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海燕

一

下雪了，我拉開窗戶，雪從窗口猛地灌進來，紛紛揚揚的，像一只只玉蝴蝶，翅膀上沾滿星光，我伸出手去撫摸它們，它們瞬間就融化掉了，像淚花似的，開放在我的手上。它多像我的淚花呀！

爸爸、媽媽真的要分開嗎……遠遠，你再也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了……

客廳里沒有亮燈，黑影里，爸爸站在一堆碎瓷片中間，媽媽則埋頭坐在沙發(fā)里暗暗地抽泣。

“既然你們要分開，那么為什么當(dāng)初要結(jié)婚，為什么要生下我呀？”我從臥室沖出來，一邊哭，一邊大聲沖著他們?nèi)碌?，“我恨你們！?/p>

兩個人瞬間停止了爭吵，木雕泥塑般直直地望著我?？墒牵€沒等他們說出什么，我就“呯”的一聲拉開客廳的防盜門，沖下五層樓的樓梯，沖過小區(qū)的大鐵門，沖過一條狹長的青石小巷，一直跑到車來人往的大街上。

我跑得飛快！

我想起在一本詩集里讀到的一句話：“如果悲傷，你就奔跑吧！”

是的，我就是那么奔跑的！

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仿佛從出生開始，我就在不停地奔跑！

我甚至沒來得及換上羽絨服，穿上我喜歡的紅靴子。我拼命地奔跑，跑得飛快，越來越快，不久連腳上的棉拖鞋也跑丟了，我就光著腳奔跑，可是我卻不覺得冷。

“遠遠，你回來呀！”

“遠遠……”

不久之后，連爸爸媽媽追趕我的喘息聲與呼喊聲，我也聽不到了。

二

四周變得越來越安靜，也越來越陌生。

是越來越陌生的車流與人流，這是哪里？快要過年了，這是趕著買年貨的人們嗎？可是，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人們都回家了呀……回家？不，我不回家！

雪，越來越大，從昏暗的天際搓棉扯絮般飄灑下來，在我四周飛舞著，我的頭頂上空仿佛擺開了一場雪花的盛宴。我披散的長頭發(fā)上，天藍色的睡衣上，都綴滿了晶瑩剔透、閃閃發(fā)亮的雪花，如一些閃閃發(fā)亮的精美的飾品。我甩動著長長的藍色的衣袖，像是在雪中凌空舞蹈。

“吱……吱！嘎！”

是一輛小轎車急促的剎車聲，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它還是迎面向我撞過來。

我閉上眼睛。

我的身體像片雪花輕飄飄地飄到半空，然后又從空中落下來。

我是不是要死了？

對面一個“人”小眼睛瞇成一條縫，嘴巴卻咧得大大的，笑容可掬地望著我。那是我見到的世界上最燦爛的笑。

我……還活著？

是他救了我？

他長得胖乎乎的，大臉龐中央聳立的大紅鼻子頭非常引人注目，可是兩只眼睛卻像黑豆，很小、很亮，嘴巴像畫上去的，彎成一個漂亮弧形向上翹著。他的樣子嘛，怎么說呢，看上去很滑稽，有點像馬戲團里逗人開心的小丑。

他真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我卻仿佛在哪里見過他。

“跟我回家吧！”他說。

一路上，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非常小心地護佑著我。

雪還在零星地下著，空氣中彌漫著雪花清冷的味道。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走過的這條街道很奇怪，仿佛電影或者電視劇中的某個場景，家家戶戶門前都高高掛著紅燈籠。紅燈籠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的，照亮古香古色的街道，街道上鋪著厚厚的積雪，房子的屋檐與臺階上也都雪白雪白的，粉妝玉砌般，就像童話世界里的雪房子。

“這是哪兒？”我不禁問。

“雪人街98號。”

雪人街？還是98號？看來這樣奇特的街道還有很多呀?；秀遍g我回到了童年，跟在爸爸媽媽旁邊，無拘無束地唱呀、跳呀。四周飛舞的小雪花，如穿著白紗裙的雪精靈，有的飄落到我的頭發(fā)上，有的飄到我的鼻尖兒上，有的飄到我的耳梢上，那種感覺，癢癢的，麻酥酥的，嗯，不錯，還有那種沁人心脾的雪花味。

