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桂松
《雨滴在卡夫卡墓碑上》是李輝最近出版的一部作品集,在這部作品集里散發(fā)出來的真情氣息,那種帶著思想去旅行的深度感受,讀過以后,讓人沉浸在書中故事里不想離開。
李輝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這也是大家所公認(rèn)的,同樣也是我與他幾十年交往的感受。他與老一代作家、藝術(shù)家的關(guān)系,人所共知。但是,他與文化老人的關(guān)系,更多的是傾聽、關(guān)心、幫助。李輝對那些文化老人的幫助,是建立在深刻理解的基礎(chǔ)上的,而且是以數(shù)十年計的,是上下前后左右全方位的。前輩有話要說,李輝會及時出現(xiàn)在前輩面前傾聽;前輩有事想做,李輝會鞍前馬后出工出力盡量滿足前輩的想法。我沒有統(tǒng)計過李輝幫助那些文化界前輩做過多少事,出版過多少書,反正我覺得李輝和他們有著朋友一般的情誼!記得十年前的秋天,我們幾個朋友在西湖邊宴請李輝、應(yīng)紅夫婦和他們的朋友黃苗子、郁風(fēng)夫婦,丁聰、沈峻夫婦,邵燕祥、謝文秀夫婦等,那天正是李輝按照中國的習(xí)慣五十歲的生日,所以席間又訂了生日蛋糕。沒有想到,這些耄耋老人朋友的活躍勝過年輕人,輕松幽默,笑話不斷,笑聲不絕,這是我經(jīng)歷過的笑聲最多的一次相聚。李輝與他們這些文化老人的友誼可見不一般。而李輝在與他們的交往中也不知不覺地從這些前輩的身上感受到他們的高尚、堅毅、樂觀。巴金、蕭乾、胡風(fēng)、黃永玉、杜高等前輩的學(xué)識、思想、人品,相信在李輝的學(xué)術(shù)研究和創(chuàng)作道路上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我們常常感嘆,李輝在同輩朋友中不僅成果豐碩,也最勤奮,我有時給他辦公室打電話,常常在電話里聽到鍵盤聲,知道他在聽電話時還在寫作。所以我也不忍心打擾了。想想也是,三十多年時間,或著或譯,好幾十本書,在大型刊物開專欄,一開又是好幾年。
李輝人緣好也是在朋友中出名的,他善酒但不酗酒,朋友間相聚喝點小酒,話題就寬泛,思維也活躍了,情誼也像酒一樣,醇厚起來,不像我,喝一口,立刻滿臉通紅,只有看朋友喝酒開心的分兒。這部《雨滴在卡夫卡墓碑上》,就是李輝在北京與其他五位朋友在醉醒之間組成“六根”結(jié)出的友誼之花。這部書里,雖然不少是李輝去國外旅行深度訪問的成果,但在我看來,李輝是寫著寫著,筆下處處流露出對前輩對朋友友誼的懷念,如寫英國之行,似乎又回到與蕭乾對話的青春歲月,寫到奧威爾時自然而然又寫到董樂山先生,顯然,這是在李輝的潛意識里無法忘懷的感情的自然流露。讓人動容并讀起來放不下的篇章是李輝二十二年前偶遇皮爾的故事,這個故事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一種冥冥中注定的緣分!二十二年過去了,偶遇皮爾的經(jīng)歷在李輝的筆下竟然如此清晰,當(dāng)年皮爾指路用的地圖,皮爾家鄉(xiāng)的景物,皮爾一家人的音容笑貌,都清晰地印刻在李輝的記憶里。同樣,二十二年,這樣的偶遇,這樣的記憶深刻,光有心還不夠,還要有情有義,李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在這部并不厚重的《雨滴在卡夫卡墓碑上》里,讓朋友們讀到了李輝的另一面。一些朋友聊天聊起李輝,聽說他常常去國外,這里去去,那里走走,很是羨慕,認(rèn)為很瀟灑。讀過這本書以后,起碼,我的認(rèn)識發(fā)生了變化,覺得李輝去國外,并不瀟灑,他是帶著文學(xué)去尋訪,帶著思想去旅行的。所以,他寫卡夫卡,寫凡·高,寫波茨坦等等,都與眾不同,既有文學(xué)厚度也有思想深度,讓人讀來眼睛一亮。我也曾經(jīng)十年間兩次去過捷克布拉格,除了欣賞布拉格的美景之外,也去黃金小巷二十二號看看卡夫卡的故居,我只是進去看看這局促狹小的故居,轉(zhuǎn)個身就退了出來,又在門口拍拍照。完全是到此一游而已。而李輝不一樣,他去布拉格,不光一睹故居而是去卡夫卡的墓地,遙想當(dāng)年這位存在主義杰出作家的情感,追尋卡夫卡這位先知先覺者的文學(xué)世界。