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1
1918年,北平,聽雪樓。
沸水在爐子上咆哮,約莫是茶壺嘴長了些,這嘶鳴聲穿梭在厚重的銅管里,出來時已受不住控制,尖銳異常。小二忙著跑堂,汗巾擱在肩上也是濕了大片。聽到茶樓里客人的投訴,他跺了跺腳,忙不迭地跑到堂口。拎起茶壺一個轉(zhuǎn)身,飛濺而出的茶水順勢潑在一人的茶碗里,竟是分毫沒有灑出來,頓時滿場喝彩。
這便是北平最老字號的茶樓,有個雅名——聽雪樓。大抵是因為其建筑風格較為古舊,但裝修恢宏不輸昔年內(nèi)廷后宮,高處閣樓更是檐廊飛躍有如騰龍,冬至可將整個北平的落雪盡收眼底,在城中獨一無二,且……民間盛傳一些香艷情事。
聽聞省府公子每每都在那樓閣深處坐擁佳人聽曲子,好不風流。
小二聽到此處,也不免失笑,腳下卻不敢怠慢。方才還有人傳令要一壺熱茶,這城中能有令而傳的,除了他省府的人,還會有旁人嗎?
小二不敢大聲,靜悄悄地走上最高一層樓,早前還在唱《黛玉葬花》,如今曲聲已經(jīng)沒了,眼下正在……吵架?
說話之人聲音厚重有如洪鐘,遠遠聽著都不禁一怵,也不知道今日那里屋坐著的是何人。在他的印象里,那省府的公子,素來溫潤如玉,笑意清俊,是不會如此講話的。
雕花木門應聲而開,小二誠惶誠恐之色陡然落到里間眾人眼中。他趕緊將熱茶遞給侍從,轉(zhuǎn)頭急匆匆地往樓下跑,不過只轉(zhuǎn)了一個彎,膝蓋卻好似不聽話一般,生生地停住。
肩上汗巾再度濕了大片。
“方才我應是沒看錯吧?那里面……的確坐著北平三少?”
他哆嗦著呢喃了一聲,再抬腿時,已然沉重非凡。北平三少聚在這茶樓深處,若說只是為了賞評風花雪月,打死他也不信。
這北平的天,恐怕是要變了……
“媽的!”岑夜白摘下軍帽隨手擲在地上,近身侍衛(wèi)長趕緊撿起來,招招手,幾人都隨他走出去。屋內(nèi)只余下三人,岑夜白說話更是毫不顧忌。
“猜猜我剛從哪里來?我堂堂陸軍總長,竟然要親自負責鐵路管制?還親自送他回內(nèi)府?”他抬手一杯熱茶,猛然灌入喉間,燙得整張臉通紅,甩手紅玉盞已碎了一地。
因是憤怒,岑夜白罵罵咧咧地砸了一桌子的茶盞,臨到那人手邊,躊躇了一會,還是忍住了將他手中麒麟盞奪出來砸碎的沖動。他冷哼一聲,氣惱地坐下來。
席間已有人笑意不絕。
“那軍中可有人知道,你堂堂陸軍總長,連砸老三茶碗的膽子都沒有?”陸瀝青把玩著手中蒲扇,笑了又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吃酸了,唯恐在老三這里失寵。不過是接一個質(zhì)子,何必如此大動干戈?!?/p>
“你也知道他是廣州派來的人質(zhì)??!眼下南北政局混亂,他作為質(zhì)子來到北平,是為調(diào)解當下僵硬的局勢。如此尷尬的身份,老子管他在廣州是如何呼風喚雨的?來了北平,就是階下囚!老三竟然還讓我特地去迎他,禁了所有的火車,只為接他一個人?”說罷,岑夜白斜眼睨向主座之人。
自今日踏入這閣樓,他還未開口說過一個字。
陸瀝青與岑夜白對視一眼,已然斂起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
“你若覺著今日受的是窩囊氣,我定然會為你賺些面子回來?!辈杷疀隽艘坏?,著月牙白長衫的男子才微微抬頭,唇邊噙著一抹淡笑,由著潑墨名門梅襟口一襯托,愈發(fā)顯得他清貴逼人。
“聽說近來都流行洋裝?你那馬場俱樂部里可有我喜愛的騎裝?”他扭頭轉(zhuǎn)向陸瀝青,將掌心的麒麟盞放到小爐上。隔著鐵網(wǎng)細細斟酌,似有猩紅光火躥入麒麟盞中。
陸瀝青心里陡然漏拍了一下,已摸透他的心思。
“老三,你想請許年月騎馬?”
“好,這主意不錯,我聽說姓許的那小子在廣州生于書香世家,許家藏書閣的墨寶幾乎冠絕北京城,這小子定然是吃墨水長大的。嘖嘖……叫他來賽馬,老子定然能叫他摔個狗吃屎。他日這消息傳到廣州,豈不笑掉那一眾老家伙的大牙?!贬拱准奔睋尠?,方才還是盛怒,現(xiàn)下已是爽朗大笑。
這是南北政局之間的較量。
但岑夜白并不懂席間那人的思量,眼下北方政局未穩(wěn),南方又頻頻起戰(zhàn)火,內(nèi)閣猶在虎視眈眈,更有清朝遺孤在暗處打算,文人墨客大多也不懂他的考慮,在這樣的年代這樣尷尬的身份里,他身為省府公子,從未覺得一日輕松過。
掩了掩眉,沈寒遺取下麒麟盞,包在手掌間,他抬頭看向座中兩人。
岑夜白與他自小一起長大,從私塾到軍校,幾乎是同樣的步伐。便是在如今這亂世,他也一切都以他為先。他脾性雖不羈,但勝在會聽命令。
陸瀝青是留洋歸來,家門顯赫,在北平郊外有一處私人馬場。也許因為常年不在國內(nèi),他頗有些看不慣當下的政局。但好在為人寡淡,兩袖清風,無甚在意名利云云,與沈寒遺的政見也大為相同,自然是個能說得上心里話的人。
他們?nèi)?,被稱作北平三少。這其中屬陸瀝青年紀最大,是為大哥,而沈寒遺年紀最小,自然是老三。他們交往,拼卻的皆是這亂世里最后一些真性情。
只這半年來,沈寒遺卻越來越覺得……身邊有鬼。
他微不可察地嘆了一聲氣,站在玄窗邊,任由這忽然而起的一陣北風,吹亂了鬢發(fā)……這聽雪樓的高處,除了旁人艷羨的風月,還有自四肢百骸深處卷起的疲累。
“既是如此,老大,你準備一二,過兩天我和夜白去請人?!?/p>
“老三……”陸瀝青有些遲疑,“許年月好歹在廣州有頭有臉,我們這么做,是不是……”
“怕個什么?我就不信他許家的軍隊能眨眼功夫就打到北平來。若真如此兇悍,怎輪得到他許年月做質(zhì)子?”