雪人，原來他是雪人呀！我想起來了。

我抬起頭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他，胡蘿卜做的大紅鼻子頭兒，黑豆樣的小眼睛，彎彎的大嘴巴，我確信我想起來了。

他就是雪人爸爸呀！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時，我們還住在鄉(xiāng)下的小平房里，有一個小小的院落。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爸爸、媽媽還有我，我們一起在院子里打雪仗，扔雪球，我咯咯笑著，一會兒撲向爸爸，一會兒又撲向媽媽……后來，我們還一起在香椿樹下堆了三個大大的雪人，一個是雪人爸爸，一個是雪人媽媽，還有一個是小雪人，我們都叫她雪人小遠。因為小遠個頭跟我差不多，臉蛋兒紅撲撲的，頭上還戴著媽媽為我織的紅絨線帽子，特別可愛。

可是天氣一轉(zhuǎn)暖，這些雪人就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后來，我們搬到城里，再沒機會堆雪人了。

原來他們搬到了雪人街98號呀！

三

我的猜測一點也沒錯。走進雪人的家時，我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她們：雪人媽媽和雪人小遠。雪人小遠還戴著那頂漂亮的紅絨線帽子。

雪人的家整潔、干凈，雖然看不到點燈，屋子里卻亮堂堂的，跟雪洞似的，真是名副其實的雪房子。雪人媽媽也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我。小遠興高采烈地跑過來，用雪白的小手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著，好像不認(rèn)識我了似的。

“遠遠，你長這么高了呀！可是你是怎么跑到這里來的呢？”雪人媽媽擔(dān)心地問。

“雪人媽媽……”雪人爸爸?jǐn)[擺手，示意她不要多問。

想起我的家，我的爸爸、媽媽，我剛剛要張口，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下來。

“遠遠，你……你大概早就餓了吧？”雪人媽媽說完，慌忙轉(zhuǎn)身走進廚房，雪人小遠也和媽媽一起進進出出忙碌著。

一會兒工夫，我們每個人雪白的小瓷盤里，都堆滿了精致的雪花小點心，雪人媽媽又給我們每人沏上一杯雪花茶，沙沙沙、沙沙沙，能聽到?jīng)_泡雪花時茶杯里發(fā)出的輕微的爆裂聲。我真的有點餓了，很快喝完香噴噴的雪花茶，又吃完了自己盤子里堆得小山一樣高的雪花小點心。雪花小點心甘甜綿軟，入口即化，雪花茶有淡淡的雪花清香，真是既特別又豐盛的一頓晚餐。

吃完飯，雪人媽媽安排我和雪人小遠睡在一張小床上，又給我們蓋上白色的大被子，被子里大概絮的也是雪花吧，我翻身的時候里面發(fā)出沙沙沙的竊竊私語般的聲音，用鼻子用力嗅，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雪花清香。

“快點睡覺吧，明天一早讓雪人爸爸送你回家?！毖┤藡寢屝÷暷钸吨?。

“不，我不回家！”

“好吧，不回家，不回家?！毖┤税职众s緊打圓場。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和雪人小遠從床上爬起來時，雪人媽媽已經(jīng)把早餐準(zhǔn)備好了。

我和雪人小遠穿好衣服，各自梳好自己的小辮子，梳完小辮子，我隨手拿起窗臺上的一面小鏡子，小鏡子兩面都是銀亮銀亮的，四周還雕刻著鏤空的雪花圖案，我拿起鏡子時不禁一愣，鏡子里出現(xiàn)的人影不是我，而是……媽媽，還有爸爸。我啪地放倒鏡子，不敢再看。

為什么？這是怎么回事？

這不是一面普通的鏡子，雪人媽媽走過來，對我講起，這是他們的朋友雪妖從遙遠的喜馬拉雅山脈帶來的，它是一面有魔力的鏡子，鏡子照到的是你最思念的人。

我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鏡子，鏡子里現(xiàn)出爸爸愁眉不展的臉，媽媽大概一晚上沒睡，臉龐消瘦，眼窩深陷，已經(jīng)蜷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們一定找了一晚上也沒找到我，剛剛返回家。

“爸爸，媽媽……”我小聲嘟囔著，可是鏡子里的他們根本聽不到。多想告訴他們一聲，我在雪人街98號，我很好，你們放心吧。

早餐照舊很豐盛，可是我卻吃得很少，想起爸爸媽媽，我仍然很難過。我不想回家，可是我又如此想念他們。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我也愛他們，只是……

