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江洋
人們喜歡問“近代科學革命為什么發(fā)生于歐洲”,但在如此發(fā)問之前,須先行追問:古希臘哲學文化的興起,或者說,發(fā)生于近代歐洲的科學革命,是不是純粹的歐洲事件?單憑任何一種人類文化,能夠獨立導致近代科學革命這類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歷史進程的重大事件嗎?
近幾十年來,科學文化研究成為科學史、科學哲學,以及科學、技術與社會(STS)領域的學者共同關注的課題?,F(xiàn)階段科學文化研究包含以下四方面的重要議題,其一,科學文化研究本身的概念框架和方法論問題;其二,科學文化的起源與縱向發(fā)展問題;其三,科學文化與其他文化(如宗教文化、人文文化、政治文化、大眾文化、經(jīng)濟文化等)之間的關系及歷史互動進程:其四,科學文化在啟蒙運動、教育發(fā)展、工業(yè)化進程、文化改良乃至現(xiàn)代化進程與現(xiàn)代國家構建過程中的地位與作用。對于中國學人而言,還存在著一個更值得關注的議題,即如何推進中國的科學文化研究與建設。由于旨趣有別,研究者們在上述每一個方面都難于形成全面的共識。筆者擬就上述議題做分類概述,陳述見解。
科學文化定義
不同研究者在談及科學文化時常常有不同所指。默頓學派的研究者據(jù)之進行科學社會學經(jīng)驗調查的對象是戰(zhàn)后美國的“學院科學”,但作為結果,默頓(R.K.Merton)所描繪出的是一幅有別于其研究原型的理想圖景而非真實圖景,這幅理想圖景呈現(xiàn)的是只閃現(xiàn)于世界科學界的某些特殊場景中的科學或科學文化:另一方面,這幅圖景又的確存在于許許多多的科學家的內心世界里并對他們的工作產(chǎn)生著影響。更多的研究者涉及的是運作于特定歷史時空之中并與各種特定的本土文化價值系統(tǒng)關聯(lián)在一起的科學或科學文化。
筆者認為,科學文化是人們關于科學的信仰、信念、觀念以及相關的探索實踐經(jīng)由制度化或習俗化而形成的一個有機的整體,就其本質屬性而言,科學文化是一種具有普遍主義特征的理性文化??茖W文化總是生存、運作于種種特定的本土文化之中,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真實存在的科學文化都是與特定社會一文化語境相關聯(lián)的;另一方面,近代科學文化白興起之時起,就注定要傳播到人類文化的每一塊疆域,其普遍性超越于任何一種宗教文化、民族文化和地域性文化:而且,科學文化之所以能夠在相當寬闊的意義上贏得現(xiàn)當代社會和文化的共同認同,是因為科學文化的核心傳統(tǒng)之中凝聚著人類對求真的共同信念,以及對于一種大寫的善的共同意愿。
文化的核心是傳統(tǒng),科學文化的核心是科學傳統(tǒng)。科學傳統(tǒng)不僅包括訴諸求真的認識論傳統(tǒng),而且包括訴諸求善的價值論傳統(tǒng)??茖W傳統(tǒng)不但哺育在其中成長的科學家,也能對社會公眾產(chǎn)生強大的影響:因此,近代科學文化誕生之后,其作用范圍不斷擴大,從一種局域性的源于科學組織或科學共同體內部的文化,逐漸成長為一種具有普遍價值和意義的文化??茖W文化不單單涉及科學組織或科學共同體內部的文化,它還涉及科學知識、方法、價值倫理觀念在其他社會文化領域的廣泛傳播和應用,以及由此引起的各種文化沖突與文化整合現(xiàn)象。在此意義上,科學文化的行為主體不僅包括科學家,還包括其他一切在某種意義上認同科學文化之價值理念和思維方式并據(jù)之行動的人們??茖W文化的全面形成過程就是科學家、技術工程人員、學者、政治家、商人以及普通公民對于科學傳統(tǒng)的認知、認同的過程,而且這一過程是在科學文化與其他文化的互動進程之中展開的。
科學文化研究主要在以下兩個相互交錯的層面上
