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如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很想去看那夕陽余暉下的烏衣巷,朱雀橋邊的野草花,站在那里想一想曾經(jīng)煊赫一時的王謝世家,思慕一個南國的絕品男子—謝安。
不只是東晉,在整個魏晉南朝及其后的1700年中,他的風(fēng)儀落入時人眼中、后人筆下,又載入史冊中,如天空高懸的北極星,光芒閃現(xiàn),萬世不墮。
他一生恰似春日花開,明光曉映。著眼處,處處是風(fēng)流,使人無從說起。品性高潔,叫旁人都身不由己做了路人,遠(yuǎn)處看花看風(fēng)景,天地雖好,明白不會屬于一個人,終是不能折得一枝回去,要放下怨心,留得春色獨自開。連李白,那樣絕頂風(fēng)流,絕世狂放的男子,攜名妓上東山時,在謝安的荒墳前仍忍不住自慚形穢,淚落如雨。
謝安真正的人生,是由東山開始的。而后來手握大權(quán)的他,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無心爭權(quán)的淡泊之志,還建了座“東山墅”做暗示。東山歸隱,東山再起,歸葬東山。
這座山后來被稱為“謝安山”。在唐朝,這座山幾乎成了所有詩人尋夢之旅的起點。而謝安在山水之間漸漸升騰成了精神圖騰,遙遙掌控著他身后的時代。
關(guān)于謝安的爭論一直不息,有人說他是有心仕途的,一開始的棄官歸隱是官職太小,無法施展他遠(yuǎn)大的抱負(fù),不如棄之,走出烏衣巷到東山去韜光養(yǎng)晦,伺機(jī)再出。別人隱居是清茶淡飯閉門謝客,謝安則反其道而行,與當(dāng)時的天下名士交游,這樣以進(jìn)為退的手段,他一生都運用得極妥當(dāng)。彩袖殷勤捧玉鐘,文人雅士談笑潑墨,那個時代的文化氣息伴隨著女子翻飛的長袖,楊柳般舞動的腰肢,像煙云一樣從東山上飄散開來。
隱居?xùn)|山的謝安不是倨傲,而是在守望,于煙花叢中冷眼旁觀天下大勢,知道什么時候該過自己的生活,什么時候又得站出來。夫人問他為什么不做官。他說,會有那么一天,這是免不了的。果然不能免,終此一生,他都是個對自己、對世事有著清晰判斷的人,從未失誤過。
如果沒有弟弟謝萬的領(lǐng)兵失敗,謝氏家族急需人出來主持大局,想來謝安是不會出山的,他隱居?xùn)|山20年,40歲才出山,不要說在壽命偏短的古代,即使是在今朝,40歲出仕也夠晚了。而他也必須從林泉之間回到塵世來,卸下偶像光環(huán),面對大眾對他的懷疑和指責(zé)。
謝安忍住了,不卑不亢,態(tài)度從容?;蛟S他根本就不是忍,而是淡然接受,他的一生都是從容的。無論是敵國將領(lǐng)率百萬之師投鞭斷流之時,還是權(quán)臣欲篡位,將刀斧手埋伏在帳后時,他都冷靜以對,從容到令人驚怔的地步。
謝安一生最為人知的事是淝水之戰(zhàn)—阻止了苻堅投鞭斷流,一舉吞沒東晉的野心。
苻堅就像北方的雄獅長夜醒來,覺得腹中饑餓,他環(huán)顧他的疆域,再沒有可以滿足胃口的獵物。于是起身,朝著對岸怒吼,誓要征服那里。
一時間旌旗蔽空,天地失色。東晉王朝從酣甜的長夢中驚醒,像剛從床幃間起身的倦怠男子,面對迫在眉睫的危難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謝安,穩(wěn)如江山。當(dāng)年他在東山隱居,攜妓冶游,對名利了然無心。直到皇帝命人上東山懇請,痛陳社稷危艱,國勢式微,亟須良將謀臣匡扶,為了謝氏一族,為了天下蒼生,他才慷慨出手,一招定江山。
淝水一戰(zhàn),謝安親自任命都督和將帥,而自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一次,就如與友同舟,驚濤駭浪中獨嘯長風(fēng)一樣,他鎮(zhèn)定自若。不同的是,這次與他同船的是整個東晉王朝。這一戰(zhàn)打得苻堅丟盔棄甲,心膽俱寒,從此苻堅的大秦帝國由盛轉(zhuǎn)衰。
當(dāng)雄霸天下的苻堅,遇上了風(fēng)流儒雅的謝安,靈犀一指,此后千秋萬世他亦洗不去—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兩道恥辱印記。
而當(dāng)淝水大戰(zhàn),捷報傳來,謝安正與人對弈,獲報后面色如常,別人問起,他淡然曰:孩子們把秦軍打敗了,而后對弈至局終。他的風(fēng)儀讓人崇拜得五體投地。
但是謝安,是真性情的謝安。客人告辭后,他返回內(nèi)室,高興得手舞足蹈,連木屐的齒斷了也不知。這樣的謝安,千年以后透過文字,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率真。想來當(dāng)時他是不適宜在人前顯出太高興的樣子,以免舉國虛驕,影響軍心。
謝安的詩文不多,最著名的兩首是參加蘭亭集會時所作。永和九年的三月三,會稽郡山陰之蘭亭,群賢并至,曲水流觴,飲酒賦詩。
謝安罰酒兩次,賦詩兩首,其一:相與欣佳節(jié),率爾同褰裳,薄云羅陽景,微風(fēng)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fù)覺彭殤。其二:伊昔先子,有懷春游,契茲言執(zhí),寄傲林丘,森森連嶺,茫茫原疇,逈霄垂霧,凝泉散流。
謝安的詩語近玄言,與他的廣袤心胸、濟(jì)世之才比不算什么。詩文于他不過像眾多錦衣里的一件,不是特別惹眼,然而任何時候穿出去,都不會失了身份。
對人對事,謝安一直講究“順應(yīng)”,該他得到的時候,他就得到,該他犧牲的時候,他就犧牲,總是一種順應(yīng)的態(tài)度。終其一生,不管在什么樣的困境下,沒聽過他一句抱怨的話。所以,山水和官場是一樣的。他把自己和外界的關(guān)系理順了,不讓任何事任何沖突顯得特別尖銳,讓外界的事情得到合理的安排,自己也能快樂。說起來很簡單,但對一個人來說,一生都能把握好是何其難呢!這種人生境界,除了謝安,很少有人達(dá)到,怪不得清高倨傲的王安石在走訪了謝安遺跡后,也要沾沾自喜地說,我名君字偶相同(謝安字安石)。
謝安的心態(tài),侄女謝道韞最了解。謝安去世之后,有人問謝道韞:“當(dāng)年謝太傅高臥東山,沒有想做官的意思,后來為什么又出山了呢?”謝道韞答:“對亡叔來說,出山和不出山,又有什么差別呢?”這位詠絮才女果然不負(fù)叔叔一直以來對她的欣賞,閑談之間,道破玄機(jī)。
謝安不是個誓要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他甚至不在意是否名垂青史,因為無心,所以沒有太強(qiáng)的欲望去激進(jìn),他能夠調(diào)節(jié)自己去順應(yīng),將一切都做到無懈可擊。
歸隱和出山對他而言沒有實質(zhì)的區(qū)別,他是遨游天地間的清淡散人,遇到好事壞事,好人壞人,亦沒有分別,他當(dāng)流連山水,有時險峻,有時娟秀。輕舟飄過,山水自是山水,他仍是他。
別人心思惴惴,濟(jì)世安民,于他卻不過是恰逢其會,游戲人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