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琪
那年暑假之前,我和福建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也從未當(dāng)過工人。我像多數(shù)的城市里長大的90后一樣,小學(xué)初中高中讀下來,沒有做過真正的體力活。然而進入大學(xué)后,我感到焦慮,而且自責(zé):是不是這種生活太過安穩(wěn),脫離了現(xiàn)實社會?我的同齡人中,有人輟學(xué),有人打工,有人在老家結(jié)婚,而我只是不痛不癢地消磨時光,在社團和課堂里往返。
因此,我常常想做些更實際的事情。大學(xué)的第一年,我花了不少時間做志愿者,窮游,為自己的雜志做采訪,會經(jīng)常與街上的乞丐、小販聊天,但都是蜻蜓點水,除了“你家在哪兒呀”、“今兒生意怎么樣呀”,很少有其他話題,還嚇跑過一個賣鞋墊的女人。即使到沐川的深山里做塵肺病調(diào)研,也只是按照表格記錄信息。
我隱約明白,應(yīng)該有一次浸入式的經(jīng)歷,最好是觀察和我生活方式不同的同齡人。于是,我想到去工廠打工。
目的地:晉江
七月的中午,晉江的太陽接近直射,很少有人在街上走動。中誠雨傘的車間空蕩蕩的,狹長的廠房悶熱又陰暗,其他人都在食堂吃飯,我趁機站到門口的電子秤上測量自己—— “80kg”——電子秤顯示。這比一個月前離開學(xué)校時輕了20斤。我很驚喜,雖然這并不是我從讀書的成都來到福建的目的。廠房里散落著黑色的傘布,不規(guī)則的鋁合金傘骨,我踩過它們,走下水泥板搭成的、沒有扶手的樓梯,去食堂吃三塊錢一份的青椒炒肉。
暑假前,我找到了家在福建的室友阿肖,他們家經(jīng)營著一些企業(yè),而他總喜歡講些福建的商業(yè)故事——陳棣鎮(zhèn)的鞋匠怎樣一步步成為上市公司,包辦了中央五套的廣告;英林鎮(zhèn)用了十年,成為夾克重鎮(zhèn),連中學(xué)的教學(xué)樓都用勁霸命名……此外,他也常說起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晉江本地人很少自由戀愛,多數(shù)都由父母找媒人安排,一份門當(dāng)戶對的嫁妝,就是新家庭的天使投資;婚禮要大擺一個月宴席,東南亞、美國的親戚也會參加;婚宴不能怠慢了村里的任何人,門口開摩的的阿叔,十年前就買了恒安的股票,身家千萬,村里的老人也不能得罪,他們有老人協(xié)會,實際控制著海外的人脈,還有幾家上市公司……這些講述都令我這個東北人著迷。
而且我從來沒在海邊生活過。他給我看橫跨安海和水頭海灣的安平石橋,視頻中,千百塊石板壘出一條劈開海浪的線條,我眼前一暈,就知道暑假的目的地已經(jīng)確定了。
7月初,我坐了兩天火車到福州,一片混亂之后,我搭上一輛去晉江的客車??蛙嚨碾娨曇恢痹诜乓半u二人轉(zhuǎn)劇團的錄像,葷段子只是刺耳,并不好笑。我緊緊地抱著我的書包,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去多久,要做什么。我又感到疲憊了,像每一次出發(fā)后的第二天一樣。耳邊纏繞著造作的東北口音,我掛掉了父親接連打來的四個電話,不知道一開口,自己會說些什么。
晉江是泉州下的縣級市,它有著諸多稱號:“中國鞋都”“中國傘都”“中國拉鏈之都”“中國夾克之都”“中國內(nèi)衣名城”,幾乎每個鎮(zhèn)都能分到一個。阿肖的家在安海鎮(zhèn),它有著中國最大的衛(wèi)生巾生產(chǎn)基地,鋼材、陶瓷、五金、玩具也很發(fā)達。
這里到處是自建的四五層樓,很多就在家中辦起工廠。鎮(zhèn)上隨處可見攤販,樓之間縫隙很小,都盡可能利用門前的道路,因此道路狹窄,每次拐彎,都要提前按著喇叭。
我準(zhǔn)備在這里打工一個月,并打著如意算盤——在朋友家的工廠實踐,能利用關(guān)系,從管理者到工人都談笑風(fēng)生,每晚下班,我就漫步到安平橋,漫步到沙灘上,海風(fēng)習(xí)習(xí),安靜地整理一天觀察后的思緒。
勞動三十三小時,不夠飯錢
然而第一天,阿肖就抱歉地告訴我:“最近廠子不缺人,短工太不方便,要不咱們試試別家?”