其一,將科學文化視為人類文化的一個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子文化類別來加以研究,并以此為基礎探討科學文化與其他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或進而將之置于更大的文化系統(tǒng)之中予以分析,這類研究大多承認科學或科學文化具有相對自主性,具有普遍的理性主義特征和強大的社會一文化功能。17世紀的哲學家培根(F.Bacon)以及英國皇家學會的創(chuàng)建者(如玻意耳等人)即是這樣看待科學及相關的科學文化;20世紀默頓科學社會學學派亦復如此。
其二,將科學文化作為人類文化的一個要素置于文化分析的總平臺上予以解析,展開類似于帕森斯(T.Parsons)社會學巨理論研究的“科學的文化研究”,解析科學及科學文化在人類文化中的地位及作用。其中,相當一部分研究者否認科學或科學文化具有相對自主性,如“后學院科學”概念的提出者宰曼(J.Ziman)以及具有后現(xiàn)代意識的S7S學者,如巴恩斯(B.Barnes)、布盧爾(D.Bloor)、夏平(S.Shapin)等人。值得注意的是,也有少數(shù)學者試圖以新的方式重塑知識社會藍圖,并在這種巨理論式的文化矩陣分析中部分承認科學和科學文化的相對自主性和普遍意義??茖W文化的起源及其發(fā)生發(fā)展過程
科學革命發(fā)生于16、17世紀歐洲,這一事實促使眾多研究者(尤其是西方學者)將近代科學及科學文化的興起與西方文化的獨特性關聯(lián)在一起,將之視為西方文化發(fā)展的一個內生事件。由此,關注的視線被引向了西方科學思維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引向了對西方社會從古代至近代早期所特有的宗教(基督教)、法律、政治及相關教育制度的獨特性的揭示。在此方面,較著名的科學史工作有牛津科學史教授克龍比(C.Crombie)歷時40余年完成的多卷本巨著《歐洲傳統(tǒng)中科學思維的風格》(1994年),他詳細論述了科學史上先后出現(xiàn)的六大類科學思維風格(styles)——假定一推理、實驗論證、假說一演繹、系統(tǒng)分類、概率一統(tǒng)計、歷史論說,在他看來,所有這些重要的風格均導源于歐洲,標志著歐洲人獨特的智力特征。美國學者胡弗(T.E.Hoff)的《近代早期科學的興起:伊斯蘭、中國與西方世界》(1993年),對科學思維在伊斯蘭、中國以及西方文明中的不同旅程進行了比較分析,認為近代科學在西方誕生主要得益于歐洲文化所特有的三大思想基礎:古希臘哲學、羅馬法和基督教神學。該書中譯本譯者將書名轉譯作《近代科學為什么誕生在西方》,這一譯法基本合乎作者全書的用意。高克羅格(S.Gaukroger)于2006年出版《科學文化的發(fā)生:科學與現(xiàn)代性的塑造1210-1685》,再一次對科學思維在基督教神學文化史上的旅程進行了詳細探討,他將近代科學的發(fā)生歷程描述為科學與基督教之間的“融合(fusion)”進程,勾勒了“自然哲學”和“自然哲學家”1250年以后在基督教神學知識傳統(tǒng)中的合法化進程,指出這一融合促使自然哲學在西方文明中走上了迥異于其他文明的、獨特的發(fā)展道路。
關于科學在古代中國文化和伊斯蘭文化中的發(fā)育情況及過程。也得到了不少學者的關注。李約瑟主持完成的多卷本著作(《中國的科學與文明》,中譯名《中國科學技術史》)幫助世人了解,在公元1世紀到16世紀初的1500年中,古代中國人在“掌握和運用”“實用知識”方面居于世界先列,所以,他要追問,何以近代科學沒有誕生于中國?席文(N.Sivin)指出李約瑟問題是逆事實設問。他否認逆事實設問有任何歷史認知意義;另一方面,他也承認古代中國擁有燦爛的科學技術貢獻,甚至認為中國在接觸到西方近代科學后也曾有過一場本土意義上的“科學(天文學)革命”,然而,他卻無力論證這場革命在世界科學史意義上也同樣堪當“革命”之名。金觀濤、劉青峰、樊洪業(yè)對中國古代科學技術成就進行了系統(tǒng)統(tǒng)計分析,描述了科技成果產(chǎn)出的歷史趨勢線,部分地印證了李約瑟關于中國古代科技成就走勢的判斷,與此同時,他們明確指出,中國古代工程成就遠高于技術成就,而技術成就又遠高于科學成就。
