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絲
我想起張老師在課堂上的談笑風生,想起他果斷直白的嗓音,想起他給方小達解難的故事,想起那天在圓圓的金色光芒前,他微微低著頭,對著小仔說些什么的樣子。
自習課,平頭菜從背后戳了戳正看閑書的我。
“干嗎?”剛讀到盡興處,我有些不滿地回過頭。他嘖一聲,讓我看班門口。我扭回去,發(fā)現(xiàn)班門窗戶上正探著一顆腦袋在瞅我們。
我的第一反應(yīng)當然是趕緊把書塞回抽屜。可是緊接著我就發(fā)現(xiàn),這顆腦袋既不是班主任,也不是教導主任,更不是禿頂校長。本來就不怎么安分的班級,都悄悄瞥著門口的陌生人,一個指給一個看。就在大家紛紛猜測的時候,那顆腦袋竟然自己開門走了進來。
是個中年男人呢。是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他高高的骨架支撐著自己瘦瘦的身材,皮膚有些黑,額上有道傷疤,整個面龐透著一股堅毅,眼睛充滿趣味性地看著我們,在教室里踱來踱去。
班里有些人按捺不住了,一個個放開筆都把目光集中在了這個高高瘦瘦的身影上,等著他說些什么。(總不可能是沉默地進來遛一圈再溜出去吧。)
可是等了約莫半分鐘,這個男人還是一句話沒說,反而停在了我的同桌——小仔的旁邊,翻起了他的語文課本。我注意到他的手,又大又寬,可更顯眼的是那積年與主人融為一體的刀疤。
小仔頭也不抬地坐在那里。這小子,平時就是個悶棍豆芽菜,老師同學都沒人怎么搭理他,這會兒一定很不適應(yīng)。
我也裝模作樣地坐在那里寫作業(yè),教室里陷入一種詭異的氣氛,騷動又寂靜。
“你是誰???”
就像刺啦一筆劃開紙張的聲音,平頭菜這個愣頭青竟然憋不住,直接大聲地問了出來。我一方面暗自喊了兩聲替他害臊一下,一方面也有些期待地稍稍抬起了眼。
男人回頭瞧著平頭菜的眼神有意外,卻也有一股欣賞的味道。他竟然笑出了聲,然后放下小仔的語文書,環(huán)視一圈,鄭重說道:“我是你們嶄新的語文老師?!?/p>
“嶄新”這個詞用得可實在太奇怪,平頭菜想也沒想就接了話頭:“老師,你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吧?!?/p>
教室里爆發(fā)出一陣狂笑。
新老師也忍不住扯起了嘴角,食指指著平頭菜,晃著頭,一副“你呀你”的神態(tài)。
這場自習結(jié)束在一聲班主任的清咳中。剛剛還笑得找不到眼睛的家伙一個個低眉順眼回歸到窩囊在課桌的狀態(tài)。新老師轉(zhuǎn)身看到班主任,哈哈兩聲走了出去。兩人前腳一走,我們后面就開始議論紛紛。
“老趙真跑了???”老趙是我們以前的語文老師,被市里的學校高薪挖走了。
“跑就跑唄,我覺得這個新老師好像很有意思?!?/p>
“臭詞亂用的新老師。”平頭菜出聲笑道,“什么嶄新,還嶄舊呢?!?/p>
這時候,旁邊的小仔有些不耐煩地把語文書摔到桌上,嚷了一句:“能別吵了嗎?!?/p>
小仔很少說話,我雖然是他的同桌,卻也幾乎沒聽過他的聲音。此刻他的聲音有些處在變聲期的沙啞,泛著撕裂的味道,像一頭粗暴小獸。干干癟癟的身子好似發(fā)育不良,每一年都比我們矮半頭。他說完這句話后,胸口起伏不停地開始喘粗氣。
我想,小仔大概是討厭新的語文老師吧,因為他剛剛翻了他的語文課本。小仔這怪癖的性格,也許有什么極度的隱私潔癖呢。
對于第二天的語文課,大家都變得期待起來。當昨日的男人真的走上講臺時,大家都忍不住發(fā)出“唔——”的長音。
“我姓張,名帥?!鞭D(zhuǎn)身刷刷兩個大字,粗獷大氣,“應(yīng)驗了‘人如其名之說?!?/p>
還真是個幽默的老師呢!我們配合地笑了出來。料想他也一定很有魅力吧。
寒暄沒做多少,張老師就開始講正課。這堂課上詩歌,進入主題之前,張老師說要請同學來背背詩,順便認認大家的臉。我看到幾個學霸都不安分地扭起了屁股,大概正處在討得新老師歡心的興奮階段。
結(jié)果,張老師拿出點名冊,大手一劃,洪亮地點道:“周舟!”
