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客人來時,家里早先也只是奉上清茶,一把壺兩三個茶杯,若人客多了再加幾個杯,喝到茶水淡了時,需再重新把茶換過。居家無事亂翻書,春節(jié)期間我獨喜看日記之類,《翁同龢日記》是斷斷續(xù)續(xù)看了幾遍,《曾國藩日記》也讓人喜歡看,因為看他的日記知道他竟患有牛皮癬,也不知他那牛皮癬長到臉上沒有,手背上肯定會有不少,這牛皮癬讓他十分難受,但他都用了些什么藥,看過也就忘了,也知道他居然幾乎是天天要寫字,過春節(jié)也照例要給人寫對聯(lián)。還有就是看《魯迅日記》,知道他為人的清峻,誰送他五枚蘋果他都要記下,向他母親大人借五塊大洋也竟記下,再翻下去,好,過些日子又把五塊大洋還給了他的母親,這便是魯迅,如不讀日記,這種事就很難讓人知道,相信他也不會把這些瑣事寫到他的文章里邊去。喜歡讀日記的人多多少少像是有窺私癖。其實這種癖好許多人都有,只是藏在心里。比如我有一個朋友送的日本望遠鏡,我就喜歡經(jīng)常拿它來看一看對面樓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其實所能看到的大多都家常無趣,走動,打掃家,打呵欠,洗臉刷牙,或者是一個人躺在那里發(fā)呆,并看不到殺人放火,亦看不到顛倒做愛,更看不到某人在家里制造軍火。雖然無趣,有時候還是想看他一看。
無事亂翻書地看《魯迅日記》,是左翻一下,右翻一下的那種看法,竟然亦有趣,魯迅先生在日記里所記也均是雜七雜八之瑣碎事,偉大的思想言論里邊竟然讓人看不到,我感興趣的是看他去廠甸都買的是什么碑帖?那些碑帖我現(xiàn)在還看得到看不到?但日記里之所記更多的是瑣碎之事,比如買一雙鞋,或一下子買兩雙襪子,還有許多條是記買瓜籽。回憶魯迅的文章,蕭紅那篇算是最好,便也寫到客人來了魯迅和客人一邊說話一邊嗑瓜籽,老鼠嚙器般地大家一起嗑老半天,說些民國的新聞或舊聞,嗑完一碟會叫許廣平再取一碟來續(xù)上,而且還要不停地吸煙,讀到此,直覺無趣,這可能與我不喜歡嗑瓜籽有關(guān)。嘗見有人坐在那里一邊說話一邊嗑瓜籽,瓜籽皮掛在嘴角欲掉不掉,真是十分的難看。我在家里,或出去做客,雖有瓜籽放在那里,我不會去嗑,客人來了,我亦不會拿瓜籽給他,要坐,便一清到底的坐,喝茶而已。這便是清坐。
說到清坐,像是也只宜在春節(jié)的時候,案上是兩盆水仙,再加上一盤澄黃的佛手或香木瓜,如果碰巧到東莞誰堂的“植蒲仙館”那里去做客,想必還有菖蒲一事。這就真是雅到十分。既是春節(jié),新茶還沒下來,予以為必要喝“張一元”的花茶為好。茶之香,水仙之香,佛手之香,這便是清坐。如果主客相對大嗑瓜籽,大啖稻香村的棗泥點心,那便是煞風景。當然,除了春節(jié),平時客人來了你清坐他一坐,也不會有人對你有什么意見。
清坐宜布衣布鞋,茶宜熱,人客宜少,兩三人足矣,寫這篇小文字的時候,外邊正下著雪,說到雪,這是今年的第三場,真是好雪,是真心真意,慢慢慢慢地下來,不覺天地皆白。
初五記
夜里喝茶,照例是喝綠茶,并不會特意去找出普洱來喝,家里人都睡了,遠遠近近有零星的炮仗聲,但人們大多都已睡了,明天是初五,是“牛日”,在鄙鄉(xiāng)的民間,大年初五叫“破五”中國人的數(shù)字,“三”算一個特殊的,“三羊開泰”,小孩生下后第三天的洗浴叫“洗三”,“五”這個數(shù)字卻也果然不一般,五月端午,這一天在古時是做鏡子的最好的時間,要用江心水,許多古鏡上都有“五月端午江心水做照子”字樣?!拔濉边@個數(shù)字放在年這里,也就是說,熱鬧的年要告一段落了,小時候,一過初五,飲食上的變化就是要吃粗糧了,所以,鄙人對初五這個日子并無多少好感?,F(xiàn)在吃粗糧是件普遍都被人們認為是有益于健康的事,但粗糧給我的記憶并不那么好,最難吃的粗糧予以為是紫紅的高糧面,以高糧面蒸窩窩頭,現(xiàn)在想想都讓人覺得胃里難受,很難吃,熱吃很軟,味道打死也不敢說好,涼了吃,十分的硬,有幾分像膠皮。以高梁面打一鍋糊糊,顏色有幾分像是豬血,真是難喝?,F(xiàn)在的飯店里面可以吃到各種的粗糧,但惟有高梁面做的食品沒有多少花樣,鄉(xiāng)下的那種軟高梁可以用來吃糕,很軟,要有好一點的菜,勉強可以下咽。但燉一鍋羊肉用來吃高梁糕又像是大不對頭,起碼在鄙鄉(xiāng),你這么做會被人笑話,也沒有人這么做。高梁米做米飯好吃嗎?也不好。