第二天,阿肖和我在安海的開發(fā)區(qū)轉(zhuǎn)了一上午,很遺憾,無論服裝、玩具、LED燈、運動鞋廠都不缺短工。按照阿肖哥哥的建議,下午換到了隔壁東石鎮(zhèn)——更加勞動密集化,也就是更缺人的“中國傘都”。它每年生產(chǎn)中國五分之一的雨傘,出口雨傘占了全國總額四分之一,工人流動性強,總會有缺口。
我們坐摩的進入東石,路邊的牌匾全和傘有關(guān)。
我們停下來碰運氣。蕭下村隨處都能看到廣告,最多的是招聘染工、車床工、熟練工,看起來短期工或者沒經(jīng)驗的人不太吃香。試到村子中部時,終于,在一條岔路上找到了一家雨具廠。它的牌匾灰舊不堪,寫著“中誠雨具”,院子有三棟樓:宿舍樓破舊,辦公樓稍新,生產(chǎn)樓狹長。三棟樓圍成的凹型,正好夠集裝箱卡車停進來,壓得門前的道路凹凸不平。我望了一眼宿舍,走廊沒有窗戶,橫穿起一條晾衣桿,男士內(nèi)褲和胸罩緊挨著飄揚。
車間主管下樓領(lǐng)人,是個矮個子的重慶男人,我捏著錢包里的身份證,他擺擺手。
“不用登記嗎?”我很詫異。
他“嗯”了一聲,走向車間,示意我跟著他。他帶我到一臺靠近窗戶的桌子前,指了指縫紉機一樣的機器,就是我的崗位了。我掃了一眼周圍,擺著六臺一樣的機器,旁邊是一位黃色莫西干發(fā)型的年輕人,再旁邊,是四十歲左右、頭發(fā)絲飛散的女人。每個人穿著都不同,沒有胸牌,沒有打卡機,踏板起伏,我聞到淡淡的塑料焦糊味。
“我們這里沒有底薪,計件付工資,”車間主管拾起兩張傘面,“你先試試做傘面,一打傘面一塊九,干得好,一天能有100多塊?!?/p>
頂上的吊頂晃晃地照射,我看清桌子上擺著長三角形的黑色布,大約就是傘面原材料。
“你看他,”他指了指莫西干,莫西干抬頭笑笑?!拔覀儼〔话裕砩衔?guī)闳フ宜奚?。你和小張學(xué)一學(xué),有事隨時找我?!?/p>
我全程機械地點頭。莫西干倒很和藹,靦腆地講解著動作,我竟完全看不下去。阿肖已經(jīng)走了,我失去了和熟悉世界的最后一點關(guān)聯(lián),真正浸入迥異的氛圍中,我才發(fā)現(xiàn),我好像沒有想象中那么生猛。
中誠雨具在蕭下村中部,夾在門面氣派的大公司和門面房中間,并不顯眼。蕭下村是東石傘都最重要的村子之一,大小企業(yè)120余家,除了制傘,就是五金、印花、電鍍等雨傘配套行業(yè),聚集了約15000人,一半來自外地。夜幕降臨,穿著工服的青年人就會占據(jù)著街道,在巷子出口的米粉攤買一份兩元的河粉。集裝箱卡車偶爾穿過,轟鳴著打斷吃夜宵的人們。
然而這里面并不包括我,原因很簡單——沒賺到錢。前三天,我總共只完成了十打傘面,算下來只有十九塊。食堂的早餐一份兩塊,午餐和晚餐三塊或者四塊,我勞動三十三小時,還沒夠吃飯。
從小到大,我都沒覺得自己如此笨過。正常合成一整張傘面,需要先把長三角的散片兩兩組合,再四四拼在一起,我起初沒覺得有什么難處。第二天做完散片,主管讓我嘗試合成整個傘面,我居然連著失敗了兩次。當(dāng)我準(zhǔn)備試第三次時,他過來翻了翻我的傘布,很快指出了問題所在:大部分的兩片組合都不合格。所以,返工。
宿舍交友失敗
