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只有逝水流年(短篇小說)

2015-05-30 10:48:04于一爽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5年13期
關(guān)鍵詞:表妹紐約

于一爽

引子

據(jù)說,從金門大橋跳下去只需要2.5秒。

所有的令人窒息的隆隆聲都劃過夜空,集中在漸漸昏暗的天空中,方小華排在了幾十個印度人后面,這件事讓她下定決心以后再也不要排在印度人后面,幾十個人像幾百個人一樣,造成了幾百個人的規(guī)模和效果,最重要的是速度,謝天謝地,移民官還嚼著口香糖,津津有味,就這樣,她誤了航班。事實上是這樣的:方小華貪圖便宜,她從北京飛往紐約時在芝加哥轉(zhuǎn)機,她沒有想過一點,就算不排在印度人后面,就算把移民官嘴里的口香糖摳出來,讓他像機器人手臂一樣地蓋章,她還是有可能錯過航班。兩段廉價航班之間的時間太短了。但方小華是一個不愿意承認(rèn)錯誤的人,承認(rèn)錯誤比讓她死還難,她可以承擔(dān)責(zé)任但絕不承認(rèn)錯誤,她把這視為自己身上不多的優(yōu)點之一,她不想承認(rèn)自己錯了,她只是覺得太倒霉了。這種感覺就像眼看著自己的飛機飛走一樣(但她并不可能具備那樣的視角),此時此刻,如果兜里能有一塊手絹的話,她甚至愿意拿出來朝著天空中的隨便什么地方揮一揮,然后再擦擦自己的眼角,可是,她擠不出一滴淚,而天空中也什么都沒有。她什么也看不見,她看見的只是像糖葫蘆一樣串在一起的印度人,干脆,她想像個真正的紐約人一樣對著墻角罵一聲“fuck”。她說了一句“操”,用腳踹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箱。行李箱搖搖晃晃并沒有倒,就這樣去服務(wù)臺詢問一番之后,確定今晚已經(jīng)沒有去紐約的航班了,最早的是清晨7點,就是說,她還要在這個地方呆上10個小時,她甚至連這個機場叫什么都不知道。

一天和另一天緊密相連,在旅行中總是感覺不到這一點,新鮮造就意識。要不是這種意外,此時此刻的方小華就像她生命中的很多時刻一樣渾然不覺。既然已經(jīng)有所察覺,她開始一個人坐在候機廳里,看著周圍的一切。電視機里放著本阿弗萊克那個小白臉的一部矯揉造作的電影,她并沒有聽那些矯揉造作的對白,很多問題塞進(jìn)她狹小的鎖骨里讓她根本沒時間介意矯揉造作。她用手拉了拉很低的衣領(lǐng)。雖然天氣很冷,但她還是穿了一件衣領(lǐng)很低的衣服(因為她沒有胸所以這件事情一點兒也不性感,甚至讓人覺得可惜)。方小華最近又瘦了,她想自己就會這么一直瘦下去了,脖子只是一個細(xì)軸,腦袋說不好什么時候轉(zhuǎn)出去,這讓她變成了一個干巴巴的女人。她想起一部前蘇聯(lián)電影,里面的女人干巴巴的,男人濕乎乎的。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介于干巴巴和濕乎乎之間的愛情。

雖然這個夜晚只是地球百萬億夜晚中的一個,但是她覺得煎熬極了。她的四周坐了幾個和她一樣的中國人,像浮躁的鴨子。

就在這個時候,表妹的短信來了。“?!钡囊宦暋?/p>

表妹說,你在哪兒呢。

方小華說,別提了,我還在芝加哥。之后她又發(fā)了一個“fuck”,但她覺得這樣不過癮,又自言自語,我他媽還在他媽芝加哥他媽的。

表妹說,我以為你都快到紐約了。

是啊,方小華想,

短信里,表妹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而自己扮演了自己剛剛的角色。

她把沒有趕上飛機的前因后果,又重復(fù)了一遍。這讓她的心情再次陷入不佳??夏岬希~瓦克,拉瓜地,隨便哪一個,但是這會兒自己在奧黑爾,聽聽,奧黑爾,她想。多么像一個貧民窟獨立領(lǐng)袖名字的機場。

后來她又和表妹在短信里隨便說了點兒什么,她說到紐約第一件事是想剪頭發(fā)簾,長途飛行之后已經(jīng)開始擋眼睛了,表妹說,我有手術(shù)剪。方小華說,不會我剪完了你再拿她劃拉肚子吧。表妹說,你以為呢。這句話其實還有下半句沒說,方小華想,表妹大概想說,你以為人是什么。

一個人當(dāng)醫(yī)生久了總是會鐵石心腸。

接著方小華說:真惡心,想吐(其實想吐只是一種形容詞,但是表妹以為她真的想吐)

表妹說,你有喜了?

方小華只能說,有了。

表妹的口頭禪是really?(三聲)。所以她的短信發(fā)really的時候,方小華想一定是三聲。有點兒把什么都當(dāng)回事兒的意思,傻乎乎的。

方小華說,我有喜怒哀樂了。

表妹發(fā)了個“哈哈”。

常年在紐約,她一定是第一次聽到這么搞笑的段子。

方小華來紐約就是為了看表妹,他們很多年沒見了,2001年表妹去了紐約,她剛?cè)ゼ~約,就有一架飛機撞上了大樓,同一天,又有另外一家飛機撞上了大樓。死了很多人,當(dāng)時的方小華想過一件事,戰(zhàn)爭來臨,表妹該怎么辦?但是壓根兒沒有什么戰(zhàn)爭。反而北京爆發(fā)了一場流感,方小華很慶幸自己沒死。2008年,表妹打算回北京看奧運會,方小華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說,你別來,你來不來我都走,全是人。于是表妹真的沒來,但是那一年,方小華哪兒都沒去,她很后悔自己跟表妹說了那樣的話,或者說,她以為,表妹真的是聽了自己的話不來的呢。她錯過了看“全是人”的機會。

但是現(xiàn)在,她坐在慘白的椅子上感受著四周寒冷的氣流,落地窗里映出來的是來來往往的暗淡人性以及他們各自前往的方向,她想自己所有的生活要是都可以被整除該有多好。她越來越討厭意外,這是一個人衰老的標(biāo)志,但是她越來越愿意接受衰老。這是一個人衰老的第二個標(biāo)志。