初五一過,浩大的春節(jié)便會告一段落,雖然炮仗聲遠遠近近在一大早就又已經(jīng)響起,但畢竟讓人感覺到有氣無力,已近意興瓓珊,說到“破五”,在民間,這一天并無別的特殊的地方可以讓人言說,只是飯食開始改變了,粗糧可以上桌了,這也只是以前,而從大年初五開始,另一種真正的熱鬧要開場,那就是各戲班可以開始唱戲了,現(xiàn)在的城市里,人們很少看戲,所以戲班都去了鄉(xiāng)下,這就讓人又想起魯迅先生的那篇有名的《社戲》。而在北方,剛剛下過兩場雪,地上的冰忽然凍得一如琉璃,出門走路,人人心里都很虛,步子也都虛虛地邁著,惟恐滑倒,這樣的天氣,也真是不宜去鄉(xiāng)下看戲。
還是坐在屋子里以喝茶讀書為宜,年前誰堂贈送兩本藝僧六舟的精裝本,有水仙相伴,這兩本書便讓人覺得很有滋味,讀讀翻翻,喝一杯“張一元”的花茶,吃一塊“稻香村”的牛舌餅,遠遠近近響著零落的炮仗聲,我的初五,便這樣開始。
穿鞋去
只說一般的人,除了晚上脫去鞋子上床睡覺,白天很少有不穿鞋的。當然一輩子專事光腳的專業(yè)戶也有,比如那個民間傳說中的赤腳大仙,查一下相關(guān)詞條是這樣說:赤腳大仙,道教傳說中的仙人,是仙界的散仙,在仙界之中他沒有什么固定的職位,一般情況下他總是在四處云游,以其赤腳裝束最為獨特,民間傳說中他常常下凡來到人間,幫助人類鏟除妖魔。他性情隨和,平常以笑臉對人,對有心向善的妖怪也會網(wǎng)開一面,但對邪惡妖怪卻從不留情,雙腳就是他的武器,曾經(jīng)降服眾多妖魔,是天下妖怪的克星。據(jù)說赤腳大仙身上帶有不屬于六界的異寶,令他不懼百毒。
神仙是神仙,可以赤著腳騰云駕霧飛來飛去,但我們凡人居家過日子不可不穿鞋子,而且同時要備有三雙鞋子才好,一雙在家里穿,一雙進佛堂或進教堂時穿,一雙如廁時穿,尤其是夏季,下過雨,滿地泥濘,鄉(xiāng)村的那種露天廁所里更是泥濘,而那泥濘之中或有更多的不潔之物,你從這樣的廁所里出來,再去任何地方都像是不太方便,所以得換鞋?,F(xiàn)在穿套鞋和雨鞋的人不多了,仔細想想,套鞋有很多好處,走泥濘之地,把橡膠的套鞋套在鞋子外邊,進家的時候可以再把套鞋脫下來。這種鞋大多都是橡膠制品,彈性很好,可以緊緊地套在鞋子外邊。下雨天出去訪客或者到圖書館里去借書,再或者是去教堂或寺院,備有這樣一雙鞋確實是很應(yīng)該。當然打赤腳出來進去亦非不可,就像田山花袋在《棉被》里寫那位年輕的鄉(xiāng)村教員,下過雨去什么地方,進家的時候先要脫掉木屐用擦腳的毛巾把腳“咕吱咕吱”地擦一擦,這在日本可以,在中國好像沒這樣的習慣。主人也不可能給上門的客人準備擦腳的毛巾。在鄉(xiāng)下,有時候打赤腳也很好,在地里插秧當然是最好不要穿鞋,半個世紀前,在中國,尚有“赤腳醫(yī)生”這一說。現(xiàn)在想想,那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醫(yī)生,打著赤腳到處走動,這也只能是在南方,在北方,一過立秋,赤腳走路,人恐怕就會給凍出病來,即使不凍出病來也會時不時會犯“抽筋”的毛病,小腿肚子那里抽起筋來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把“赤腳”與“醫(yī)生”連在一起,也只能是那個時代的荒唐事。中國的辭典里,除了“赤腳醫(yī)生”這一條,還可以查出來的就是我們剛才說過的“赤腳大仙”,我以為赤腳大仙廣受信眾們的歡迎是因為他具有鄉(xiāng)下人一般的隨隨便便的態(tài)度。