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元

一

英國傳記家赫爾姆斯（Richard Holmes）的主項本是英國浪漫時期的詩人研究，比如雪萊和柯勒律治。他寫這些人的傳記，竟然寫出了個OBE（帝國勛章）。不過，六十歲左右，準備了七八年之后寫出《奇跡時代—浪漫時代，科學(xué)之美麗與恐怖》，真正讓他出了大名。主題是“科學(xué)的美麗和恐怖”，內(nèi)容是十九世紀英國的人物群像，有皇家學(xué)會主席班克斯（Joseph Banks，1743—1820）、天文學(xué)家赫舍爾（William Herchel，1738—1822）、化學(xué)家戴維（Humphry Davy，1778—1829）、冒險家帕克（Mongo Park，1771—1806），還有一群為熱氣球著迷的瘋子。

先從戴維說起。一七七八年，戴維出生于海邊小鎮(zhèn)彭贊斯（Penzance），這里是偏僻的英國鄉(xiāng)下，連劇院都沒有，只有一所小小的學(xué)校和小小的圖書館。戴維的家庭很普通，不過幸運的是媽媽的教父托金一直資助他們。十六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他們就像其他類似命運的家庭，立刻陷入了債務(wù)，媽媽做小生意勉強為生，戴維被迫退了學(xué)。戴維常常跑到父親的墓地里，躺在石頭上冥想，寫悲傷的詩—他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成為一個不可救藥的“文藝青年”的。托金覺得這樣下去這個孩子會被耽誤，就給他找了個外科學(xué)校讀書，還把他接到家里住。戴維迷上了讀書，從荷馬到牛頓無所不及，也像一個小小的文藝青年那么自負，在自己的詩集上標注“天才之子”。

二十來歲的時候，戴維的興趣從寫詩轉(zhuǎn)向了化學(xué)，他做了許多實驗，也因為一些機緣吸引了當時化學(xué)家們的注意，得到引薦，漸漸進入了研究世界。這正是古老的煉金術(shù)完全讓位給化學(xué)、精確量化在科學(xué)活動中占上風的時代，從亞里士多德那里流傳下來的“四素說”—水、氣、火、土這種粗糙的知識土崩瓦解，人們發(fā)現(xiàn)連水這么簡單的物質(zhì)也是復(fù)雜的化合物，牛頓也告訴人們，白光有著復(fù)雜的成分。這也是著名的化學(xué)家拉瓦錫的時代，雖然他在法國大革命中被處死，但化學(xué)的影響力在不斷增大，并被迅速運用到醫(yī)學(xué)中，人們期待對物質(zhì)的了解能帶來醫(yī)學(xué)上的突破。一七九八年，戴維加入了醫(yī)生貝多斯（Thomas Beddoes）的氣療研究所。

這段時間，戴維寫了很多文章，提到所有的精神活動都來自物質(zhì)（比如體內(nèi)的液體和氣體），精神方面的疾病應(yīng)該由物質(zhì)來治療。這在當時，是石破天驚的想法。氣療所當時正打算研究氣體對人體的作用，比如讓患有肺結(jié)核、哮喘的病人呼吸某些氣體，觀察效果。戴維領(lǐng)導(dǎo)了當時最好的化學(xué)實驗室，也有著令人嫉妒的社交圈子。他跟發(fā)明蒸汽機的瓦特之子是密友，并曾經(jīng)寫信請求瓦特幫助設(shè)計更好的“吸氣設(shè)備”。

各種吸氣實驗他都先在自己身上試驗，這個過程中他差點死于一氧化碳?！懊刻於加行掳l(fā)現(xiàn)?！彼d奮地說。實驗之余常常寫詩，有一首詩是發(fā)現(xiàn)笑氣（一氧化二氮）之后寫的，也許因為被麻醉，也許因為太興奮，句子顛三倒四，語法不通。一氧化二氮并不是新鮮發(fā)現(xiàn)，但當時的科學(xué)家普遍認為它是致命的氣體，戴維還是去嘗試—別說呼吸，加熱硝酸銨獲取它的過程就很危險，隨時可能爆炸。呼吸過程中，他先是感到“狂喜”、“夢幻”，身體發(fā)熱、臉頰變紅，忍不住笑、想跺腳。他急忙記錄下感覺之后，便漸漸失去了知覺，后來完全無法回憶起過程，唯一的見證就是過程中的筆錄。后來，他又吸了很多次，反復(fù)觀察氣體量和身體反應(yīng)的關(guān)系，早期的化學(xué)實驗，就這樣盲目和危險。第二年，他開始給病人試用一氧化二氮，并且開創(chuàng)了真正的“盲試”，跟正常情況反復(fù)對比，排除心理作用的干擾。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設(shè)想用于外科手術(shù)，先在自己拔智齒時試用，效果不錯，雖然笑氣本身不能治療什么，但它可以降低痛苦。