那天下班我沒有去食堂,在超市買了兩塊錢的面包和一塊錢的水。我給母親撥了一個三十分鐘的電話。她告訴我,不要急,開頭總是很辛苦。放在平時,這些話我實在懶得聽,從高中開始,我就很少主動給父母打電話,上大學(xué)之后常常掛掉他們的來電。但現(xiàn)在,這是我最重要的陪伴,我戀戀不舍地匯報當(dāng)天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聽母親重復(fù)著幾乎一樣的安慰。
沒有任何一件事情和預(yù)期的一樣,似乎都在變得更糟。每天加班到晚上十點,我根本不可能去三公里外的海邊漫步,至于和上到管理層、下到普通工人們談笑風(fēng)生,簡直像個笑話,我連自己宿舍的人都沒有熟悉。
即使我做了心理準(zhǔn)備,宿舍的條件仍然讓我吃驚。宿舍樓一共五層,一層是食堂、澡間,二三樓是男寢,四五樓是女寢。我住在三樓的中間。第一天晚飯時間,我進入空無一人的宿舍,就被腐臭味逼得掩住鼻子。這味道來自被褥,以及至少五年沒人粉刷過的墻面,上面有早先居住者的諸多遺產(chǎn):勵志語錄、書法簽名、殘破海報、過期報紙。
我的床頭就貼著一張女影星劉濤的海報,某位饑渴的男青年寫下了橫七豎八的情話——
“劉濤,你是我的人?!薄罢娴膼勰?!”“你可以等我嗎?”“我要娶你做我的妻。”落款是2007年。床頭另一側(cè)墻上刻了幾行字,其中一行十分駭人:“XXX,死亡于2005年5月29號?!?/p>
死亡信息的下面,則是格言警句,比如:“兔子不吃窩邊草,好馬不吃回頭草,”“美女何止千千萬,不愿意嘍咱再換”。
我挨個看著這些筆跡,想象著他們當(dāng)時的狀態(tài),我掃到了一句立刻警醒我的話:“打工真苦,好想讀書?!?/p>
宿舍里有三張上下鋪,屋頂有一盞吊燈,兩個吊扇,門的上方有一臺空調(diào),就是全部擺設(shè)。沒有柜子,每個人都把貴重物品隨身攜帶,或者鎖在自帶的拉桿箱中。
除了環(huán)境差,室友的冷漠也令我始料不及。第一天上完晚班,門衛(wèi)已經(jīng)下班,我沒有鑰匙,站在宿舍門口等到十一點,一個瘦小的十五歲左右的男孩才給我開門。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室友,他打開房門,只看了我一眼,就徑自進去,我咽下準(zhǔn)備好的客套話,跟著他進屋,心里嘀咕:為什么他不問我從哪里來的?他就不好奇這個新來的室友嗎?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他很快又出門了。我鋪好床鋪,買了洗漱用品回來,躺在格言警句和劉濤的注目下,看了一個小時微博,仍然沒有人回來。
一點鐘左右,宿舍燈亮了,忽然回來五六個人,包括給我開門的男孩。我噌地坐起來,他們中的一個打量了我一眼,我沖他點點頭。
他問:“新來的?”
我很快地接上:“對,短工?!?/p>
他問:“抽煙嗎?”
我猶豫了一下,“不”。
他就沒說話了。接下來我零星地問了插線板怎么用,澡堂在哪里,各自做什么崗位,他們都簡短地回答。很快就熄了燈,每個人都把臉埋在手機亮光下,我也就不再詢問。一連三天都沒有任何進展。
后來,其中的一個床板突然空出來,第二天又鋪上新被褥。所有人都沒什么反應(yīng)。再后來,莫西干偶然說起,廠里有人經(jīng)常晚上去網(wǎng)吧,有些小男孩還去附近村嫖娼,我聽了心里發(fā)緊。晚上,我在熄燈前問他們:“你們都出去干什么呢?”瘦男孩笑了,反問我:“一起去不就知道了?”