周舟就是小仔的大名。我們叫慣了“那個小仔”,一時間聽到這個名字都有些陌生。幾個學霸像泄了氣一樣駝了剛剛挺直的背,有些怨怨不滿地看向小仔。
“周舟,給我們背一首詩?!睆埨蠋熣f,“你最拿手的?!?/p>
隔了幾秒,小仔悶聲說道:“我不會?!?/p>
嗡嗡的聲音借由空氣傳到大家的耳朵里,愛起哄的人開始笑。
不過,仔細一想,他確實不會??!他怎么可能會嗎,一個語文120滿分卻從來沒上過80的人。
“‘床前明月光也不會?”張老師竟然有些慍怒,卻仍然是笑著問??墒沁@笑帶著一陣強烈的寒意,幾個起哄的學生都閉嘴了。
教室一下子陷入了安靜。
“不會?!毙∽幸廊粣灺曊f道,因為我們的安靜變得更加清晰。
我看到張老師的表情不自然起來:“不會?”——揚起一個聲調(diào),“你對得起你爹媽嗎?”
小仔一動不動。
我聽到平頭菜嘟囔道:“神經(jīng)病啊?!?/p>
是啊,這個張老師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和一個學生如此斤斤計較?;蛘撸切鹿偕先稳鸦?,第一把來個下馬威?
那也未免火勢略大。
“站著聽課?!睆埨蠋熇渎暫浅獾?。
這陰晴轉(zhuǎn)變太快,剛剛還和大家其樂融融,現(xiàn)在卻如此嚴苛,果然他身上那些傷疤不是虛的。大家都不敢做聲了?!巴纴肀??!睆埨蠋煍[擺手說道。我一聽,趕緊屁滾尿流地站起來,開始背《沁園春》,因為驚嚇,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
一開始,大家和我一樣,都處在驚恐的狀態(tài),很是擔心未來的語文課??墒墙酉聛?,老師一開講就回歸到了自我介紹的狀態(tài),風趣幽默,課堂變回了生動輕松。很快,我們便忘了一直站著的小仔。
直到下課后,旁邊凳子移開發(fā)出的聲音才讓我想起了被罰的小仔。此刻他已經(jīng)坐下了,又軟軟地趴在了桌子上,毫無生氣。
我想了想,還是湊過去安慰了他一句:“你運氣太不好,正好被點到第一個。別太難過了?!北緛硪詾樗粫砦遥瑓s見小仔把頭面向我,狠狠地怒視著我,仿佛是因為我他才被罰。我剛想開口,平頭菜拍了我一下,不客氣地說道:“行了,你沒事招惹他干嗎。別扭著呢。”
張老師可是深得學生喜愛。女生的偶像,男生的哥們兒?!澳蔷褪且粋€字,潮!”方小達是張老師的鐵桿粉絲。這家伙,成績像爛泥,還總是違規(guī)違紀,打架鬧事。自從有了張老師,像是找到了人生的導航,把張老師當神一樣崇拜。平頭菜說,方小達在外面被群毆的時候,張老師上去揍翻了那些人,用的是道上的方法,而不是身為老師的恐嚇。
從此,他便征服了方小達以及他的一桿小跟班。
一聽方小達又要開始他的“布教活動”,我們趕緊回到各自座位。下節(jié)是語文課,小仔正拿著筆使勁地涂刮語文課本。
