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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坊?貓和少年

2015-05-30 13:03梨魄
看小說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水吧秋水淮安

梨魄

一、

今天是暑期的最后一天。

毛薄若坐在水吧的角落,一手揉著發(fā)酸太陽穴,一邊泄憤似的點著平板機(jī),一雙明晃晃的眼睛利劍似的扎來扎去,分外煩躁。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卻炸毛的像個小刺猬,不知道吸引了多少有趣的目光。

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自己,她立馬警覺抬起頭,咧著雪白的牙齒沖你一笑。她有一雙黑曜石似的明亮眼眸兒,配兩個小酒窩,看起來特別可愛??上А凵窭飳懙姆置骶褪俏鍌€字:“再看就揍你!”

感受到她光明正大的惡意,男孩兒們都跟被蛇咬了似的,不大舒服的移開視線。

“呵呵!”毛薄若笑的張揚(yáng)極了,繼續(xù)折騰平板機(jī)。

無事不登三寶殿。

毛薄若來水吧有一個令人崩潰的理由:偷窺、揣摩、跟蹤水吧老板。水吧位于鬧事區(qū),有一個極好聽的名字叫“水色坊”,生意……門可羅雀。喏,老板就是吧臺上那個系著格子圍裙,一板一眼在記賬的美少年。

他叫馮夷,看上去極年輕。不愛笑,卻是個難得的美少年。膚色雪白,一雙眼睛閃閃發(fā)光,漂亮的仿佛是雪蚌中的黑珍珠。那樣的晶瑩剔透,仿佛能折射出整個世界的光彩,著實令人目眩神迷。

咳咳,別誤會,毛薄若不是花癡,也并不想要搭訕男孩兒。

簡單介紹一下吧。

毛薄若今年十八歲,是茅氏企業(yè)占股47%的順位繼承人,二個月前考上本省的重點大學(xué)。這樣的家世、樣貌、才華,看上去簡直是“贏在人生起跑線,前程閃閃發(fā)光”的逆天白富美!

如果您這么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白富美的世界里沒有這樣沖動暴躁的謎樣生物。吃個飯,她能發(fā)展成打架。逛個街,她能氣昏過路的老太太。散個步,她居然也會被公安局防暴隊盯上。如果這樣也叫“白富美”,鄰居家“芙姐”絕對是女神。

小姑娘是九叔公帶大的,打從三歲開始,她就背著比肩膀還寬的雙肩包,跟著九叔公行走在名山大川、尋水問澤。五歲起,必須背誦枯燥乏味的易經(jīng)算術(shù)。七歲,跟九叔公學(xué)習(xí)各種茅山道術(shù)。

對,你沒看錯,是茅山道術(shù)!

歲月摧人殘,中華文化的傳承可不可以換個道士?她只想安靜的做個美女子啊。

“等姐考入大學(xué),天高皇帝遠(yuǎn),沒九叔公督促,沒那些神神叨叨的算題,姐就會走上人生巔峰,做一個貨真價實的白富美!”捏著拳頭,小毛姑娘咬著牙憧憬期待著燦爛美好的大學(xué)生活。

誰想,就在即將上大學(xué)的前一個晚上,九叔公竟然丟給了她一個尷尬無比的奇怪任務(wù),“去算算水色坊老板的來歷,算不出來,你就別去上大學(xué)了。我會停掉你的信用卡,你也別指望我?guī)湍憬粚W(xué)費!”

“煩躁!”一想到九叔公昨天晚上下達(dá)的任務(wù),毛薄若忍不住痛苦的再次趴到桌子上。算!算!算!算毛線的算。她翻來覆去算出的卻只有一個結(jié)果:“馮夷,7239歲,水色坊的店主,冰塊臉,不愛笑。調(diào)配的奶茶人憎鬼懼,特長是講故事……”

是平板機(jī)出錯,還是九叔公教的算學(xué)出錯了。一個人怎么能活7239歲?

“子不語怪力亂神,牛鬼蛇神果然從不靠譜?!痹谛睦飸嵟耐虏壑?,毛薄若把平板機(jī)往包包里一塞:結(jié)賬,回家!刷雜志去!

這時,門檐上一串紫百合的銀風(fēng)鈴,忽的“叮鈴鈴”的響了起來。

純白色的百合花下,一尾金色的鯉魚用銀制的鎖鏈鎖著,躍然出水。

“風(fēng)鈴不是啞的嗎?”毛薄若疑惑的抬頭,看著門檐下無風(fēng)自動的銀風(fēng)鈴,驚訝極了。隨著風(fēng)鈴響動,空氣中散發(fā)出一絲絲的薄香。

天色驟黯,陰風(fēng)過堂。

無端端,一種刺骨的寒涼從裸露的胳膊扎了上去。不知為什么,毛薄若耳畔似響起了一個博大震撼的低沉虎嘯。一個不察,魂飛魄散,她整個人都似被人狠狠地拍了下去。

“能給我一杯忘憂茶嗎?”吧臺邊,一個清軟柔和的少年嗓音輕輕響起。秾艷至極的黑影擦身而過。一個身形挺拔,穿著黑衣的男孩兒不知什么時候來的。他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張百元大鈔。

“給不起茶錢,也能來白乞嗎?”這是毛薄若第一次聽見馮夷說話,眼珠子都快要驚掉了——毒!是在是毒舌。什么茶,粉紅色的毛爺爺都堵不住你的毒舌???要不是被拍得動彈不得,她簡直想給馮夷點個“差評”。

黑衣少年問:“必須要說一個故事嗎?”

“你也可以不說。”馮夷撇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要走。

“等一下,我說!”那溫軟的嗓音再次響起,和聲音極為不符,男孩兒的眼睛驚人的明亮。他舉手投足,透著說不出的尊貴、莊嚴(yán)。他談吐禮儀,又藏著貴族式的優(yōu)雅明亮。可……冷不丁撞見他眉角側(cè)面的奇怪符文,毛薄若驚嚇到寒毛都炸起了。

彼時,是毛薄若第一次見著涂秋水。

像是被什么重重拍到了墻面上,勒住了脖子。驅(qū)魔毛氏家族的黃金血統(tǒng),在瞬間被喚醒,燃起光耀萬物的萬丈火焰。

有取有舍。

五感明銳后,窺天命的后果也瘋狂的反噬而來。像是有利劍赫然貫穿心臟,毛薄若的眼耳口鼻一瞬間被什么狠狠堵住了。呼不得。吸不能。腦海中嗡嗡作響,撕絞不絕,她甚至以為自己會被絞殺而死。

“不!我不要死!”內(nèi)心深處,一個聲音厲聲喝斥。

“轟——”封堵她感官的厚重巨石,忽然炸碎成齏粉!平地驚雷,大地震顫,h市的九月,迎來了第一場瓢潑大雨。

稀里嘩啦的雨聲中,毛薄若整個身子都軟了。

難道這世上真有鬼神?她心下巨撼,狼狽地趴在水吧臺子邊上,聽見黑衣少年清軟柔和的嗓音,說:“新街口有一家水色坊,店主愛財如命。他泡的奶茶一點也不好喝。可即便是這樣,一到周末,水吧還是會被擠得水泄不通。那么多人慕名而來,只為了嘗一口店主親手炮制的忘憂茶。”

她思緒飄飄蕩蕩,恍惚間掠過無數(shù)前人的記憶、畫面。

黑衣少年不是人!這是板上釘釘?shù)捏@人結(jié)論。

跑吧。趕緊逃命去。心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焦急地提醒。

可……馮夷呢?