科學(xué)的成就越來越明顯，但他并未丟掉寫詩的愛好，此時還認識了詩人騷塞、柯勒律治和蘭姆。戴維和騷塞之間有許多關(guān)于科學(xué)和藝術(shù)的爭論?？吕章芍坞m然沒受過什么科學(xué)訓(xùn)練，但迅速接受了許多科學(xué)思想，他說過，科學(xué)和詩歌一樣，“不僅僅是進步的，它還以一種道德能量和充滿想象的渴望，指向未來?！贝骶S的詩作發(fā)表在騷塞編的詩歌年鑒上，他自豪地給媽媽寄了一份，還特意在信中說，“別擔心我會變成詩人，科學(xué)和醫(yī)學(xué)才是我的職業(yè)……”

實驗引來越來越多的注意，當時的皇家學(xué)會會長班克斯來找戴維談話了，想把他挖到皇家學(xué)會。起初，班克斯是反對氣體研究的，因為用人體當實驗品，確實會招來不少麻煩。急于獲得更多成就的戴維卻沒有在笑氣的推廣上更進一步，而是去尋求新方向了，而因為公眾不夠了解，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被公眾當成了笑話。就這樣，麻藥的真正應(yīng)用，是在兩代人以后了—不知多少人在這耽擱中遭受了難以記錄的痛苦。其中有幾個名人的手術(shù)，比如英國學(xué)者、音樂史家伯尼（Charles Burney）的女兒范妮要切除乳房，結(jié)果是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由一個軍人手術(shù)師做的。她極為勇敢，神志清醒地透過臉上蒙的布眼看著刀子，手術(shù)也驚人地成功，但這個慘叫不斷的過程實在太恐怖。直到今天，人們?nèi)匀辉谟懻?，當時戴維和貝多斯為何錯過了推行麻藥的良機，不少人認為這并非是技術(shù)，而是文化的局限。那個時代，不少人認為疼痛是自然的，人不應(yīng)該去干預(yù)它。

雖然沒有把笑氣的應(yīng)用堅持到底，他那時已經(jīng)是公眾人物了（據(jù)說還是科學(xué)院中的美男），在倫敦舉行過多次演講和實驗演示，并且宣布化學(xué)時代的到來—化學(xué)將影響生物、醫(yī)藥及一切與生命相關(guān)的研究?？吕章芍我彩菬崆橛^眾之一（當時他正受鴉片癮的折磨，婚姻也不快樂），尤其是種種關(guān)于生命的新鮮思想，“我去聽戴維講課，可以增添比喻的‘庫存……各種活潑的想法在他腳邊瘋狂地綻放”。

一八○四年，戴維加入了皇家學(xué)會，繼續(xù)舉辦化學(xué)講座，同時也繼續(xù)做實驗。各種榮耀加身，但他并沒有滿足，不斷探尋新東西，開拓了電解領(lǐng)域。這種頻頻曝光外加緊張研究的節(jié)奏，把他活活累病。他的健康成了公眾話題，皇家科學(xué)院每天都報道他的病情。

二

一八○九年左右，戴維正在熱戀。珍妮（Jane Apreece）是個富家女子—有人說她就是斯達爾夫人某部小說的人物原型，聰明、熱烈、獨立，跟許多詩人有交往，也仰慕科學(xué)家。戴維送她講稿，她以詩回贈，并且來聽講課。班克斯看好這一對才子佳人，覺得“科學(xué)和文學(xué)”的聯(lián)姻會給皇家學(xué)會增光。兩人很快成婚。

一八一二年，英國北部發(fā)生了一起礦難，九十二名礦工全部遇難。此礦井一向還算安全，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震驚了英國。事故的原因是甲烷氣被引爆。英國成立了安全委員會，還未取得什么進展，當?shù)鼐陀职l(fā)生了一起類似的事故。