岑夜白漲著臉,顯然是吞不下今日這口惡氣。陸瀝青撫掌失笑,卻不想與他爭論。一時間屋內(nèi)又安靜下來,兩人皆是看向沈寒遺。
“不過是給南方一個下馬威,只嚇嚇許年月的威風便好?!彼叩揭贿叄闷饘捗贝髌饋?,“再者,我與這許年月,還有一些你們不知道的交情。他日聚首,倒要仔細說給你們聽聽。只今日有些晚了,日頭太毒,我怕院中的蘭花曬死?!彼痪o不慢地走到門口,又溫和笑道,“待過幾日,你二人去我家中喝茶。今年蘭花長勢頗好,曬干了放在屋中,簡直香氛旖旎。”
頓了頓,他還不忘打趣岑夜白。
“今日這茶錢都算在你賬上?!?/p>
岑夜白瞪眼,碰上陸瀝青揶揄神色,竟是滿腹委屈都說不出來。無奈,他只好掏了腰包,惹得其余幾人皆是笑意盈盈。
今日這一出戲,總算是在這斜陽霞光中,安然落場。
2
前一夜下了場秋雨,風勢雨勢轉(zhuǎn)瞬即來。沈寒遺只匆匆披了外衣,便往前院跑。整個省府上下皆知他最心疼那一叢蘭花,平日里寶貝得緊。
哪知這么巧,當夜值班的侍從恰好都偷了懶跑到后院賭錢去了……待得他們收到消息,急急跑到前院時,整個院子的蘭花都已經(jīng)被花架遮住,連少數(shù)幾盆名貴的蘭花也已經(jīng)搬到檐廊下,只沈寒遺一人,還在雨中來回跑著。
任是偌大的省府,底下幾百家仆侍從,也只得在遠處看著,不得近身。
大約夜半時分,四更天已過,沈寒遺移植好幾株略顯破敗的蘭花,才走進里屋。當夜,那幾名聚眾賭博的侍從都受了罰。輕重如何,旁人都不知。只那省府里,今后再也不會出現(xiàn)那些侍從的身影。
沈寒遺一襲月牙白衫都染上了污泥,洗漱干凈出來時,已是咳嗽。今晨起床,他臉色更是蒼白,家中老仆瞧著他神色,估計是發(fā)燒了。趕忙差使了人去請醫(yī)生,他卻是擺擺手,著人準備了一盞濃茶。
濃茶雖苦澀,但勝在提神。
今日,青浦馬場鑼鼓陣陣,風月無邊,沈寒遺對陣許年月,演繹馬場驚情。坐觀幾人,皆是各懷心思。
青浦馬場時下流行美人牽馬。
陸瀝青從俄國回來時,帶回來一批漂亮的俄國美人。她們個個膚白美艷,身材妖嬈,媚眼流波最是勾人。穿著緊身的騎裝,更是平添了幾分英氣。因此青浦馬場雖遠在北平郊外,卻吸引各路名流。
上至省府門庭,城內(nèi)鐘鼎顯貴,下至行商世家,外來友人,只要有錢,都可以來此玩樂。
沈寒遺由著門童一路引進內(nèi)場,遠遠地便瞧見站在高臺上正和俄籍美女交談甚歡的岑夜白。底下陸瀝青和許年月正扶著欄桿看場內(nèi)賽馬,身后侍衛(wèi)長領著幾人離得不遠不近,倒絲毫沒有分心,正緊緊地盯著許年月。
誰能想當日一別,今日再見,他竟會淪落至此?沈寒遺微微嘆息,揉了揉眉心。在他以為,許家那坐擁百城的藏書樓,才應該是許年月真正的天地。
眼下正值午日時分,艷陽高照,場內(nèi)的馬也方熱身完,正等著他們幾人挑選。
沈寒遺和岑夜白都是老顧客了,早有固定的馬。許年月也不挑剔,隨手指了場內(nèi)一匹馬,便由陸瀝青安排去了。
不一會,他們幾人都換上騎裝,迎面恰有美人牽馬而來。
沈寒遺卻是搖頭:“尋個平常馬奴就好,今日無甚興趣。”
陸瀝青打眼瞧他,岑夜白已是嚷嚷:“為何不要那美人?你瞧瞧老大多偏心,每次都挑頂漂亮的給你……”
“今日理應給客人最好的,許少爺初來北平,不必客氣?!?/p>
“如此,許某卻之不恭?!?/p>
許年月由俄國美女領著在場內(nèi)轉(zhuǎn)了兩圈,已然熟悉了馬匹。這一邊,陸瀝青已招了馬奴走進內(nèi)場,一直引到沈寒遺面前。
馬奴背光而站,且半是垂首,沈寒遺粗粗看了一眼,也瞧不清他的長相。只看身形,覺得此人略顯消瘦。
但陸瀝青卻對他贊賞非凡。
“啞哥可是我馬場馴馬術(shù)最好的!”
沈寒遺點點頭,沒有說什么。由這馬奴牽著馬繞過小門,進入賽場。馬奴將韁繩交給他,一邊往圈外走去。只回頭時,似乎是仔細打量了沈寒遺兩眼。但僅僅只是片刻,便不動聲色。
場外岑夜白吹罷哨聲,城內(nèi)兩人齊齊揚鞭。
沈寒遺雖然待人溫厚,可從政多年愈發(fā)深不可測,旁人對他知悉不詳?shù)?,大多也覺得他性子軟,但其實手腕強硬。更者,他是軍校出身。
而許年月卻是扎扎實實的讀書人。
第一圈他便落后了沈寒遺好遠,第二圈過后,他已經(jīng)落后大半圈。場外岑夜白撫掌大笑,直說第三圈后,他要落后沈寒遺一整圈。
里里外外不少人看著,覺得也是如此,勝負早已分明。
可就在這電光火石間,許年月的馬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長鳴一聲,便撒開蹄子瘋跑。它徑直穿梭在內(nèi)場中,直沖著沈寒遺的馬奔過去。
離得最近的不過是為許年月牽馬的俄籍女子和馬奴。眼下出了這情況,那俄籍女子卻是嚇呆了,站在場內(nèi)手足無措,聽得岑夜白在場外咆哮,更是惶恐,畏畏縮縮地往后退。
只有馬奴,未有絲毫遲疑,他跑向許年月。
許年月此番已經(jīng)不受控制,只隨著瘋馬在場內(nèi)亂撞。他的掌心已叫這韁繩磨出血來,臉色也是非常難看,遠遠地瞧見馬奴跑過來,他張著嘴,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馬奴一手揪住馬尾,飛身坐在馬背上,擁著許年月接過韁繩。她的雙腿緊緊地夾住馬腹,食指彎曲置于唇邊,吹著安撫的哨音。不過片刻,這瘋馬已漸趨平緩。恰好行至馬場小門,早有人守候在那。
恍惚間,馬場內(nèi)似乎安靜下來。然而陸瀝青站在高處,卻看見更為觸目驚心的一幕。
原來沈寒遺的馬也受了刺激,早已踏出了柵欄,往馬場外奔去了。最要命的是,沈寒遺是從馬背上摸打滾爬下來的,眼下卻控制不住那匹馬。眼看著馬腿已染上血跡,卻不知是馬的,還是沈寒遺的。
陸瀝青驚呼:“啞哥,快去救寒遺!”
馬奴聞聲,震驚回頭。從他的方向看過去,只能隱約捕捉到一截棕色馬尾。霎時間,他已經(jīng)拍馬追上去。只余下場內(nèi)幾人面面相覷,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處。
從青浦馬場的西北角出來,迎頭正對一片荒地,走到盡頭,便是……懸崖。
沈寒遺冷靜地思考著當下境況,縱然他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濕汗淋漓,頭痛欲裂,但他能仍死死地抓住韁繩,不讓自己滾下去。
方才踏過柵欄時,他的小腿被灌木刺入,鐵靴上處處劃痕,現(xiàn)今整個小腿都被血染。
但沈寒遺慶幸,這切膚之痛能令他清醒。
可眼見著懸崖口就在不遠處,他仍不能勒令瘋馬停下來。換衣服時已把貼身匕首卸下,如今他搜遍全身,都沒有找到一樣東西用來馴服這匹馬。
沈寒遺感到一絲絕望。
任憑他策馬多年,如今還不是為馬所制?所以,果真是世事無常的。許年月的馬為何會突然癲狂?馬場上下都是層層防護,到底誰能從中作梗?
不過是身邊好友傾力演的一出戲罷了。
荒地沙石疊立,越是臨近懸崖口,那瘋馬越是癲狂。它引聲長鳴,在原地打轉(zhuǎn)。不多時,沈寒遺已被甩下馬背,貼著馬腹,被其拖在沙石上。
他的半截手臂因摩擦似在火燒,灼痛令他醒目一二,可當看見崖口,他便立刻閉上了眼睛。絕望,那是沈寒遺從政多年,看遍世間冷暖,都沒有嘗過的一絲絕望。
眼下南北對峙,國民正處在水深火熱中,他如何能放下心?且任由這不懂世故的畜生奪了一條命?