擦掉那些一直在腦海中蹦跶的畫面,女孩兒勉強(qiáng)維持住一分鎮(zhèn)定,她清亮的眼眸中,猛地倒影出馮夷的臉。

是!賣奶茶時,這家伙是開出了27.61元的計費單,令人作嘔。是!這家伙是面無表情,看上去就一副生人勿近的嘴臉,格外欠扁。可……他是人類啊。這地方雖然地處鬧市,水吧中除了自己卻沒有別的客人。

吧臺的門,鎖的似乎有點嚴(yán)實,萬一妖怪兇性大發(fā)。

“我茅山弟子,當(dāng)心懷大義。

“身為太陽,照乾坤以爾光。

“心為鐘鼓,破朝昏以爾聲。

“能處之地位是大戰(zhàn)場。

“挽狂瀾之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從小到大,九叔公一直耳提面命,讓她牢牢記住的幾句話仿若泱泱大風(fēng),驀然間吹掉了腦海中一切的彷徨。

黑衣少年:“人人都說,馮老板的忘憂茶,人喝了,延年益壽;動物喝了,頓開天智;妖喝了,悟道正果;神仙喝了,忘憂無愁。哪怕喝不到,只是嗅一口茶香,都能脫離生死,得享天?!?/p>

馮夷:“過譽(yù)?!?/p>

黑衣少年:“是真是假,我的確不知道,不過那么多人,削尖了腦袋也擠不進(jìn)你的水吧,可見茶不一般?!?/p>

馮夷手支著下頷,淡淡的看著黑衣少年,道:“你想好了要付出什么樣的茶錢嗎?”

“轟隆!”

外面一聲驚雷,忽的響起,大雨越下越大……

二、

九月深巷,天色微沉。

朱門大宅外,懸著兩盞大紅色的紙糊燈籠。傍晚時候,大風(fēng)驟起,利劍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透過雕鏤的窗,門庭外那叢剛剛被人精細(xì)修剪過的石榴花枝,被大雨打的東倒西歪,花落滿地。

“喵~”

隱約聽得一聲貓叫。

恍恍惚惚間,穿越百年的光陰,毛薄若聽見那妖怪語氣平靜,還在說話。

他說:“這是我的憂,愁絲入骨,無藥可救。馮老板喜扒傷口,愛聽故事做茶錢,我不會講故事,只能讓讓馮老板自己來看了?!?/p>

不知為何,毛薄若聽著,總覺得心中涌上了淡淡的憂思。緊接著,她覺著有一雙大手狠狠抓了自己一把,她整個人被胡亂地塞進(jìn)一個逼仄狹小的空間。迷迷糊糊的時候,她看見一只手朝著自己拉了一把,沒拉住。

一個清冷嗓音驚訝叫道:“這女孩身為人類,竟能隨你故事入夢!”

黑衣少年毫不在乎的冷笑道:“既扒了傷口讓你看,我也不在乎是一個人看,還是兩個人?!?/p>

雨,下得越來越大。

三、夢境

八十年前,午后的陽光照耀在金陵路上的新型公寓。樓房頂部,是露天的臺子,上面養(yǎng)著花草,翠綠色的常春藤蔓延了大半個天臺。一只渾身毛發(fā)雪白的小貓懶懶地趴在玻璃魚缸邊,曬太陽。

“阿水,吃飯了?!?/p>

小貓兒眼神一厲,步步后退,猛地?fù)]出了一爪子。

陽光下,薄光一閃,微微一個悶哼聲,也不知它抓傷了誰。就聽著一個小心安撫的聲音一遍遍傳來:“阿水,別怕,別怕,是我,我不會傷害你的。”那聲音溫軟好聽,有安撫人心的力量,讓人不由地松懈了敵意。可到底是說晚了,一道怵人的血痕明晃晃地掛在了他的胳膊上。

當(dāng)天下午,藍(lán)眼睛的家庭醫(yī)生收好醫(yī)藥箱,不滿地盯著角落蜷縮酣然大睡的小白貓,好心建議:“高少爺,這種野生貓,養(yǎng)都養(yǎng)不熟,這周它已經(jīng)抓傷你七次了,我建議你換養(yǎng)一只鸚鵡……”

高家在上海灘是極有名望的商戶,開辦著中國棉業(yè)貿(mào)易公司,以及運(yùn)輸、票號等實業(yè),財大氣粗,極其富貴。高少爺英文說得極好。在別家對洋人又懼又怕的時候,高家卻有一個洋醫(yī)生,足見氣派。

高少爺和洋醫(yī)生的關(guān)系不錯。面對又一個勸告自己放棄阿水的說客,他微微一笑,和聲說道:“你也說了,一周也才七次……我覺得我這么健壯,胳膊至少夠它再劃上幾個月。”

家庭醫(yī)生驚訝極了:“那幾個月過了呢?”

高少爺伸出完好的左手,聳肩笑得毫不在意:“我這不是還有另外一條胳膊?!?/p>

高淮安今年十九歲,在私立中國公學(xué)讀書。因生得一副好相貌,再加上才學(xué)出眾,在公學(xué)中很得人緣。只是,因他愛貓如癡,到現(xiàn)在都沒有女朋友。對此,咱們淮安少爺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有阿水就好了!

阿水是高淮安的新寵。

這只小白貓渾身毛發(fā)豐潤水滑,雪白到連一根細(xì)小的雜毛都沒有,偏生著四只漆黑如墨的小爪兒。品種稀有,罕見之極的阿水簡直是高淮安的心頭寶。

可惜,高少爺?shù)鸟Z貓過程極其不順!

無論是給貓咪洗澡、喂飯,還是討好的撫摸,高少爺無一例外都會中招,他的額頭、下巴、胳膊、小腿肚子上幾乎全是貓咪的抓痕。才幾天功夫,高少爺漂亮的臉蛋就多了好幾道血痕!

對此,高淮安的死黨很是憂慮:“淮安,你家那個阿水簡直就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聽哥哥的,換一條雪獒來養(yǎng)。等養(yǎng)大了,就你這身板兒,咱拉著條高大上的雪獒走街上,保準(zhǔn)讓圣瑪利亞的女學(xué)生們看得眼睛都舍不得眨!”

“我覺得阿水不比雪獒差?!?/p>

“差遠(yuǎn)了好吧?!毙姨澆皇侨?,再幸虧不是女人,否則這么傲嬌別扭,不折騰死人了!

換寵的話,說的人太多了,可高淮安從不當(dāng)一回事兒。

對于阿水,高淮安絕對是一見鐘情。從他在那場瓢潑似的大雨中,看見護(hù)城河邊,那寬大荷葉下酣然自睡的小白貓時,就生出了割舍不斷的緣。

之所以說阿水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真沒冤它。

別家的貓,養(yǎng)上三五十天,差不多也熟了……偏阿水性子冷淡,高淮安養(yǎng)了半年,依舊沒養(yǎng)熟阿水。

高淮安這人,認(rèn)定什么就一條路走到底,極其別扭固執(zhí)的性兒。

在他心里,阿水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貓,沒有之一。

即便阿水偷吃了高夫人的銀魚片兒,得罪了高夫人。撕爛了來訪貴客的西裝褲腿,惹怒了高老爺。踩壞了三小姐精心涂抹的油畫,氣哭了高小姐。高家上下,從主到仆一個個被阿水折騰得雞飛狗跳。

這,照樣影響不了阿水在高少爺心目中的地位。

那是個禮拜五下午,尚不知大禍臨頭的高淮安從公學(xué)回來了。

一到了后院,他就見著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月華正擰著阿水脖上的一點兒肉,神色匆匆地往廚房走。

小貓兒懨懨的在月華掌心里伸了個懶腰,萌態(tài)可掬。

高淮安又愛又恨——

心道:小白眼狼,平常自己稍微碰它一下,它非得使出“降龍十八掌”來反抗。

今兒個它倒是聽話。

高淮安放下包,伸手想要接過阿水,月華不動聲色的閃開了,高淮安揚(yáng)了揚(yáng)烏黑的眉毛,心中不由的有點兒不高興了。

“月華姑姑,你霸著我的貓干什么?”

“回少爺?shù)脑?,老太太想喝龍虎大補(bǔ)湯,于是讓奴婢來抓阿水……”大丫鬟月華一板一眼的回答道。

龍虎大補(bǔ)湯?顧名思義,蛇貓燉。因家中有一個嗜貓如命的高淮安,所以高家從未做過龍虎湯。乍聽著月華這么說,高淮安驚呆了。

高淮安是個聰明人,小劍似烏眉一攏,一下子就明白這不是湯的問題?!鞍⑺株J什么禍了?”他急忙問道。

“……”月華猶豫了下,低頭不敢言語。

“說!”高淮安冷冷地一聲呵斥,心中嘈亂極了。

月華咬咬牙,無奈道:“阿水咬壞了老太太櫥柜中的那柄油紙傘?!?/p>

轟隆!

