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馥
編手札
沈從文在《邊城》中說:“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或許,我們不該簡單地把翠翠等同于馬澤蕙,但至少我們知道《邊城》不是一個虛無的故事,那段覆滿青苔的年少往事是沈從文心中一段潮濕難忘的回憶。
—沐九九
沈從文戀上馬澤蕙時,還只是湘西邊城里的一個愣小子,有幾分脫俗的才情,也有幾分傻氣的執(zhí)拗。
那天,鄉(xiāng)人馬澤淮給他送來一首清麗的小詩。端莊秀美的蠅頭小楷立馬讓沈從文的心中蕩起一陣漣漪。
馬澤淮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說:“你可知我那天仙似的妹妹心氣高得很,從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入得她的眼,你是第一個?!?/p>
沈從文微微低下頭,臉上不禁泛起一片熱辣的紅暈,那是情竇初開的少年獨(dú)有的羞赧??尚唪鲞^后,他又立刻昂起了頭,帶著自信滿滿的得意笑容問:“你何時帶我去見她?”
沈從文和馬澤蕙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杏花微雨的早晨。披蓑戴笠的少年將手伸向了油布傘下的少女,用灑脫卻不輕佻的口吻說道:“蕙妹妹,好久不見。”
馬澤蕙不禁抿嘴一笑,嘴角的梨渦愈加顯得她嬌俏可人:“我們何時見過?”
沈從文道:“你我早已在鴻雁傳書間得以相識,不是嗎?”
他的聲音很渾厚,帶著令人心安的穩(wěn)重。這種感覺對從小生活在山村中的馬澤蕙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她本是有才情愛幻想的多情女子,有著與這小城格格不入的胸襟與情懷。她很早就喜歡他的文,卻總帶著些文未必如人的忐忑不安。如今,她的心總該放下了。
她點(diǎn)頭:“是?。『镁貌灰?。”
“那女孩白白的面龐上飛起緋紅的笑靨,她細(xì)腰長身、體態(tài)輕盈,身體各部分配置得似乎都恰到好處?!蹦翘煲估铮?dāng)月光照在沈從文身上時,他懷著熱烈的愛意在日記里寫下了這句話。
從此以后,這對帶著些文藝氣息的少男少女就開始了一段清澈美好的初戀。馬澤蕙常帶著欲說還休的嬌羞口吻給沈從文寫信。每寫一個字,她都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仿佛一下子成了古代戲文中的女主角,被嚴(yán)苛的家風(fēng)禁錮著,卻仍舊帶著一絲叛逆。
馬澤蕙很喜歡這種說不清的感覺,真誠地相信在很多年后,她和沈從文的這段戀情也能成為文人墨客筆下的傳奇佳話。這是戀愛中的少女略帶著些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有些天馬行空,卻又十分可愛。
和所有曲折離奇的小說一樣,沉浸于甜蜜愛情中的沈從文和馬澤蕙迎來了通往婚姻路上的第一個反對者。他的名字叫熊捷三,是沈從文的七姨爹。這位熊老爺不僅在商界中赫赫有名,在政界中也有自己的人脈,在當(dāng)?shù)乜芍^是個名人。
熊老爺極鐘愛沈從文,一心想招他為婿。而今見他與馬家女兒打得火熱,心中不由大怔,急忙去沈家向沈母提親。
沈母是個沒有主意的婦道人家,連連說道:“婚姻大事總得問問孩子的意思?!便龅男芾蠣斨坏糜终业缴驈奈摹?/p>
初享愛情喜悅的沈從文自然抗拒建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婚姻。他斷然回絕道:“我只與馬家妹妹相好?!?/p>
熊老爺怒道:“馬家閨女不過是個粗笨丫頭,又是個私生女,哪兒比得上你那如花似玉的表妹?!?/p>
沈從文答道:“表妹的好,我知道;而馬家妹妹的好,您卻不知道?!?/p>
第二天,沈從文就把這次了不起的抗?fàn)幐嬖V了馬澤蕙。馬澤蕙的眼眸不由得閃動著淚花。她踮起腳尖,看四周無人時,輕輕在沈從文的面頰上吻了一下,旋即又將頭埋在他的臂膀中,溫柔地說了一聲:“你真勇敢?!?/p>
受到戀人鼓舞的沈從文樂開了花??蛇@朵愛情之花不久便凋零了。
那天,沈母吩咐他拿出些積蓄來添置幾件家具??墒?,當(dāng)沈從文打開存錢的箱子時才發(fā)現(xiàn),那里只剩下幾塊銀圓了。母親大驚,忙問道:“咱攢下的錢呢?”
沈從文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我這就給您找去?!?/p>
原來,在沈從文和馬澤蕙熱戀期間,馬澤淮三天兩頭向他借錢,美其名曰是給妹子添置嫁妝。礙于朋友和準(zhǔn)內(nèi)兄的兩重顏面,沈從文對馬澤淮的要求多半是一口應(yīng)諾。可慢慢地,幾塊銀圓漸漸變成了幾十元,幾百元,乃至幾千元。沈從文這才想起,自己竟連張借據(jù)也沒有。
“你哥哥呢?他卷走了我所有錢財(cái)!”沈從文一踏進(jìn)馬家就劈頭蓋臉地質(zhì)問馬澤蕙,急促的語氣中甚至帶著對她的懷疑,好似她瞬間就從一個要終生陪伴自己的可愛姑娘變成了合伙詐騙他錢財(cái)?shù)慕_子。
馬澤蕙自是覺得哥哥對不住他,卻仍帶著本能的護(hù)短情緒說道:“哥哥說他去了外地做生意,你的錢……他會還你的?!?/p>
“還我?”沈從文哂笑,仿佛自己做了件最荒唐的事,“你真當(dāng)我如此傻嗎?”
身心俱疲的沈從文帶著對母親的愧悔之情離開了那令他傷心的地方,滔滔江水推送著去往遠(yuǎn)方的輪船慢慢前行,他手中還緊握著他與馬澤蕙互通的情書,心中不由悵然。
她終究是無辜的,也依舊是令他心馳神往的洛神。然而他和她之間,到底是不能再回到從前,過兩小無嫌猜的美好日子了?;蚬趾趺?,或怪乎運(yùn),或怪乎有緣無分的命運(yùn)捉弄。
很多年后,沈從文成了名震海內(nèi)外的作家。他與張兆和珠聯(lián)璧合的婚姻一時被傳為佳話。
有天,一位同鄉(xiāng)無意中在沈從文面前提到了馬澤蕙。原來,就在沈從文離家后沒幾天,深感內(nèi)疚的馬澤蕙決定去找哥哥,卻被強(qiáng)盜擄去做了壓寨夫人。后來,強(qiáng)盜被剿滅,馬澤蕙從此入了空門,在青燈古殿中慢慢消磨著青春韶華。
沈從文的心被那早已遠(yuǎn)去的記憶牽動了一下,可那個女孩的音容笑貌于他而言,已是越來越模糊的剪影。哪怕他再努力回憶,也記不得她是何種模樣。
然而,他卻記得,她曾輕輕叩開了他年少的心門。他確信,她曾是他生命中無法抹去的如花美眷,許諾要此生共度。他嘆了一口氣,眺望那層層霧靄中的遠(yuǎn)方。三月,邊城的杏花又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