有阿拉伯血統(tǒng)的美國科學史家薩布拉(I.Sabra)曾長期致力于阿拉伯科學技術史的研究,他的工作打破了以往西方學者僅僅將“中世紀伊斯蘭科學”視為古希臘與近代歐洲之間的科學中轉站的傳統(tǒng)看法,讓世人承認中世紀伊斯蘭科學不但有大翻譯運動,也有眾多富于創(chuàng)造力和革新性的成就。
然而,無論學者們如何強調古代中國和阿拉伯文化的科學技術成就和貢獻,仍須承認基督教文化對近代科學興起的決定性作用,承認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與科學文化誕生于歐洲科學革命進程之中。當16、17世紀自然哲學家開始組建自己的學會之時,當他們開始將理性探究與經(jīng)驗研究結合在一起形成新的科學傳統(tǒng)并據(jù)之探索自然之時,當他們開始據(jù)之提出他們自己的社會改良藍圖(最初的知識社會藍圖)之時,近代科學文化便與近代科學一道登上歷史舞臺。自然哲學家們對自然探索的內容、組織形式、研究方法、思維方式、評價準則、意義、用途乃至他們的道德立場所給出的定義和解說,連同他們的自然哲學實踐及成就,就構成了當時的科學文化。這種科學文化在為近代科學的確立提供文化上的說明與辯護的同時,也為之創(chuàng)造適宜的社會一文化氛圍;而且,它從一開始就不只是一種單純的求真的文化,它對社會、對人類文化懷有這樣的承諾:“發(fā)展自然知識,以此頌揚上帝并造福于人類之安逸”(英國皇家學會憲章)。
我們當然要問,為什么近代科學革命發(fā)生于歐洲?但是,在此之前,須先行追問:近代科學及科學文化的興起,或者說,發(fā)生于近代歐洲的科學革命。是不是純粹的歐洲事件?盡管歐洲人歷來以古希臘一羅馬文化的傳承者自居,但是,古希臘哲學文化的興起是純粹的歐洲事件或西方事件嗎?同時,我們還需要反問的是,單憑某種西方文化,或者說,單憑任何一種人類文化(如伊斯蘭文化以及李約瑟問題中的中國古代文化),能夠獨立導致近代科學革命這類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歷史進程的重大事件嗎?
在筆者看來,古希臘哲學文化就擁有世界性起源,歐洲文化獨特論從一開始就遭遇希臘文化的世界性起源問題的駁難;同樣,對于李約瑟問題以及類似的伊斯蘭科學發(fā)展問題,其提問方式本身是有問題的,而且問題并不在于逆事實設問,而在于它從一開始就不合人類文化共生共變共同進化的基本規(guī)則。
從長時段的世界科學史視角來看,科學革命,或者說,近代科學及科學文化的興起,就其影響和得以發(fā)生的根源而言,均是全球性事件,是東西方文化在此前兩千年中不斷匯聚的結果;地中海沿岸之所以成為近代科學革命的發(fā)生地,恰恰是因為它在過去兩千年中是東西方文化的交匯之所!科學文化的產(chǎn)生,是此前兩千年來東西方文化以地中海沿岸為中心而展開的漫長的互滲互動進程的結果,而且,這種極具普遍主義精神的科學文化注定要揭開人類文化的現(xiàn)代化進程,成為一切形式的新文化建設所必須倚重的文化資源,成為一切民族文化發(fā)生現(xiàn)代化轉型的樞紐。
在科學文化的起源和流變中,世界上各大古文明幾乎都對其有所影響。古希臘文化正是通過與兩河文明、古埃及文明、古波斯文明乃至古印度文化的交流、沖突,以及對其優(yōu)秀文化成果的吸收與改造,才產(chǎn)生了最早的自然哲學與理性主義傳統(tǒng)?;浇涛幕d起初期曾對古希臘文化與學術遺產(chǎn)大肆破壞,但最終還是吸收了其中大部分內容,開啟了自然哲學的基督教化與基督教神學的理性化進程,形成了基督教的神學知識體系,這一神學知識體系有一個重要的、合法的、受宗教制度化發(fā)展支撐的研究維度,在此可以用“基督教神學<=>自然神學<=>自然哲學”這種以自然神學為中介的三元互動結構來表示。每當自然神學興盛,神學與自然哲學則處于相容狀態(tài),兩者均得到迅速發(fā)展;相反每當處于中介地域的自然神學凋零,則神學與自然哲學迎頭相撞,其間爆發(fā)激烈沖突。近代科學傳統(tǒng)——皇家學會的實驗哲學傳統(tǒng)正是孕育于這種神學知識傳統(tǒng)之中。而啟蒙運動以后,這種近代科學傳統(tǒng)經(jīng)歷了“去宗教化”進程,其背后的基督教神學世界圖景被撤除,最終嬗變?yōu)楝F(xiàn)代科學傳統(tǒng)。在此,可以用“科學價值論<=>科學方法論<=>科學”予以表述。