飛機像巨大的怪鳥一樣在她眼前起起落落,地勤走走停停。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真是好東西,她想這邊有用不完的好空氣。但是誰愿意為此停留呢。時間像一塊兒塑料泡沫被空氣膨脹著。

這個時候,表妹的短信又過來了。那你明天才能來了?明天就周日了哦。表妹說。

是啊,本來周六和周日,表妹可以陪自己兩天,現(xiàn)在無緣無故的,只剩下一天了,方小華覺得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她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了,真不知道見面的時候說點兒什么,但是又非說不可該怎么辦。

表妹短信里說周一一早要做手術(shù),這就意味著,周日他們也不會像小時候一樣徹夜玩耍了。

她想象,表妹很像一部熱門美劇《實習(xí)醫(yī)生格蕾》里面的某種小角色。小時候,表妹就喜歡昆蟲和家禽級別的東西,而不是洋娃娃。她總是把昆蟲和家禽切碎。或者,他們視對方為各自的洋娃娃,研究身體構(gòu)造并互相撫摸。方小華感覺自己是表妹最早的醫(yī)學(xué)模特。另外,學(xué)醫(yī)的好處顯而易見,比如在方小華還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兒的時候,表妹已經(jīng)通過解剖經(jīng)驗獲得了很多具體的知識。這讓方小華在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落后了不少。

接下來,表妹把到底周一給什么樣的人做手術(shù)給她在短信里講了一遍。

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她的坦率直接給方小華造成了一種痛苦,她根本不知道表妹在說什么,以及為什么要浪費電話費說這些。為什么不說說他們共同的經(jīng)歷呢,而是談?wù)撘粋€身體里長出異物的倒霉蛋。

方小華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兩個人家門口的那條河。有時候,方小華知道,自己身體里住著一個小方小華,沒有血管肌肉脂肪,只有一些記憶,這些記憶有一部分是和表妹緊密相連的。但是記憶并不像血管肌肉脂肪一樣總是確定的。

她把衣服裹了裹,寒氣從腳底往上升,電視機里的本阿弗萊克已經(jīng)變成了天氣預(yù)報,一場百年罕見的暴風(fēng)雪正在襲擊芝加哥。機場里看上去并不明顯,但是電視機里的市區(qū)就像在經(jīng)歷一場災(zāi)難一樣。方小華希望明天的飛機不要有問題,眼下,機場里所有的人都有了共同的目標(biāo)或者說是命運,雖然語言不通,但是一定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的飛機不要有問題,因為一場暴風(fēng)雪襲擊了城市,甚至是全球,方小華想,災(zāi)難會使每一件事情都變得高尚起來,她的心情略微好轉(zhuǎn)。她短信里問表妹,芝加哥經(jīng)常下雪嗎。

表妹說,經(jīng)常,可你來的也太不巧了。

這句話讓方小華很失望。也許自己不該來。

同時,這種地球末日似的天氣讓她想到了自己眼下正在寫的一部科幻小說,小說的內(nèi)容是講一艘來自2032年的太空飛船收到了整整60年前的廣播聲音,廣播的時間是1972年,其中摻雜了某些庸俗不堪的愛恨情仇(那些愛恨情仇比飛船本身更讓她不敢相信)。她看著天空想,她根本說服不了自己寫下的東西,她只是完成著一部合同里理所當(dāng)然的項目而已。天上的星星越來越多,顏色越來越亮,就像數(shù)學(xué)里的小數(shù)點兒。方小華想自己寫的都是屎啊,怎么會有收到了60年前的廣播這種事情呢。別騙人了。

天上的星星在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她找了個地方把隱形眼鏡摘下來,看著手里薄薄的一片,她打算吃片藥先睡覺。方小華一邊吃一邊念叨著藥一定要自己留好。大廳的料理臺上有牛奶咖啡茶,她通通倒進(jìn)肚子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為自己喝了,她不渴,她覺得這些混合的顏色沖進(jìn)肚子,直抵肺葉,讓藥片很快得到了溶解。她給表妹發(fā)了個短信說,我睡了,明天見。睡醒了就是明天了。

如今,新世紀(jì)的第一個十年就快來了,掐指一算,他們竟然八九年沒有見過了,也不知道表妹都發(fā)育成什么樣了,方小華不禁這樣想。雖然他們會打電話發(fā)短信,但是因為他們都在對方相反的時間里所以這種交流并不頻繁,方小華想,也許表妹已經(jīng)像那些紐約女人一樣,豐滿了。一個豐滿的表妹一定有更多條件找到一個男人,再說,她也不小了。方小華進(jìn)一步想到,自己會不會有一個紐約妹夫呢,這不禁讓她憂心忡忡起來,她擔(dān)心的事情可真多,這是她常常失眠的主要原因。

在這八九年間,對于方小華來說,男人,她找過幾個,她喜歡跟朋友說,自己沒愛過什么人。但其實呢,都是騙人的,男人,她愛過很多。而還有更多的男人,她很遺憾,竟然沒有愛過。一直運氣都不太好,她至今單身。在北京,單身的人總是被叫做單身狗,方小華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就是一只流浪狗,必要的時候,她甚至可以汪汪叫上兩聲。

藥效遲遲沒有發(fā)揮作用。

她坐在鐵椅子上,看著四周,她以為是沒帶隱形眼鏡的緣故,簡直不相信自己看見的。她看見一個人正在裝假肢,假肢上面有襪子和平底鞋,但她現(xiàn)在更想知道他是怎么摘下來的而不是怎么裝上去。畢竟,她更愿意看一個展示的全過程。她無聊得很呢。裝上假肢之后,那個人就坐在了輪椅上,方小華突然感到很奇怪,她想起很多次的飛行經(jīng)歷,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可以在候機樓碰見一兩個需要安裝假肢的人,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沒有腿,他們還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比如極度肥胖或者極度瘦弱,方小華不敢沖他們笑一笑。她害怕憐憫任何人。

有時候出門就是尋求水土不服,方小華摸了摸兜發(fā)現(xiàn)護(hù)照竟然還沒有被弄丟之后不由得出這種結(jié)論。

也許是剛才喝下的東西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讓藥片完全失效了,方小華站起來打算四處走走,她從候機樓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于是她繞開直線,她有的是時間,她一邊走一邊想,她想起和劉典最后一次散步也是這樣。