像是有一道驚雷忽的砸中了天靈蓋,一瞬間神魂出竅,電閃雷鳴,素來從容鎮(zhèn)定的高淮安整個人都炸木了。

高家是做油紙傘起家的。

然而,能惹的吃齋念佛的老太太不惜大開殺戒的油紙傘,卻只有一柄!

那是一件彩繪江淮水鄉(xiāng)的油紙傘。紫色羅漢竹削制的傘骨架,上面粘著彩繪山水的桃花紙。號竹、削骨、修邊、繪花、上油……七十二道半的工序,無一不是精細(xì)制成。

傘面山水,細(xì)膩綺麗——

繪的是月上畫舫,秀麗淮河水波粼粼,美不似人間。

它是老太太最喜歡的傘。

平素,只在中秋月圓的時候,老太太才會小心翼翼地從鐘表下的玻璃櫥窗內(nèi),取出油紙傘。

老人抱著傘,一遍遍地摩挲著它,眼中總會閃爍著溫柔的光芒。

有一次,高老爺沖撞到老太太,憤怒的老太太只說了一句話:“我老了,把我和櫥窗下那把油紙傘一并燒掉,也免得礙你的眼?!?/p>

一句話,徹底把親生兒子貶得連把傘都不如。

高淮安小時候貪玩。曾在院落中,見到素來嚴(yán)厲的祖母屏退了丫鬟。祖母一人坐在太師椅上,用細(xì)紋遍生、蒼老不堪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傘面,淚如雨下。

年幼時候的高淮安從沒見過祖母流淚,嚇壞了。在他眼里,祖母是個嚴(yán)厲而不近人情的老人,她說一不二,雷厲風(fēng)行。整個高家,沒誰不懼強(qiáng)勢冷酷的祖母大人!

可就在這樣一個無人的月下。祖母抱著傘,傷心難抑,竟痛哭流涕。

小淮安嚇得連連后退,踉蹌的腳步撞上了花叢下幾塊磊起的碎石,發(fā)出嘩啦的響動?!罢l在那里?”懷思被驚動,一把蒼老不悅的厲呵把小淮安嚇著了,小家伙雙手死死地蒙著腦袋,僥幸地期盼祖母看不見自己。

可惜。祖母最后還是找到了他,小淮安緊張極了。他害怕流淚的祖母,更甚于害怕祖母的戒尺。他緊張得心都要跳出胸腔。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間,也許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遠(yuǎn)。祖母嘆了口氣。

那是高淮安第一次聽見祖母褪去嚴(yán)厲,語氣是那么的懷念傷感,祖母說:“淮安越來越像叢希了……”

“叢希是誰?”好奇壓過害怕,淮安忍不住抬頭問了一句。

祖母沒回答。

再后來,高淮安從外人的口中,終于聽見祖父的名諱——高叢希。那把傘,是祖父怕祖母思念家鄉(xiāng),親手為祖母繪制而成。珍藏了油紙傘,并非是為傘面漂亮。而是因為制傘那人。那把傘后,藏著祖母一生的愛戀和故事。

如今,壞貓阿水竟然咬爛了油紙傘!

高淮安簡直驚得五雷轟頂,心智全失——

祖母脾氣差,惹惱了她,連親生的兒子都能揮著拐杖往死里打,何況是一只貓。高淮安心中忽然涌上說不出的懼意,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何會那么害怕,這個眉目清澈,向來穩(wěn)重知禮的年輕人一下子急了。他緊緊地抓住大丫鬟的胳膊,眼里射出絕望祈求的光:“月華姑姑,求你了……別,你別碰阿水,我去求祖母……求祖母放掉阿水,祖母會答應(yīng)我的……”

“少爺,您別為難奴婢?!?/p>

月華想要拒絕,可一看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小少爺六神無主,焦急凌亂的樣子,不知怎的,心略微的軟了軟:“算了,我?guī)蜕贍敯寻⑺粢魂噧海衫咸嬉鳊埢?,我也沒辦法?!?/p>

“喵~”

月華掌下的小白貓輕輕地叫了一聲,一雙燦若琉璃的漆黑豎瞳不滿地瞪了一眼高淮安,似在責(zé)怪高淮安多事。

不知道周淮安用了什么法兒,求了三天,老太太終于收回成命。

阿水安全了。

只是,從那以后的三個月,阿水看見他走路都一瘸一瘸的。聽說……高少爺是被老太太打了板子,又淋了雨。洋大夫說,少爺板子打的太重,傷到了筋骨,傷口發(fā)了炎,要治的晚點兒,恐怕這輩子都瘸了。

九月的天氣悶熱極了。

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叫著,在高淮安的寵溺下,小壞貓阿水逃過了一劫又一劫,活得不曉得有多滋潤,多……無聊。

到后來,整個公學(xué)的學(xué)生們都知道高淮安的小白貓。校友們見著高淮安,也會笑著打趣幾句:“淮安,你女朋友追到了沒有???”

“什么女朋友?”

“就是你家阿水。你喂它貓糧,它還會送你一副‘梅開雪中嗎?”梅,紅若血。雪,白似膚。因高淮安膚色雪白,故而,梅開雪中,指的就是貓爪印。

高淮安面色古怪,許久,才聽他輕描淡寫,平靜道:“阿水是一條公貓。”

日子一天天的過。也許是高淮安的誠意打動了阿水??傊呢埧偹悴辉倥懦飧呋窗擦?,它咬著牙,弓著背,勉強(qiáng)也能忍受高淮安的撫摸。

它越是這樣,高淮安越是心疼:“小東西,你以前的主人對你很不好吧?你放心,我絕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你信我?!?/p>

輕輕眨巴了下漆黑到近乎通透的豎瞳,阿水懨懨打了個哈欠。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高淮安發(fā)現(xiàn)阿水在笑。笑得玩味,有趣。就像是聽到了什么極有趣的笑話。

四、

到這兒,后面的畫面驀然一黑。水吧里,安靜得落針可聞。

馮夷問:“你是那個高少爺?”

妖怪少年搖搖頭:“不,我是那只貓?!睆耐轮邪纬錾駜?,他嘴角翹起了一絲兒笑意。晶亮的眼眸兒,折射著白熾燈的光亮,像是有一層薄脆的琉璃流轉(zhuǎn)著淡淡光華。只是那光,漸漸的,冷如冰雪,像是能把人凍傷。

聽著他倆的對話,毛薄若這才醒了過來。她蠻喜歡這個故事的。溫暖,正能量。她也喜歡著那只白毛黑爪的傲嬌小貓。她還想知道高少爺最后到底馴貓成功了沒有,結(jié)果那只妖怪居然給你來一個“未完待續(xù)”。

故事看到一半沒影了,這無疑是最不人道的事兒!小姑娘顧不得對方是人是妖,忍不住眼巴巴地看著他。

馮夷說:“你既是那只貓,有這么好的飼主,你渴求什么?”

乍聽見馮夷的聲音,毛薄若心中冷不丁的一激靈,像是被零下40°的冰狠狠地凍住了血液。

那么冷的聲音,讓她哆哆嗦嗦,一下子從夢局中抽回了思緒。

馮夷的聲音很特別,就像是他的人一樣,冷漠得仿佛漆黑空曠的深淵之中,曼陀羅花散發(fā)出細(xì)細(xì)裊裊的香。

清冽,甘醇。

可一旦你挨近了,就會察覺周遭盡是絕望到無處可藏的冷。不僅冷,而且讓人顫抖,恐懼。

黑衣妖怪剛來的時候,毛薄若只注意到他是人是妖的問題,沒有察覺馮夷有哪里不對。可憋在這個逼仄狹小的空間里,毛薄弱聽見馮夷的聲音,卻忽然感覺到一只冰涼的手拉扯著她往下,再往下——

手臂上迅速的起來了一層雞皮疙瘩,從沒怕過什么的毛薄若,一下子就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的戰(zhàn)栗。她一下子想起九叔公的茅山入門術(shù),下意識的想去掏出包包里的對付邪靈的應(yīng)急裝備,摸了半天。

她無奈的抬起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凍僵了,動彈不得。

怎么辦?

怎么辦?

怎么辦?