此時戴維夫婦正在歐陸旅行，一路受到熱烈追捧。法拉第也同行。這個日后改變物理學(xué)進程的年輕人，當時是個訂書工。戴維需要一個助手，法拉第來面試，交給戴維一本自己訂的書，算是“簡歷”。他被接受了，在皇家科學(xué)院有了住的地方—閣樓，還有取暖用的碳、蠟燭和每日一頓晚飯，外加一份小小的工資。法拉第害羞、不好看、社交笨拙、不會聊政治，但努力想讓別人高興。法拉第感覺到珍妮對他的嫌惡，在夫婦倆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面前不知所措。這些都是法拉第在日記中記載的。不過他在后來給朋友的信中也稱贊“戴維爵士的頭腦簡直是永不枯竭的源泉”。

兩年以后，在一次旅行途中，戴維聽說某種天然氣從巖石中泄漏出來，立刻趕去看。那天下大雨，戴維和法拉第淋著雨水，觀看在雨中不滅的神秘火焰，“蒼白，像酒的靈魂?！贝骶S這樣分析它：無臭，不像源自火山，很可能來自地下。他們把這種氣體裝在瓶中帶回，戴維一頭扎進實驗室，發(fā)現(xiàn)它跟引起礦難的氣體很相似—今人當然知道，這就是甲烷。

當時，礦工作業(yè)極為危險，“那種黑暗和孤獨，讓人用盡全部勇氣才能進入”。記者這樣寫道。人們認為防止礦難要改進礦井通道，或者引入另一種氣體來“中和”危險氣體。戴維跟別人不一樣，他認為根本問題是安全礦燈。每個礦工下井都要帶燈，某些場合下燈會引燃甲烷。不過他沒有直接從燈著手，而是先分析氣體，讓人千里迢迢地把氣體樣品送到倫敦。果然“磨刀不誤砍柴工”，想出了一些辦法。比如用細管子把空氣引進燈體，因為管子細，不會引起爆炸。這個主意來得很快，迅速成型。他立刻把樣品和文件秘送到皇家學(xué)會。報紙還是知道了一些消息，公眾開始沸騰。不料，事實證明戴維的發(fā)明僅僅改進了一點現(xiàn)狀。此時，戴維的想象力、野心以及發(fā)表成就的急切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自己不休息，也不讓法拉第休息，圣誕節(jié)也持續(xù)工作。一八一六年，他做出這樣的模型—用金屬網(wǎng)把燈火罩住，甲烷氣進入網(wǎng)中就燃燒起來，但火焰不會溢出網(wǎng)外，引爆外面的甲烷。人們看到甲烷在燈中盡情燃燒，卻像籠中之鳥，無法飛出。說來簡單，但這個聰明的設(shè)計從未有人想到過。戴維事后回憶：“我的每一點進展都有清晰的推理和類比”—擅長舞文弄墨的戴維，后來把過程寫得如偵探故事。的確，這個思維過程夠傳奇，再次讓柯勒律治等文人驚嘆。

礦燈很快在全英、全歐洲投入使用。那一年，他收到礦工集體簽名的感謝信，這也許是某個粉絲組織的活動，但礦工們確實是真心的。簽名的人當中有一半不識字，用X代表名字。

怎么獎勵戴維呢？他居然謝絕了專利的建議。榮譽滾滾而來的時候，卻出了個岔子—紐卡斯爾市一個叫斯蒂文森（George Stephenson） 的工程師說礦燈是他發(fā)明的，戴維抄襲了他。他展示了自己早先做的模型，的確，跟戴維的早期版本看上去很像。輿論大嘩，作為名人的戴維，受指責也是最快的，公眾不分青紅皂白，齊聲指責他欺世盜名。難得的是，當?shù)氐囊粋€哲學(xué)和文學(xué)學(xué)會并沒有一味力挺自己人斯蒂文森，而是客觀地審視了兩人的作品，指出它們僅僅是外形類似而已，工作原理完全不同。公眾沒耐心聽解釋，仍然不分青紅皂白，戴維名聲大損。斯蒂文森其人還很坦蕩，冷靜分析之后，宣布兩者確實不同，自己的燈沒有化學(xué)反應(yīng)，只是加了保護隔層而已—再說他也沒有戴維爵士那種奢侈的實驗條件。不過，他的燈確實已經(jīng)被本地礦工使用，評價也不錯。本地人以他為自豪，他在工程史上留下了名字。不用說，戴維十分生氣，私下不斷攻擊斯蒂文森。