不,沈寒遺不甘。他驀然間睜開眼睛,鐵皮靴反勾在馬背上,他猶在殊死一搏。
那是深秋的天氣,北風已冷,與黃沙攪和在一起,彌漫肆虐吹亂了整個北平。便在那片刻,有馬蹄錚錚自遠處傳來。
沈寒遺驚喜回頭,馬背上依舊是那小小身形,壓著身子貼著馬背,長長的檐帽遮住他半張臉,看不清長相。但看他策馬姿勢,便知其馭馬極有一手。
方才救下許年月的那漂亮姿勢,差點讓他忘記呼吸。
沈寒遺微笑,將手遞給他。就在瘋馬凌空跳入懸崖的瞬間,馬奴抓住了沈寒遺的手。強大的沖力令他整個人也摔落馬背,但他卻緊緊護住沈寒遺,抱著他滾落到一邊的枯叢里。
長藤止住了他們的路,馬奴撲在沈寒遺的上方,他慌亂地將手撐在地上,卻與沈寒遺四目相接。
沈寒遺的雙手和脊背,都是瘦削和修長的,然后眼下卻是滾燙,這讓馬奴震住。
而震驚的,卻遠遠不止他一人。
“你竟是女子?”
馭馬術(shù)了得的女子?他怎不知,瀝青的馬場還藏著此等滄海遺珠?
馬奴一怵,趕緊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她點點頭,又指著沈寒遺的腿比劃著什么,大約是說他受傷了,要替他包扎一下。
比劃完她又蹲下來,扯開腰間的一條棉布,包住他仍在流血的傷口。沈寒遺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逼著她不得不與他對視。
“你……是啞巴?”
馬奴看著他,一雙大眼睛好比琉璃,透亮晶瑩。在那深處,似乎是這年代早已少有的純真善良,讓沈寒遺動了惻隱之心。
她點頭,沈寒遺默然,任由她彎腰仔細地替他包扎,一直到岑夜白帶著人搜尋過來。
“啞哥?原來瀝青是這么叫你的?!?/p>
舊時尋常人家的孩子,大多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他也未曾在意過。可偏巧在今日,他絕望過,也失望過,因看待啞哥,便總有一些特別。
他的笑意,溫暖如三五春陽:“你可是孤兒?”
馬奴點頭。
“那你可愿跟著我?”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點頭。
“那么,女子叫啞哥總有些失分寸,今后你便叫做恪守可好?”
馬奴迎頭看著他,依舊是點頭。她好似并不會拒絕人,沈寒遺含笑擒住她的手腕。
然……不遠處的岑夜白卻如遭雷擊。
沈寒遺,少時取字恪守??缮蚋溉ナ篮?,他便再也不許旁人喚他的字。他也曾說今后世間再無沈恪守。
因此,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岑夜白似醍醐灌頂,登時卸了腰間槍械,對著沈寒遺轟然一跪,頷首道:“寒遺,我愿受懲罰?!闭f罷,崖口風起。
此一遭,大約便是北平政變的開端。風月遺落,流年不悉。
3
1918年,民國七年,省府門庭。
沈寒遺回府后便大病了一場,待他醒來已是三日后。臥床時,面色猶蒼白,可清貴之姿卻未消減半分。
陸瀝青日夜守在他的床邊,沈寒遺不免覺得好笑。
“旁人都道北平三少有多風流不羈,我卻說,活到這一把年紀連個紅顏知己都沒有。臥床生病了,也只得兄弟守著,紅袖添香卻只能在夢中求全?!?/p>
他輕笑打趣,然而陸瀝青卻神色凝重,幾番欲言又止。
“若今時夜白不是在監(jiān)獄里,想必也是一直守著我,黑眼圈如你一般重的?!?/p>
“寒遺,你既是知曉,夜白不過是為人沖動了些,這次給許年月的馬做手腳,他也是氣不過,未曾想會出那些事,他……”
“不必說了。瀝青,我素來都同你二人說,當下政局難測,可謂步步驚心。馬場那出事,估計早已傳到廣州去了。”他握拳輕咳,接著說,“我懲罰夜白,總好過今后他被上峰責難?!?/p>
“不出幾日,必然有報導大肆宣揚我對待南方代表如何心狠手辣。內(nèi)閣那邊,必然也會動手腳,你的馬場,理應也有麻煩。這時候,夜白更不可以出來。”
“可是如此,你便要被推到風尖浪口?”
“不過是些流言蜚語,我早已習慣了?!彼笭枴_m逢老管家在外叩門送藥過來,陸瀝青代為接過。
卻不知是不是湯藥太燙,陸瀝青手一滑,瓷碗摔碎在地上。沈寒遺床邊兩盆上等新蘭,都未能幸免,轉(zhuǎn)瞬已被毒死。
陸瀝青微微一震,沈寒遺卻是笑了。
“大約從許年月踏入北平的那一刻起,我的腦袋已別在褲腰帶上了?!?/p>
“怎會如此?我去尋管家!”陸瀝青氣得踢翻了衣架,顧自往外走去,沈寒遺叫住了他。
“有些人若想做一些事,你我怎么擋得???瀝青,可還記得我的父親?”
陸瀝青赫然停住,挺拔脊背變得僵硬。
昔年沈父是內(nèi)廷高官,身份顯赫,卻不愿與官場同沉浮,無奈身不由己,只好恪守本分。因由此,沈寒遺字恪守,也是沈父的期望。
可當年,沈父被最信任的家臣毒害,一盞淡菊花茶便在頃刻之間要了老先生的命。任是他恪職盡守多年,不也落得如此下場?
晚清遺孤怨恨他的固執(zhí),內(nèi)閣忌憚他的勢力,所以對沈父的刺殺,幾乎是在幾方勢力的默認中。從此沈寒遺代父從政,再不字恪守。
因此,那一日在崖口,他為馬奴賜名恪守。也不過是為提醒岑夜白,恪守恪守,不需越界替他做決定,更不容背叛。
他的信任,總有底線。
沈寒遺掩眉看著陸瀝青,一字一句道:“旁人若要我死,我擋不住。可……瀝青,你我兄弟多年,我并不想走父親的老路。”
陸瀝青頷首,也是懂他的處境。
“寒遺,我雖然總看不慣這些政局上的爾虞我詐,不過你的性命,我卻看得很重?!?/p>
沈寒遺朗聲笑道:“我信你。那么,替我做幾件事。”
第一,請許年月入住省府,將所有暗影都調(diào)來保護他。
第二,清洗青浦馬場的馬廄,洗白所有馬奴的身份,不要給敵人可趁之機。
第三,給岑夜白好酒好菜,讓他在監(jiān)獄如在家中。
“另外,老大,我想同你求一個人。”
“啞哥?”
“從今往后,她喚恪守?!?/p>
陸瀝青深深地看著沈寒遺,已然知曉他的決心。
“老三,兩年前她來到馬場,我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你確定,要把她留在身邊?”
沈寒遺微微苦笑,卻是篤定。日光自軒窗外婉轉(zhuǎn)漫過,帶著蘭花的幽香,投影到他的臉上。英俊側(cè)臉含笑盈盈,是如此風華絕代的省府公子。
他說:“近來省府事多,我怕照顧不來前院的蘭花。她雖啞,卻通透,我賭這一回?!?/p>
亂世豪賭,沈寒遺孤膽鐵血,于當時北平省廳,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因而在與岑夜白和陸瀝青的對峙中,他贏的并不是身份,不是省府公子高高在上的頭銜,而是誰人都不得不正視的情深義重。
這一日,省府后院傳來銅鑼鼓聲,有紅妝戲子信手拈來一曲《負白頭》。曲調(diào)憂傷,惹人淚下。堂院長藤下坐著兩人,一是平生最愛月牙白儒袍長衫的沈寒遺,另一人,則是南方五省都不得不禮敬三分的廣州質(zhì)子許年月。
許家是鐘鼎世家,許父仲禾更是財權(quán)顯赫,在南方若要呼風喚雨,連內(nèi)閣首輔都得給他幾分面子。這一次,許年月深入虎穴,來北交涉,如此大義滅親之舉,年邁的許仲禾不可能豁得出去。所以,此番應還是許年月自己的選擇。
這令沈寒遺想起五年前初次遇見許年月。
彼時他身在廣州,協(xié)同參謀總長與許仲禾商談南北大計。當時晚清遺孤頻頻復辟帝制,滿大街的學生都淪為流言禍首,他好不苦惱。
他與許仲禾說:“兵以弭兵,戰(zhàn)以止戰(zhàn),南北當下不會妥協(xié),但多年后猶可能化干戈為玉帛。若能預見未來,如今何不同仇敵愾?”
