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日本社會是如此流暢、有序的運行著,日本人似乎永遠處于一種近乎“誠惶誠恐”的狀態(tài)中,生怕越過了這些無處不在的、無形的,但過于強大的規(guī)矩,而成為了這個社會的異端。
中國人接受的教育是“別給自己找麻煩”,日本人則是“不給人添麻煩”。
——這句話出現(xiàn)在給小孩學習的《社會生活教育》第一章第一節(jié)。
“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一位溫婉的中年婦人深深地向長槍短炮的記者們鞠躬,久久沒有起身。這位婦人叫做石堂順子,她的兒子后藤健二是一位有名的自由記者,前不久不顧安全警告,冒險前往伊斯蘭國營救一位被綁架的日本人質。誰知健二也被捕,并被殘忍斬首示眾。
兒子被殺,順子非但沒有任何埋怨,反而向所有人道歉:“健二已前往天國旅行,整件事中他給大家添麻煩了,對不起!”為何失去愛子,母親還要說“對不起、添麻煩”?究其原因,這要從他們根深蒂固的“恥感”文化說起。
以下便是中國留學生卓欣在日本感受“恥感文化”的故事,有趣卻又發(fā)人深省——
謝謝,還是對不起?
我叫卓欣,來自中國中北部一個民風彪悍的城市,為了保護家鄉(xiāng)形象,在此我就不公布具體名稱了。但是我要表示,我身邊的小姑娘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長成了女漢子,而且還是糙女漢子。
打個比方,如果公交車剛起步,乘客好不容易追上來時,開門的第一句話乘客會對司機說:“你沒看見老娘要上車啊,你關門這么快是要投胎???”司機也會不甘示弱地來一句:“對啊,這不投胎差點把你落下?!?/p>
在上海交大讀完大學后,我考研到了一個禮貌的“地獄”——日本。在日本趕公交車,我有禮貌地跟司機說一聲“謝謝”,可隨行的日本同學小愛卻說的是“對不起”。我問小愛是不是跟司機大叔認識。小愛卻瞪大眼睛反問:“當然不認識了,怎么這么問?”“那你干嗎說對不起呢?我還以為你把大叔拋棄過呢,嘿嘿……”
小愛眨眨眼,笑了:“你想想,其他乘客本來能夠走了,但是為了等我們,耽誤了他們的時間,我難道不應該對司機和乘客說聲對不起么?因為我給他們添、麻、煩了!”最后三個字“添麻煩”小愛說得特別重。
在日本呆久了,我發(fā)現(xiàn)日本人總是帶著一種獨特的羞恥心——總是害怕給別人添麻煩,生怕自己的行為會給人家造成負擔,以至于他們嘴邊老是掛著一句“對不起”。
走在路上,如果你東西掉了,陌生人撿起來交給你,你應該說“對不起”而不是“謝謝”;如果迷路了,要去問路,也應該說一句“對不起”。原因很簡單,因為你麻煩別人了。你們又不認識,該怎么報答他呢?只能跟他道歉,不然你感覺實在過意不去。
說白了,日本人臉皮是“薄”到了一種境界,“恥”到了一種極限,表現(xiàn)在外,就是十分在乎他人想法,有時甚至到了一種“不禮貌”的地步。
拿電車為例,很多時候,是年輕人大大咧咧地坐著,老年人卻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難道大家都沒有“尊老愛幼”的公德心嗎?
一次,我好不容易在人潮擁擠的地鐵中坐上了一個位置,屁股還沒坐熱,擠進來一個雞皮鶴發(fā)的老奶奶。我眼疾手快,激動地一把跳起,殷勤地挽起老奶奶的胳膊,熱情地說:“老大娘,您請坐?!睕]想到,老大娘一臉怒容地瞪了我一眼,扭頭就竄到其他車廂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我,留在原地接受眾人的冷笑注視。
我氣呼呼地到了學校,把讓座事件聲淚俱下地講述給實驗室的同學們。沒想到,同學香理卻憤憤不平:“日本人素來以長壽而聞名,所以即使對方白了頭發(fā),但并不就代表對方服老了。而且日本人不喜歡欠人情,不愿意成為被照顧的人,所以很多老人甚至不會去坐空位,更別說讓別人讓座了。如果你真想讓座,不妨假裝你馬上要下車,走到車門或者去另一節(jié)車廂。對方如果需要那個空位,她自然會走過去坐下。”
聽完這番話后,我的第一感覺是“強扭的瓜不甜”,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好意其實是種惡意;細細思索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日本人這么不喜歡給人添麻煩!