他和張老師的關(guān)系看起來依然沒有好轉(zhuǎn)。那之后的語文課,張老師幾乎節(jié)節(jié)必點小仔回答問題。雖然這些問題往往簡單,小仔卻屢屢回答“不知道”。罰站小仔漸漸成了我們見慣不怪的場面,甚至快成了語文課的象征。
平頭菜說,老張好是好,就是老針對小仔,大男人的,沒點心胸。方小達一聽就拍桌子喊道:“說誰呢?張老師你也敢說?是那個小仔自己不知趣好吧?給他臺階都不下,什么東西!”(當然,我轉(zhuǎn)述得很文雅了,方小達原話粗暴多了。)
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方小達開始時不時欺負小仔。走過路過敲打一下他的頭,讓他給自己跑腿,扔了他的作業(yè),把他桌子上的書架掀翻。
小仔對此基本都是面無表情,忍氣吞聲。
“窩囊廢。”平頭菜教訓過他,“敢跟東東(東東是我的名字)嚷嚷,敢跟老張叫板,你怎么就不敢跟方小達作對???”
對此小仔也毫無反應(yīng)。軟軟地趴在桌子上,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那天下午活動課,校園的噴泉開了。
學校噴泉很少開,只在特別的日子——比如領(lǐng)導來訪、教師節(jié)、校慶、開學典禮的時候才開。
沒下課我們就聽到嘩啦啦的水聲,心癢得不得了,活動課一到,幾個男生就一哄沖向了噴泉。
我和平頭菜也跑了過去,脫了校服外套在邊上淋水,和幾個別班的男生打起了水仗。突然,那邊傳來了喧喧嚷嚷的聲音,我們以為是教導主任來了,趕緊穿好衣服看過去,卻發(fā)現(xiàn)是方小達一群人架著一個人正往噴泉這邊走。
那個人正是小仔。
小仔此刻拼命地想要掙脫他們,可是六七個人齊齊架著他,像是提著一只要進貢給酋長的野豬(可是小仔也未免太瘦小),向著噴泉這邊一哄而來。
他們?nèi)己鹬鴼g呼著,只見走到噴泉邊,一下子把弱不禁風的小仔扔進了滿水的池子。
水是不深,可是旱鴨子被這么嗆一下還是不好受。小仔掙扎著直起身,一向或面癱或憤怒的臉此刻扭曲起來,痛苦地吐著水。方小達一見小仔站起來,伸手就要把他的頭再按下去。
“還有完沒完!”這時候,我身邊爆發(fā)了一聲怒吼,讓方小達伸出去的手凝結(jié)在空氣中,愣了一下。
平頭菜最見不慣欺負弱小了,他快步走上前去推了一下方小達,方小達沒做好準備,一下子被推倒在地,頓時也怒火中燒。
“平頭菜你管狗屁閑事??!”
“這狗屁的閑事我真還要管了!”平頭菜挽起濕漉漉的袖子,已經(jīng)準備開打了,“欺負小仔有意思嗎?你怎么不來欺負老子???”
“呵?”方小達已經(jīng)站了起來,“您這是英雄救美?”旁邊,他的小跟班配合地放聲大笑,緊接著,一群人圍了上來,把平頭菜團團圍住。
平頭菜青筋都爆起來了,正揮起拳頭準備上,一聲“都給我回教室去”喝住了所有人。張老師站在人群后方,黑著臉,抱著手臂。
“你們是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張老師冷聲怒吼,“還不回去!”