當(dāng)時,兩個人專門繞著小區(qū)里那些最難走的路。在那很長的一段距離里,他們嘗試最后一次抱在一起,但是沒有熱情,而且更糟糕的是,兩個人都堅信以后也不會有熱情了。在他們分開之前的幾個月,他們甚至不再做愛,她不知道劉典是否也像自己一樣,總是幻想和別的什么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干一次。別的人,就是劉典之外的任何人。那段時間,他們的爭吵不斷地升級,方小華知道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激怒劉典的秘訣,她經(jīng)常想把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話塞進(jìn)去。她并不是故意的,她不喜歡自己是個狠角色。她甚至想過一種可能:如果自己是個男人,寧愿和妓女呆在一起也不和自己呆在一起。

記得那天從起點重新走回起點之后,劉典說,原諒我?

方小華說,原諒什么?原諒你操過我?

如今回憶起來,她很遺憾自己沒有更溫柔地表達(dá)。她找個地方抽了一根兒煙。煙霧沿著手臂攀升,模糊著這個世界和其中的萬物,方小華以為自己身處某個原始時刻,機場是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但是她完全沒有心情看一看這座建筑,她感覺自己這會兒看上去無論如何都不像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人,她看上去像一個寡婦,靠賣醫(yī)療器械為生,她只是隨便想到了這樣一種職業(yè),她之所以想到,只是因為自己對這種職業(yè)一無所知,但是她堅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些賣醫(yī)療器械的寡婦。

眼下,她需要做的是去吃點兒什么,她想吃宮保雞丁想吃魚香肉絲想吃一碗白花花熱噴噴的大米飯,但最終,她拿在手上的只有一個9.99美元的漢堡包,她把手張開,是讓小販自己拿走硬幣。她現(xiàn)在連數(shù)硬幣的耐心都沒有。她想起表妹小的時候總是管漢堡包叫“漢寶寶”,她報復(fù)性地咬了一大口,里面的汁水全部順著塑料紙流了出來,漢堡很大,方小華咬下去的一大口也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如果接下來的一口咬不好的話,整個漢堡就會散掉,像剛剛的汁水一樣癱在手上,方小華突然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她把剩下的部分攥在手里,捏碎,她并不餓,她只是無聊,因為無聊產(chǎn)生了破壞的沖動,并且獲得了和這種沖動相應(yīng)的審美。她用衣袖抹了抹嘴,重新涂上唇膏。因為寒冷造成了徹底的干燥。而剛剛長時間的飛行又讓她的腳脖子持續(xù)腫脹著,四周到處布滿了鐵椅子,方小華坐下去,又躺下去,頭向左向右向上,又站起來,換了幾個姿勢都不舒服,她用手顛了顛自己的屁股,她覺得自己屁股上的肉實在太少了,不然鐵椅子就能變成肉椅子了,那樣,她就會把這一宿熬過去,她腦袋里想著水餃、綿羊,水餃和綿羊的畫面輪番出現(xiàn),造成了某種奇異的情景,甚至是恐怖的,她又想起來那部很難完成的叫人懊惱的科幻小說,但是離出版社的deadline只有兩三個月。這讓她更加睡不著。她兇猛地咬了一口手里捏碎的漢堡。她想起一件事,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是說,在她表妹更小的時候,1987年,北京有了第一家肯德基,前門大街上的一座三層小樓,當(dāng)時供應(yīng)的食品有原味雞、雞汁土豆泥、菜絲沙拉和面包。

某些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她聽著四周的聲音,如果一個人一直這樣下去,會擁有精準(zhǔn)的聽覺,她感覺很多張無憂無慮的臉從自己眼前溜走……雖然這種感覺如果被證明的話,極有可能是錯的。但她依然睡不著。

于是又咬了幾口之后,方小華再次從鐵椅子上面坐起來,她隔著落地窗看了很久,她覺得應(yīng)該有一架屬于她。帶她離開這里,但是她必須等到早晨七點鐘,她感覺表停止了,甚至整個地球的自傳都停止了。她去衛(wèi)生間,把剩下的漢堡扔掉了,她只吃掉了四周的部分,漢堡只整體地縮小了一個邊兒。看上去像一個名副其實的漢“寶寶”。

她把手上的汁水洗凈,又抬頭看了看盥洗臺鏡子里的自己,長途的飛行,讓這張臉看上去就像一個第三世界出產(chǎn)的發(fā)皺的橘子皮。她想到有一次自己和劉典對著鏡子做愛,劉典雖然是個寫小說的,可是在這件事兒上卻十分先進(jìn)。方小華不知道是不是寫作害了他,每一次的滿足都帶來更多的不滿足。但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周前,她已經(jīng)和劉典分開了,這也促成了她突然決定來美國看什么表妹。他們在一起七年,雖然這七年中,方小華也愛過別的人,或者被別的人愛過(至少她自己這樣以為),但她和劉典畢竟在一起七年,甚至方小華搞不清楚,自己是來看表妹的還是來療傷的,但是她有傷嗎?她仔細(xì)想了想,她覺得有必要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自己怎么會有傷呢?

是她拋棄的劉典。是啊,我——拋棄的——他啊。方小華想。這樣想過之后,她用涼水擦了擦鏡子里的橘子皮,發(fā)皺的部分逐漸變得飽滿了起來,她還是很懷念和劉典對著鏡子做愛的部分,當(dāng)然她也清楚,這只是她懷念的很多部分中的一小部分,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一切并沒有被記起來的需要,何況,她又沒有需要療傷的必要。走出洗手間之后,她找了個地方,就這么想著,不久之后,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聽見一個聲音在腦袋下面轟轟作響,她看見一個黑色的女人正在拿著吸塵器拖地。她的屁股上剛好可以放一杯水。方小華很想喝水,睜開眼,四周看了看,她以為是在自己家,但是她又想,自己的家怎么會這么大呢。這之后,她才完全醒過來,黑色的女人并不是很黑,她只是穿了一套寬松的黑色的工裝,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個黑色圓柱體。方小華想,自己竟然睡著了,她又在鐵椅子上顛了顛,她覺得自己的屁股還不錯,竟然熬過了一宿。

外面的雪還很大。

手機里有表妹的新短信,問她,在哪兒?