就在毛薄若急出了一身冷汗,腦筋急轉(zhuǎn),思考著解決方案的時候,她聽見妖怪少年格外好聽的嗓音,溫柔地響起。

“今日諾,明日毀。人類的諾言,就如同放屁?!?/p>

這聲音一響起,毛薄若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周身,猛地燃起了煊天赫地的大火。

眼前明亮清晰起來。

呼吸猛的順暢起來,毛薄若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黑衣少年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凌厲。那目光,亮得幾乎能生噬活人。

他說:“正因為人類誓言反復(fù)無常。我才來求一杯忘憂茶。忘我幽思,忘我愁苦。江上草枯,夜夜寒潮……愿我此生,不歷亂心、無有鬢霜、懸崖勒馬、屠絕殺心,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忘記那位故人!”

漆黑的妖氣一陣陣擴(kuò)散。外面悶熱無風(fēng),門檐下的風(fēng)鈴卻“叮當(dāng)當(dāng)”急促地響了起來。水吧中的燈光,也“茲茲沙沙”的明滅不定。光影錯落中,黑衣少年的嘴角,透著一絲笑也似哭的瘋狂。

馮夷“哦”了一聲,面無表情道:“看來,我看見的故事不是全部?!?/p>

“對,那確實不是全部。高淮安一直以為我是只貓,卻不知道我其實是……”水怪。

四、

“不會吧,我只想聽故事,我不想當(dāng)見證人?。 ?/p>

天旋地轉(zhuǎn),重新被丟進(jìn)了那方漆黑狹窄陰暗的空間,這一回,毛薄若被撞得滿頭大包,再次入夢。她心中哀怨不已。

腦海里,清清楚楚地印入一個張狂凜冽的嗓音——

“我才不是什么貓,而是涂水之靈,也就是你們?nèi)祟愓f的水怪。我也有名字……我叫涂秋水?!?/p>

聲音層層疊疊,一遍遍地回蕩,不絕于耳,驕傲恢宏,勁透蒼穹。

毛薄若驚得呼吸都窒了。

不是貓?怎么可能!

在妖怪少年一開始說那個故事的時候,毛薄若分明墜落到無敵深淵,正是因為她隨著涂秋水的故事入夢,變成了一只貓,受盡了高淮安的寵愛,所以她才會那么喜歡那個溫馨的故事,期盼有一個幸福的結(jié)局。

可現(xiàn)在……涂秋水居然說他不是貓,是水怪!哥哥啊,你玩我咧!

水波一漾漾,蔚藍(lán)而美好。新的故事,像一卷畫風(fēng)凌厲的絕殺圖,拉扯著大旗,呼嘯著灌入耳中。

我是個失敗的水怪。

我的水殿,被我視若珍寶的親弟弟給占了。我的身份,被我從小養(yǎng)大的親弟弟給頂替了。我的性命,要不是老龜好心提醒,恐怕睡夢中我就做了斷頭鬼。我因受到弟弟的詛咒,變成了貓,狼狽逃往人界。

八十年前的九月,我在松花江邊,遇見高淮安。

分明說著久遠(yuǎn)無比的往事,不知道為什么,毛薄若莫名的從聲音中感受到一種從骨中透出的陰冷。

我需要一個安穩(wěn)可居的家、解除該死的詛咒,而高淮安需要一條寵物貓。大家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筛呋窗策@人,外表溫和有禮,風(fēng)度翩翩,看上去憐惜弱小,品德出眾……其實壞得流油!

惡水之妖的詛咒,異??膳?。我要想恢復(fù)本貌,必須受千刀萬剮,凌遲之刑。一開始,我怕疼,真不想受那樣的罪。可當(dāng)我咬緊了牙關(guān),準(zhǔn)備接受破除詛咒的疼痛,徹底離開高家時——

高淮安讓我的計劃一次次慘遭失敗。

我有十足的理由懷疑他和我弟弟勾結(jié),阻止我回涂水的計劃。

細(xì)數(shù)我為貓一生輝煌燦爛的闖禍之路,闖的最厲害的一次禍,是咬爛了高老太太心頭最愛的一柄油紙傘。老太太攆著身邊的大丫鬟,怒氣沖沖地要把我燉一鍋香濃美味的龍虎湯。嘖。老人家精神矍鑠的!我到現(xiàn)在還能想起她拄著拐杖,追著我跑了大半個院子的雄健英姿。

我被大丫鬟擰著脖子帶到廚房。只要拔了貓皮,我就能脫了貓形……未來十分美好。我已經(jīng)找好了松花江畔的一個無人水澤,決定在那修養(yǎng)法力。水怪嘛,理當(dāng)呼風(fēng)喚雨,擇水為王。總和人類混在一起,這成何體統(tǒng)?!

等等,事態(tài)有變,高淮安回來了。

我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果然,這壞得流油的小子居然跑到祖母的房門外,跪在雨中,居然求了三天三夜。

老太太氣得不輕,棍子打斷了三根。壞小子高淮安被打得血肉模糊,差點瘸了腿,我被救下。

離開高家的計劃徹底崩盤。

我開始和高淮安置氣,咬他,抓他,踢他。

他居然不生氣。

我不食不飲。

他開始郁郁寡歡。

可惜,我修的是天地正道,不可以手染鮮血,否則我一定得除掉高淮安這個阻礙我回家的壞蛋。

我隱忍再三,好在天不絕我。

機(jī)會很快就來了。高家的商業(yè)競爭對手找青幫的小癟三綁架高淮安。這些癟三們拿到了高老爺?shù)内H金,準(zhǔn)備撕票……我躲在草叢中,心中一陣暢快。這小子要死了!死絕了,老子就自由了!就在我高唱凱歌,莫名開心的時候——

冰冷的槍口塞在高淮安的嘴里。

他奶奶個熊,高淮安的嘴巴,曾經(jīng)為老子唱過安眠曲,小癟三殺人換個地方去槍斃不行?。?/p>

甩出幾塊石子,我打碎了路燈,用眼神攝取了為首惡徒的魂魄,一個弓躍跳了過去,咬斷了綁著高淮安的繩子。

這是我第一次救高淮安。

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并告訴自己,下次遇見這種事,不管小癟三用什么方法殺高淮安,老子也絕不干涉。

話說得好聽,可當(dāng)天晚上,高淮安居然夢魘了。青幫火拼的事,勾起了他對外祖父的懷念。聽高家的老人說,高淮安很小的時候,親眼見著外祖父是被日本人凌遲至死。所以他怕槍,怕血腥,見則噩夢。

我一直知道他身邊,蟄伏著一只食夢鳥。食夢鳥這種妖物,最會挑撥人心,勾起人類心底最深沉的恐懼記憶。從前沒見過它出現(xiàn),可這次它編織夢網(wǎng),這是拼了老命地準(zhǔn)備在夢里嚇?biāo)栏呋窗矄幔?/p>

我對自己說,我只是討厭食夢鳥這種妖物,才不是為了高淮安能夠安然入夢。把食夢鳥重傷打跑的時候,那只大鳥渾身是血,聲色俱厲,撲著翅膀?qū)ξ爷偪裨{咒:“涂水之靈,我不為害人,只為飽食,你卻毀了同類的羽翼,你會遭報應(yīng)的!”

掏了掏耳朵,我不以為然。報應(yīng)?哈哈,老子錯信兄弟,變成貓怪不說,老子就是報應(yīng)!

那個年代的上海灘,總有各種街頭斗毆,進(jìn)步青年被捕,綁架撕票,又或者暗殺……

時局動亂。

我不記得自己救了高淮安多少次,但我知道,倘若在今年12月冰封大地的時候,我還沒有回到牧靡南山,我那位弟弟將徹底接管我的水殿,統(tǒng)領(lǐng)我的水族之臣,徹底地取我而代之。

我必須在那之前,遭千刀萬剮,破掉弟弟施加給我的邪惡詛咒!