方小達不敢違抗張老師,雖然氣沒出就這樣回去很窩囊,但還是一聲不吭地帶著人走了。倒是平頭菜冷哼一聲“切”,去把還在池子里泡著的小仔拉了出來。
“快跟人家道謝?!比巳荷⑷?,張老師平靜地站在平頭菜身后,對小仔說道。
小仔吸了吸鼻子,擰干濕著的外套,沒有理會張老師。
“沒聽到我說的話嗎?!睆埨蠋煂π∽姓f,。
小仔依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仿佛看不到張老師一樣,甚至轉(zhuǎn)身要走。
張老師一下上去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的頭掰向平頭菜,另一只手重重按了下去:“說謝謝?!?/p>
小仔本來蒼白的臉瞬間漲紅,這一壓仿佛讓他的脾氣突然集中爆發(fā)。小仔揮手打開了張老師:“要你管??!”喊聲很大,是我聽過的這顆豆芽菜發(fā)出的最大的分貝。像是拼了命的,要喊給張老師聽。
他喊完,怒視著張老師,轉(zhuǎn)身跑著離開了我們,好像我們剛剛將他囚禁在這里拷打了他。張老師被甩開的手垂在兩邊,自己的威嚴仿佛和小仔一樣在噴泉里浸泡了一遍,濕漉漉,不成模樣。
“別跟他計較啊,平頭菜?!睆埨蠋熡行o奈,苦笑著對平頭菜說。
平頭菜剛剛一直沒反應(yīng)過來。到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張老師在做什么了,紅著臉擺手說:“沒事沒事,我又不是為聽謝謝才幫他的。我就是看不慣方小達他們欺負他……”
“總之謝謝你了?!睆埨蠋煹穆曇衾锖钌畹那敢?,仿佛平頭菜剛剛救的是他,而不是小仔。
“沒,沒事……”平頭菜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粗線條的他不習慣這樣尷尬的局面。
可能是張老師把方小達叫去訓斥了一番,方小達收斂多了。可是張老師與小仔之間的隔閡卻仿佛越來越深,那之后的小仔,被點名發(fā)言都不起立了。張老師顧全全班同學,也沒有和他太過糾纏,但是有事沒事還是要叫他去辦公室或者回答問題。
“這兩人真拗?!逼筋^菜說,“本質(zhì)上一個脾氣?!?/p>
作文課的作文終于發(fā)下來了,大家都特期待地望著課代表手中的作文本。這可是張老師改的作文呢!以往的老趙刻板得很,總是要求大家按“三段論”寫作文,作文課很惡心??墒菑埨蠋熒系哪翘米魑恼n真是太精彩了,“想寫什么寫什么”的論調(diào)讓全班同學群情激昂奮筆疾書。
我翻開自己的作文本,看到了張老師寫了滿滿一頁的評語。我心情激動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發(fā)現(xiàn)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部分都被他體悟到了,那種知己感讓我差點要哭出來!要知道,作文40滿分我可是一直上不了30分??!
我著急地想和別人分享我的心情,小小炫耀一下,眼睛一偏就看到了課代表放在小仔桌子上的作文本。
不知道為啥,我特想看看小仔的作文會寫些什么,又被評了什么。一是因為他和張老師特別的羈絆,二是……大概是為了滿足我小小的虛榮吧。
我拿起小仔的作文本,翻了開來。
然而,映入眼簾的字跡卻令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小仔寫的,竟然是詩。
這詩很長,足足有五六頁,其中還有很多我不認識的生僻字。詩的大概意思是講一只獨眼魚,遭到其他所有魚類包括自己親人的嫌棄,想要出走大海的故事……我只記得了最后兩句:“死若魚干與太陽為伴,不與骯臟同流?!?/p>
我懂點詩。被這詩的想象力與氣勢所震到。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孤小怪癖的豆芽菜,竟然會寫出如此震撼人心的詩。而且,他的鋼筆字,也很明顯有練過的痕跡,強力、有勁,跟我預想中細細長長歪歪扭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我愣愣地讀著小仔的詩,讀到最后,期待地看向張老師的評語(此刻我已毫無優(yōu)越感),卻只看到一行字:朽木不可雕。
我驚訝地望著這五個字。張老師這是什么意思?他在說小仔的詩寫得不好嗎?可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一首天才的詩??!張老師這是怎么了?難道他真的如此小肚雞腸嗎?