戴維對金錢并不貪婪，但極愛虛名。他和柯勒律治的友誼漸漸冷卻，柯勒律治抱怨他越來越虛榮。他雄心勃勃，不怕困難（做實驗多次受傷都沒有退卻）。年紀輕輕，他已經(jīng)是全歐洲最著名的科學(xué)家之一，還封了騎士。他一心盼望被當作“人類救星”寫進歷史。也許真的做到了，“戴維安全燈”盡管早已被LED燈替代，但人們不會忘記他。他的成就還包括笑氣、電解制取金屬等等?？上В摌s的本性在聲名之中越來越凸顯，他在日后當上了皇家學(xué)會會長，其間對法拉第的壓制、陷害是英國科學(xué)史上的著名丑聞。他跟珍妮的感情也逐漸破裂得不可收拾，但沒有離婚，而是在一所大房子里分居。

三

在今天，熱氣球雖未絕跡，但已經(jīng)不是一種活的文化，熱氣球的歷史也已經(jīng)跟今天的航空活動脫節(jié)。但熱氣球升天本身，曾經(jīng)是一種科學(xué)探險—十九世紀初，英國雖然還沒有科學(xué)、科學(xué)家這類確定的稱呼，種種格物致知卻是文化時尚。熱氣球的參與者不一定是大科學(xué)家，但都是好奇勇敢之士。

本書作者赫爾姆斯對熱氣球情有獨鐘，他甚至自己參與了幾次，還談到一次“格外浪漫”的飛行，夜間降落在鄉(xiāng)下的田地里，擠到一群嘰嘰咕咕不高興的豬當中。他不僅在這本書里專用一章來講這些“氣球人群像”，后來還寫了一個大部頭《向上降落》（Falling Upwards），是十九世紀歐洲人熱氣球升天的“通史”。話說這書名，我猜可能來自《圣經(jīng)》中這句約伯的話：Man is born to trouble as sparks fly upward.

一七七六年，英國科學(xué)家凱文迪許發(fā)現(xiàn)了氫氣的性質(zhì)之后，很快就有人提出氫氣球也許能助人飛天，但并沒有立即應(yīng)用。最早的做法是，氣球下面掛一個籃子燒著火，熱空氣讓球體膨脹，氣球就可以上升，能帶兩公斤重量。一七八三年，法國的蒙戈費耶爾兄弟第一次把一只羊、一只鴨子和一只雞送入空中，三個“小伙伴”平安返回。

一個更大的飛行計劃正在法國籌備，路易十六讓死囚犯試飛。但物理教師德·羅西埃（de Rozier）自愿帶同伴飛上天空—他輾轉(zhuǎn)托熟人，請王后說情，國王才答應(yīng)。在幾千人伸著脖子的目睹之下，氣球飄移八公里后成功降落。兩年后，他嘗試飛越海峽，氣球是“混合式”，裝備上吸收氫氣球和熱氣球的特點。一般來說，氣球無法控制航向，羅西埃打算解決這個致命缺陷，讓操作者能夠順風控制航向。此時，他欠贊助商不少錢，被要求帶上“法國之榮耀”的旗子，在一個明知不合適的壞天氣，出發(fā)了。在上升前的最后時刻，他勸說一個同行者放棄。未婚妻蘇珊死死勸他別去，他回答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再說了。已經(jīng)太晚。哪怕死亡，我也得出發(fā)。”氣球上升，迅速達到五千英尺，向大海飛去，可是因為風向，又飄回海岸。它在降落，看上去不祥。拿著望遠鏡的人們看見羅西埃仍在鎮(zhèn)靜地操作氣閥。不知為什么，氣球正在噴射火星。一團小小的黃色火焰躥出來，氫氣泄漏了，氣球看上去像一朵綻開的云，不斷下落。人們聽見羅西埃大呼地面上的農(nóng)民閃開，自己跳下去—為減輕重量。兩人都摔死了，尸體破碎不堪。懷孕的蘇珊暈倒在地，幾天后自殺。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例喪命的氣球事故，公眾震驚了。有人去調(diào)查原因，發(fā)現(xiàn)很可能是因為氣球受熱膨脹太快，羅西埃極力去按閥門的時候，靜電引起了火苗。