此外。伊斯蘭文化在其鼎盛時期憑借學術上的開明政策與文化上的開放態(tài)度,搶救和保護了大批古希臘學術遺產(chǎn),并在物理、數(shù)學、煉金術等領域有很大發(fā)展,這些成果最終回流歐洲,成為引發(fā)文藝復興和科學革命的關鍵因素;另一方面,古希臘哲學文化與伊斯蘭文化之間的相互作用雖然引發(fā)了科學的伊斯蘭教化進程,卻未能充分開啟伊斯蘭教的科學化或者說理性化進程。伊斯蘭教義下的自然神學未能持續(xù)充分發(fā)展。終致它不足以為自然哲學持續(xù)長久發(fā)展提供充足辯護。雖然在伊斯蘭傳統(tǒng)下,也曾出現(xiàn)過穆爾太齊賴派、法爾薩法派等倡導理性精神,主張通過研究自然科學知識去認識真理、理解真主的教派,但這些教派最終在與正統(tǒng)教派的競爭中失敗并消亡,未能像基督教自然神學那樣為自然哲學的發(fā)展提供長久支持。
最后,還要看到,盡管遠離歐洲,中國古代也有很多優(yōu)秀的技術成就(如印刷術與火藥等)通過各種渠道西傳,也在歐洲近代化和科學文化興起的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的確,基督教文化對近代科學興起有著卓越的貢獻,但應該看到:其一,古希臘哲學文化本身即是一種具有世界意義的文化,絕非單純的“西方文化”;其二,通過漫長的東西方文化互動互滲進程,東方文化也曾以它自己的方式貢獻于西方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科學革命運動;其三,即使科學文化在西方文化的旅程中的確是通過與基督教“融合”的途徑而獲得最初的合法地位和發(fā)展契機的,那么它在后來所走過的“去基督教化”進程也同樣表明。科學文化就其本質而言,本身即是一種具有普遍主義的理性文化,而且終將復歸于此種文化。
科學文化與其他文化的歷史互動進程
自韋伯(M.Weber)著書《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斷言資本主義精神與新教倫理之間存在一致性,默頓繼之以“清教論題”闡述17世紀英格蘭科學迅速發(fā)展的一大動因,一改此前學者在解釋科學與宗教之關系時所采用的血與火的沖突模式。天主教對科學的作用亦得到對清教論題感到不滿的天主教護教士和學者的關注?;粢量ǎ≧.H00ykaas)出版于1973年的《宗教與現(xiàn)代科學的興起》提出了一個重要概念,這就是“科學的基督教化”,他認為,源于古希臘的科學種子通過基督教化在基督教文化中獲得了生存與發(fā)展的基本空間。林德伯格(David C.lindberg)和努姆伯斯(Ronald LNumbers)共同主編的論文集《當科學遭遇宗教》則闡述了在科學文化與宗教文化的交界面上所發(fā)生的多方面的歷史互動(包括和諧與沖突兩方面)過程和重要事件。
一般說來,在傳統(tǒng)的科學史敘事中,早期的作者往往聚焦于現(xiàn)代科學興起過程中科學與傳統(tǒng)宗教勢力間的對立,強調宗教頑固勢力對科學發(fā)展的阻礙以及科學的革命色彩。而近幾十年來隨著對科學革命研究的深入,科學史家開始較多地強調基督教在現(xiàn)代科學產(chǎn)生過程中所起的積極作用,卻淡化了對于后來發(fā)生的去宗教化進程的研究,甚至有學者將基督教制度夸大為發(fā)展現(xiàn)代科學的必由之路。這兩種敘事都是不完整的。
在科學的去宗教化進程中,啟蒙運動是一場具有標志性意義的社會運動。從啟蒙運動先驅伏爾泰(Voltaire)、孔多塞(N.de Condorcet)等人的著作可以看出,正是當時新興的科學,特別是牛頓的工作,給予他們啟發(fā)和信心,讓他們高舉起科學和理性的大旗,反對愚昧、反對封建神權。而以狄德羅(D.Diderot)為代表的百科全書學派更試圖通過普及和傳播科學技術來改造社會。啟蒙運動的完成標志著科學和科學文化不僅完成了去宗教化,而且成長為一股可以與宗教和宗教文化分庭抗禮,更具吸引力的文化樣式,被人文學者用作向宗教神權發(fā)起沖擊的投槍和匕首。