就在我發(fā)愣的時候,作文本被人一把搶走。
“喲,周小仔的詩?”方小達拿著小仔的作文本,調(diào)侃地翻了起來,“是‘床前明月光嗎?”
“方小達!給我?!蔽矣悬c著急地伸手去搶。
“這又不是你的!”方小達白了我一眼,輕松地躲開了我,“看到?jīng)]有,這寫的是周舟,不是東東?!?/p>
“你別偷看人家作文。”我惱火地喊他。
“偷看?”方小達笑了出來,打量了一下我,“那你以為你剛剛在干嗎呢?”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了。想到剛剛偷偷摸摸翻開小仔作文本尋求優(yōu)越感的樣子,我的臉刷一下紅了。
“小仔子還會寫詩?”方小達不理我了,自顧自翻起了作文,“這天下還真是大亂了?!?/p>
“還給我?!崩洳欢〉?,小仔出現(xiàn)在講臺,他有些生硬地說著,看著方小達手中的作文本,目光很兇。
方小達看向小仔,笑了笑,迅速翻到詩歌的最后一頁,亮給他看:“這種東西你也要?看到?jīng)]有,朽木不可雕!垃圾就該扔到垃圾桶里!”
說著就要往垃圾桶走去。
小仔一下子沖了過去:“我說,還給我!”
方小達躲過了小仔,卻又有些意外:“喲,還會反抗了?幾天不欺負你有進步??!”
“還給我!”小仔嘶啞著嗓子干癟地喊著,一下又一下,搶著方小達手里的本,卻又一次又一次被輕松躲開。
他實在太瘦小了。
方小達的小跟班此刻也都聚了過來,圍看這場好戲。幾個人把本子拋來拋去,逗著中間的小仔,聽見小仔一聲又一聲吃力的“還給我”,大聲地笑著。
本子又回到方小達手里,這一次方小達沒有扔出去,他高高地舉起來,看小仔一下又一下跳著去夠卻夠不到,左手一把推開小仔。
畢竟是教室,空間很小。小仔跌在一個凳子旁,抱著凳子跪在那里,重重地喘氣。
“起來??!”方小達沖小仔說,“不然我扔咯?!?/p>
可是小仔還是扶著凳子,喘著氣,沒有起身。
“這么點程度就不行了?起來?!狈叫∵_上去拉起了小仔的領(lǐng)子。
可是方小達一松手,小仔就重重跌回到地上。他扭曲地躺倒在地面,雙手死死抱住了肚子,冷汗從額頭落下。
“喂……”方小達有些慌了,“你干嗎,別裝,我可沒把你怎么著!”
小仔根本沒有力氣理會他。他的嘴唇泛白,表情痛苦地扭曲起來,方小達嚇壞了,趕緊把作文本塞到他懷里。
平頭菜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一看到方小達一群人又圍著小仔,小仔這副樣子,就生氣地推開了方小達,上去抱起了小仔:“你們太過分了吧!怎么老欺負他!閑得沒事做嗎?”
方小達嚇得往后一撤,擺著手說:“我們這回什么都沒做!真的什么都沒做他就這樣了!”
“別愣著了,幫忙扶起來送校醫(yī)室??!”平頭菜粗暴地沖方小達吼。方小達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要上來幫忙,突然被一個人用力推開了。
張老師!
他撥開圍著的人群,瘋了一樣又推開抱著小仔的平頭菜,自己抱起了小仔。就在我們納悶的時候,張老師回頭怒吼我們這群男生:“你們他媽的對他做了什么!”