當時典型的熱氣球，球體是由絲綢和橡膠制成（易燃，可是沒有更好的替代品），靠吊籃內(nèi)的燃料燃燒保持一定量的熱空氣，本身就有失火的危險，不過回報也是無可替代的。最早使用氫氣球的查爾斯博士回憶道，“那種上升時的快樂，沒有任何體驗?zāi)芘c之相比。飛離地球，把一切煩惱甩在身后，那不僅僅是愉悅，而是狂喜?！薄拔沂俏ㄒ灰粋€在一天中看見兩次日落的人。”“空氣很冷，耳朵和下巴都凍得痛楚，但我堅持記錄，直到手冷得不能握筆?！绷硪粋€飛行者杰夫里斯回憶道，“那種鳥一般的視角太美了?！碧焯冒愕膶庫o之下，山丘變平，大地則變成一幅彩色地圖或者地毯。

氣球升天漸漸成了時髦之事，讓公眾尖叫，讓某些人出大名，漫畫書上還出現(xiàn)了女人們拖著男人上氣球的形象，也出現(xiàn)了這么個詞語—ballomania（氣球狂）。

英國人坐不住了—當時英國境內(nèi)著名的飛行者都是外國人。此時本杰明·富蘭克林等人已經(jīng)預(yù)感英法的氣球競爭會變成一場“軍備競賽”，法國人會組成氣球部隊，從空中入侵英國的日子不遠矣。一七九四年，法國人確實用氣球觀察過奧地利軍隊，化學(xué)家拉瓦錫為軍隊解決了廉價獲取氫氣的問題，但因為種種原因，拿破侖的軍用氣球從未成真。直到多年后的美國內(nèi)戰(zhàn)，氣球才用于軍事。英國國王喬治三世寫信給皇家學(xué)會，考慮是正式支持一下氣球呢，還是讓人自己去折騰。班克斯猶豫不決，不確定這東西有什么用。民間的氣球狂熱，還是在英國悄悄掀起了，小型氣球蘑菇般四處盛開。還有人搞出“氣球?qū)W?！保峁馇驃蕵罚屝√崆偌绎w上去在空中拉琴，還有雜技演員在空中表演。不過羅西埃的事故，讓英國更保守了。

第一個飛天的英國人是薩德勒（James Sadler）。一七八四年，他的氣球上升到三千六百英尺，成功降落。之后他出過事故，受過傷，但還是完成了幾次重要的飛行。薩德勒的粉絲，包括年輕的詩人雪萊。他把氣球視為自由的象征，還讓妻子縫了個小小的絲綢氣球，帶著他的《權(quán)利宣言》小冊子，飛到空中。柯勒律治、華茲華斯都在詩中提到氣球升天的景象。薩德勒的兒子繼承父業(yè)，卻在事故中摔死。心碎的父親再也沒碰過氣球。氣球讓有的人名利雙收，但也有人因為投入過多或者受傷，下半生貧病而悲慘。

十九世紀的氣球探險，基本就終結(jié)于此。因為無法控制航向，很難有技術(shù)上的價值，只能供人娛樂和冒險。不過，能夠抵達的高度極限也是有價值的，比如一個法國人飛達兩萬三千英尺，這在當時是人類能夠保持呼吸的極限高度。一路對云霧、風向的觀察，都是寶貴的氣象學(xué)資料。自此，人們對“大地”有了新鮮的視角—有趣的是，并沒有讓人立即認識“天堂”，而是把大地看得更清楚：道路與河流，自然與人，森林與田野，露出空前清晰的脈絡(luò)。氣球還漸漸成為文化中希望和奇跡的象征，雪萊寫道：“為什么我們至今對非洲如此無知？那第一個升天的氣球，垂直地映下影子，籠罩在這片不快樂的土地上。它終將映照每個奴隸，并永遠地消滅奴隸制?！?/p>

四

十九世紀，法國的醫(yī)藥是最先進的，英國人正努力獲取一席之地。皇家學(xué)會會長、以挖掘賢能著稱的班克斯一直期待醫(yī)藥界的年輕才俊，不久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合適人選，勞倫斯（William Lawrence）。此人日后將引起對“生命力論”的大挑戰(zhàn)。所謂生命力論，如今已經(jīng)是個歷史詞匯，它認為生命體有一種“特殊”的物質(zhì)，跟非生命體有本質(zhì)區(qū)別，它有自己的“生命能量”和“生命活力”。生命力論活躍的時間很長，不僅因為符合人們的觀察，更符合社會期待，比如它背后的“靈魂”說，正能體現(xiàn)社會中的等級認識，“植物渴望成為動物”，“動物渴望成為人”，“人渴望成為‘時代靈魂（Zeitgeist）等等”。

