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薩朗什，大家離開了馬車。從這個村鎮(zhèn)到沙奠尼克斯隱修院，一路上要坐騾子拉的車，上面只有一張斜放的長凳，大家斜坐在一張小小的皮車篷下，下雷雨時，車篷的四面可以放下遮簾。

這種新的旅游方式提醒你，你從一種自然景色過渡到另一種自然景色。瞧，你進(jìn)入了大山。馬的扁平圓蹄不再適應(yīng)這崎嶇、陡峭和滑溜的山道，普通車輪會在這狹隘的羊腸小徑上斷裂，隨時都會被巖石的尖端撕裂，被急流沖斷。唯有輕便而結(jié)實的四輪車才能在難以越過的地方拆卸下來，同你一起在向?qū)Ш蛙嚪虻募缟洗┰竭^去。

迄今為止，你僅僅看到阿爾卑斯山，如今你開始感受到它了。

稍后，走得更遠(yuǎn)更高，就必須離開這些脆弱的車輛，阿爾卑斯山不可征服的土地排斥它們。騾子可靠而大膽的步子，在這崇山峻嶺會再負(fù)載你一段時間，這里除了湍湍的急流，沒有其他路徑，也就是說，只有從山頂?shù)綔Y底最短的路。你繼續(xù)往前，于是，頭昏目眩，或者某種不可克服的障礙，迫使你從坐騎上下來，以步當(dāng)車，繼續(xù)這危險的旅程，直至到達(dá)這種連人也不得不后退的地方，到達(dá)這冰雪、花崗巖和霧氣組成的孤獨之地，那里，被獵人追逐的巖羚羊大膽地躲藏在隨時會裂開的懸崖峭壁和隨時會落下的雪崩之間。

正是在思考這蠻荒的大自然使普通的好奇者駐足的危險中，人們受到吸引，像贊賞神話故事一樣，向我們展示古代的戰(zhàn)爭機(jī)器和今日越過阿爾卑斯山的法國大炮的故事。人們會驚訝地、而且?guī)缀蹼y以相信地尋思，一支軍隊的輜重怎么能越過這種道路：似乎連巖羚羊能飛騰的腳也往往不給予空間和實地，而且輜重怎么能兩次越過這些高山岬角，它們浸沒在云海中，深深地伸入空中。這種情況的解釋是，天主給了人的智慧以力量，這些神奇事物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為了表明人是自然之王。望見阿爾卑斯山，仿佛唯有巨人之族才能穿越這崇山峻嶺。

我發(fā)覺我的思路比我們快捷的車子走得更快。我們剛離開薩朗什，我已經(jīng)竭力在古老的阿爾卑斯山閃閃發(fā)亮的山脊上，分辨出那兩個偉大的意大利入侵者并未留下的足跡。這是因為在八月的一個清晨，走下薩朗什所座落的山坡，眼前展現(xiàn)出五彩繽紛、形狀各異、高高低低的群山形成的巨大圓形劇場，這巍峨的大山，時而明晃晃，時而黑魆魆的，時而蒼翠，時而白皚皚，時而輪廓分明，時而朦朦朧朧，一大片斜陽沐浴著每個間隔之處，在群峰之上，勃朗峰宛如德濟(jì)伊教祭司圓壇上的誓言石一樣，戴著冰雪的三重幔和大衣，巍然聳立著。

走出薩朗什以后，沙莫尼克斯大道穿過一片廣闊的平原，在平原上，你有的是時間，欣賞這雄偉和不變的景色。這片平原，大約寬幾法里，昨天只是一片海洋。下過了雨，阿爾弗河從縱向把它一分為二，將它整個當(dāng)作河床，雨季往往總是這樣。大路在我們經(jīng)過時還泥濘不堪，它很少被水洼和渾黃的流水所切斷，這些水洼和流水不時洗刷著騾子的蹄子和車子的底盤。

四面八方都是郁郁蔥蔥，透過這濃蔭翠綠，穿過這片平原邊走邊看，無限悅?cè)搜勰?。單調(diào)地走了幾個小時以后，向?qū)Ыo我們指點阿爾弗河那邊，大山背面相當(dāng)高的地方，舍德村的屋頂幾乎淹沒在綠樹叢中，大家興高采烈地走近木橋，木橋通到河的對岸，從那里開始，終于登山了！

在橋上待一會兒真是賞心樂事，這時橋在車輪滾動和阿爾弗河的怒吼中顫悠悠的;河水白沫翻滾，在花崗巖構(gòu)成的唯一的橋拱下奔騰著。背朝勃朗峰，眼底下都是賞心悅目和寂靜的景物，在這轟隆聲中觀看格外迷人。左面，由樹林、山區(qū)木屋和耕作過的農(nóng)田組成優(yōu)美的圓形劇場;前面，在平原盡頭是薩朗什，在峰頂由大塊巖石構(gòu)成的一座巨人古堡似的大山腳下，有一些白房子和像錫一樣磨光的鐘樓;最后，右面，舍德村壯麗的瀑布好似一只天生的大海螺一樣，從半山腰噴涌而出，瀑布落下時更寬、更圓，如同光環(huán)一般在四周形成一道彩虹。