這聲怒吼出自張老師,像7級地震一樣,一下子嚇哭了方小達:“我們什么也沒做!張老師,我們什么也沒做……”
可是張老師已經(jīng)沒心思理會方小達了,抱著小仔就往外走。平頭菜跑著跟去幫忙,方小達被嚇得抽抽噎噎,有些發(fā)抖,可能以為小仔真出了什么大事。
混亂終止在班主任到來時,他讓所有同學各自回到座位,然后說小仔已經(jīng)被送去醫(yī)院了,讓大家不要擔心。
我們驚魂未定地回到座位,女生拉開了窗戶,風吹進來,讓我們火燥的心情一點點平息。
平頭菜回來以后已經(jīng)放學了。班里沒有多少人了,只有我在給小仔收拾沒帶走的書包,看見他回來,第一句就是:“小仔怎么樣了?”
平頭菜擺擺手,坐回自己的座位。
“什么意思?”我有些不好的聯(lián)想。
“沒事?!逼筋^菜舒了口氣,“急性闌尾炎。”
聽到這里,我也舒了口氣。總算,他沒事。沒事就好,沒事萬幸。
可是看著平頭菜的表情,我知道他還有話沒說。
“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
“東東,”平頭菜望著窗戶外面,靠著椅背,慢慢地說,“你覺得張老師是怎么對小仔的?”
張老師?我想了想。張老師對小仔,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刁難。好像一個難纏的老師一樣,總是管著小仔,處處與小仔作對??墒恰肫鸾裉焖е∽须x開的背影……好像,也不是單純地為難呢。
“張老師是小仔的父親?!逼筋^菜說。說完,輕輕嘆了口氣。
張老師是小仔的父親,教會他讀書寫字,教會他學詩寫詩。小仔12歲那年,他說要去北京做流浪詩人,因為小仔媽媽的阻攔與反對,他毅然與小仔媽媽離婚。媽媽從此像瘋了一樣,對小仔灌輸著“以父為敵”的思想?!八膵寢尵拖褚活^醉酒的獅子?!逼筋^菜告訴我,“站在那里,除了發(fā)瘋,就是發(fā)呆?!?/p>
小仔開始恨著父親,是這個人,去了北京,拋棄了他們。
酗酒的媽媽很少關(guān)心小仔,沉溺在被拋棄的悲傷里。小仔從12歲起,就等于失去了雙親。獨自生活在這個偌大的世界,就像蔚藍大海里一只孤獨的魚。
流浪北京的張老師,在漫長的旅程中,開始思念平靜的日子。他很愛小仔,他一直不間斷地給小仔寫信,也悄悄關(guān)注著小仔??墒蔷嚯x與誤解,讓小仔只是對他充滿怨念與憤恨。他終于打算開始重新生活,卻不知道,小仔早已失去生活的方向,很久了。
“我喜歡老張,”平頭菜突然問我,“你喜歡他嗎?”
“我?我也挺喜歡他的。”我告訴平頭菜。
“是啊。”平頭菜起身開始收拾書包,“你知道嗎,他可以做1000個學生的好老師,卻做不了一個小仔的父親。”
我想起張老師在課堂上的談笑風生,想起他果斷直白的嗓音,想起他給方小達解難的故事,想起那天在圓圓的金色光芒前,他微微低著頭,對著小仔說些什么的樣子。
他是不是以為,小仔還是那個在他的臂彎里努力習字的小仔,還是那個會用力記憶艱澀詩句的小仔?
早就不是了。小仔已經(jīng)不是他所熟悉的小仔,就如小仔的詩句,他也許再也無法讀懂一樣。
我望著張老師漸漸化成圓點的身影,這樣想著。
張老師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融著暖暖的橘色光芒。他和小仔一樣,弓著背,然后倏忽一下,消失在了校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