吃完飯，雪人爸爸叫來雪人媽媽和雪人小遠，鄭重地對我們說，我們要開一個小小的家庭會議，因為多了一個家庭成員遠遠。遠遠既然來到雪人國，就要在三天之內(nèi)登記注冊正式成為雪人國的成員。否則的話，被雪人國的國王發(fā)現(xiàn)，就有點麻煩了。

“為什么？”我不解地問。

“這是雪人國的規(guī)定。你成為雪人國的成員，就再也不能回家了。就要像我們一樣，永遠留在雪人國。”

“啊？這……這怎么能行呀？”我不禁脫口而出。

“不要著急嘛，你還有兩天的思考時間，你可以選擇留下來，也可以選擇回去?！?/p>

我垂下頭，陷入思索。

“留下來嘛！我們一起玩，永遠都做小孩子?！毖┤诵∵h笑嘻嘻地走過來，使勁搖晃著我的手臂。

留在雪人國，永遠做雪人國的小孩子？不，我還想長大。可是，爸爸媽媽要分開了，我怎么辦呢？那么……就留下來，雪人爸爸一家人會對我很好的?？墒恰?/p>

一天的時間，我都是在煎熬中度過的。

一早醒來，已經(jīng)是我來到雪人國的第三天了。

走？

還是要留下來呢？

我仍沒法做出最后的選擇。

我又拿起那面銀亮的魔鏡，從鏡子里，我一眼看到了媽媽，媽媽這是怎么了？這是在哪兒？四周的墻壁雪白，還有一些穿著白大褂的人在匆匆忙忙地來往穿梭，當(dāng)然不是在雪人國，這里是……是醫(yī)院呀！我明白了，媽媽病了，媽媽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的心揪成一團。我再仔細(xì)一看，媽媽的頭上纏著繃帶，一只胳膊也受傷了，抹上了紫藥水，啊，媽媽，媽媽這是怎么了？一定是在尋找我的路上……

媽媽……媽媽，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馬上要回去。我一下子明白了，我離不開爸爸媽媽，他們才是我最親最愛的人。

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雪人國的天空仍飛舞著零星的小雪花。我跟在雪人爸爸后面走到雪人街的盡頭，不禁吃了一驚，前面竟然是個幽深的山谷，山谷里升起蒸騰的霧氣，霧氣迷蒙，根本看不清對面是不是有路。

這就是雪人爸爸救我的地方嗎？我正在發(fā)愣，雪人爸爸從背后輕輕地推了我一下。耳畔是呼呼作響的風(fēng)聲，我仿佛在飛躍山谷……

等我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來到自家樓下。

四

我又回到了爸爸媽媽身邊。

幸運的是，媽媽只是受了點皮外傷，在我和爸爸精心的照料下，媽媽很快出院了。

從那之后，爸爸媽媽不再爭吵了，但他們也很少開心地笑。我們?nèi)陨钤谝黄?，可是我知道，他們是因為我勉強生活在一起的?/p>

過年了，新年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我對爸爸媽媽說：新年快樂！也對住在遙遠的雪人街98號的雪人爸爸、雪人媽媽和雪人小遠輕聲地祝福著：新年快樂！耳畔響起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我們過了一個平淡無奇的新年。

這之后，在我寒假開學(xué)前，爸爸媽媽還是分開了。我選擇跟著媽媽，爸爸從我們住了四年的新樓房里搬了出去，但他還會常常來看我。新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爸爸特地買來一大堆我喜歡的圖畫書，還有新書包。媽媽有一陣子晚上常常失眠，有時候還躲在被子里哭，可是，我卻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安慰她。

有一天，媽媽從臥室里走出來，對我說：“遠遠，媽媽再也不離開你了！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要有出息呀！”

“嗯?！蔽矣昧c著頭，撲進媽媽懷里，也哭了。我哭是因為我知道，爸爸媽媽仍是愛我的，我也愛他們。

那時，已經(jīng)是第二年冬天了。窗外，紛紛揚揚的小雪花又從空中飄落下來。我想起雪人街98號，想起雪人爸爸、雪人媽媽和雪人小遠，想起我記憶中模糊的童年——那個地方一年四季都是飄雪的嗎？我很想問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