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在日本,讓別人不快、讓別人擔心、讓別人操心,都屬于“給人添麻煩”的范疇。像我這樣粗線條的女子,在這種替人操心的氛圍里,真是如履薄冰,舉步維艱。于是小愛教了我一個好辦法:不論啥時候,說句“抱歉,給您添麻煩了”總是沒錯的。至少,這句話小愛一天到晚掛在嘴邊——
跟小愛一起乘電梯的時候,她不像我,一下子把所有的電梯鍵全按亮了,而是先思索,哪一個離我們最近,到達的時間最快。我不理解:這種思考的事情就交給電梯里的電腦系統(tǒng)去做就好了,干嗎還要費這個功夫呢?小愛搖頭:萬一有人恰巧有急事要用電梯怎么辦?那我亂按電梯豈不就是妨礙到別人了?
去醫(yī)院探望病人時,小愛就更過分了,即使有電梯她也不愿意坐,而是寧愿氣喘吁吁地爬十幾層樓梯,還美其名曰“減肥”。問她原因,她的回答更奇葩:“萬一有病人要用電梯,怎么辦?”我無語:“你想這么多,怎么不思考一下世界和平的問題?”小愛白了我一眼。
這些害怕給別人添麻煩的羞恥感,已經填滿了每個日本人的內心。在地鐵里看報紙,幾乎每個大叔都把報紙折成四分之一大小再看,生怕報紙扇到鄰座臉上而給他們帶來困擾。而不是像國內大叔,看報紙如同大鵬展翅,前后左右四個人一起看才好。
在公共場合,更是極少看到有人打電話。有一次坐地鐵去關西,上來一個膀肥腰圓的黑社會大哥,脖子后面紋著龍,戴著黑墨鏡,黑皮鞋擦得一塵不染,一看就是兇悍之人。可這樣的粗人,接到電話,也不是扯著嗓子大喊:“二弟啊,你幫我去銀座砍個人,看他還敢不敢不還錢!”而是低頭皺眉,滿臉誠惶誠恐地小聲說:“我在地鐵,隔二十分鐘再打給你。”理由無他,就是大哥的恥感也強大到了骨子里,生怕會妨礙到其他人。
是好處,還是枷鎖?
在一個外人看來,整個日本社會如此流暢、有序地運行著。所以看國內游客的帖子,無一不是在贊美與羨慕,恨不得馬上移民。但作為一個到日本工作生活近八年的人看來,如果真正想融入這個社會,卻又是無比困難的。因為每天活在這個過分規(guī)矩化、低容忍度的世界里,無疑是無比壓抑的。
所以日本人似乎永遠處于一種近乎“誠惶誠恐”的狀態(tài)中,生怕越過了這些無處不在的、無形的,但過于強大的規(guī)矩,而成為了這個社會的異端。
這可能是為什么那么多人生活在幸福的“寧靜島國”卻去自殺吧:給其他人添了麻煩,破壞了這里的和諧,所以,你被驅逐了,這個社會和你的內心都再也容不下你了。
因為恥感文化太強烈,太強調有沒有給他人添麻煩,所以順子連兒子去世,也都要道歉,不敢埋怨和指責任何人。
同學鳴子告訴我,她的父母在2011年的9級地震中去世時,她接到通知后,不敢告訴任何人,害怕自己的悲哀而讓別人擔憂和牽掛。所以她選擇的發(fā)泄方式是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泣,在外則一切照常,就把這沉重默默承擔、漸漸消化。
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日本人到醫(yī)院看病人基本上不會說我是特地來看你的,就算是特地來看病人也會說“有事路過此地順便看看你”,就是怕病人感到麻煩了別人。在日語中,“傷員”的漢字表述是“怪我人”,聞字生意就是“因為我的問題,給大家添麻煩了”。日本人就是這樣,視給群體添麻煩為個人恥辱。
一時間,我心里五味陳雜,不知道如何評價,也無法評價。因為如此濃厚的“恥感”,確實讓社會更加有序合理,但對于個人來說,是不是有點太嚴酷了呢?雖然我的家鄉(xiāng),人人脾氣兇悍,但如果真的有人發(fā)生了意外,大家依然會積極地伸出雙手,給予幫助。每個人想哭就哭,該罵天罵天,該說地說地,所以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會憋在心里得病。得了病,更是成了大家精心呵護的對象,應該受到眾人的呵護,而不是心懷愧疚,這樣更加深了病情!
所以,日本人的恥感文化,并不是看起來那么美好,但它仍有值得中國人借鑒學習的地方,那就是遵守社會公德,善于體察他人,如果再加上一點中國的熱情和關懷,那簡直就太完美了!
(《知音海外版(上半月)》2015年05期 妍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