他一席話字字珠璣,說得許仲禾拍案叫絕,于此,許仲禾以君子之禮待他,親自領著他去參觀許家藏書樓。
便是在那里,他看見正在搖頭晃腦念書的許年月。
“我記得當時你正在讀孫子兵法,我同你說兵以弭兵,戰(zhàn)以止戰(zhàn),你還不屑一顧。你說,若你做元帥,定然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銅鼓聲息,戲中場,休息片刻,正好給了沈寒遺與許年月敘舊的時間。
許年月啜了一口茶,苦笑。
“果真物是人非,若當時我隨你回北平,可能今日父親就不會為政局所困,我也不會變作這尷尬身份?!?/p>
“南方五省以廣州為首,你父親肩上的壓力自然是大?!鄙蚝z笑罷,飲了一口茶,卻是突然轉(zhuǎn)了話鋒,“不知你家藏書樓現(xiàn)今可還在?”
“自然。”許年月滿是書生氣的臉上有一絲得意,“哪怕許家沒了,那藏書樓必然還是在的?!?/p>
百年書樓,自有千年墨香。
沈寒遺撫掌笑道:“還記得當日我與你在書樓比字,你突然身體不適回去,我還笑你臨陣畏縮不敢與我比試,于是,大筆一揮,在墻上寫下‘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p>
當時,多少有些年少氣盛,如今細細想來,卻總覺有一些遺憾。他記得當日書墨香尤其醉人,似有空谷幽蘭的香氛,令他一顆常年漂泊的心驀然間便停下來??蓙聿患叭プ穼ぃ惚徽倩乜偛?。
然后,一別經(jīng)年。
許年月如今已從容許多,不會再如當年,梗著脖子紅著臉與他爭論時局,只云淡風輕地一笑:“你的墨寶至今還留在那面墻上,只苦了我代你受罰,在樓里抄了好幾日的書?!?/p>
沈寒遺聞言,眉眼舒展,俱是笑意。不遠處戲樓上紅妝戲子復又出場,甩著水袖正欲吟唱??伤囊暰€,卻驀然一轉(zhuǎn),看向身后。
昔日馬奴,今日省府家仆————恪守,捧著一盆君子蘭站在不遠處。她臉色頗有些蒼白,對上沈寒遺的眼睛時,手中花盆突然滑落。
“哐當”一聲,君子蘭斜斜倒在地上,碎土凌亂。
她惶然驚恐地看著沈寒遺一步步走過來,緊緊地咬著唇,雙手揪住下擺,微微顫抖。
人人皆知,沈寒遺愛蘭如命。縱然他待恪守特別,可……
許年月卻突然攔在沈寒遺面前,擋住他的路、他的視線。
“沈兄,且給我一分薄面,饒過她吧。當日在馬場,她也曾救過你我?!?/p>
沈寒遺覺得好笑,他何曾說過要罰她了?是他省府公子已面目可憎到如廝地步了?
也罷。
沈寒遺負手而立,扭頭看了眼戲樓上的風景,唇邊一抹笑愈發(fā)深邃。
“如此,今日因你求情,我便既往不咎。”他轉(zhuǎn)身即走,聲線里聽不出喜怒,“恪守,清理好這里,晚上來我屋里……”
4
引夜急信,自廣州傳到北平,在路上便受了多處阻撓,到沈寒遺手中時,已然滯緩多日。
是許仲禾的親筆書信。
寥寥幾字,已表明他的立場。昔日非戰(zhàn)不可,今時南北拉鋸,倒是可以促成統(tǒng)一。
“南北統(tǒng)一,統(tǒng)一……”沈寒遺輕聲咬著這字眼,已是格外開懷。屋內(nèi)光色斐然,他抱著這薄薄的一張紙,卻是多年來第一次抒懷大笑。
當即,他著人將岑夜白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與此同時,加強守衛(wèi),保護許年月的安全。這是許仲禾唯一的要求,對他而言,并不困難。
他從來都看得通透,迄今為止,這天下誰人的性命理應都比他的性命更重。
可他還是開懷。
因而當恪守站在門邊,迎頭對上沈寒遺的笑意時,有片刻的怔忪。她半是低頭,唯唯諾諾地走進來,心里卻還在擔心。
沈寒遺只覺得好笑:“你怕我?”
恪守縮著手停在書案邊,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顧自漲著臉,任由其通紅如熟透的櫻桃。屋內(nèi)燭火通明,晚來無風,沈寒遺看著她的側(cè)臉,微微有些失神。良久,才察覺額頭已有薄汗。
他輕咳一二,掩飾笑道:“不必害怕,我雖喜愛蘭花,卻又不是不可理喻。我叫你來,不過是想繼續(xù)教你識字?!?/p>
自她來到省府,他每每尋空,都會教她寫一些字。恪守不善表達,但沈寒遺看得出來,她小時候定然是念過書的,娟秀小楷也頗為端正。只是興許讀得不久,她認得字不多。
沈寒遺也是存了私心,想多了解恪守一些。近來他時常都會捫心自問,究竟恪守身上有什么特別之處,可以讓他頻頻降低原則?后來他發(fā)現(xiàn),是她的眼睛,純凈得就像一張白紙,那是一種不屬于民國的江湖色彩,足夠令人清醒。
她干凈地完全不像是這亂世的人。
“上次我教你的字,你可都學會了?”
恪守紅著臉點頭。拿起沈寒遺為她準備的鋼筆,在紙上寫著。越是寫下去,她的臉越紅,而沈寒遺卻好整以暇地撐著頭,含笑看著她寫。
他定然是故意的,上次只教她寫了五個字,分別是兩人的名字。其中沈字和守字,恪守是識得的,那么便只余下三個字,沈寒遺卻很有耐心地教她寫了一個下午。
一直到日薄西山,他才放她離去。然后他就那樣專注地看著紙上并排列在一起的幾個字。其實若不是他二人的名字,那便只是普通的字,可沈寒遺分明看了許久,又小心翼翼地將其收藏。
他的心,已在那雙通透的琉璃眼中,緩緩失去分寸。
“寫好了?”沈寒遺湊過去看了看,已然蹙眉。
不知道恪守是不是有些分心,今日她的字竟然還不如初次寫的。沈寒遺如此溫和的性子,也不免想嚴斥她幾句好不長進!可轉(zhuǎn)瞬看她有些委屈的樣子,便又短了話頭。
今夜的恪守,實在是有些局促。
好半天,他才問道:“你有話想問我?”
恪守趕緊點頭。
“如此,盡你所能寫下來。”
恪守便埋頭寫著,沈寒遺看著她筆下的字,還是娟秀,但卻急促,想來她也是憋著話許久了……
紙上恪守寫了五個字:五年前、廣州?
沈寒遺沒有遲疑,點點頭。五年前在廣州,他遇見許年月。
恪守卻好似一震,復又寫道:何時喜蘭?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了沈寒遺?,F(xiàn)下仔細回想,他也不知,到底是何時便愛上那蘭香。不是與生俱來,那么平生盡數(shù),的確是有些難度。
想了一會,他搖搖頭:“記得不大清楚了,好像很突然,依稀是一次外出歸來?!?/p>
恪守轟然震住,她腳下一軟,往后踉蹌了兩步,險些摔倒,幸而沈寒遺攔臂擁住她。
他面上笑意未減,溫潤如玉。
“那么,讓我來問你,為什么想知道這些?”
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夜。
廣州急報令他喜不自禁,如此溫香軟玉也讓他有一種如獲至寶的感覺。好像只是短促時光,他便擁有了世間最珍貴的兩樣東西。
可恪守推開了他。
她絞著手指低頭立在一旁,極力忍住脊背上的顫抖。
不知何時已起了大風,將軒窗吹開一絲縫隙。沈寒遺冷靜地看著她,猜想她是否是因為覺得冷,才會顫抖?