方小華說,快飛了。

你這次也太無知了,表妹說。

方小華想,無知是倒霉的意思嗎。她沒有這么問。

表妹除了喜歡說really(三聲),還喜歡說的就是無知。她看過各種各樣的身體,于是讓她對世界產(chǎn)生了某種結(jié)論,認(rèn)為所有的身體問題都是無知。

新的陽光滾過窗外的天空,極度的刺眼,也限制了方小華的視野,離七點鐘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她打開筆記本,希望能寫上兩個字,通常來講,只要寫下第一個句子,第二個句子就會出現(xiàn),但是她現(xiàn)在連一個句子都寫不出來,她在筆記本上重復(fù)地敲了幾個標(biāo)點符號,又刪掉,又敲,又刪掉。旁邊坐著一對夫妻,好像是昨天那群像鴨子嘰嘰喳喳的中國人中的一對(這并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因為方小華壓根兒連自己都看不起)。這對夫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開始爭吵,也許因為一個孩子,或者說是嬰兒,嬰兒一直在哭,年輕的父母無能為力。但是嬰兒不就是應(yīng)該哭嗎,方小華想,雖然她并不打算生出一個孩子,難道讓他像現(xiàn)在一樣哭,哭個沒完沒了嗎。還有那些無知無覺的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破爛事爭強好勝的歲月,她想到這些后把筆記本合上,發(fā)出很干脆的啪的聲音。

沒事兒干的人真多,方小華想。這樣也好,沒費什么勁就老了。

她剛剛度過自己31歲的生日,過了三十歲,也就沒什么感覺了,她總是碰見一些人四十歲或者五十歲,對于四五十歲的人來說,三十歲是黃金時代,但是不會有一個三十歲的人這樣想。

天色越來越亮,前臺擠滿了旅客行李箱子,方小華拿了幾張五顏六色的單子,她只是為了五顏六色才拿,這些單子里面有一個漿染是莫迪利阿尼的展覽,在芝加哥。

這差不多是方小華最喜歡的畫家了,她筆下的人物,面長、鼻窄、眼細(xì),人物自身沒什么力量,也不需要力量。有點兒心事重重但也沒有痛苦不堪,充滿肉欲又有點兒天真無邪。但是她知道自己根本都沒有機會看,她并不打算在芝加哥停留,她只是突然想到一點,打算讓自己小說里的主人公也愛上莫迪利阿尼,這種喜歡甚至可以變成他筆下的人本身。除了這些碎片的意識,她對自己到底要寫出一部什么作品還是覺得模糊。一個喜歡莫迪利阿尼的又可以聽見60年前廣播的人,怎么還不瘋?

機場里,有一兩家通宵的商店沒有關(guān)門,方曉華決定再逛幾次打發(fā)時間。在一家賣紀(jì)念品的小商店,她看上了一個繞著單杠旋轉(zhuǎn)的小人。男性,可是身體像女性一樣,軟弱靈巧,總是能一躍而起,依靠慣性產(chǎn)生美妙的弧線,繞著單杠翻騰而過。事實上,這種蒙人的玩意兒引起她的注意并不奇怪,因為她在小時候,和表妹有過一個一模一樣的。玻璃的,有一次轉(zhuǎn)的太用力,小人掉下來摔掉了胳臂的一塊兒,此時此刻,他成了一個對照物,方小華意識到這點之后把它放回了貨架上。小兒臉上掛著某種奇異而痛苦的表情。

她重新走回落地窗,跑道上的大雪被快速鏟平,只需要再有兩三個小時,她就可以和表妹見面。

起飛了。

飛機上,坐在她左邊的男人看上去像一個徹徹底底的美國人,方小華想——如果表妹嫁給一個美國人,大概也就是這樣了。于是她甚至向美國人展示了那種很久沒有過的賣弄風(fēng)情的笑,但是美國人說自己并不來自美國,而是來自一個熱帶國家。方小華很喜歡熱帶,尤其是對比正在遠(yuǎn)離的下雪的芝加哥后。她想著熱帶魚和熱帶雨林還有那些纏繞在珊瑚礁上的生物,開始焦躁不安不停攆手里的一張紙,這之后他們都再沒有交談,方小華悲觀地想,如果自己真有一個美國妹夫,那也就不過如此了。于是她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飛機上的衛(wèi)星地圖,她正以每小時八百到九百的速度向表妹飛去。就像在星際旅行。但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機會聽到60年前的廣播。她頭腦中的那部科幻小說總是在她心情稍有好轉(zhuǎn)的時候冒出來。

比科幻小說更奇妙的是,方小華的右邊坐著那個假肢。他正在用舌頭一下一下舔著黃油,方小華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她不明白一個男人為什么不把黃油一勺一勺地抹在小圓面包上。

她想,也許不同的身體造就了不同的心情,以及因為心情帶來的行為方式。她什么都不想吃了。方小華攤開了手里那本關(guān)于紐約的書。

她又讀了幾頁,直到強烈的空中顛簸把橙汁灑在上面,她才合上。過道里一個小孩兒跑來跑去還沖方小華笑,真是叫人煩躁。小孩兒的牙沒長齊,方小華想,真是一嘴爛牙,方小華簡直想把這個小孩兒塞進(jìn)自己虛構(gòu)的外星飛船里送回60年前。

到了。

下了飛機之后,方小華才感覺到,紐約很冷,沒有下雪的地方比下雪的地方更冷,她想抽根煙取暖。所有的地方都寫著室內(nèi)禁煙,所有的煙民全部站在街角,背風(fēng)用手?jǐn)n住火機,互相湊得很近,看不出來誰和誰在交談,這座城市除了浮華就是無比的深沉,行人的衣角被風(fēng)卷起來。

抽煙的時候她給表妹發(fā)了一條短信,表妹沒有回。她打算先回賓館。一路上,很多商場都關(guān)門了,她想自己希望通過購物換來好心情的設(shè)想也許會不順利(是啊,如果不購物,她寫那些爛小說做什么?心情不好正是爛小說造成的),一路上,只有一家叫forever2的賣衣服的商店開著。方小華想起表妹跟自己說過的一件小事,表妹說,初來美國,覺得21歲離自己好遠(yuǎn),如今都快31了,再過幾年,就到了那種可以打肉毒素的年齡了。她想,這就是學(xué)醫(yī)的第二個好處,知道打多少肉毒素合適。

