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昨
“三十八歲盡可死,棲棲不死復(fù)何言?!备瞪皆诔绲澴钥O后寫下這樣的詩句,那年,他38歲。
傅山出生時,父親為他起名鼎臣,希望他能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但他終其一生不曾做過一天大臣。年紀(jì)稍長后,他為自己改名傅山,字青主,取“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之意。
傅山出生在太原。與江南的笙歌靡麗、煙火華燈不同,這片土地是艱苦而寂寞的。西北的寒風(fēng)千百年來吹拂著這座古城,生長于斯的傅山一生都帶著這種堅忍凜冽的氣息。
年少時,他在三立書院求學(xué),當(dāng)?shù)靥釋W(xué)袁繼咸被閹黨誣陷,身陷囹圄,傅山攜友入京,為老師申冤。
以一介布衣之身撼動巍巍朝堂該有多難?但他一次次組織同學(xué)印發(fā)揭帖、聯(lián)名上書,又在最冷的冬天去攔閣輔的轎子。經(jīng)過近八個月的斗爭,袁繼咸終于沉冤昭雪,傅山也由此聞名一時。這年的北京城溫暖如春,傅山卻感到莫名的寒意,他望著高聳的皇城默然垂首,這個煌煌大朝的冬天就要來了。
回到家鄉(xiāng),他絕了入仕的心思。家中的霜紅龕種著許多楓樹,他在這里日復(fù)一日地讀書寫字,無論是金石書畫還是醫(yī)藥武學(xué)都有涉獵。秋天凜冽的寒風(fēng)吹過來,傅山燒上幾壺美酒,醉臥霜紅,賦詩長歌,一天天就這樣過去。
許多年后,人們稱他是罕見的通才,梁羽生在小說里把他塑造成一個大俠。他確有一身俠氣,然而此時的傅山枯坐書齋,仿佛等待著某種冥冥不可知的宿命降臨。
戰(zhàn)亂很快到來,他逐漸聽到了一些名字,李自成、張獻(xiàn)忠、努爾哈赤,到了最后,是北京的消息。崇禎十七年,大明朝亡了。
在那個寒冷的甲申年的最后一夜,爆竹噼啪聲響徹天際,于傅山而言,仿佛是這個時代最后的尾音。新年的喜氣氳濕了眼角,他獨坐在冰冷的蒲團(tuán)上,雙眼空空,不知望向何方。遠(yuǎn)處人家里白稠壓過了紅緞,這不是哪一個人的葬禮,這是在為一個王朝送葬。許多忠臣都死了,還有無數(shù)的書生等著赴死,而傅山不死。
年關(guān)過后,他換上朱衣黃冠,要去做道士了。既為遺民,本就沒有多少選擇。
太原的冬天太冷,讓無數(shù)生長于此的人和物都顯出幾分荒寒。豫讓漆身吞炭去刺殺趙襄子,介子推在綿山上拒官而死,王維的人生或許還有幾分溫暖,但他的世界卻蕭索到空靈。如今,這些人物里還要算上一個傅山。
在傅山為道的日子里,他唯一的兒子傅眉替他料理日常事務(wù),而他則常常一人踏訪太原的山山水水。那些不夠精致的風(fēng)景凝結(jié)著生存的堅韌,輕盈化為沉重,絢麗轉(zhuǎn)成蕭然,濃烈如苦酒,寂寞似冰雪。
他知道,這片黃土上的生命本就如此艱難,但縱使西風(fēng)再烈,誰又不是這樣活下去的。太原城的蕭索令他懂得了堅韌超拔,也教會他如何在夢想落空的世界里生存。
于是,他漸漸習(xí)慣了苦中作樂,約上一群佛門僧人縱情游賞。他們不講佛門禁忌,只煮上一壺清酒,興致來時就鋪展生宣寫詩作畫,有時喝醉了,作好的畫倒讓酒污了大半。傅山看了也不氣悶,只提筆在上面添句詩:“一筆山云起,高松綠雨冥?!?/p>
閑情雅興只是生活的調(diào)劑,亡國之人的生活永遠(yuǎn)是清冷的色彩。在隱忍茍活的背后,他固執(zhí)到生出一種孤勇,如同灰燼中一絲冷焰,終將鼓蕩世事人心。
順治十一年,傅山在河南的大獄里絕食九日,幾近死去。朝廷懷疑他與南明政權(quán)有瓜葛,在監(jiān)獄里對他用盡刑罰,但傅山寧死不從。
崇禎十七年的某個冬夜,舊的傅山死去,活下來的是死不了的傅山,絕食九日殺不死他,監(jiān)牢刑律困不住他,他的命和前朝千千萬萬的未亡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雖生于彼世,卻心存一方。
出獄后不久,傅山南下江淮,欲去金陵投奔鄭成功。他執(zhí)著得如太原的寒風(fēng),終年不絕。然而郁郁江左,風(fēng)流散盡,多少英雄俯首,南明王朝黨爭不斷,腐敗飄搖,已是無須多言的現(xiàn)實。望著萬里河山,他的希望錯落成迷惘。
在這樣的世界里有太多的精巧和算計,而他是守拙的人。他的氣質(zhì)來自亙古凜冽的西風(fēng),來源于那座守著三晉風(fēng)骨的城市。他相信“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率直毋安排”,古人常言“字如其人”,傅山寫字如此,做人亦如此。
有時,他會想起多年前他曾意氣風(fēng)發(fā),策馬西山,以為能把握住時代的狂風(fēng),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但是當(dāng)傅山失去妻子時,就仿佛昭示了他這一生的失落和徒勞。他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懊悔中,此后不論旁人怎樣勸解,他都拒絕再娶。他以為是自己的錯,既然這些庸醫(yī)治不好愛妻的病,那他就自己學(xué)醫(yī)。但是當(dāng)他被世人稱為“醫(yī)圣”后看著掙扎病榻的獨子,仍然無能為力。
命運是一張巨網(wǎng),他甚至在沒有看到一點兒預(yù)示的時候就已踏入陷阱。他救不了愛妻,救不了愛子,也救不了他的家國王朝。
南方之行后,光復(fù)舊國已是無望,他心里是再清楚不過。但有時候命運是一回事,人的選擇又是另一回事,傅山不是會妥協(xié)的人。
那些年,他一個人在山間,喝一杯薄酒飲至微醺,悵然寥落時便提筆寫下一些莫名的詩,詩里總是老松枯杏、孤云殘煙,世界荒蕪得古怪。這不是太原本來的樣子,但他固執(zhí)地這樣描寫,那是把太原的山水寫成了他自己的模樣。這座城池和他太像,這里的山水也堅韌如斯,他如何能夠不愛。
康熙年間,朝廷再次征召他,強(qiáng)行把他迎來北京城,直到京外二十里。那些人想讓他低頭,但他是晉中群山間立起的一面旗幟,承襲了那片土地千百年來的慷慨悲歌,倘若他倒下了,三晉風(fēng)骨也就倒下了。事情膠著到最后,傅山也沒有進(jìn)城,他有自己的驕傲,那是太原名士的驕傲。
傅山活到了78歲方死去。離世時,這座城依然是舊日模樣,那些艱苦而寂寞的寒風(fēng)刮得天幕獵獵作響,霜紅龕的紅葉都落盡了。
后人評價傅山,說他“自謂聞道,而苦于情重”。父母情,夫妻情,師友情,家國情,他對著天地蒼茫一往情深,所以天地也傷他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