我撲棱一下拒絕了,速度快得嚇自己一跳。我意識到這是一次難得的深入機會,但沒做好這么深入的準(zhǔn)備。
直到離開,我都不知道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每天重復(fù)9600個動作
傘面的工作令我精疲力竭,第四天,我申請換到傘骨崗。小的傘廠并不自己生產(chǎn)所有零件,更像是一個組裝工廠,所以我其實只從車間的東北角搬到西南角。主管安排我的新工作是“穿中碟”——將一種塑料碟片,一一穿在傘骨的折疊處,防止它磨損。
中誠當(dāng)時生產(chǎn)的是一批POE傘面的直骨高爾夫傘,有一米長,穿中碟時,我把它們頭朝里鋪在腿上,左手扶住分散的傘骨,右手捻碟片,穿上,左手換傘骨,右手捻碟片,穿上。碟片輕薄,抓一把夠干兩小時。我花了十分鐘就掌握了全部動作,熟練之后,每天至少穿一百打傘骨,重復(fù)9600個一樣的動作,就有60元。我終于能安心地在夜班后吃兩塊錢的炒河粉了。
鋁合金傘骨有很多毛刺,每天下來,我的手指手背就添了無數(shù)道細(xì)痕??晌也⒉辉谝膺@些,我還提前去車間,晚上下班了,我都最后離開。我喜歡上了穿中碟,它足夠簡單,讓我不再覺得自己愚蠢,它讓我不用想起“融入他人生活”的初衷,也可以忽略自己尷尬的現(xiàn)狀,每天重復(fù)的9600個動作,讓我覺得我還能夠把握眼前的一切。
第二周,我還嘗試了在中誠的澡間洗澡。那是七月的福建,平均氣溫30°,白天常達到35°,但前七天,我都只是洗臉和洗頭,寧可捂著一身塑料味入睡。
中誠的澡間只是一間空蕩的屋子,空蕩的意思是除了瓷磚和地板,連水龍頭、噴頭都沒有。這就需要在水房打水,用毛巾或水瓢解決問題。第一次去,我進去又出來,和別人確認(rèn)了一次,才相信這真的是澡堂。
換崗后的第二天,我終于和同事們一起,或蹲著,或弓著身子,頭朝下,一毛巾一毛巾地擦拭自己。
總體上,我覺得自己在逐漸適應(yīng),也變得更加快樂。而且每天體重都在減輕大約一斤,現(xiàn)在,在工位上坐猛了,也不會立刻被肚子彈起來。食堂四塊錢的肉菜,夜宵兩塊錢炒河粉,我都吃得很習(xí)慣。每天,我都比之前做得多一些,晚上給母親打電話,我可以聽聽家里的變化,也能給她講些笑話了。
更令我振奮的是,我交到了兩名朋友:阿岑和阿桂。他們都是貴州的布依族人,初中學(xué)生,做暑期兼職。
眼前的生活,像了那么一點進入社會的樣子。
阿岑和阿桂
阿岑和我是換崗之前熟悉起來的。我們一起上下班,吃飯,做工,像寄宿學(xué)校里結(jié)伴生活的朋友。阿岑從小就跟父母離開了貴州,輾轉(zhuǎn)廣東、浙江、福建,上學(xué),兼職,從來就不會講布依語。
14歲的阿岑很少說起學(xué)校的事,也很少說起自己的事情。
我和女孩阿桂則是車間里的搭檔。她也做穿中碟,但比我快很多。我們工位相對,我每天能穿100打,她至少150打,而且絕不早來,也不晚走。我和她邊聊天邊做工,她靈巧纖長的手指在黑色的傘骨中翻動,有一種超過年齡的掌控力。
17歲的阿桂在山區(qū)長大,十歲才隨父母外出,所以會講布依語,但因為外出頻繁轉(zhuǎn)學(xué),留了兩次級。
轉(zhuǎn)學(xué)在晉江不算難。晉江是對待外來人口最為友善的城市之一,外來子女入學(xué)幾乎沒有門檻,中學(xué)里,近一半的學(xué)生是外地人。只要高中三年都在當(dāng)?shù)鼐妥x,就可以參加福建高考,這些配套政策增加了晉江的吸引力。
阿桂不喜歡學(xué)校把外地學(xué)生和本地分開,單獨成立班級,無人不知他們的外地身份,而她年齡大,格外扎眼。
一樓的食堂有一臺十七寸的彩色電視,架在西南側(cè)的墻角,午飯、晚飯和晚班結(jié)束時,都會有很多人圍著看。這是除了QQ彈窗外,大部分人接收外界信息的主要方式。屏幕一般情況下都鎖定一個頻道———湖南衛(wèi)視。午飯時,“芒果臺”能吸引十多個青年圍坐一起,邊吃飯邊仰起頭看青春偶像劇。