另外,這一路上,更讓她吃驚的是,墳地竟然遍布在這個城市每一個日常的角落,就像普通的石頭躺在普通的土地上。吹著普通的風(fēng),冬天的太陽普通地掛在天上照著這些已經(jīng)彎曲的而曾經(jīng)異常普通的身體。

她的酒店定在了新澤西,表妹從長島開車過來,她們會在酒店見面。她一路看著四周變換的景色,城市生活一秒鐘就可以產(chǎn)生一萬種光彩,讓人看不過來,她不理解劉典為什么癡迷對城市的描寫,以及如何捕捉這種瞬間的感受,而不是像自己一樣寫寫太空飛船。60年也只是彈指一揮間。

于是她把車窗打開,認(rèn)真聽這些密集的雜音。她并不希望理解劉典,因為理解或者不理解都沒有意義了,但是她需要理解自己。只是,她感覺眼前的紐約和自己一路上那本書中讀到的紐約可真不一樣。也許劉典寫的都是錯覺,難怪他默默無聞,通俗地來說就是——一直沒火。

轉(zhuǎn)眼間賓館就到了,表妹的短信還是沒有來。

這是一所老式房間,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年了,也許比自己還老,方小華想,在北京,看見比自己老的房間并不普遍。北京所有活著的或者死著的東西都只有三十年的壽命,30年之后都算湊合。

墻上已經(jīng)有裂縫了,方小華用手劃著裂縫,也許在尋找某種線索。

時間還早。

她打算去酒店的外面走走,不遠(yuǎn)處有一個人工池塘,風(fēng)吹著,樹影搖動著,把水聲送過來,仔細(xì)聆聽就會有光投射到水面的聲音,聲音加深并拓展著寂靜的區(qū)域,但是她并不知道這個池塘有多深,水面上還有幾只鳥,看上去呆頭呆腦,方小華就這樣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去想地站在那里看著,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紐約,她用從房間里拿出來的漱口杯一邊喝了點兒水,一邊找了個臺階坐下來,短信“?!钡囊宦曔^來了,并不是表妹的。

是出版社的人問她回來沒有。她把手機扣過來聽著自己均勻的呼吸聲,她用手掌迎著破碎的陽光,張開五指,就像數(shù)字5。接著,又把5變成了中指,隔著幾千公里,出版社的人當(dāng)然不會看到這么意味深長的手勢。

被割裂的陽光順著指尖蔓延至各個方向。

呆鳥略過草坪,遠(yuǎn)處的長椅上坐著一對老年夫婦,方小華把他們想象成一對老年夫婦(因為看上去他們會一起活到老年),他們拿著報紙看著前面的小狗,小狗在曬自己的肚皮。更遠(yuǎn)處還有秋千和滑梯,光照的面積不斷增大,秋千越來越高,滑梯上不斷有人掉下來,但是從方小華的角度看過去,掉下來的人根本不知道去哪兒了。這讓她感到十分奇妙。

本來是表妹等她,現(xiàn)在變成了她等表妹,等待的角色變換了,也許心情是一樣的也許是不一樣的。她無從辨別?;旌现饾u加深的恐懼。

在芝加哥的時候,短信里,表妹說,帶她去第五大道吃凍酸奶(方小華搞不懂她為什么把第五大道說的就像小時候兩個人住過的那條馬路一樣廉價),表妹的車也許正堵在路上。其實一路上,方小華看見了很多凍酸奶店,她也并不是沒吃過,她覺得表妹真是夸張,簡直到了浮夸的地步,為什么要去第五大道吃呢,隨便什么地方就有,再說,難吃的很,但是她并不打算告訴表妹,如果必要的話,她甚至愿意再陪她去吃一次,只要她能立刻出現(xiàn)的話,就去她說的第五大道也沒問題。

但是表妹還沒有來。

她不由得開始擔(dān)心起來,會不會路上出事?于是發(fā)了一個短信問,你在哪兒。

沒有回復(fù)。方小華看了幾次手機,都沒有回復(fù)。她再次返回房間。

房間里,百葉窗被吹得嘩啦嘩啦響。特別的光線給房間賦予了某種色調(diào),賓館準(zhǔn)備了水果,水果擦得像蠟燭一樣,水果形狀的蠟燭,方小華覺得整個世界都瘋了。她想,要是在芝加哥的時候,買了那個小人就好了。這會兒可以轉(zhuǎn)著她玩兒。

她躺在床上,這張床雖然不夠大,但表妹過來之后兩個人還是可以躺在上面聊聊天,甚至撫摸對方,就像小時候一樣,直到一個人先睡著為止。

記得小時候,方小華總是最先睡著的那個人,但她每次都喜歡說,你不要睡著啊,睡著了一定告訴我,如今,她都不相信自己擁有過這種優(yōu)質(zhì)睡眠。她還以為那是60年前的事呢。

躺在床上的方小華,想繼續(xù)讀完劉典寫的那本關(guān)于紐約的書,書因為被果汁泡過已經(jīng)變硬變黃了,有幾頁黏在一起幾乎翻不開,想翻開的時候被嘩地一聲撕破。方小華突然十分欽佩自己,她想,劉典一定猜不到,自己會帶著一本他寫過的關(guān)于紐約的小說真的來到紐約。雖然那本書并沒有帶給他期望的聲譽,但劉典仍然把這視為自己最重要的一部作品,甚至不是之一。是啊,在北京,誰會關(guān)心紐約的愛情故事呢。在那本書的扉頁上寫著一句話——這座城市除了浮華就是無比的深沉。雖然她和劉典結(jié)束了,但是這句話她打算一直記住,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她實在找不到忘記的理由。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除了浮華就是無比的深沉。她知道自己會愛上這句話或者說已經(jīng)愛上這句話。讀不讀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把撕破的書頁重新塞進(jìn)去放在枕頭下面,這樣枕頭的高度正好合適。她把飛機上的眼罩戴上,她沒有力氣完全拉開床單了,只是把能拉開的部分蓋在身上,就像昨天晚上一樣,她打算睡一會兒。這間她在網(wǎng)上定的廉價酒店,不夸張地說,就像一個小牢房。也許,牢房都比這強,她想。紐約是福利國家啊。就算是犯人也有福利。

