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
西德尼·甘博在中國。
在100多年前,原本龐大的照相機變得小巧,方便的賽璐璐膠片開始應(yīng)用,普通人也能玩攝影了。
那時進入中國的外國人,就有不少業(yè)余的攝影者。美國人西德尼·甘博就是其中之一。其他攝影者,大多只關(guān)心建筑或者植物,但西德尼·甘博卻在前后25年里,先后四次訪華,走遍了十幾個省份和無數(shù)的城鎮(zhèn)村落,用4654張照片,記錄下那個變革中的中國。
在杭州,攝影愛好者們有個約定
13歲那年,西德尼·甘博的父親,送給兒子一臺5×7大畫幅相機。那是1903年,父親并非是勉勵兒子以后要成為攝影師,而是——相機,這種精密的機械產(chǎn)品,其實是父親的個人愛好。3年前,他還送給兒子一個望遠鏡。
甘博很喜歡相機這種新奇的玩意,從初中到高中,他就擺弄著這臺相機,拍攝了許多照片,聞名校園。
照片記錄的,只有校園生活,未見更廣闊的世界。但機會很快來臨。甘博一高中畢業(yè),父母就帶上他和他的弟弟,前往日本、朝鮮以及中國旅游。
甘博的祖父,是寶潔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甘博的父親,原本也在寶潔公司任職,但因為健康原因,他決定提前退休。那是1908年,恰好日本、朝鮮和中國基督教青年會發(fā)來邀請,便有了甘博這次遠東之行。
那時還是清朝。在杭州,一面是新式的知識分子,開始接受來自西方的新思想——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另一面則是城里的阿Q和村里的閏土,還過著幾千年不變的生活。但是,當(dāng)年的甘博見到了什么,現(xiàn)在不得而知——照片沒有保存下來。
在杭州,攝影愛好者們聚到了一起。邀請甘博一家訪華的傳教士羅伯特·費奇愛好攝影,還有一位在四川成都教書的奈特教授過來,帶來了他在四川拍攝的照片。年輕人對照片里的四川發(fā)生了興趣,費奇便許諾說,如果你有機會再來,我就帶你去深入內(nèi)地去。
旅行很快結(jié)束,甘博回到美國,進入普林斯頓大學(xué),學(xué)習(xí)自然地理。當(dāng)其他新生還茫茫不知所措,抑或是縱情玩樂之時,甘博已經(jīng)開始為??恼諕赍X了。到了大學(xué)二年級,甘博用掙到的114美元的巨款,買一臺Graflex半自動相機。
這臺相機,在很多人的回憶里,就是一個“大黑匣子”,并不出奇。但對甘博而言,意義重大。甘博后來感慨到,這部相機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拍下了普林斯頓、克什米爾諸峰、富士山、伏爾加河上的游船,還有中國的長江三峽,以及北京的紫禁城……
1912年,甘博從普林斯頓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前往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攻讀社會經(jīng)濟學(xué)。1916年,甘博獲得經(jīng)濟學(xué)碩士學(xué)位。第二年,他便帶著相機,第二次來到中國。
初識成都,滿目瘡痍
費奇果不食言,便同甘博,還有另一位杭州的基督教牧師一起,從上海出發(fā)沿長江而上,一路向西,目的地是深處內(nèi)陸的四川。
三個白皮膚藍眼睛的美國人走在一起,一路都要引起圍觀。甘博泰然自若,戲稱自己和同伴是“美國三人大馬戲團”。
但來到成都,甘博所見,卻非一片祥和景象,而是滿目瘡痍。1911年以后的四川,內(nèi)亂不停,各路軍閥多次在成都大打出手。在1917年,先有劉羅之戰(zhàn),川軍將領(lǐng)劉存厚率部圍攻駐扎在皇城的滇軍羅佩金部,羅佩金將煤油噴射在四周民房,聲言“亮城”,防止川軍憑借民房伏擊。劉存厚則用大炮、地雷進攻,很多炮彈落在民房上,死傷無數(shù)。之后,又有劉戴之戰(zhàn),將繁華的成都毀于一旦。
在陜西街的一個教會醫(yī)院的頂樓,甘博拍下了當(dāng)時成都的鳥瞰圖。照片中的皇城城墻、明遠樓等清晰可見,但皇城邊鱗次櫛比的民居,卻只剩斷壁殘垣。原建于公元16世紀成都皇城壩旁的永靖街皇城清真寺也受到嚴重破壞。
上翔街的法國領(lǐng)事館,也在軍閥混戰(zhàn)中遭了殃。在甘博拍下的照片里,領(lǐng)事館的房屋被炸開,在西式的壁爐邊,木檁和瓦礫散落一地。
皇城的城墻,也被炸開了。開口子的地方,站滿了看熱鬧的成都居民。婦女們則很高興,她們終于有機會參觀這個有些神秘的皇城了,隨便進。