在學術話語中,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之間的關系問題由來已久,18世紀中期,西方就有人文學者對數(shù)學與科學將成為主流學術感到擔心。20世紀初,中國學術界在剛剛引入科學與民主概念之時,就曾發(fā)生過一場科玄論戰(zhàn)。1950年代末,斯諾(C.P.Snow)以尖銳的形式發(fā)表其著名的關于兩種文化的演說,使得科學與人文的分野與對壘變得更加引人注目。20世紀末美國又發(fā)生一場白熱化的科學戰(zhàn)。所有這些,似乎使得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成為成對出現(xiàn),在本質上相互對立,而且離開了對方無法定義的概念。其實不然。
可以用下述方式解析人文知識傳統(tǒng):“人文價值論<=>人文方法論<=>人文學科”,人文價值論可細分為重情感、重意志與重理智這三大類。因時代不同,科學傳統(tǒng)與人文傳統(tǒng)彼此之間可能呈現(xiàn)出極為復雜的歷史互動關系。以重理智的人文價值論為特征的人文文化,始現(xiàn)于古希臘文化尤其是見之于其哲學、歷史、倫理學以及美學原則之中。譬如,柏拉圖從情感、理智與意志這三方面來歸結人的基本稟賦,歸結人性,并且認為當且僅當人的理智居于支配地位時,才能說人處于正義狀態(tài)。
西方近代以降,首先崛起的是以重情感的人文價值論為特征的人文主義,如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的主流即是這樣一種人文主義,此時,文學與藝術成為這個時代的學術標記。繼之而起的是從科學革命時期至啟蒙運動時代的以理性主義為主要特征的主流人文文化,這種人文文化與同時期的科學文化在價值論取向上完全一致。以自由意志為主要價值論特征的人文文化,則更多見之于19世紀后期以來的西方社會里,它可能與以理性主義為價值論特征的科學文化發(fā)生激烈沖突,這種沖突,如康德所述,是介于“頭頂上的星空”與“人類內心的自由律”之間的沖突。
科學文化的發(fā)展歷來與政治文化密切關聯(lián)。科學文化在寄附于宗教文化之時的際遇,也遠高于它遭遇政治文化之今世。是否允許科學文化擁有相對獨立的發(fā)展空間,可以說是判斷一種政治文化是否處于正義狀態(tài)的一個參考指標。在今日之中國,追求和實現(xiàn)科學文化的獨立地位和重要社會文化價值,并將科學文化建設視為提升中華民族的民族理性的必由之徑而加以推進,對于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偉大復興具有重要意義。
在筆者看來,科學文化的傳播(如通常所說的“科普”)進程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傳播過程,而是科學文化與其他文化不斷發(fā)生相互作用的歷史進程,在此進程中,不同類型文化的地位以及彼此之間的關系均可能發(fā)生一定程度的變化或重置。因此,需要建立一個文化作用場的概念,以文化作用場視角理解科學文化與其他文化的歷史互動關系,并由此理解文化進化的動力、機制和走向,理解科學文化作為一種公有的文化資源在現(xiàn)代社會與現(xiàn)代國家建設中的地位與作用。科學文化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地位
雖然培根在17世紀就發(fā)出“知識就是力量”的著名論斷,但總的說來,西方學者在論述科學與科學文化對于人類社會的變革作用時,更強調科學作為一種精神和文化而非僅僅作為一種物質力量所起到的作用。事實上,牛頓的《自然哲學之數(shù)學原理》在展現(xiàn)其內蘊的強大物質力量之先,首先釋放出來的是一種強大的精神動力,它引導后世科學家以新的方式探索自然,發(fā)展自然知識。另一方面,要通過歷史作品來揭示科學作為生產(chǎn)力影響社會生產(chǎn)的實際過程,會讓許多學者覺得難以著墨,這需要將科學史、技術史以及大量的統(tǒng)計分析工作結合在一起展開綜合研究才有可能給出有真正有效的論證。然而,這樣的工作往往非單個研究者所能完成。如何系統(tǒng)撰寫這類與“創(chuàng)造物”相關的科學史。如何表述科學與技術之間的歷史互動過程,仍然需要研究者不斷展開思考和實踐。