我永遠(yuǎn)記得那天,秋高氣爽。高淮安穿著白色襯衫,筆挺熨帖的西裝褲。涼爽的秋風(fēng)一陣陣,吹開少年唇角清淡的笑,他笑得格外好看。

他坐著黃包車,去金陵東街為我買貓糧罐頭。

在高家老宅的門口,我不屑地繃緊了臉。呸!老子是水怪,吸天地靈氣,誰樂意吃貓糧。也就高淮安,天天到處折騰,要給我去買貓糧。這笨蛋曾試過親口去試貓糧,然后吐吐舌,抱歉地對我說:“好像果然是很難吃,不過阿水,我聽說東街賣的貓糧不錯,我去給你買點吧。”

今天東街大兇,將會發(fā)生流血事件。

我想扯住他的褲腿,阻止他去東街……可不知道為什么,腦海中總是想起牧靡山下水光粼粼的涂水。

那是我的家。

我不想他出事,可我更想回家。

高淮安坐著黃包車出門了。

我想了想,弓腰跳出了大宅。穿梭在街道里,風(fēng)從耳畔獵獵往后,我跟緊了那輛黃包車。

硫磺的氣味很濃烈。還有十丈,黃包車就會帶他踏入死門。那里有一個劫。是一個連我都無法預(yù)測的劫。那個劫兇煞無比,在那片土地的上方,天空中甚至籠聚了濃烈的烏云。只要他進(jìn)去……必死無疑。

高淮安看上去心情愉悅,他手中捧著貓糧,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的心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痛。

三、二、一……

他馬上就要踏入那個兇地了。

我想沖過去救他??伞乙丶?!這個念頭從沒有一時這么強(qiáng)烈執(zhí)著過!它叫囂著,沖破了我心中所有的枷鎖和愧疚。

“砰!”

一枚刺殺袁世凱的流彈,挾裹著凌厲的殺氣,從暗洞里無情地射來。

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聲,男人的吼聲,警察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腳步聲……世界那么噪雜,人群那么擁擠?!鞍⑺?。”為什么……我卻這么清楚地聽見高淮安的笑聲,遙遠(yuǎn)又溫柔地傳入耳中。

“阿水,我保證東街的貓糧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真的,我嘗過哦!”

貓糧落地,血染成河。

“阿水是世界上最乖的貓。”高淮安的聲音!

“我最喜歡阿水了?!备呋窗驳穆曇簦?/p>

“聽說東街的貓糧不錯,你喜歡吃,我就多給你買點。”高淮安的聲音。

“死者19歲,住在金陵公寓……”警察冰冷冷的嗓音公事公辦道。

我一定是瘋魔了!

警察的記錄聲,黃包車夫的回答聲,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聲。為什么每一個聲音,都是高淮安。

“我要回家!”內(nèi)心深處那個瘋狂叫囂的聲音不叫了!它真的不叫了。

我聽見了心碎的聲音。眼耳口鼻有什么流了下來。攤開爪子,輕飄飄地抹了一把。是血。呵呵,我太入局了。竟然因為不敢繼續(xù)去看、去聽,于是封閉了五感六識。法力用得過渡,竟生生震碎了五臟六腑。

真好。那家伙死了,我終于可以受到千刀萬剮,我終于可以回家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笑聲為什么聽起來……卻像是在哭?

鮮血刺得我眼睛都有些發(fā)酸。

恍惚中,有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fù)崦业念^。

一遍遍,溫柔笑言:“阿水,別怕,別怕,我永遠(yuǎn)都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那個笨蛋——

真是笨到無可救藥了!

狠狠地摸了一把臉,一滴血淚,悄無聲息地順著面頰,重重地砸落在腳面。

五、

馮夷長吸了一口氣,同情地看著水吧里抱著頭目光瘋狂,痛苦不堪的黑衣少年,緩緩道:“真悲情。”

“我想忘掉他,我要回家,他阻了我回家的錯,他會死,這不是我的錯,為什么他死了還不放過我?!?/p>

猛地掃開吧臺上的價目表,水杯,絞冰機(jī),黑衣少年蜷縮著,忽的又站起來,猙獰地一把扯住了馮夷的衣領(lǐng),怒聲地咆哮。

那絕望的聲音也似獸吼。

馮夷被他扯著衣領(lǐng),神色清冷,分毫也未動容,只淡淡道:“竹馬之交,人以誠待我,我陷人于不義。百年回首,悔不當(dāng)初,這故事勉強(qiáng)也能抵一杯茶錢。不過我的茶,未必能解你的憂。喝了我的茶,也許你會更痛苦。這樣的茶,你還要喝嗎?”

涂秋水一瞬間偃旗息鼓,放開他,落寞地坐了回去,抱著頭,嗚嗚痛哭起來:“喝吧。只要能讓我忘掉他,不管什么代價都可以!”

這少年性情乖戾,神鬼莫測。

毛薄若看著他瘋狂,掃開了桌上的雜物又威脅馮夷,她分明應(yīng)該害怕,可心里總是堵堵的。

他口上雖然罵著高淮安討厭,可聽得出他的心早就碎成了片片。毛薄若捂著心口,有點兒難受。

她想安慰他,卻冷不丁“看見”涂秋水眼中散發(fā)出猩紅的光芒。

妖靈!

不是說……涂秋水是涂水的水怪嘛?

他怎么會有妖靈的氣息???

一個念頭驟然略入了心口,毛薄若眼睛一縮,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西瓜潤喉片,你要來一盒嗎?”都這個時候了,她發(fā)誓自己真的看見馮夷拿著一盒西瓜霜,有一只手已經(jīng)準(zhǔn)備朝計費單上重新計費了。

“不要,謝謝!”

毛薄若忍著咳嗽,握緊馮夷的手,一點兒也不懷疑馮夷下一步就開出單子收自己的錢。都這個時候了,她一點兒也不想給自己惹事。

馮夷的手冰涼如玉,被她握住的時候,他抬頭淡淡看了她一眼。這一眼無悲無喜。毛薄若卻覺腦子像是被人震了震,暈船似的天旋地轉(zhuǎn),不由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這時,涂秋水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眼中折射出哭過后的淚光,眼巴巴地問:“我的故事好聽嗎?”那紅光猙獰,眼淚縱橫,似笑還哭的模樣,像一把尖刀插入胸口,毛薄若不敢吱聲,心中一顫,暗暗捏緊了拳頭。

“你要的茶?!?/p>

說話間,馮夷已經(jīng)泡好了茶。那杯茶,碧綠生香,散發(fā)出裊裊的白霧,像極了一片溫柔的翡翠玉。

涂秋水眼中射出瘋狂的光芒,不再管毛薄若,握著茶把,迫不及待的喘息著,一飲而盡。

他喝過茶以后,神色平靜許多,可嘴里卻忽然哼起了奇怪模糊的調(diào)子。

那調(diào)子嚶嚶如泣如訴。

他陶醉地隨著調(diào)子晃動起來,仿佛回到了曾經(jīng)的故里。

“快走,這家伙瘋了!”拉著馮夷,毛薄若拔腿要跑。

話音落下,“乒”的一聲脆響,水吧角落的一盞壁燈生生炸碎了。

“茲茲!”

水吧中光影瞬間黯了許多。

大風(fēng)倏地平地而起,涂秋水坐在吧臺邊,目光又憤又恨:“呵呵,你說誰瘋了!”那些急卷著妖邪之氣的大風(fēng),從他身側(cè)呼嘯而過,桌椅掃帚連著許多家具在半空中飛舞,卻連他額角的一根碎發(fā)都沒吹起。

毛薄若驚呆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冷氣。

那是什么?涂秋水身上環(huán)繞著許多黑的近乎透明的氣體,周圍桌子、杯子、椅子旁邊環(huán)繞的淡淡白氣。當(dāng)涂秋水坐到椅子上的時候,椅子上的淡淡白氣,迅速被侵噬。那是……那是邪煞之氣!

一個修天地正道的妖,不應(yīng)該擁有如此瘋狂霸道的邪煞之氣!