我走過搓衣板一樣的宿舍樓梯,它和車間一樣,就是斜著搭的幾塊帶棱水泥板,沒有扶手,如果你想,可以直接跳到下一層。走過水房,右轉(zhuǎn)到食堂側(cè)面,我瞥見至少幾十個人圍坐其中,桌上擺了零食,還有幾位買了啤酒。
我走進去找到阿岑,他和阿桂坐在一起。阿桂專心致志地看電視,阿岑則努力塞著零食。電視上是延時播出的《新還珠格格》第15、16集。那年夏天,它的收視率全國第一。
我坐在塑料凳子上,看了兩分鐘皇上在御花園和五阿哥、爾泰的對話,然后向阿桂和阿岑告辭,繼續(xù)回床板上刷著微博。
我慢慢發(fā)現(xiàn),中誠的工人里貴州人占了大半。阿桂和阿岑都來自貴州,而我同宿舍的幾乎也是。
晉江的流動人口約100余萬,95%的外來人口來自江西、 四川、貴州、湖北、河南、安徽、重慶、湖南和云南。離蕭下村不遠(yuǎn)的山前村,外來工人拉幫結(jié)派,群架的消息時有耳聞,“貴州幫”、“四川幫”、“河南幫”經(jīng)常沖突,人們更提防著可能惹事的人。
中誠的工人另一個特點是年輕。三條生產(chǎn)線,150余人,除了幾個搬運工,年齡都在20歲以下。車間里暑期工占了四分之一,最小的是熨傘面的男孩,才上小學(xué)六年級。
一天下午,我和阿桂對坐著穿中碟,偶然聊起春天時候家鄉(xiāng)的樣子。她說她喜歡去河里捉魚,我告訴她,直到五月份,黑龍江的冰面才化開。她咯咯笑了兩聲,話題轉(zhuǎn)到了中誠:“五月份時,這里的工人也就現(xiàn)在的一半吧?!?/p>
“為什么這么少?”我問。
“因為那時候沒拉到訂單啊。現(xiàn)在這兒拉了一筆高爾夫傘,要不然你、我、阿岑為什么能進來?”阿桂頓了頓,說:“阿岑剛輟學(xué),就趕上招工,也算運氣好,大廠子根本不招這么小的工人?!?/p>
我一驚,輟學(xué)?阿岑不是轉(zhuǎn)學(xué)到老家嗎?怎么又輟學(xué)了?
阿桂笑了,“他打架把人家打壞了,學(xué)校開除他。回老家就是借口吧,像他這樣,以后會一直打工下去?!?/p>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我會如此容易地進入工廠,連身份證都不用登記,沒有工服,不必打卡。中誠就像一個擴大版的家庭作坊,一旦接到了大的單子,就快速招人,計件工作,而訂單完畢,工人得不到加班保證,就會陸續(xù)離開,直到下一次接單。流動性如此之強,同宿舍的人也就沒必要都認(rèn)識,兩三周后總有人要走。
貴州散工不會被這樣的廠子嫌棄,我也一樣。
7月底,我的身上長出了紅點,很癢,穿中碟時,我也忍不住抓撓,最后越長越多。我擔(dān)心它和工作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而且馬上做到一個月,離預(yù)期的時間不遠(yuǎn)了。我決定離開,找了主管說辭職的事,本來沒有合同,也就沒有手續(xù),只是工資要下個月才發(fā)。我很快速地收拾好行李,去車間與他們告別,阿岑留了我的QQ號,就沒說什么,阿桂攥著手,想挽留我:“你走了,這里就不好玩了?!?/p>
一個風(fēng)很大的下午,經(jīng)保安搜身之后,我坐著摩的返回安海。
之后,我和阿肖的朋友們吃了幾次飯,有開著路虎的闊少,政府高官的親戚,當(dāng)?shù)仄髽I(yè)的年輕主管,由于閩南語的阻隔,我只是不停地吃東西,最終能沒能和人談笑風(fēng)生。半個月后,我坐著長途硬座去往昆明,卻因為吃了一碗壞掉的牛肉羹,上吐下瀉,臨時在閩西南的一座縣城下車。一天后,我拔了吊針,補了四十小時站票到昆明。我沒有達到“了解同齡人”的初衷,后來也失去了和阿岑、阿桂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