擁躉之一，就是當時著名的外科醫(yī)生阿伯納什（John Abernethy）。此人治好過柯勒律治的鴉片癮，也是勞倫斯的恩師。巧的是，阿伯納什為柯勒律治治病的時候，勞倫斯正為另一著名詩人、年輕的雪萊治病，同樣很有成效。勞倫斯等到機會，在講座中拋出了大膽的想法：生命體也是物質(zhì)，神經(jīng)過程是大腦的一種進程，生命體不過是一個復(fù)雜的物質(zhì)組織罷了，“在這一點上人和牡蠣沒有區(qū)別”。這在當時幾乎是一顆炸彈，讓人“三觀”盡毀。阿伯納什等人都抨擊他的“物質(zhì)主義”會毀掉人類社會的道德，不過也有支持者將他跟伽利略并論。論戰(zhàn)升級，也和任何論戰(zhàn)一樣，漸漸轉(zhuǎn)向人與人之間的敵意，師生撕破臉皮不說，學(xué)生也紛紛站隊，兩人各自的講座成了戰(zhàn)場。對生命的基本認識，這可不是小事，無論在當時還是現(xiàn)今，都會牽扯到社會、政治、神學(xué)等根本問題。這對浪漫時代的人，尤其是孜孜尋求人生意義的作家，實在太難接受—人類擁有彌爾頓、牛頓那種想象力，怎么可能跟牡蠣沒有區(qū)別！ 一時間，詩人、畫家們代表的“想象力”和牛頓代表的“分析”站成兩派，前者認為科學(xué)必將導(dǎo)向無神、無趣、簡化世界?？吕章芍螌茖W(xué)很有興趣，專門去了解彩虹的形成，但他仍然牢牢抓住“生命力論”，同時渴望尋求科學(xué)和藝術(shù)的和解。

在這場文人和科學(xué)家之爭中，倒誕生了一部可以說真正體現(xiàn)“時代精神”的作品—詩人雪萊的太太瑪麗的《弗蘭肯斯坦》。貴族弗蘭肯斯坦創(chuàng)造了怪物，給了他生命，而他惹了太多麻煩，又有太多要求，弗蘭肯斯坦也沒辦法擺弄他了。在今天，這只是個一般的神話故事，在當時的英國，卻不小心承載了太多的科學(xué)隱喻。人弄出了科學(xué)，它越來越強大也越來越丑陋，人怎么駕馭它？它出生時粗糙而野蠻，但竟然學(xué)會了讀書和做飯，更可怕的是，學(xué)會了同情，有了孤獨感和對伴侶的渴望。

醫(yī)生勞倫斯的一些名言出現(xiàn)在小說中，事實上，小說的不少想法也正符合勞倫斯的意思：大腦是生理性的存在，世上并無凌空的“心靈”。故事出名了，勞倫斯醫(yī)生卻已經(jīng)無法承受社會壓力。他在一八一九年就撤回了自己充滿“邪說”的手稿—《人的自然歷史》，但默許書商查理（Richard Charlie）“盜版”發(fā)行，書迅速風行，查理鼓勵他不要放棄思想自由，去世前同意將尸體供給勞倫斯解剖。然而到一八二九年，勞倫斯卻站到了保守派一邊，他收回了自己叛逆的言論，去跟老對手恩師阿伯納什求和。醫(yī)學(xué)生涯的盡頭，勞倫斯獲得了各種榮耀和尊重，可是—他真的失去了自己的“靈魂”。

當然，靈魂、精神之論，從來沒有非黑即白的定論。先人的困惑，同樣在追索我們的回答。

五

一八一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寒冷冬夜，畫家海頓（Benjamin Haydon）在自己家里請濟慈、華茲華斯和蘭姆吃晚飯。背景是，當時不少人都認為，被稱為“湖畔詩人”的幾位，柯勒律治、騷塞和華茲華斯，后來又加上蘭姆等人，強烈反對一切科學(xué)的進步，尤其猛烈炮轟勞倫斯的“無靈魂論”—這當然并不完全是實情，應(yīng)該說更可能是臉譜化的公眾輿論。