涂秋水不是人,但他現(xiàn)在……也不是妖!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xiàn),“啪、乒乓、啪!”玻璃清脆的炸響不絕于耳,周圍的光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迅速黑了下來,玻璃碎裂的炸響近得好像就在耳畔。

“啪啪啪?!比暻宕嗟墓恼坡暻逦捻懫穑秃孟裼腥嗽谀X海中鼓起了掌。

蠢蠢欲動的煞氣里,涂秋水笑的溫柔而美好,他嘴角勾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靜靜地看著毛薄若,冷笑道:“沒錯,我瘋了。我的確不是人,也不是妖。多謝馮老板的忘憂茶,讓我終于想起我原來已經(jīng)死了。貓有九命,我救了高淮安八次……那日在金陵街,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最后還是不忍心看見他死,于是擋在了他的前面,替他挨了子彈。呵,生命太長也是個麻煩,死足九次還真的挺不容易?!?/p>

黑衣妖怪少年仰頭長笑,聲音桀桀的,令人膽戰(zhàn)心驚,可話音內(nèi)容里的悲涼滄桑卻像是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了你的心臟,讓人不由得心生蒼涼……

六、

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水吧,血腥的氣息撲鼻而來,門檐銀風(fēng)鈴下的金色鯉魚飛快的被妖氣撞開,扭曲著,發(fā)出尖銳的響聲和奇異的金光,仿佛是一尾不甘寂寞的金龍,幾欲掙開鎖鏈,飛沖上天。

“哈哈哈……”

涂秋水仰天長笑:“原來我一直弄錯了,前面八次是我自愿為他擋煞,可第九次,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嗎……”聲厲如鬼,劈裂長空。

轟隆!

水吧外面,一道驚雷再次霹了下來,大地震顫,痛苦呻吟。

“慘了。我們被困住了?!泵∪糇o(hù)住馮夷,想快一點離開,腳踝卻傳來刺骨的疼痛,像是被什么死死地扯住了。穩(wěn)神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條條搖曳蜿蜒的黑色小草。小草遍地都是,密密麻麻,似水底下招搖的水草,妖異極了。

毛薄若急得額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子,幾次伸手想要扯開纏著足踝上的小草,頭頂上方卻傳來馮夷幽幽的低語:“這種草叫纏絲,只要碰到就會被勒住,要想解開,除非筋斷骨折……”

馮夷怎么知道的?來不及管這個問題,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這種小草不能扯開?難道她們要等著妖怪來生吞活人?迅速從隨手?jǐn)y帶的包包里掏出一柄牛骨小刀,一開始,毛薄若只是準(zhǔn)備斷足求生。

沒想到,小刀才揮下去,那些草葉迅速尖叫著,飛快后退。

哈!有戲。

心中一喜,小姑娘慌忙朝著腳上的纏絲小草揮刀子。

涂秋水瘋了。他張臂狂笑,厲聲說道:“小姑娘,你的確很聰明。怕是你早就察覺到,我根本未受千刀萬剮之苦,又怎么能解除詛咒回到涂水奪回了自己的水殿。”

“我才不好奇!”毛薄若大聲地說道。

“嘶——嘶——”跌落在地的牛骨小刀散發(fā)出瑩瑩的光亮,將周圍的一切照出了七分景。

“你不想聽,可是我想說。不如,你就做我入魔之后的第一個見證人吧。”

猖狂尖銳的笑聲,一陣陣,貫穿天幕。像一柄利劍,狠狠刺透了胸腔。

七、

“嗷——”

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從靈魂深處顫了起來。

毛薄若聽到這聲慘叫,幾乎汗毛倒立!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琥珀色,這一次的入夢,竟然和前面兩次完全不同。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回到了民國時期,在時光的河流中,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見證了……

入魔。

聽老人說,傍晚五點半,是逢魔時刻。

眼前的天色昏黃,地面卻依然蒸著熱氣,有些烤人,恰好是傍晚五點半。眼前出現(xiàn)了一群,穿著旗袍,披著藕荷色絹紡滾邊披風(fēng)的姨太太們。

天氣有些悶熱,風(fēng)卻有些涼。這是過了立秋的天,不遠(yuǎn)處有座老宅被炸開了屋頂,塌掉了半邊屋子,荒草遍地,像傳說中的鬼屋一般。毛薄若飄飄晃晃,長久地伏在一片破舊的瓦片上,心中空空蕩蕩。

站在這片荒宅中,毛薄若終于知道自己來到了阿水的世界。她總覺得有什么正在發(fā)生,無法阻止。

她會看到阿水的死嗎?

“淋了嗎?”

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趴了多久。就在她困倦極了的時候,她聽見極遠(yuǎn)的地方,模糊地傳來一個女孩子清脆平靜的嗓音。跟著那聲音后面,有人唯唯諾諾地答:“才燒了水,馬上就好?!?/p>

女嗓冷然說道:“這地太腥臭了,我呆不住。你可別給我出紕漏,那只貓必須要死,而且只能是燙死?!?/p>

毛薄若猛然睜開了眼睛。可眼前的一幕,讓膽大包天的她忍不住渾身戰(zhàn)栗,且驚愕地瞪大了雙眼。那是一只貓!可那哪里還看得出是一只貓!一盆的開水中,飄著白色、黑色的貓毛,皮已經(jīng)被燙熟了。

血泡一個個,繼續(xù)被燙開,流出一盆的血水。

皮、肉、骨……拆散開來。

這是……

“阿水。”

震驚的吐出這個名字,赫然間如電擊一般,撕裂似的傳遍全身。

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整個身子都像是被人浸在了硫酸水中,灼燒似的疼痛從每一片肉,每一塊骨頭戰(zhàn)栗到全身。

“嗷——”尖利可怕的貓叫聲,炸的她頭發(fā)尖尖都仿佛被揪痛了。

我在哪兒?我怎么了?

眼前一片漆黑,有風(fēng)吹過,眼眶里空蕩蕩的——像是被剜去了什么。是!阿水的眼睛被燙掉了。那種痛,痛到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時候,卻已然被“嘩啦啦”的一盆盆開水劈頭蓋臉的潑了下來,蓋住了。沒有千刀萬剮,沒有凌遲破咒,阿水是被一盆盆的開水燙掉了骨肉皮——

活生生燙死的!

難怪涂秋水的氣息,是純粹近乎絕望的黑,難怪涂秋水的氣息,透著凜冽的邪煞!

毛薄若的心口忽然被什么狠狠地掐住了,說不出的疼痛。

一種徹骨入髓的哀傷,讓她寒毛倒豎。

涂秋水笑了:“看見了嗎?我死了,是被燙死的。”

他的聲音超乎物外,那么輕描淡寫,仿佛這慘死與他無關(guān)。

他說:“我未經(jīng)受千刀萬剮,我未嘗試凌遲破咒,我未有過徹骨銘心的恨,卻遭遇了……非常人能忍的痛。”

那么清軟,柔和的嗓音,說的仿佛不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樣。

他說:“許小姐,是高淮安的未婚妻,有一雙漂亮的手。她寫的一筆流利瀟灑的字,彈的一手婉轉(zhuǎn)動聽的鋼琴。卻也……心狠手辣,世間少有!我曾以為高淮安會來救我,可直到最后,他也沒來。哈哈哈……原來一切是劫!是劫數(shù)啊……我弟弟查到我在人世間的消息后,不便親自動手,于是慫恿了許小姐心中的惡念,借了許小姐的手來除掉我!他利用了許小姐的嫉妒,讓我再也無法回水族。我好恨……我好恨……高淮安分明承諾過不會害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害我??伤o(hù)著我不被千刀萬剮,卻活生生的害我被燙死……”

狂風(fēng)驟起,天地盡雨。

嘩啦嘩啦的大雨,是誰的恨,是誰的愛,徹骨又銘心!

剜掉眼珠,褪掉皮毛。

血水一潑又一潑。

是誰在耳邊憤然而歌,怒聲而吼。

是誰在地底淺吟深唱,低聲哭泣。

是誰在說:“我看不見來世的路,我再也……回不去曾經(jīng)的家……”

“生榮死哀,天理循環(huán)。食夢鳥說的沒錯,壞了同類的羽翼,我會造報應(yīng)的。這不,報應(yīng)就來了。”

黑衣的少年笑得那么怨恨,那么絕望。

被剜掉眼珠子的地方,燃燒起墨綠色的火焰。

毛薄若忽然間心中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她看見高淮安擁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行走在深夜里的雨巷。

滂沱大雨中,早已被恨意腐蝕的水怪,化身兇煞。

是誰揚(yáng)天狂嘯,森森大笑:“負(fù)我者,碧落黃泉,再無所安!我不得好死,你們……與我陪葬!”