小徑布滿滾動的石塊，在騾子蹄下發(fā)出響聲，爬上去十分艱難，舍德村就這樣穿越過去了，身后留下美麗的瀑布，然后我們向大山挺進(jìn)。

萊菌河的瀑布◎維克多·雨果

我的朋友，給您說些什么呢？我適才看到了一樣聞所未聞的東西，我距離它只有幾步路遠(yuǎn)，我聽到了它的轟鳴聲。我給您寫信，卻不知道頭腦里會產(chǎn)生什么想法。思路和形象紛至沓來，亂七八糟地堆積在一起，互相碰撞，互相擊碎，化成輕煙、泡沫、嘈雜聲和烏云而遁去。我的心中就像無邊的沸騰的一鍋水，我覺得萊茵河的瀑布落在我的腦海里。

我隨興之所至，信筆寫來，您盡其所能去理解。

我們來到洛芬。這是十三世紀(jì)的一座城堡，非常漂亮的一個龐然大物，風(fēng)格也非常出色。門口有兩尊金色的吞嬰蛇，大口張開，它們在咆哮。簡直可以說，人們聽到的神秘響聲就是它們發(fā)出的。

大家走了進(jìn)去。

來到了城堡的院子里。這不再是一個城堡，而是一個農(nóng)莊。只見母雞、鵝、火雞、糞堆，一個角落里放著一架手推車，一個石灰池。一道門敞開著，瀑布展現(xiàn)在眼前。

真是神奇的景象啊！

可怕的轟鳴聲，這是第一個印象，然后是凝望，瀑布切斷了海灣，寬大的白色鱗片布滿了海灣。如同在火災(zāi)中一樣，在這令人恐怖萬狀的景象中，也有平靜的小角落，小樹叢混雜于泡沫之中，苔蘚中間流淌著可愛的溪水;也有普桑筆下為了阿卡迪亞牧人而設(shè)的噴泉，掩映在輕輕地?fù)u動的枝葉間——隨后，這些細(xì)節(jié)消失了，整體印象來到你的腦海中。這是永恒的暴風(fēng)雪，活動著的狂怒的雪。

波濤透明得古怪，黑黝黝的巉巖在水中的倒影陰森森的，好像剛觸到水面似的。在瀑布的兩個主要出口的下面，有兩大束泡沫綻放開來，化作綠色云彩消散了。從萊茵河的另一邊，我眺望到一片寧靜的小房子，家庭主婦進(jìn)進(jìn)出出。

我朝深淵往下走了一段路，天空灰蒙蒙、陰沉沉的，瀑布像老虎一樣咆哮。水塵既化作煙，又化作雨，透過這片霧，可以看到瀑布展開的全景，五塊巨大的懸?guī)r把瀑布切成五片不同形狀和不同氣勢的水簾。

這些懸?guī)r最靠近的地方形狀古怪，似乎能看到從翻滾的波濤中冒出一個印度人的偶像、長著象鼻的可怕而冷漠的腦袋。在瀑布頂部，縱橫交錯的樹和灌木，使瀑布長出聳起的可怖的頭發(fā)。

瀑布最可怕之處是，一大塊巖石好似一個麻木的巨人的腦殼出沒于泡沫之中，這個巨人六千年來被這可怕的沐浴打倒了。

從洛芬古堡下到深淵的那條崎嶇小徑，穿過一個花園。正當(dāng)人們被巨大的瀑布震得耳聾，從花園穿過的時候，一個習(xí)慣于同這個世界奇跡和睦相處的孩子，正在花叢中玩耍，他一面唱歌，一面把小手指放到粉紅色的金魚草中。

（本文略有刪節(jié)）

維克多·雨果簡介

維克多·雨果（1802—1885），19世紀(jì)前期積極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代表作家，人道主義的代表人物，被稱為“法蘭西的莎士比亞”。羅曼·羅蘭曾如此贊揚過雨果：“在文學(xué)界和藝術(shù)界的所有偉人中，雨果是唯一活在法蘭西人民心中的偉人。”

雨果在藝術(shù)手法上的一個特點：描寫經(jīng)過夸張的、非凡的人物和非凡的情節(jié)。他的主人公或者是做出了極其英雄的行為，或者是做出了極其殘暴、卑劣的行為。他們的性格特點都經(jīng)過了夸張，情節(jié)也是非凡的，矛盾一個緊接一個而來，又充分運用巧合、偶遇等手法，曲折有致，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