高福利的反面是高稅收。表妹一定為這個國家繳了不少稅,她進(jìn)一步想到。躺在床上她好像看見一幅畫面,表妹正在大步邁向美國夢,這就是美國夢吧,方小華猜測。繳稅,住在長島,像這個世界上很多奔波的人一樣堵在路上,就算浪費了別人的時間也是可以被原諒的,這個世界應(yīng)該贊美富人,還是個醫(yī)生,擁有掌握別人生死大權(quán)的能力,這一切,說真的,對方小華來講,都離自己的生活有些遙遠(yuǎn)。

她又睡著了。甚至可以說,是不無醋意地睡著的。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有人敲門,雖然她記得門鎖上了,但是卻被推開了,她想睜開眼睛,拼命睜啊,睜啊,但怎么都睜不開,只能瞇出一條窄窄的縫。她意識到有人走過來,外套被脫下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就在這會兒,叫人吃驚的一幕發(fā)生了,劉典出現(xiàn)在房間的一道光里,光從窗簾沒拉嚴(yán)的地方射進(jìn)來。劉典旁邊還跟著一個像莫迪利安尼筆下的女人。

方小華還是睜不開眼,她不想讓劉典看見自己這個樣子,她又重新變成了一個發(fā)皺的橘子皮,她使勁想發(fā)出聲音,就像要用整個聲帶拖動一輛卡車。

你來了?方小華說。

她很驚訝自己為什么說了這三個字而不是那三個字,就像他注定要來一樣。而自己也知道他一定會回來一樣,沒有責(zé)備也沒有期待。只要人來了就好的那種感覺,風(fēng)和日麗的感覺。

劉典站在光里,既不往前多走一步也不往后多走一步,好像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房間中最精確的一個角度和位置。他脫了外套,就像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的七年中的每一天一樣,他回家總是脫掉外套,他并不像一般的男人一樣把懶惰視為灑脫,總是恭恭敬敬地把外套掛在門后的鉤子上。今天,現(xiàn)在,劉典竟然系了領(lǐng)帶,他只是不停用手?jǐn)[弄領(lǐng)帶的一角。她為他的體面感到傷心,并且傷心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這個房間里,時間變成了宇宙中的時間,她都不知道劉典從哪兒弄來了這么一條領(lǐng)帶,在他們在一起的七年中,這七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不知道劉典還會系領(lǐng)帶,又不是開會,他為什么要系領(lǐng)帶,他又沒會可開。誰會無聊到找他開會呢。而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就像一張紙片,和畫里面一樣一樣的。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差點兒讓方小華哭出來,或者說,她以為,哭會讓劉典也變得軟弱,而軟弱是兩個人關(guān)系中重要的部分。但,她還是發(fā)不出強烈的聲音,更別說哭了,她無法起身,眼前的一切處在一種朦朧的意識里,床頭柜上的花已經(jīng)黑了,看上去像玫瑰,玫瑰死了就會變成黑色?;ㄅ赃叺牟A肜锓胖粭l金魚,也是黑色的,游動的時候,鰭把水分開,方小華看著游動的魚,醞釀著眼淚。水越分越深,后來,竟然在玻璃碗里變成了兩條涇渭分明的水柱,擺脫了地球的引力朝各自的方向流去,方小華“啊”的怪叫了一聲,就醒了。

眼前什么都沒有,沒有魚,沒有花,沒有光柱,沒有紙片人,沒有劉典。

她馬上起身沖了一杯咖啡,她把速溶袋沿著虛線撕開,撕得很不整齊,有一部分灑在了桌面上,她加了幾塊方糖。她想起劉典曾經(jīng)很洋洋得意的一句比喻:方糖融化在咖啡里就像一場雪崩。

她難過極了。

咖啡被一飲而盡。方小華想,如果自己和劉典生活在這樣一座城市里,又會是什么樣,她不禁聯(lián)想起來,甚至想給劉典發(fā)一個短信息,她一直沒有刪掉劉典的電話,也許就是為了現(xiàn)在做準(zhǔn)備。但她什么都沒做。

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都做了一場夢,可表妹還是沒有來。

生活是夢,使本身的夢得到了加強和延長,她不確定現(xiàn)在是不是醒過來了。和夢相比,全部的生活像一片暖意和一束光芒,顯得輕微,不值一提。

她把窗簾完全打開了,這樣就算劉典再來,也沒有他可以站立的位置和角度了,是啊,不要再做夢了,方小華告誡自己,兩個寫作的人怎么可能生活在一起呢?除了偶爾將方糖融化在咖啡里命名成就像一場雪崩一樣,剩下的都是艱難的部分,或者說是危險的部分。雖然他們在一起七年的同居生活并不容易被忘記。但這只能證明,方小華并沒有做出更多忘記的努力,她首先應(yīng)該做的是承認(rèn),承認(rèn)自己錯了,承認(rèn)自己做出過錯誤的選擇,但這對她來說,比什么都難,他們已經(jīng)分開了,但感覺就像沒有離婚一樣,雖然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這真是一種奇異的體會的過程,也許等表妹過來的時候可以和她聊聊這全部的過程。那么她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一個等待的時間……她打給表妹,手機嘟嘟嘟三聲就掛斷了。

她打開電視,正在放Discovery(探索頻道)。說:南極的冰山正以每秒三毫米的速度向我們移動。她想起了昨夜芝加哥的那場大雪。她又拿起了劉典的那本小說,他想起劉典在自己小說中寫過的一句話:一切都會消失,除了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欲望。因為他是最早消失的。就像南極每秒鐘融化掉的三毫米?;蛘哒f,就像她小說中那些突然被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混淆掉的距離。60年釀成了一秒鐘的感覺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一切都會消失。