再一扭頭,高淮安沒了,大腹便便的女子也沒了。

遍目血腥,尸橫雨巷。

難道……這才是涂秋水,這才是水怪臨死毀天滅地的報復(fù)!用血的復(fù)仇來為胸腔中激涌的不甘和怨念劃下了一個句號。

“哈哈哈……”

阿水的笑聲夾雜著貓叫,聽得人心肝欲催。

八、

喘不過氣,像是要被壓抑死了。

毛薄若驚恐的尖叫,從夢境中彈出,猛地站直了身子,民國時候的琥珀色從眼底迅速褪去。

站在水吧里,她終于看清吧臺邊那個優(yōu)雅啜飲的流利剪影。從那個影子里,無數(shù)的黑氣噴薄而出。

人類的體態(tài)完全被淹沒,從涂秋水的身上,迫散出千萬條妖影,幢幢啁啾。它們長著血盆大口,舒展著筋骨,歡欣雀躍的要一飲鮮血。

涂秋水出現(xiàn)的時候,驅(qū)魔家族的黃金血統(tǒng)已徹底地蘇醒在毛薄若的靈魂里。祖上驅(qū)魔安天下的歷歷往事,如走馬燈一般從腦海中飛掠而過。她終于記起了自己的使命和責(zé)任,窺破了天道的興衰和痕跡。

她知——

“我茅山弟子,當(dāng)心懷大義。

“身為太陽,照乾坤以爾光。

“心為鐘鼓,破朝昏以爾聲。

“能處之地位是大戰(zhàn)場。

“挽狂瀾之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那是毛家數(shù)十上百的先人們,踏破萬里妖魔尸骸,用鮮血和生命書寫的承諾。那是毛氏驅(qū)魔家族的使命和傳承!

這種傳承的記憶,毛薄若根本不知道怎么和馮夷解釋。她干脆地蒙了他的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淚,不自覺地砸落腳面。

可卻從沒有一時,她覺得如此慶幸!謝天謝地,她沒有逃跑。她慶幸自己留在了水色坊;慶幸自己沒有因恐懼而狼狽奔逃;慶幸自己因見過癲狂的愛,再不會因生死而疼痛!

可也從沒有一時,她心里這么難受害怕!

N城里有教她做人道理的老師長輩。

有她從小玩到大的親朋好友。

有因她摔倒扶住她起來的好心路人。

這世上,有那么多她珍視、重視,不想離開的人!

她多想找到被自己擠兌跑的九叔公深深鞠一躬,說一聲對不起。

她多想回到家中,擁抱生她養(yǎng)她的媽媽,說一聲謝謝。

她多想和才鬧過變扭,冷戰(zhàn)生悶氣的小伙伴,說一聲沒有關(guān)系。

來不及了。

她只能以自身的血,鎖住這一室蠢蠢欲動的妖物邪靈。只有這樣,她才能護(hù)她在乎的人,坐臥無憂!此時挺直了腰桿站在這兒,擦干了眼淚,她對得起自己的血!唯一對不起的……也只有無法救出的馮夷。

九、

在地上飛快的撿起牛骨小刀,閉著眼睛朝著手指劃上一刀,激活錦繡乾坤袋。

涂秋水輕蔑的看了她一眼,語氣不屑極了。

“呵!我當(dāng)什么人……原來是毛氏一族的驅(qū)魔人。難怪能隨我入夢!”

他手指一點,無數(shù)的妖魔咆哮著沖自己飛來。

毛薄若想哭,她發(fā)現(xiàn)水怪本來只是近乎透明的黑,現(xiàn)在卻強(qiáng)大豐富了許多。他不是一個妖怪!他是一卡車的妖怪在戰(zhàn)斗?。″\繡乾坤袋是驅(qū)魔毛家的法寶,里面能夠取出各種制敵的寶貝。那袋子一顫,有什么死死地抵住了她的掌心。冰涼的觸感很特別,感受上去就很強(qiáng)大。

小姑娘欣喜若狂,然而把東西抽出來的時候,徹底傻眼。

“九叔公,你玩我啦!”

這居然是一柄小巧精致的雕花小弓!

“丫頭,你準(zhǔn)備用這玩意對付我?”

妖靈哈哈大笑,沖撞著小小的水吧,眼見著黑煙彌漫,即將吞沒一切,沖入城市。

不管了!就見著女孩兒眼神一厲,猛地抽出箭支,飛快地對準(zhǔn)了天花板直接射出了一箭。

“轟!”

讓人想象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張巨大的箭網(wǎng)散發(fā)出矚目的金光,瞬間籠罩住整個水吧。

金光籠罩下,巨大的鐘聲敲響,震得人胸腔翻滾著諸多的惡心。

“啊——”

妖怪們發(fā)出尖利恐怖的哀嚎,就連吧臺上安然坐著的馮夷,面色都是一緊:“茅山道法名不虛傳,看來我還是低估你了?!?/p>

化身妖靈的涂秋水再次揮手,一道兇猛的極光迅速沖向了毛薄若身上。

“嘔……”前狼后虎,耗費了大量元氣的毛薄若被擊飛到墻角,抱著凳子腿,忍不住劇烈地嘔起了鮮血。

“你沒事吧?”馮夷扶住她,卻被毛薄若一手推開,小妮子血液里的倔強(qiáng)終于被激了出來。

她抹干嘴角的鮮血,沖著妖靈怒吼:“你出不去的!姐封了整個水吧,死也要拖著你墊背?!鄙倥难壑型钢鴪砸愎麤Q的光芒,看著籠罩住整個水色坊的那個封印,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中,透著說不出的死志決絕。

“倒要看我們誰先死了!”

一撞不出,涂秋水徹底被激怒了,渾身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眼見著他步步逼近,一掌就要拍死毛薄若。

就在這時,一直被人遺忘的水吧老板看了一場好戲,忽然開了金口。

“涂先生,我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你說你殺掉了高淮安和他的未婚妻許小姐??蔀槭裁锤呋窗驳臍猓写嫒碎g?!?/p>

“乒——”

水吧里最后的一個完好的燈泡,瞬間炸碎成齏粉。

毛薄若愣了。涂秋水愣了。一室邪魔亂舞的妖靈們,紛紛愣住了。

十、

馮夷徐徐吐出一口氣,從容地解開毛薄若系在自己眼睛上的絹紗。

在此之前,毛薄若一直當(dāng)他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看見他安安靜靜被自己蒙住眼睛,躲在一邊,到最后,毛薄若甚至忘記還有這么個人了。

直到此時,他居然敢和妖靈談判!

他朝著毛薄若,生硬冷漠地點頭。

緊接著他又說了一句話,讓毛薄若想揍他。

馮夷扭頭,說:“毛小姐弄壞的那副眼鏡,是出自lotos牌下最有名的白水牛角鏡框,價值50萬歐元,一會兒我們聊聊賠償問題。”

“我干脆給你一百萬吧,不用找零……”毛薄若抽了抽嘴角,實在無法理解馮夷思路大開死要錢的思維方式。

“你愿意,我也不介意。”馮夷緩步而出,步生蓮花,釋懷一笑。

直到很多年以后,毛薄若依然能記起他那時候的笑容。誰能想到,一個經(jīng)年累月不愛笑的人,笑起來竟這么的美好。仿佛有千萬朵玫瑰,在他身后此起彼伏熱熱烈烈地綻放。那笑容,讓毛薄若的呼吸都仿佛被窒住了。

他還在走。走到吧臺后面,環(huán)顧了一眼凌亂的水吧,道:“涂先生砸了我的水吧,弄壞了我的絞冰機(jī),耽擱我正常營業(yè),這筆賬就有點難算了?!?/p>

涂秋水傻了。在人間那么久,還是第一次有人找他要錢。

馮夷說:“不過介于你的茶錢的確是給力,我這人又的確是爛好心,所以我不介意你分期還債付款?!?/p>

“我也不介意把你分段吞食?!闭哆^后,是被戲耍后瘋狂的憤怒。

就在涂秋水煞氣暴漲,即將沖來的時候,馮夷歪著頭,輕描淡寫彈去了一張嶄新無比照片?!巴肯壬J(rèn)識照片里的人嗎?”