奧斯勒(M.J.Osler)的《重構世界:從中世紀到近代早期歐洲的自然、上帝和人類認識》探討了人類早期科學文化的形成過程。奧斯勒將歐洲人的文化區(qū)分為圣經(jīng)文化和古希臘文化,圣經(jīng)文化強調有一個無所不能的上帝,其意志不受限制;而古希臘文化則強調世界為非人格的統(tǒng)一和諧規(guī)則所支配,而不需要假設任何創(chuàng)世環(huán)節(jié),也不受無所不能的上帝所支配。奧斯勒試圖以圣經(jīng)文化和古希臘文化的碰撞、磨合過程來解釋早期現(xiàn)代科學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以及近代歐洲文化的轉型過程。
英國科學史家雅各布(M,C,Jacob)的《科學文化與工業(yè)化西方的產(chǎn)生》堪稱是科學文化史研究方面的一部杰作,這本書探討了英、法、德、荷蘭這四個西方國家的科學文化產(chǎn)生和發(fā)展歷程。通過對這四個國家的科學文化發(fā)展情形進行比較研究,雅各布對為何英國工業(yè)革命較之其他三個國家更為成功這個問題給出了自己的解釋。與其以往其他著作一樣,雅各布依然關注瓦特等工業(yè)革命的領袖,探討他們的教育、社會文化背景,并借此詮釋科學與技術之間的關系。
科學文化在產(chǎn)生之初只是科學共同體內部的群體文化,其最初的發(fā)展與宗教文化和精英階層的教育事業(yè)有至深關聯(lián)。在啟蒙運動中,科學文化突破科學家圈子和精英文化圈,向社會文化的其他方面延伸,展示了其社會影響力,但其最初的輻射對象仍然僅限于少數(shù)人文學者,對于社會大眾,科學文化只是通過這些人文學者的宣傳間接地產(chǎn)生影響。進入19世紀后,隨著工業(yè)化時代的到來,科學文化才發(fā)生了爆炸性的擴張,開始大規(guī)模進入社會大眾的生活,成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19世紀英國和美國的公眾科學實驗、科幻小說的出現(xiàn)和風行,以及戴維、法拉第、愛迪生等科學明星的走紅都是標志性的文化符號。
工業(yè)革命對科學文化的大眾化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工業(yè)革命的成功使富含最新科學成果的工業(yè)品進入千家萬戶,塑造了社會大眾對科學的最直觀印象,也最直接、最有效地宣示了科學的強大力量。工業(yè)革命本身就是在科學家、工程師和企業(yè)家的互動過程中興起的一場運動。以前對于科學發(fā)展與工業(yè)革命關系的論述往往過于宏觀,我們需要通過對諸如伯明翰月光學社、美國富蘭克林學會等由科學家、工程師與企業(yè)家共同參與的科學組織展開更深入的研究,以展示這一過程的細節(jié),對歷史上科學如何促進工業(yè)發(fā)展、科研成果如何實現(xiàn)轉化提供洞見。
自科學革命以來,一個國家的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與該國的政治、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之間一直存在著不容忽視的相互影響。以英國為例,科學革命和工業(yè)革命深刻地改變了英國的經(jīng)濟結構、航海能力和軍事實力,從而導致了英國國家目標和國家策略的根本變化,而英國的殖民政策和實踐反過來又為科學發(fā)展提供了大量的知識素材和研究需求。19世紀后期尤其是二戰(zhàn)結束以后??茖W制度化進程全面步入國家化發(fā)展的軌道,科學開始成為國家的一個重要部門,成為現(xiàn)代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科學起到了左右戰(zhàn)局的關鍵性作用,雷達、計算機、原子彈,這些威力強大的發(fā)明使各國認識到科學在現(xiàn)代社會所蘊含的左右一國國運的潛力,從而開始將科學政策作為國家戰(zhàn)略的一部分來審慎對待。與此同時,隨著科學的發(fā)展,理論的復雜性與技術的難度不斷提升,科學研究需要耗費的資金越來越多,這使得科學事業(yè)越來越依賴來自政府的資助。這兩方面的發(fā)展開啟了科學的國家化進程。無論是從科學對國家利益的重要性而言,還是從科學對資源的需求而言,科學的國家化在當代都已成為一個必然的趨勢。