而劉典,恐怕還不知道方小華讀了自己寫的那些書,在劉典看來,方小華只是一個科幻作家,就像一個兒童作家一樣,只是大腦發(fā)育不健全的一種體現(xiàn)而已。

因為全世界都看不起科幻小說,所以方小華感覺只有自己被這本小說折磨得時常陷入心碎,甚至整個太空,工業(yè)的聲音里都夾雜著人類渴望永生的愿望。她知道自己寫的是屎一樣的東西,只能給讀者帶來絕望,如果還有讀者的話。方小華知道自己運氣不差,碰見了一個屎一樣的出版商,但她不愿意承認(rèn),其實自己更希望把這點兒可憐巴巴的運氣用在別的地方,比如劉典可以正視兩個人的關(guān)系,這樣就算自己離開他,他也不會被別的女人欺負(fù)(雖然方小華覺得這種神圣的想法未免叫人作嘔),比如表妹什么時候來,比如是否可以預(yù)測芝加哥的第一片雪從什么時候開始。

她真的開始擔(dān)心起來了。

不停地在房間中踱步。

方小華想,表妹是不是臨時去做了一場手術(shù),也許周一的手術(shù)提前了,也許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畢竟,做手術(shù)這種事從表妹嘴里說出來就像回家洗一條手絹一樣。她想什么時候洗就什么時候洗。因為方小華并不了解紐約,所以會覺得在這座大都市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不然為什么她就這樣失蹤了呢。必要的時候,她甚至愿意報警,但她又覺得,也許是自己胡思亂想罷了。

表妹曾經(jīng)說過,方小華從事的職業(yè)是很危險的,因為胡思亂想是很危險的一件事情,如果表妹知道,劉典也是常年從事一件危險的事情,會不會很慶幸他們終于分開了。這樣一來,方小華知道,自己只能一個人走到歧路上去了,因為歧路太窄,她和劉典只能過去一個人,她希望這個人是劉典,因為那正是劉典希望的。

雖然方小華還在被頭腦中的那部科幻小說折磨,但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危險人物,甚至她覺得對于一個人來講一生中最危險的一件事她都還沒有做呢,那就是結(jié)一次婚。她真搞不明白,為什么在和劉典的七年中,他竟然一次都沒有提出來過,是方小華提出分手的,這都是劉典逼的。她把枕頭下面的書拿出來,把被橙汁浸濕的幾頁揉成一團(tuán),朝房間的隨便什么角落扔了過去。

腦袋里就像有個死蒼蠅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斷地響著,她打算先沖個澡。她把手機也拿了進(jìn)去。

無論住在哪兒,方小華總是喜歡把盥洗臺上的東西檢查一遍,這些瓶瓶罐罐成了對日常生活的一種紀(jì)念。她看了看避孕套,她知道自己用不上了,至少這次用不上了,她想起出國前剛剛發(fā)生的一條新聞,北京查貨了數(shù)以萬計的假避孕套,她打算把這件事告訴表妹,如果她能來的話。當(dāng)然,她一定會來的。她是實習(xí)醫(yī)生格蕾里面的某種角色,一定忙極了,并且,方小華想到,和這種新聞比,自己寫的科幻真是兒童文學(xué),這種新聞才真是科幻呢,簡直稱得上魔幻。也許人類就是因為無法忍受現(xiàn)實的魔幻才愿意去往平靜的太空。

但是此時此刻,方小華哪兒都去不了,她坐在浴缸里,人就是這樣,每天死掉一點點。而那些死掉的部分沉沒在水底,她用下面的水龍頭不停地沖洗著肥皂,方小華有一個理論:不停地沖洗肥皂,用肥皂洗出來的東西才干凈。雖然她并不知道有什么東西非洗不可。但是,尤其在這段時間,這個動作變得越來越頻繁,小小的肥皂變得更小更小了,揮之不去的泡沫使這個動作變成一個很實際的策略,自從和劉典分手之后,她的潔癖加重了,她把這視為自己要開始新感情的準(zhǔn)備階段。她已經(jīng)足夠鐵石心腸,她認(rèn)為這正適合談戀愛。昨夜的漢堡在胃液的侵蝕下正在分解著。

她從來不敢閉上眼睛洗澡。她怕被謀殺,她不知道被誰,為什么,以及成功與否。這并不重要,因為沒有什么人會謀殺她,犯不著,她只是小角色,謀殺只是一種概念,她不想再經(jīng)歷任何的意外了。甚至劉典本身,也會逐漸變成只在夢中出現(xiàn)的一個人物。想到這些,她想哭,這沒人,她覺得,這并不過分。胸在熱水的沖洗下微妙地膨脹。她想起自己第一次來紐約的每時每刻。

方小華第一次來紐約是2003年,那一年北京正在爆發(fā)一場巨大的感冒,處在熱戀中的方小華并不知道劉典為什么非要帶她來紐約,因為表妹那一年的那一個月正好外出度假,所以他們就沒有了親戚可以投奔。

那一年,他們一路看了自由女神而且進(jìn)去了。方小華覺得自由女神比中國的南海觀音小多了,南海觀音還是四面的,但劉典說他正在進(jìn)入一個女人的身體,可是誰愿意進(jìn)入一個觀音的身體(也不禮貌?。?。他們還看見了一片工地,就是飛機撞大樓的地方,劉典說這種廢墟中國滿處都是(這更加重了他變成一個美國人的愿望,好像中國的大樓每天都在被飛機撞來撞去),方小華和工地拍了很多照片,看上去就像沒出國。

那之后,他們還在河面上坐船,岸上的城市像一座座積木。炎熱的陽光,很像細(xì)碎的云母片。方小華一路擔(dān)心自己的發(fā)型有沒有被風(fēng)吹亂,當(dāng)時,她還以為自己會是未來的美女作家(畢竟,當(dāng)時確實很難想象自己如今淪為了靠編點兒科幻故事打發(fā)時間的“作家”)。和劉典在一起,游覽美國的那一年,那一年夏天,那一年夏天的那一條船,從船上望向的四周,是啊,魚像飛行器。甚至還能看見海龜在交配,海是地變成的。地也會變成海。白云蒼狗??粗@一切,很難不讓人想到了似水流年,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能擁有的一切。