青春照相館里照片,照出來的人,總是格外的好看。

照片下方寫著拍照日期——

2014年12月19日。

照片中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慈眉善目,目光堅忍而平靜。

馮夷的腦回路一定是歪的!他作死鬧出了忘憂茶也就罷了,此時還和妖靈討論照片,簡直花樣作死!

毛薄若緊緊的捂住眼睛,真的不忍心再看下去。

然而。時間滴滴答答的過去了,意料中的慘叫并未響起。也許是一瞬,也許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遠(yuǎn)。當(dāng)毛薄若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見涂秋水浮立在半空中,顫巍巍地捧著照片,靈體瞬間破碎。

“……淮安。”涂秋水眼角一滴淚,順著臉頰往下墜,往下墜,墜得深不見底。

毛薄若發(fā)誓自己聽到了心臟破碎的聲音。

妖影沉寂,煞氣退散。

門檐下,叮當(dāng)作響的銀風(fēng)鈴善解人意地平定下來。

窗外瓢潑的大雨,漸漸弱去。

傍晚的云霞,透過層層疊疊的云朵,撒落一束束絢爛無比的光輝。那日光下的雨景,瑰麗的讓人難以想象。

這時,加諸在涂秋水身上的邪煞之氣,紛紛煙消云散。涂秋水的靈體,格外的通透,那是江河湖海的浩然水澤。那樣純粹干凈的靈體,就這么捧著手中的照片,哭得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一樣。

“看見了吧,高淮安還活著!”

頓了頓,他繼續(xù)道:“你沒有殺許小姐,更沒有殺掉高淮安。忘了嗎?在你被燙死的時候,在那個雨巷,你看見高淮安擁著大腹便便的許小姐時,你的心就已經(jīng)碎了。分明遭遇的是灰飛煙滅的苦楚,可你依然決定原諒。也就你,竟然這樣都能饒恕那倆家伙?!?/p>

他絮絮叨叨。

說了那么多的廢話,偏偏面無表情,語氣依然是平靜、平定、平緩的。

在那些話語中,被大雨淹沒的真相,一點點恢復(fù)了本來的面貌。

都說是高淮安寵他,可誰又知道……高淮安命理中犯了天煞,不該有父母緣,不該有朋友緣,不該有子孫緣。是他涂秋水,一次次用貓的九命,幫高淮安擋下了一次次的劫難,護(hù)他安然無恙。

一張機(jī),九天驚雷夜深深。

初見。它在荷葉連連中,抬眸看見了雨中的少年,他伸手過來,猶豫了下,它鐵口直斷他活不過今晚。算他好運(yùn),阿水想了想,決定把自己的一條命送給他,換他平安。

“小子,你記住,往后你可是要將我千刀萬剮,破我身上的詛咒!這是好處費。你貓爺爺賞你的?!?/p>

舔了舔爪子,阿水笑了。

二張機(jī),命里劫數(shù)月沉沉。

相處。它借著他的家人,正準(zhǔn)備破掉自己“千刀萬剮”的詛咒,可沒想到高淮安不許它死,竟然為了它和祖母求情。老太太精神不錯,打了孫子幾十棍子,把高淮安打得奄奄一息。

這是高淮安命中劫數(shù),不為自己也會有別人……

它送佛送到西,送他自己第二條貓命,把奄奄一息的高淮安救起。

“小子,別玩了,讓你貓爺爺趕緊死吧。死了你貓爺爺還要回水族呢!”

抖了抖胡須,阿水煩躁了。

三張機(jī),金陵變數(shù)事紛紛。

相知。它知道他會有劫數(shù),當(dāng)天化作他的么模樣,代替他上了車,幫他中了那一槍……

“老子一定是瘋了。為什么要護(hù)他無憂?”

血水之中,阿水茫然。

四張機(jī),夢鳥掠翅恨臻臻。

是誰,尖銳厲叫:“涂水之神,你毀了同類的羽翼,你會招報應(yīng)的!”

滾,滾,滾!老子天生地養(yǎng),老子就是報應(yīng)!

不聽不聽不聽。

……

越是相處,越是不舍得。

用我貓的九命,換你一世無憂。

人類,可這就是你回報我的嗎?

毛薄若捂住了心口,涂秋水經(jīng)歷過的記憶,經(jīng)歷過的一切,一幕幕掠過腦海。

“嗷——”生命里,忽然響起了凄厲決絕的貓叫。

那聲音,只要聽一次,都會痛徹骨髓。

原諒了。他居然原諒了?怎樣的大度,才能原諒那樣的痛?

馮夷嘆息:“一個心思純粹,修浩然正道的山海水神之所以化身為妖靈,只是因為你害怕轉(zhuǎn)身后的忘卻?!?/p>

他說的那么平淡。

說出來的話,卻像是當(dāng)頭一棒,讓人徹底的被砸痛了。

毛薄若喘不過氣。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八十年前的今天,回到那個破落荒蕪的許家老宅。一盆滾燙的開水澆了過來,痛得她渾身哆嗦。

耳畔,仿佛傳來涂秋水漂游天地間,清軟又絕望的聲音。

他說:“丫頭,你看見了嗎?我死了,我是被燙死的。”

他仿佛在說另外一人的事。

眼淚蜂擁而下,一種說不出的痛,赫然見貫穿五感六識。

原來從那時候開始,涂秋水就已經(jīng)寬恕了,正因為寬恕了所有的罪,才能說得那么輕描淡寫,從容不迫。

化身妖靈不是為了討一筆生死債,而是為了永遠(yuǎn)永遠(yuǎn)記著自己落魄之時給予關(guān)懷的那個人!

哪怕是恨,我也要用力,用力的……記著你。

眼淚赫然轟然腳面。

隨著真相浮出了水面,失去執(zhí)念的黑衣少年緩緩的,化身為一蓬白光,剎那間破碎成水珠……

結(jié)局

公元2014年,九月。

傍晚五點半,雨還沒停。許多下班的年輕人用公文包遮著雨,匆匆趕著回家的那趟公車。這時,不管在哪里的市民們,都發(fā)現(xiàn)眼中映入一陣奇怪的白光。更有市民,拍到了雨天中翻滾的巨龍。

有人說這是走蛟(蛇精成仙的民間說法),也有人說是星君投胎,還有人繪聲繪色描述起被外星人劫持的360秒。

各網(wǎng)站紛紛揚(yáng)揚(yáng)吹鼓起神秘事件,論壇里的帖子炒得火熱。對此,專家們給出合理解釋:那其實是商店的線路老化,漏電發(fā)生了火災(zāi)。警察局聲稱,將保留對商店主人刑事問責(zé)的權(quán)利。

沒人知道,那只是來自八十年前,痛徹心扉的一個轉(zhuǎn)身。

一切都結(jié)束了。

水色坊中,命運(yùn)的齒輪才剛剛開始轉(zhuǎn)動。

“馮夷,你真的是七千多歲的老妖怪嗎?”毛薄若癱軟在地上,身邊還擱著一把精致的小弓。剛才太急迫了,她射箭的方式不大標(biāo)準(zhǔn),現(xiàn)在,被后坐力撞傷的肩部開始發(fā)出撕裂似的疼痛。

馮夷沉默了下,滴滴答答的計算器聲音響了起來。許久,才聽到他冰冷的嗓音淡淡道:“伍拾貳萬七千八百英鎊,你準(zhǔn)備怎么賠償?”

“賠償?”毛薄若傻眼了。

“l(fā)otos眼鏡?!瘪T夷淡淡的掃了她一眼,語氣堅定。

“喂喂……你不會吧?!?/p>

“賬單郵給你的監(jiān)護(hù)人?”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虛空一掠,將漂浮在空氣中的水珠子裝了進(jìn)去,馮夷頭也不回,迅速理清了負(fù)賬人的身份,“對了,涂秋水的賬也得算在你身上……”

“奸商!”少女不滿的嗓音,氣憤得爆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水吧的秘密。不為人知的角落,水吧卻依然熱鬧。一杯杯忘憂茶散發(fā)出絕世的茶香。

賬單,和茶,是機(jī)緣還是毀滅,誰又說得清楚。

馮夷:黃河水神。

涂水:山海經(jīng)中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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