不過,甘博的興趣,更多在田野上那些沒有鞋子穿的人。在遂寧,他遇到一個盲眼乞丐,這個乞丐撐著一把奇怪的傘,傘同時又是他的拐杖。夏天大太陽,窮人們還是要勞作,雙手不得空,只能隨便找些樹枝編成帽子。小孩沒衣服穿,裸身背著草筐,大人則背著比人還高的稻谷,在路上,與搬家具的大車、抬棺材的人一起,緩緩而行。甘博呢,就坐在轎子上,且行且拍照。照片還要配上說明文字,便用支在三腳架上的打字機完成。
比甘博更悠閑的人,其實也不少。青城山有道士,船上有水手,二郎廟有人燒紙,乞丐忙著抽煙。
拍照,并非他的“本職工作”
結(jié)束四川之行,甘博趕往北京,又趕上了1917年天津那場大水災(zāi)。那時天津大半個城區(qū)被淹,數(shù)十萬居民流離失所。在甘博的照片里,教堂倒映在洪水中,街道成了河道,房屋只剩了木架子。為了躲避洪水,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挑在擔(dān)子上。
1917年-1919年,四川成都,熙熙攘攘的成都北門。圖/西德尼·甘博(Sidney Gamble)/ FOTOE
1917年-1919年,四川成都,西德尼·甘博坐在轎子上。圖/西德尼·甘博(Sidney Gamble)/ 作者供圖
1917年-1919年,四川成都,一群當(dāng)?shù)厝撕闷娴乜磽Q膠卷的過程。圖/西德尼·甘博(Sidney Gamble)/ FOTOE
1917年-1919年,四川成都,西式洋房和塔樓。圖/西德尼·甘博(Sidney Gamble)/ FOTOE
等甘博到了北京,已是1918年底,一戰(zhàn)結(jié)束。中國是戰(zhàn)勝國,紫禁城就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式慶祝。甘博的目光,則落在了一個貴婦人身上。貴婦人身穿絲綢,站得久了有點累,就坐在紫禁城里的大銅香爐臺上小歇。她嘴上叼著一根長煙嘴,鼻子上掛著圓形無框的眼鏡,斜眼觀看著慶典儀式。她的女仆身穿布衣站在一旁,為主人拿著一個暖手的炭爐。
到了1919年,甘博又拍下了“五四運動”。照片里,北京學(xué)生游行示威,抗議日本在福州的暴行。而北京大學(xué)和清華大學(xué)學(xué)生組成“救國十人團”,又在街頭演講山東問題的細節(jié),號召人們購買國貨、抵制日貨。警察將學(xué)生逮捕,并將他們關(guān)押在臨時監(jiān)獄。
在這之后,甘博回到美國。5年之后他又回來了。不湊巧,這次他趕上了“五卅”慘案、孫中山葬禮。
不過,拍照并非他的本職工作。他作為一名志愿者,先后擔(dān)任北京基督教青年會和中國平民教育運動的社會調(diào)查干事,負責(zé)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調(diào)查。在一群中國助手的幫助下,他用了一整年的時間,跟蹤了北京283個家庭的每日收支狀況,完成了《北京的社會調(diào)查》《北平市民的家庭生活》等著作。
后來他回到美國,又對當(dāng)時平民教育運動的創(chuàng)辦人晏陽初所作的“定縣實驗”產(chǎn)生興趣,便于1931年第四次來華。他前往定縣展開社會調(diào)查,之后寫出《定縣——華北農(nóng)村社會》,這本書也成為西方史學(xué)界研究20世紀中國鄉(xiāng)村的必讀課本。而他在定縣拍的照片,則被制成書中的插圖,作為佐證。
甘博并不知道到他“玩票”拍攝的那些照片有多少價值,這些見證變革中的中國的照片,便被遺忘在他家的閣樓中。他的女兒于1984年偶然發(fā)現(xiàn)了照片,如獲至寶。照片便開始在美國和中國的城市進行巡回展覽。現(xiàn)在,這些照片保存在美國杜克大學(xué)圖書館。在圖書館網(wǎng)站上,便可以瀏覽到這些關(guān)于中國的4674張老照片。
1917 年- 1919 年,北京,幼兒園孩子合照。圖/ 西德尼· 甘博(Sidney?Gamble)/ FOTOE
1919年6月,北京,“五四運動”期間,臨時監(jiān)獄里,被軍政府拘禁的北京高等師范大學(xué)學(xué)生。攝影:西德尼·甘博。圖/西德尼·甘博(SidneyGamble)/FOTOE
1918年11月28日,參加北洋政府在故宮太和殿舉行閱兵式的滿族婦女。圖/西德尼·甘博(SidneyGamble)/FOTOE
1918年11月28日,中國北洋政府開大會慶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勝利,在北京故宮太和殿舉行中外軍隊閱兵式。圖/西德尼·甘博(SidneyGamble)/FOT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