可來不及追問,侍從官突然在外面大聲喚他:“報告司令!有肅北急電!參謀長攜同岑總長都已在大廳等候。”
沈寒遺打開門時,看見入冬來第一場大風。他回頭看向恪守,她還是保持那樣的姿勢站在那里,宛如風化。
分明那么瘦小,馭馬術(shù)卻了得,如今瞧著也實在倔強,沈寒遺苦笑,卻沒有說什么,匆匆離去。
他并不知,在他走后,恪守盯著書案上他的字帖,差點失聲痛哭。
沈寒遺的書法,有行風踏雨的威勢,可若仔細計較,又有一種亂世間猝生的風流情長。
當年他潑墨揮筆寫“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睍r,便是此等風流。
入夜里一場深談,令沈寒遺倍感疲乏。肅北盤據(jù)北方要塞,于整個北地都是舉足輕重的。眼下狀況愈演愈烈,若真要與南方開了炮火,那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他和許仲禾多年的努力都會泡湯,南北統(tǒng)一會成為泡影。晚清遺孤會蠢蠢欲動,內(nèi)閣會出禍亂。
沈寒遺覺得很累,明早他便要親赴肅北,緩解戰(zhàn)局??墒「畠?nèi)人事繁雜,他總有不放心。
前幾日那毒藥的出處已經(jīng)查出來,竟然是伙房里老先生所為。他在省府多年,究竟受何人收買?可他寧愿死,都不肯說出實情。
沈寒遺覺得氣餒。
適逢管家進來,他便專心交代事宜,連夜收拾行裝。
大概雞鳴時分,侍從官又來叫他。沈寒遺揉了揉眉心,幾番思量,還是囑咐道:“盡最大力量保護許年月,還有……恪守。”
管家鄭重應聲。
沈寒遺星夜趕至肅北前線。
就在他離開不久,廣州又傳來電報。只留守北平的,是陸瀝青。
電報上是許仲禾小心揣測,叫沈寒遺千萬不要去肅北,這是個陰謀。
可陸瀝青,卻撕碎了電報。他躺在藤椅上,遠遠地看著戲樓上的紅妝人兒,笑意緩緩滲出嘴角。
十年蟄伏,只在這朝夕。只要沈寒遺在肅北前線遭遇意外,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代替他,做這北平霸主,令南北倒戈相向。
他的心,似深海。他的戲,遠遠比這亂世間錦繡繁華要長……
5
“是不是近年來諸事繁雜,令得你累了?這幾年我越來越覺得,看不透你同瀝青了?!?/p>
“我有何好看不透的?除了吃喝,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戰(zhàn)事趕緊停下來。只你主張南北統(tǒng)一,我卻覺得武力最直接?!贬拱缀暨暌豢冢攘舜蟊难缶?,接道,“我不相信南方那些老家伙。但是……在監(jiān)獄里蹲了幾日,我倒是想得明白,得過且過,還是能不戰(zhàn)便不戰(zhàn)吧?!?/p>
他仰頭大笑,一席話將他的立場已表明無疑。多年兄弟,他絕不會背叛沈寒遺。
“那么,瀝青呢?他在想什么?”
岑夜白的笑生生噎住。
火車沿著鐵軌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窗外是肅北千里腹地,白雪皚皚。成片的白樺林高高地立在天地間,本來是恢弘氣派的,可眼下卻顯現(xiàn)出一種肅穆殺伐的氣息。
連如此粗枝大葉的岑夜白也感受到。
“有埋伏?”
沈寒遺微笑,自有一種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從容。他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大杯熱茶,才起身吩咐道:“帶好所有家伙,跳車?!?/p>
這是民國七年的冬日,北平政變到達難解難分的地步。至此,于北平和肅北的硝煙場上,沈寒遺和陸瀝青分飾一角。
十里洋場,光風霽月,究竟誰人能看破誰人的心?
連城動蕩,肅北內(nèi)外戒嚴,設有重重關(guān)卡,嚴密審查過往人群車輛。白日里,竟連說書人講述民國傳奇風云,也顯得畏畏縮縮。猛然一拍案,便是四處槍聲林立。入夜里更是安靜得可怕,街上連打更的聲音都沒有。
整個肅北都在這鋪天蓋地的白雪中,悄悄地進行著些什么……
“老三,打聽到了,眼下肅北前線雖有戰(zhàn)事,卻也只是虛張聲勢,做給南方五省看的。那邊有許仲禾壓著,暫且不會有大動作?!贬拱壮烈髁艘粫?,壓著聲音罵道,“他娘的我們被騙了!”
沈寒遺坐在熱炕上,扭頭看了眼里屋被挾制的一對老夫婦,心下覺得有幾分歉意。但走到這這一步,也是無可奈何。
今日這局面,他早有預料,于是平靜地說道:“肅北戰(zhàn)況的電報,是經(jīng)老大的手,傳過來的?!?/p>
“你說什么?”岑夜白猛然一拍腦袋,驚聲問,“你懷疑是老大誑了我們!”
“當日你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省府老仆在我的藥里下毒。你也知道,府內(nèi)老仆都是跟著父親一路打江山下來的,對我沈家忠心耿耿,旁人輕易是不可能買通的。所以,除了你,便只瀝青最有可能?!鄙蚝z的鐵靴里藏著一把匕首,削鐵如泥,上面刻著一個“三”字,是昔年陸瀝青親自著人打造的,他和岑夜白都有,寓意兄弟情深。眼下看著,卻覺得分外諷刺。
“可瀝青把藥碗打碎了,他平日里做事不會這樣不小心,所以,那時我便開始懷疑他?!?/p>
“他為何把藥碗打碎,他不就是……”
不就是為了取他的命嗎?
岑夜白沒有說完,沈寒遺卻是清楚,也只??嘈Γ骸八裕乙苍谙?,他是不是還顧念著幾分多年的情義,不忍心親自對我動手。”
兩個人靜靜對視,卻無言以對。岑夜白只覺得不可置信,可事實就擺在他面前。雖然他為人魯莽,卻也不是傻的!當日馬場那出事,如今細細想來,其中也不乏有陸瀝青的推波助瀾。
他究竟……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可沈寒遺的心思卻不在這里。
這是賭博。他猜到陸瀝青的背叛,也猜到肅北戰(zhàn)況只是一個幌子,他不過是想借此試探陸瀝青,他也想看看,這十年風雨同舟在陸瀝青的心中,究竟值幾個錢!他賭上了北平,賭上了多年的心愿,更是賭上了……恪守。
他一定不能輸。
大約過了三更天,巷口傳來一支軍隊巡邏的聲音。獵犬在深夜里狂吠,似乎是嗅到了什么不尋常的味道。聲音從遠及近,一路傳到巷子的最深處。
不一會,有人上前拍門,大喊道:“有人嗎?快開門!”
屋內(nèi)沈寒遺的一眾貼身護衛(wèi)都掏出了槍,護著他退到后院。岑夜白挾制了老翁,威逼著那婦人前去開門。
老婦人倒有些膽量,指著角門對他說:“若是他們沖進來了,從那里跑出去是樹林。只希望你們,不要傷害我家老頭子?!?/p>
岑夜白應聲,也退到后院去。舊時老樓的墻壁都不厚,在前院說話,后院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軍爺,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怎么這么慢,就你一個人?”
“哎呦,老太婆腿腳不好使呀,我家就我一個孤寡老太太,如今肅北不太平呀,天沒黑就關(guān)門咯。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憐我一個老太太……”
“得了得了,關(guān)好門窗。如果看見什么可疑的人,立刻去軍政處報告,知道嗎?”
“哎,這是自然,軍爺慢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犬吠聲消失,前院恢復了平靜。后院眾人都緩緩呼了一口氣,放下槍,掌心已經(jīng)濕透。
沈寒遺率先跨入前院,那老婦人卻突然攔住他的路。
“剛剛那位軍爺離開時,記下了我家門牌號碼。只要回軍部一查,便知我家里還有一個老頭子。我撒了謊,軍部很快就會搜尋過來,你們快些離開吧……”說罷,老婦人推著沈寒遺一行往角門處走。
沈寒遺有些憂心:“那你們呢?”