我們知道,卡夫卡是文學(xué)界的存在主義者,對于存在的痛苦,他是一位先知先覺者,他能夠知道和指出存在及其痛苦的現(xiàn)象與根源,所以,他一生孤獨。李輝在文章中寫道:“是的,卡夫卡生前沒有歸屬感,在孤獨中匆匆走完四十余年人生,但他卻以文學(xué)為自己找到了最后的歸屬—人類的共同文化遺產(chǎn)。他的文學(xué)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的孤獨、命運的不可知、歸屬的不確定性,幾乎在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不會隨著場景的替換與時間的流逝而改變。就這一點來說,我們都有卡夫卡的影子在心中?!崩钶x斯言甚是。我們讀卡夫卡的小說,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同樣,李輝寫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的那些文字,也充滿了李輝式的特點,睿智、靈性、漂亮、干凈,有時有點淡淡的歷史感。他常常能夠在常人的熟視無睹中發(fā)見精彩,在平常的淺淺的小街古堡中能夠發(fā)現(xiàn)帶著一絲溫度的歷史。記得二十多年前,我陪他和黃育海一起去浙北的一個古鎮(zhèn),當(dāng)時盡管已經(jīng)改革開放,但這個古鎮(zhèn)經(jīng)過歷史風(fēng)雨還是留下不少斷墻殘壁,留下那些沒有欄桿、長滿雜草的小橋,我發(fā)現(xiàn)李輝常常一個人跑到長滿雜草的橋堍邊上,尋找古橋的碑文,跑進荒蕪的院子里看斷墻殘壁里面的參天大樹,尋覓歲月里的歷史痕跡,諦聽遺落在雜草中的歷史呻吟。所以,人醉何處里,因為別人說他有點像土耳其人而在心里留下一個溫暖的心結(jié),這個心結(jié),讓他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時處處有一種自然的親近感,連那里的小狗小貓也覺得親切起來,在李輝的眼里—其實在他心里,那里的小貓小狗也比其他地方的小貓小狗可愛。我也去過伊斯坦布爾,我們在那里是聽導(dǎo)游說這里是歐洲,那里是亞洲,我們就驅(qū)車去山上,俯瞰博斯普魯斯海峽,站在亞洲看歐洲,自覺很養(yǎng)眼。其實,我們是真正的浮光掠影走馬觀花。而李輝不一樣,他覺得,伊斯坦布爾這個世界上稱得上美麗的城市,吸引他的,“不是穿行海峽的巨輪,也不是高聳的古城墻,卻是海堤兩旁隨處可見的貓和狗。它們干干凈凈,彼此相安無事。”李輝看到的是這樣的一種場景:“大雨過后,礁石上多有積水,它們身上也濕漉漉的。太陽越升越高,冬日的陽光也越來越和煦溫暖,貓與狗,各自找一處,懶散地伸開四肢,無比享受的樣子。海堤上雖不時有人跑步而過,它們絲毫不驚訝,不起身,依舊怡然于陽光,一會兒,但見一位土耳其男子,手提一包食物放在一處礁石上,然后離開。貓與狗,并不蜂擁而至,而是這個離開,那個再來,悠閑自在?!彼?,李輝認(rèn)為,“一個城市,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和諧與否,恐怕最能體現(xiàn)出這座城市文明程度的高低,也標(biāo)志著人與自然的相融所能達(dá)到的境界”。有這樣的理解,有這樣的情懷,他筆下的動物就不再以“只”而是用“個”來稱謂就再自然不過了。
在李輝的筆下,《凡·高兄弟》一文,同樣別具一格,他從歷史場景中向人們展示了世人所不注意甚至是人們所遺忘的凡·高兄弟的另一面。讓世人重新看到純潔的凡·高兄弟手足之情。在世俗的眼里,凡·高的畫是價值連城,是荷蘭后印象派天才畫家,他的《星夜》《向日葵》《有烏鴉的麥田》已經(jīng)是世界級杰作。但李輝沒有去講述凡·高這些杰作產(chǎn)生的背景,而是通過他的尋訪,講述了凡·高兄弟的手足之情。天才畫家生前窮困潦倒,正是其胞弟西奧的無私親情,讓天才畫家的生活里多了一些色彩,對這些色彩的尋訪,李輝甚至尋訪到巴黎郊區(qū)的凡·高兄弟的墓地!有這樣深度的尋訪,還怕文章不深刻?
因為李輝是帶著思想去旅行,所以他講述的,都是有深度的文化往事。在《雨滴在卡夫卡墓碑上》講述的這些往事里面,在深度的文化往事里面還深藏著一種當(dāng)下所沒有的高貴的情誼,正是這種高貴的情誼,讓人讀后有一種有話要說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