家鄉(xiāng)里呀(那個)在招呀招招手,
兒啊(那個)在異鄉(xiāng)外呀(那個)在愁呀愁白頭,
娘啊(那個)在家鄉(xiāng)里呀(那個)在淚呀滾滾流。
是呀,冬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