“他們要找的人是你們,找不到人自然就會離開了,公子不必擔心?!?/p>
“可……”
那老婦人卻突然攏了攏鬢發(fā),整了整衣襟,笑道:“我年輕時是女校的先生,讀過一些書,懂得看人的好壞。公子談吐不凡,必然不是平頭百姓。這亂世,還是要多一些對家國有用的人?!?/p>
聞言,沈寒遺一行皆是震驚。片刻后,他們離去。
霧起,雪勢翻滾而來,十年生死情茫茫……
一夜風雪未滿,肅北前線烽火又起。沈寒遺找了可以信任的路子,傳了電報給許仲禾,讓南方軍隊向肅北開炮,炮口對向城外數(shù)千里白樺林。不傷人性命,卻要讓肅北要員知道,陸瀝青遠在北平救不了他們,如今四面楚歌,唯有看清現(xiàn)狀。
當即,肅北軍方電報通令全國,解除戒備,卸下武器,同南方化干戈為玉帛。與此同時,沈寒遺坐在肅北軍政大廳里,與他們促膝長談。第二日天還沒亮,他們一行便登上了回北平的火車。
這是沈寒遺同肅北軍方之間的默契。兵以弭兵,戰(zhàn)以止戰(zhàn),必須妥協(xié),南北統(tǒng)一已成大局。他日肅北再不可插手北平內(nèi)部任何政要,與陸瀝青的聯(lián)手,沈寒遺這一次可以不追究。但……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火車停在北平站口時,岑夜白看見不遠處月臺上的陸瀝青。沒有絲毫追問,他拔槍相向。站內(nèi)里里外外皆是軍部的人,一時間都有些吃驚。
岑夜白卻不想給陸瀝青面子,他一路疾行,聲聲斥責,咆哮擲地有聲。
“老大,我們相交十年,到底為什么?為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得到什么?你做了這么多錯事,為什么不跑!”話音的最后,已是濕潤。
岑夜白索性扔了槍,沖上前去,一拳狠狠地打在陸瀝青的臉上。登時間,兩人扭打在一起。
三軍惶然,有侍從官想要上前拉架,卻被沈寒遺阻止。他不緊不慢地走著,走到月臺,揉了揉眉心,亦是一聲長嘆。
“夠了,停手吧?!币膊恢^了多久,岑夜白的拳頭愈發(fā)無力,整張臉也都掛了彩時,沈寒遺喚停。
陸瀝青倒在冰涼的地上,氣喘吁吁。沈寒遺便蹲下身子,認真地審視著他。
星夜趕路,日夜不休,一個月來,從未睡過一個安生覺,沈寒遺憔悴地難堪,連聲線都是沙啞的。
“瀝青,我需要一個解釋。”
陸瀝青大口地換著氣,仰頭笑道:“老三,我輸了……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贏過你。下棋不如你,賽馬不如你,哪怕是背書,也總不如你?!?/p>
那時年少氣盛,多少想爭一口氣,可每每都是輸。后來,他留洋俄國,接受新的知識和思想的洗禮,便慢慢看淡了。輸贏只是一個結(jié)果,男兒間的義氣,往往才是最重要的。歸來后,他對名利不屑一顧,看山看水云淡風輕,一切也都是真性情。
直到他愛上一個女子————傅若,晚清格格。他有他的恩義,她亦有她的復國使命,他們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狹路相逢,理應只能萍水相逢。無奈轉(zhuǎn)眼情深,相思入骨。
從青浦馬場建成之初,他便步步為營。十年來,他走的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他一面要保護傅若,使其免受顛沛流離,更害怕她被戰(zhàn)火波及。一面,他還要顧念兄弟間的恩義,一再拖延刺殺,更要裝作若無其事地唱這場傀儡戲,須臾十年光景!
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戰(zhàn)事快點停息下來……
聽聞至此,三軍亦是沉默了。連岑夜白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素來知曉,陸瀝青重情。
這其中,只有沈寒遺仍是清醒的。
“瀝青,復辟帝制早已不可能,你何以如此糊涂?若真有一日她被世人知曉,那么,不要說南北會統(tǒng)一,連同內(nèi)閣,都不會善罷甘休。此一役,有心人定然已經(jīng)能夠猜出幾分?!彼⑽Ⅴ久?,沉聲道,“瀝青,不要再做傻事,隨我回省府?!?/p>
“我不!”陸瀝青一躍而起,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自腰間掏出槍,一個轉(zhuǎn)身,挾持住沈寒遺,槍口對著他的頭。
“寒遺,請你不要怪我。這十年,我很辛苦。今日總算告訴你這一切,我已得全??墒窃诙髁x同私情面前,我選擇了她?!标憺r青頷首,左手死死地摳在沈寒遺的頸項上。而后他俯身停在沈寒遺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
沈寒遺與他耳語回話:“帶她走?!甭暼缥脜?,在場多人,只他二人聽得見。
就在岑夜白與三軍俱是拔槍,勸說陸瀝青收手的時候。站外有槍聲響起,一時間,人流混亂,陸瀝青趁勢逃跑。
沈寒遺與岑夜白對視一眼,眼神交匯間,卻是齊齊呼了口氣,笑出聲來。
昔日北平大公子陸瀝青,誠然是這三丈紅塵間,最情深的男子……海闊天空,他值得更遠的自由。
6
軍區(qū)的車一路開到省府門前,沈寒遺下了車走進前院,就屏退了隨身侍從?;ㄆ岳镉腥诉h遠地看見他走過來,想要問候卻被他阻止。他的視線,似穿越亙長歲月,始終都停在花架下,正在澆花的瘦小身形上。
驀然間,他似乎想起一些事。唇邊的笑便似暈染了墨水的名門梅,愈發(fā)濃烈深邃。
“瞧著這生機盎然的模樣,你定然是費了不少心思吧?”
恪守專心地理著蘭莖,冷不丁地被一嚇,腳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她抬頭時,眼里有一絲懊惱,卻不敢表露出來,于是便委屈地搖了搖頭。
沈寒遺伸手扶她,狹促地笑道:“是我錯了,不該嚇你的,莫惱?!?/p>
恪守一聽,臉頰頓時紅了。眼前這人,莫說他的身份,只單單尋常男子,這般豐神俊朗,也足夠讓女子臉紅心跳了。更何況他還是省府公子,北平司令,他一身戎裝清貴逼人,是那么地令人著迷。
可是……恪守別開了頭,她沒有喜愛一個人的自由。
“恪守,離開馬場來這里養(yǎng)蘭,你可是不開心?”
恪守搖搖頭,取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比劃著,她寫道:安逸,喜歡。
亂世下能得一方天地遮風擋雨,能有安逸的生活,不必經(jīng)歷流離失所的苦難,她早已滿足。可沈寒遺卻覺得,她不開心。
她清透澄凈的眼里,分明藏不住憂傷。
“今日在站臺,我故意放走了瀝青。他告訴我,現(xiàn)今仍還有人想要復辟帝制,且為此拼得頭破血流,你說他們這樣做,到底為得什么?”沈寒遺負手立在藤架下,眉眼間有些烏青。連日來一直沒有好好休息,他覺得自己的思緒像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已將息滅。
他詢問恪守,卻像自說自話。明明知道,她并不懂政局,沈寒遺無奈失笑。
“恪守,復辟帝制是錯誤的,它無法拯救國情、國民。外有攘夷,內(nèi)有禍亂,帝制只會讓你我成為歷史炮灰,只會令國急亡?!?/p>
恪守一愣,寫道:何以挽救?
沈寒遺微笑,伸手撫了撫她的鬢發(fā),篤定地說道:“南北統(tǒng)一?!?/p>
不多時,南北軍政機要召開聯(lián)合會議,密談統(tǒng)一事宜。南方五省以許仲禾馬首是瞻,可就在電報通令全國的前夜,許仲禾遭遇刺殺,至今仍昏迷不醒。
沈寒遺與許年月同坐在閣樓上聽戲,卻各自有心事。徒然令得臺上一場將相王侯的華戲,變成笑話。
良久,許年月豁然站起來,堅定道:“我要回廣州?!?/p>
沈寒遺不緊不慢地攏了攏袖口,含笑應聲:“我會替你安排,但你得先考慮好。此番是復國軍還是內(nèi)閣動的手,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只你回程的路上,可能不會順利。無論是內(nèi)閣,還是復國軍,都不會想要你回去?!彼裢_上的戲子,復又道,“你可能根本到不了廣州?!?/p>
言下之意,如今這局勢,許年月只有留在北平,才會安全。
沈寒遺也是憂心忡忡,本來他已準備好一切,會晤許仲禾,以強硬手腕拉鋸南北。如此,內(nèi)閣矛盾和復國軍都會不攻自破。
可眼下,分明身邊仍有臥底!密談一事本在悄悄地進行,許仲禾在位多年一向謹慎沒有出過事情。那么,透露消息的便是他身邊的人。更者,陸瀝青離開前也偷偷告訴他,省府還有鬼。
究竟是誰?是侍奉沈家多年的老仆人,還是他敬如父親的老管家?又或者忠心耿耿的侍從官?還有……
沈寒遺不動聲色地轉(zhuǎn)向許年月,平靜地說:“你父親定然不想你出事,所以你好好考慮。如果決定好了,可以來找我?!痹捔T,他轉(zhuǎn)身走下高臺。
他眉宇緊蹙,好不苦惱。驀然間停下來,他似乎想起一些趣事,含笑問:“五年前在你家藏書樓,你跟我說若戰(zhàn)事停下來,你要出家。當時頗為驚嚇,卻忘了問你,莫非……你是信佛的?”