在科學國家化發(fā)展階段。舊版的科學進步觀——科學進步將自動推進社會進步受到多方面的質疑,國家意志和利益被導人科學及其各門具體學科的價值論系統(tǒng),進而促使以前確立起來的具有高度自主性的科學制度被徹底融入國家機器之中,開始形成一體化的科學-技術-工業(yè)-軍事-教育-政治綜合體。隨著科學國家化進程的開啟,在要求秩序、管理與順從的政府文化與崇尚自由探索的科學文化之間,沖突會無可避免地發(fā)生。如何在要求科學共同體承擔對社會和國家的責任與維護科學的自主性之間找出平衡點。成為當代國家科技政策決策與管理的關鍵。
從科學革命開始直到近代,中國至少有三次大規(guī)模接觸和引進西方科學技術和科學文化的機會:明末清初的西學東漸、洋務運動以及民國初年知識分子呼喚賽先生的高潮。這三次浪潮都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和成績,但是都沒有能夠成功地讓科學文化在中國扎根。新中國成立后,在科技決策方面,國家對早日實現(xiàn)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十分重視,長期奉行“任務帶學科”、“大兵團作戰(zhàn)”的科技戰(zhàn)略戰(zhàn)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由于認識上的局限性,對科學文化的培育一直未能給予足夠的重視。從內在方面講,科技決策緊盯“任務”的設置與執(zhí)行,卻疏于從長遠發(fā)展出發(fā)考慮世界一流科學傳統(tǒng)的移植和本土化問題;從外在方面講,科學文化的社會傳播也往往流于形式主義和教條主義,如在實際工作中,科學家一般不關注科普工作(因為這不是其任務),科普工作者也通常采用簡化版的科普三界面說來進行科普,即從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科學知識這三方面人手,分別歸納出數(shù)條至理名言或案例,然后傳遞給公眾。我國科技戰(zhàn)線當前面臨的科研原始創(chuàng)新能力后繼乏力、科研道德和學風方面弊病叢生等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都與科學文化的缺位有關。甚至近年來謠言、偽科學盛行,封建迷信活動和極端主義勢力死灰復燃,以及醫(yī)鬧、反“PX”、反轉基因等諸多社會現(xiàn)象、社會事件,也或多或少與科學文化不發(fā)達,公眾缺乏對自然和科學的正確認識,沒有構建起健全的社會理性有關。
近十年來,中國科協(xié)、中國科學院、中國科技部等均十分關注當代中國科學文化與創(chuàng)新文化建設工作。如中國科協(xié)設立多項大型滾動項目,開展對現(xiàn)當代中國科學、科學家群體乃至科學傳統(tǒng)與科學文化發(fā)育狀況的調查與研究工作。2012年全國科技創(chuàng)新大會上,科學文化_與創(chuàng)新文化的建設工作也被正式提上了工作日程??茖W文化研究在今天不僅是一項綜合性學術研究,而且是一項直接指向當代中國文化重建的重要社會實踐。當前,中國的科技體制改革正日益步入深水區(qū),要在21世紀國際科技創(chuàng)新大潮中立于不敗之地,需要真正建立先進的科學文化理念并予以切實的制度表達。
關鍵詞:科學文化 歐洲獨特論 世界性起源 科學與人文 科學文化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