想到這些遙遠(yuǎn)的記憶,方小華在浴缸里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又放了一些熱水,手機里沒有任何來電提醒。她都想放棄了,她繼續(xù)沉入浴缸中,她想,“所謂似水流年就是一個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葉、浮木、空玻璃瓶,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這個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只有這個東西才真正歸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愉和不幸,轉(zhuǎn)眼間就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但是所有的人都不珍視自己的這個東西。反正似水流年就是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的,連一點兒改變的余地都沒有。當(dāng)然,這也沒什么可抱怨的。另外,人活在世界上就像一些海綿,生活在海底,海底還飄蕩著各種各樣的事件,遇上了就會被吸附到海綿里?!?/p>

方小華想,回憶為什么是一個一個的點,如同粼粼波光。而不是一條線,虛實之間,沒有斷點。她有太多斷點了,比如她無法連接起到底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她和劉典結(jié)束了。

那次和劉典的旅行一路向西,正像書中寫的,他們領(lǐng)略著工業(yè)化的荒涼和焦躁不安的大蕭條之美,真是讓人心碎。路上連綿起伏的山脈只有輪廓,玻璃上映出晃動的人臉,天上飛機飛過,很多城市,在地圖上被命名為“飛機飛過的城市”,那些城市的人,吃漢堡,嚼薯片,最后自己本身變成沙發(fā)里的薯片,看洋基隊紅襪隊水手隊,穿XXL的衣服,羽毛和亮片、臉蛋和胸脯住在大house里于是哪兒也不去,他們生活的城市只是被飛機飛過的。如果不是附加了劉典對美國的想象,方小華覺得這一切無非就是中國的甘肅,一片黃沙。一路上走幾百米就會有燈箱廣告牌。都是垃圾食品和兔女郎。還有史蒂芬·金的新書。

方小華很喜歡史蒂芬,她并不像一般作家蔑視活人的作品,甚至她更愿意讀活人的東西,她覺得讀死人的東西不吉利。并且以此知道自己到底和什么人生活在這個地球上而已。

但是那次旅行他們也發(fā)生了兩件倒霉的事,一次是劉典因為臥室抽煙,被罰了一千美金(一千美元對他們來說可不是小數(shù),相當(dāng)于一本書的版稅)。于是劉典把那根兒煙屁股像紐約土特產(chǎn)品一樣帶回中國。但是帶回中國之后并沒有得到特殊照顧,于是很快就像其他的生活用品一樣不知所終。雖然損失的一千美金讓他覺得這個國家糟透了,但是方小華無比清楚,劉典的愿望正是移民到這個糟透了的國家,不然他為什么要寫那本關(guān)于紐約的愛情故事。劉典喜歡說,連中國農(nóng)民都想變成紐約農(nóng)民(謝天謝地他沒有說到政治),但是方小華覺得,中國農(nóng)民能有這樣的先進(jìn)意識嗎。

還有一次倒霉的事發(fā)生在海上,兩個人在海上釣魚,風(fēng)逐云東,剛吊桿甩出去,一只海鷗就掉了下來。

方小華一直把這視為他們二人關(guān)系中的某種不祥之兆。

想到這些不愉快和愉快摻雜的事情,她把身體從水里拿了出來,就像在拿出一條被弄濕的塑料袋。塑料袋是劉典的比喻,他這個人如果有什么為人稱道的地方,就是在性上面的方式方法,比如喜歡對著鏡子,比如把方小華想成可以容納自己的塑料袋(簡直就是巨型避孕套?。?。如果他可以在這方面下定決心的話,也許真的會比寫小說有前途,甚至可以說不可限量,方小華想。但是如今,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說家,方小華甚至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尊重過他,但是她被劉典吸引過,如今她努力克服的就是這種地球引力,她愿意跑到地球的另外一邊克服這種引力。

方小華知道,和表妹比起來,自己有過愛情經(jīng)驗也有過愛情失敗經(jīng)驗。他們應(yīng)該像一對真正的姐妹那樣,促膝長談。但,她突然對是否還可以見到表妹毫無把握。

除了表妹,方小華在紐約,甚至在美國,就再也沒有什么朋友了,如果有的話,也是劉典的朋友,她壓根兒沒想過把劉典的朋友變成自己的朋友,雖然那都是一些挺不錯的朋友,比如總是在紐約電影里演中國勞工的Mr.黃。方小華并不打算把和劉典分手的事告訴什么人,而且她有一種信任,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劉典也不會告訴什么人(也許別人根本不關(guān)心呢),如果兩個人誰都不說,那他們是不是就算沒有分開呢,方小華不禁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有人敲門了。

她隔著浴簾問,來了?(但是她自己都意識到根本沒有人會聽見)

方小華把水放掉,走出來,在鏡子前面?zhèn)壬硖颂?,讓耳朵里的水空出來,頭發(fā)簾洗過之后更長了,她真的需要一把剪刀。

她聽見門向一邊滑開的聲音,她又說,來了?她這次依然不確定是不是有人聽見了,于是她又喊了一聲,來了?她聽見門撞擊門框的聲音,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證明是誰,但是她并不擔(dān)心,她把浴巾拿過來,很大,她裹了兩圈,她把門鎖打開。

衛(wèi)生間外,條紋狀的陽光橫落在房間里,木板上紋理熠熠生輝。

猜你喜歡
表妹紐約
紐約(節(jié)選)
英語世界(2023年12期)2023-12-28 03:36:00
成為紐約人
英語世界(2023年12期)2023-12-28 03:35:58
我把紐約搬走了
表妹
小讀者(2020年2期)2020-03-12 10:34:08
紐約往事
NBA特刊(2018年17期)2018-11-24 02:46:22
小仔悠表妹
快樂語文(2018年7期)2018-05-25 02:32:12
紐約,紐約!
調(diào)皮的表妹
紐約雙管齊下防治擁堵
公民與法治(2016年4期)2016-05-17 04:09:32
“表妹”的由來
蓝山县| 呼玛县| 临沂市| 新建县| 山西省| 百色市| 满洲里市| 铜梁县| 沾益县| 阿拉善右旗| 西充县| 察哈| 沙河市| 阜南县| 中牟县| 十堰市| 绥棱县| 鄂尔多斯市| 平乐县| 台北县| 石景山区| 错那县| 樟树市| 沁源县| 六枝特区| 栾川县| 江都市| 台南县| 庆城县| 南溪县| 卢湾区| 镇远县| 龙南县| 苍溪县| 铁岭县| 金溪县| 衡阳县| 汝州市| 栾川县| 新丰县| 巴林右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