話說海頓，專項是歷史人物畫。濟慈、華茲華斯和蘭姆這三位來訪，本是祝賀海頓的油畫《基督進入耶路撒冷》即將完工。海頓是個原教旨的教徒，本人確實有這樣的態(tài)度：渴望展現(xiàn)宗教對藝術(shù)和科學(xué)的征服。畫大概是這樣的：耶穌進入耶路撒冷，被熱情的信徒簇擁，遠處角落里坐著略被丑化的華茲華斯、牛頓和伏爾泰，這樣說來，畫作代表了海頓對懷疑論者的宣戰(zhàn)。晚餐的餐桌上，作家們八卦了一下別的作家，各自踱步朗讀自己的詩，然后開始盡情嘲笑科學(xué)，來了個缺席審判。濟慈又說牛頓把彩虹簡化到棱鏡里，破壞了它的詩意。按《奇跡時代》作者赫爾姆斯的意思，濟慈未必不理解牛頓的發(fā)現(xiàn)其實完全可以激發(fā)新鮮的詩意，只是誰也不愿承認。這些醉醺醺的玩笑以作家們的皆大歡喜告終，細節(jié)都被海頓寫到日記里。食物的細節(jié)沒有記錄，不過《不朽的晚餐》的作者按當時的紳士晚餐習俗和幾位客人的口味幫我們構(gòu)想了這樣一頓晚餐：第一道菜包括海龜湯和魚；第二道菜有“甜面包”（實際是小牛胸腺）、蘑菇和小肉餅；然后是甜食，比如浮島（蛋白澆頭的蛋糕）、牛奶凍等等。飯后，三人倚靠在爐火前，海頓以畫家的敏感直覺捕捉到這個瞬間：三個文學(xué)天才正好坐在他畫作的“基督”俯視之下，被輕輕跳躍的火苗映照。

本來是一次普通的友人小聚，也許是因為客人的體面和對畫作的自豪，海頓把它稱為“不朽的晚餐”。碰巧，這個事件被后人視為浪漫時代文化風氣的縮影，所以海頓這個被遺忘的畫家也一再出鏡。此人后半生其實很不幸，潦倒、欠債，自殺而終。

那么，科學(xué)家怎么想呢？柯勒律治說過“五百個牛頓才能抵得上一個莎士比亞”，上下文是他堅信人的靈魂。戴維激烈地反對，“阿基米德、培根和伽利略都把人類文明推進了一步，比政治家、宗教領(lǐng)袖和藝術(shù)家都更有力量。”戴維還認為培根對人類的貢獻超過莎士比亞，牛頓則遠超彌爾頓?！翱茖W(xué)家讓人類的頭腦在依賴事實的過程中學(xué)會了精確的習慣，也擴展了類比的能力?！薄盎瘜W(xué)研究始于快樂，中途獲取知識，最終指向真理和用途?！边@些文字是他在不久于人世時寫下的自傳—有史以來第一部科學(xué)家自傳。此時他離家遠行，跟太太珍妮因為分別而關(guān)系緩和。最后的日子，他懇求珍妮來陪伴一下，珍妮來了，竟然帶來一本精心印制的小書—戴維為自己終生的愛好飛蠅釣所寫的書—給了他巨大的安慰。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未減對科學(xué)的熱情和勇氣，也沒忘記寫詩的愛好。不久后，戴維死于中風。

這是一八二九年?？茖W(xué)和藝術(shù)，仍在尋求和解。這個時代的科學(xué)家還有辦法略緩焦慮：他們相信這一切都是神的設(shè)計。所以，宗教和科學(xué)并沒有尖銳對立，不是嗎？這個信念支持了探險家帕克、科學(xué)家法拉第，還有許多人；可另一方面，科學(xué)家們又不斷遭遇宇宙之遼闊，也就意味著神的遙遠。世界一邊變大（人的認識增加），一邊變小（神秘不確之物簡約為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帶來的一般性）。在一個“星際旅行”的時代，我們又該用什么說服自己？

參考文獻

1. The Age of Wonder： The Romantic Generation 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Beauty and Terror of Science， 2010， by Richard Holmes.

2. The Immortal Dinner： A Famous Evening of Genius and Laughter in Literary London， 1817—2002， by Penelope Hughes-Hallett.

3. The Immortal Evening： A Legendary Dinner with Keats， Wordsworth， and Lamb， 2014， by Stanley Plumly.

4. Falling Upwards： How We Took to the Air： An Unconventional History of Ballooning， 2014， by Richard Holmes.

5. The Balloonists： The History of the First Aeronauts， 2006， by L. T. C. Ro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