許年月震住。
他們隔著高臺對望,轉(zhuǎn)瞬隆冬風雪壓下來。沈寒遺一襲儒袍白衣勝雪,明明是站在臺下仰視著許年月,卻讓他莫名恐慌。
良久,他僵硬笑答:“年少無知罷了……”
幾日后的一個深夜,省府光火通明。岑夜白滿身風雪,戎裝未卸直入后院,一路走到沈寒遺面前,才脫了軍帽。
已是三更天,沈寒遺還未睡覺,坐在小花園里煮茶,顯然是在等他。
岑夜白火急火燎地喝了一口熱茶,厲聲道:“復國軍那幫家伙真是急了,前后三個月頻頻對你和老許下手。方才我在前線得了消息,老許沒了。臨死前,他傳了電報給你,卻輾轉(zhuǎn)避了多處,才到我手上?!闭f罷,他解開外面的軍裝,層層卸下,才從貼身的里衣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遞給沈寒遺。
沈寒遺閉著眼睛,隱忍著怒氣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許久,他對岑夜白說:“辛苦你了,謝謝?!?/p>
從前線帶消息回來,更是破釜沉舟之舉。沈寒遺身心俱疲,卻覺得安慰,幸好,岑夜白還在他身邊。
晚風迎面拂來,他指尖一陣寒涼,紙落在地上。
上面寥寥數(shù)字,赫然落入岑夜白眼中————國之將亡,必大義滅親。煩請護送我兒回廣州,引蛇出洞,不必留情。
“這……老許是什么意思?”
岑夜白沉吟一二,已然清醒。許仲禾約莫也是被逼急了,才能這般豁出去。他這是要以親兒為誘餌釣復國軍啊……
可這寥寥數(shù)字,遠有更深的含義。旁人看不透,沈寒遺卻是心境清明。當下,他撿起那張紙,丟進火爐里。一直看著那張紙被燒作灰燼,才站起身來。
彼時更深露重,他的腿已是被凍地有些僵硬,可一字一句沒有絲毫遲疑,冰涼到人心底。
“老許沒了,現(xiàn)在消息還封鎖著,我們要盡早趕過去。你去準備一下,天一亮就出發(fā)。”
岑夜白復又戴起軍帽,鏗鏘應聲。
轉(zhuǎn)頭,北平最后一場雪落盡,戲臺上帷幕落下。此一冬的風花雪月,好像也隨之一起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隱藏在暗處的瘦小身形慢慢地從灌木中爬出來,她頭發(fā)散亂,滿臉都是污泥,可一雙眼睛分明通透。
那人曾說過,她笑起來,明眸善睞,可比日月,可讓滿天星辰失色??伤?,早已不習慣笑了……
她看著沈寒遺消失的方向,一度又一度失神。眼看黎明將至,她才慌促地爬起來。雙腿僵硬似失去知覺,她摔倒又爬起來,離開時跑得飛快。
她的眼角早已濕潤,她的聲音靈動好聽。她同自己說:恪守,恪守,你終是要背叛他。
7
從北平到廣州路途雖不算遠,可時局混亂。此次出行,沈寒遺帶上了恪守。
臨行前,他指著滿院子的蘭花問她:“恪守,你之前有見過我嗎?”
恪守十指交纏,緊緊地握住了暖爐。她搖頭輕笑。
沈寒遺又問:“此去危險重重,我可能護不了你,可會后悔?可會怪我?”
她還是搖頭。
沈寒遺上前一步,將她抱在懷里,輕輕地嘆了口氣。
“恪守,你有什么話要同我說嗎?”
良久,她依舊搖頭。
這是沈寒遺的心最柔軟的時候,只可惜,彼此相擁,卻是二心。恪守始終用沉默,回拒了他的靠近。此后,山高水長,歲月無情。
火車在臨近廣州時,突然被強制停下來。復國軍凌空出現(xiàn),引夜點燃了戰(zhàn)火。大概兩個時辰后,沈寒遺一行從水路到達廣州。
他們改道,也是臨時決定。果不其然,火車上有埋伏。
侍從官來報告時,許年月同恪守也在。一屋子的人都聽到了這個消息,頓時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侍從官接著說:“有確切消息,復國軍的人會在廣州行動。眼下最有可能,是在許老出殯當日。”
聞言許年月激動地回斥:“不可能!”
岑夜白冷哼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許公子涉世未深,怎知不可能?”
許年月一怵,又頹然坐下。自當日聽聞父親離世的噩耗,這一連多日,他都茶飯不思,臉色著實蒼白。前夜自碼頭上岸,還差點掉下水。他精神恍惚,終日都在混沌中度過,不停地說不可能。
可見,他與許仲禾的確父子情深。只可惜,果真如岑夜白所說,他涉世未深,并不懂人心不古。
昔日親兄弟還可能一遭反目,更何況這亂世?更遑論那些唯利是圖的奸人?
許年月顫顫巍巍地按住桌上的茶盞,猛然一抬頭,眼光灼灼地盯住恪守。
恪守一嚇,趕緊低下頭去。
沈寒遺淺淺地啜了一口茶,好似什么都未看見。
入夜里,軍部隨從輪流巡邏,預防復國軍再次突襲。許府里里外外都掛上了白綾,靈堂也早已布置好,只等著明日許仲禾下葬。
許年月癱坐在蒲團上,神思不屬。一邊燒著紙,一邊卻在望著門外。
他似乎是在等人。
門前一支巡邏隊走過,片刻后,一瘦小身形閃身跑進來。許年月趕緊上前關(guān)上門,不由分說,他抓住她的手臂急聲問道:“為什么是這樣?到底是不是真的?”
“為什么……復國軍明明答應過我,絕對不會傷害我的父親!為什么要刺殺他?為什么現(xiàn)在還要讓他走得不安心!”
恪守低聲說:“復國軍放棄了許家?!?/p>
許年月猛然一震,狠狠地搖晃她的肩頭,勃然大怒:“你為什么不提早告訴我?為什么不!你知不知道是我親手殺了我父親!”
當夜,沈寒遺召開省府密談。他假裝肚子痛,避開了近身侍從,偷偷地跑到后院。他親耳聽到沈寒遺給父親打電話,甚至確定了會晤的時間??墒且晦D(zhuǎn)身,他就將消息透露給了復國軍!
他還以為,如今躺在棺材里的,會是沈寒遺!
他是不愿看到戰(zhàn)爭!他也不是一定要投向復國軍!他只是想傳揚佛法,想讓亂世的人都能放下自在,可偏偏……他信錯了人。
他接近沈寒遺,套取消息,傳給復國軍。他以為家國會安寧,會有一片天地容他潛心修習佛法??裳巯?,是父親遭受無情刺殺!
想到這里,許年月像發(fā)了瘋的野獸,到處亂撞。他想起幼時父親曾說他心地單純,不適合亂世,但如果說一定要在這亂世為他謀個職業(yè),除了教書先生無二。
連沈寒遺也說過,沈家藏書樓才能給他更寬闊的天地!可是為什么,他獨獨眼瞎,信了復國軍,信了傅若?
許年月自責不已,仰頭連聲大笑。就在恪守被推搡著撞向大門時,他迅速地掏出了蒲團下的匕首,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胸膛!
恪守一驚,捂著嘴啞然失聲。
便在那霎時間,門外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沈寒遺一身戎裝走進來。他奪下了許年月的匕首,厲聲斥責道:“如今后悔有什么用?”話落,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臉上,沈寒遺痛心疾首地說道,“你父親讓我顧念大義,千萬不要留情!他早知你的身份,給了你一次又一次機會回頭,否則你以為,你能輕易成為廣州質(zhì)子到我身邊嗎?”