而“赤腳醫(yī)生”這一名詞的壽命也只有二十年左右的光景,現(xiàn)在再無人說起,查辭典恐怕也查不出來。但只說一般的人,除了晚上脫去鞋子上床睡覺,白天很少有不穿鞋的。而鄙人忽然想起的三雙鞋子之說也是看了李叔同的書信而想起來的,李叔同出家后法號是“弘一”,關(guān)于鞋子,他的意見便是同時要備有三雙才好,一雙進佛堂念經(jīng),一雙平時穿用,一雙如廁時穿。這也可以看出李叔同的衛(wèi)生觀念,也是一種講究,人活在世上,能講究便是一種福氣,同時擁有三雙鞋子不是一件難事,但出門在外臨時內(nèi)急要上想廁所無法換鞋卻是一大問題,所以,持律再嚴,也難免不被現(xiàn)實打破。這么一想,我以為那種橡膠套鞋還是好,我的南通薛家奶奶,年輕時定是美人,她于下雨的天氣里便一定要穿這種套鞋,進家的時候便先把鞋子脫一脫,放在一邊,離開的時候再把套鞋穿好,如果老天還在浠浠瀝瀝的話。古典名著的《金瓶梅》一書里專門講到過李瓶兒的鞋子,她去世后有許多的鞋子給翻出來,潘金蓮還指定了非要其中的哪一雙,卻沒有講到套鞋,還有就是在一雙小小的鞋子的跟部綴有一對小金鈴,走起路來想必其音裊然。
我在家,一般穿拖鞋,人字拖,即使跑動也不會掉,有時就那樣穿著出去,去吃早點,或者去散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會在下雨的天氣里去那種遍地泥濘的廁所。再說這種廁所在城市里現(xiàn)在是很少見了。
清光
常記兒時夜半起來坐等家父從車站回來,坐不耐煩了便出去。外邊是好大的月亮,胡同里腳下的石板上竟是滿滿的湛新湛新的清光,也不是雨濕,而只是月亮灑落在石板上的那種。父親歸來,雖已夜深,而母親照例要給家父做飯,一拉一推的老式木頭風箱即刻響起,單調(diào)而讓人感到溫暖的聲音在這樣的夜晚會傳得很遠。這樣的晚上,炒菜是不會的,下一碗面或再加上兩個荷包蛋,便是父親的晚餐,如果這也算是晚餐的話。這樣的晚上,還有別的什么事?到后來竟全部都忘掉,忘不掉的只是那湛新的月光,那月光竟有幾分溫婉的意思,“溫婉”這兩個字原是可以用在此處嗎?原是可以用來形容月亮嗎?
再一次,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學生領(lǐng)著我走山路,往一個村子里的小學校趕。趕去做什么?是去借宿,因為只有那里干凈一些。我深一腳淺一腳跟定了他,雖是走山路,但亦是遠遠近近的一派清光,那么好的月亮在城里是看不到的,抬頭與天上的星辰互相對望,雖是誰也不認識誰,但也竟讓人在心底發(fā)一聲贊嘆,整個的夜空,是剛剛打掃過衛(wèi)生的那種清曠,每一顆星星都像被人仔細擦拭過,真是好看。那月光不是在一片兩片石板上,而是在遠遠近近的莊稼地和山巒上浮著,真是一派清光爽然。
再有一次是隨懷一去大覺寺,看了玉蘭,喝了茶,而且還吃到鰣魚。懷一說起“非典”時期的事。說那時候他就在大覺寺里安住,而且把床就支在露天的高臺石墻下,據(jù)說野豬有時候會在晚上東走西走地到這里來訪問。那樣的晚上,明月在天,清光在地,真是令人向往。我忽然覺著即使是很不好的“非典”,也不妨讓它再來一次,可以讓人也好在此安住一下。那天懷一只是說野豬,我希望聽到他說某一頭野豬一下子鉆到他的床下或把誰的床拱起來的險事,卻最終沒有,這又很讓人失望。世人只知男女相悅是艷福,而我以為露天睡在大覺寺里看月亮卻是比艷福更要好上十分的事。想想那遍地的清光,滿耳的夏蟲。
有時候,半夜起來,碰上月亮好,我會朝外望它一望。不為什么,只為看一看那清光,看一看天上的月亮。在我心里,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那月光里真像是有看不到的金粉銀粉,正在絮絮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