“你給我清醒一些,許仲禾的兒子理應不該如此窩囊!既然你走錯了路,又不愿走曾經(jīng)的路,那么,給我好好地站起來,走完你父親沒走的路!”
魚游鼎沸的亂世之間,唯有同心一致抵御外敵,才能保護國民。從今往后,他不是坐擁百城的許家少爺,而是領導南方五省的軍閥政客!
沈寒遺給了他一條路,許年月失聲痛哭。
而后,許年月被岑夜白護送就醫(yī),沈寒遺帶著恪守走出靈堂。
站在月光如水的石階上,沈寒遺不復昔日溫潤模樣,他打量著恪守,戲謔問道:“不需要給我一個解釋?”
他面上平靜無波,似乎早有知曉。
恪守退后一步,背對著他。她隱忍著滿眼的濕潤,低聲說道:“小時候沒有飯吃,我同乞丐搶食,我被打得體無完膚,可是我要活下去,哪怕是吃餿水,我也要活著。但有一日,我被一群惡徒凌辱,萬念俱灰的時候,是格格救了我。她給了我活命的機會,我給了她全部的忠心?!?/p>
她聲線平靜,沒有絲毫起伏,好像在說的并不是她的親身經(jīng)歷。而她的眼神,依舊如此單純清澈。她沒有復雜的思想,她不懂政局,她只知道,要聽格格的吩咐。
“復國軍成立后,我被格格派到廣州,在暗處監(jiān)視許仲禾。五年前,在許家藏書樓,我本來是去刺殺許年月的,可是失手了。我受了傷,躲在藏書樓的頂層。我傷得很重,幾度昏迷,可最后我還是活了過來?!?/p>
那一日,她聽到一個人在樓下?lián)]墨念道,“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泵腿婚g,她想起那曾經(jīng)是她最大的渴慕。
未曾家破人亡前,她也識字,也念書,她渴慕自由,卻終究被亂世捆綁。她挪著虛弱的身子,探出頭。她想看一看,這樣縱情恣意的男子,是何模樣。
可惜她看不清,隱約只瞧見一個清俊的側(cè)臉。還未細察,那男子已匆匆離去。不過只這一眼,他轉(zhuǎn)瞬便成了她活下去的夢。
從藏書樓出來時,她看見山頭好像一夕之間開遍的野蘭,幽香陣陣,奪人呼吸。從此以后,她雖與君別離,雖不相識,卻早已相思入骨。
當然,這種種女子情愫,恪守都不會說給沈寒遺聽。身份對立,立場不同,政見相悖,更者,她欺騙了他這么多,這么久,她不配……
“兩年多前,格格感覺陸瀝青有些動搖,便將我從廣州召回,轉(zhuǎn)去監(jiān)視他。格格說,我肩負重任,不可以暴露,今后我只能是個啞巴。于是,我便喚了別名啞哥。一直到遇見你,我也沒想到,你會要我入省府,格格說順水推舟,輔助許年月,我……”恪守頓了頓,雙手緊緊地捏住了下擺,“我不知道格格的計劃,我也不知道她會叫陸瀝青去毒你。她也未曾叫我去殺你,她只是……”
“夠了?!鄙蚝z掩眉,打斷了她。他感到深深的氣餒。
從政多年,他從不輕易動情。他身邊可以信任的人,一向極少??删驮谶@短促時光,他一連遭到多次背叛!蟄伏十年的兄弟,裝聾作啞的心上人,一個,又一個……
縱然他猜到一切又如何,他始終……都被背叛。恪守,恪守,成為莫大笑話。
沈寒遺低聲淺笑,徒然覺得心酸之至。
“若她叫你刺殺我,你可會下手?”他上前一步,雙臂無力地按住她的肩頭。不待她回應,他又嘲弄道,“縱然你不會親自對我下手,你也同瀝青一樣,將我推到了敵人的槍口上?!?/p>
那日,若不是他突然決定由鐵路改水路,恐怕早已喪命在火車上了。
“知道么?臨行前那一夜,我知道你在灌木叢中。后來我問你有沒有話要同我說,你搖頭,我仍信你。我始終都以為,許年月才是我身邊的鬼,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也是……”沈寒遺低吼一聲,扣住她的下顎。
“為什么?給我一個理由。”
究竟那個傅若哪里三頭六臂,能令得瀝青和她,都同時選擇背叛他!
恪守咬著唇,忍住滿身的戰(zhàn)栗,抬頭看著他。四目交接時,她淚流滿面。
“對不起,也許是因為,我在遇見她之后才遇見你。司令,我很感激你教我識字,你待我溫柔,你是個很好的人。你說南北需統(tǒng)一,我覺得是對的。我不懂政局,我不懂復辟帝制的后果,我只知道要對格格忠心。我對她忠心了很多年,好像已成為習慣??墒?,我也不舍得讓你有事?!痹捯舾β洌∈厣焓直ё∩蚝z。驀然間一個轉(zhuǎn)身,替他接下身后的一槍。
“砰”的一聲,恪守的肩后,暈染開大片血跡。她的眼睛燦若星辰,第一次沖著他展開笑顏,竟是如此地天真無邪!
“司令,五年前,我是與你一起喜愛上蘭花的?!?/p>
沈寒遺震驚地立在當場。
須臾,許家后院槍聲林立,復國軍再度偷襲……
8
這樣一個年代,衣香鬢影、軍閥政客,如燒沸了水的茶爐,膨脹充斥了整個歲月。似乎是注定地一般,情深義必寡,若義深,情必然就寡了。
1919年隆冬,北平政變落幕,聽雪樓的檐廊高處,依稀還是往日曲樂陣陣、無雙風月。可城內(nèi)上下皆知,當年的省府公子,已經(jīng)不在了。
他究竟去了哪里?
無從得知。
只多年后,在廣州許家汗牛充棟的百年藏書樓里,有心人捉摸到一些蛛絲馬跡。正好當時,岑夜白協(xié)同許年月,一起故地重游。
在看見墻上的留書時,岑夜白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
原來在“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钡南旅妫瑑叭贿€有一行字。落筆遒勁有力,收筆有折斷的跡象,以此可看出留書之人當時的心情。
理應是有些遺恨的————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吾寧她不忠不義,我便負盡天下人!
沈寒遺從此消失在亂世。
岑夜白微有苦澀,合掌嘆息道:“當夜我送你去就醫(yī),卻留下了大半的軍力。寒遺運籌帷幄從未失準,他說會有突襲,那便是有突襲??烧l知,大滅復國軍之后,他竟一蹶不振。同行多年,至此我才知道,他是動了真心了,也是累到極點了……”
許年月怔忪地看著滿屋書籍,也實在覺得諷刺。
“沈寒遺是我平生所見,最虛懷若谷的男子。大義當前,他明知有突襲,卻愿以身試險,他的胸懷,遠在你我之上。連同用情,也頗深了些?!彼剖呛奁洳粻?,許年月連連搖頭,走出藏書樓。
遠處空山風來,幽蘭沁脾。
岑夜白與他對視,含笑說道:“山雨欲來風滿樓?!?/p>
“家國未定,何時都有風雨。沈寒遺如何能放心得下?”
“他也許,只是換了一個立場,站在你我看不見的地方?!贬拱姿剖呛V定,朗聲大笑,“昔日風華絕代的省府公子,北平只他一人,一人足矣。”
沈寒遺,字恪守,摯愛蘭。被授予司令勛章時,他說必窮盡畢生微薄之力,推進南北統(tǒng)一。在他當政的那些年里,一直待人寬厚。雖與宦海沉浮,卻始終不忘初心。
他接受陸瀝青的背叛,給他同傅若自由。他將許年月從生死一線罵醒,給了他今生最大的救贖。他教會岑夜白,何為大義,何以情深!
他這一生,若說有什么時候最痛恨當下時局,乃至于他的身份,那便是恪守倒在他懷中,離去的時候。
許家藏書樓的那封留書,不只是表現(xiàn)了他的遺恨,更是將他的至情至性,發(fā)揮到極致。他的江湖,遠比世人想象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