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最劃算的交易
胡大芳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打電話來的是個老板的秘書,胡大芳沒聽太清楚,只知道對方來頭不小呢,秘書說劉老板想求老馬先生一幅字,所以打算登門拜訪。胡大芳頗為懷疑:“老馬出門了?!?/p>
“何時回來?劉總希望馬先生現(xiàn)場揮毫,專門為他題字!”
“給多少錢?”
“一幅市價不低于5萬,當然價格還可以商量,但必須簽協(xié)議?!?/p>
胡大芳砰地掛上電話,她的心瘋狂地在胸腔跳動,她強迫自己喝了口水,不可能,“騙子!”她狠狠地啐了一口,老馬的字連五塊錢都不值,那是她胡大芳親自到市場上賣過、估過價的!騙子!現(xiàn)在騙子太多了!胡大芳這么想著,心里好受一點。但是過了不一會兒又像有幾雙小手不停地在她心里抓撓。
萬一是真的呢?聽對方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吧,而且就算他要騙,還能騙走啥呢?最多也就是兩幅老馬不值錢的破字。如果是真的,自己不是要錯失發(fā)財?shù)臋C會?她猶豫了幾次拿起電話,最終按照來電顯示回撥過去:“我是老馬的愛人,他寫好的現(xiàn)成的字你們老板要不?”
“有馬先生別的墨寶?我們老板當然愿意收藏!”
“都是5萬?”
“也不一定,馬先生的字有些要看尺寸給錢的?!?/p>
胡大芳又想起了老杜曾經吹下的大?!像R的字得論尺賣……這么看來老杜沒在吹牛?“就門上貼的福字那么大的,多少錢?”……
秘書來的時候胡大芳和老杜已經恭候多時了,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字一幅一幅攤開來,秘書對每幅字都仔細地端詳,然后撇撇嘴搖搖頭,胡大芳便又趕忙攤開一幅,終于秘書耐不住氣,眼神凌厲地望著胡大芳:“阿姨,我不想浪費時間了,如果有馬先生的字您就直接拿出來吧,不用再考驗我了,我是滿懷誠意而來的!”
胡大芳嘴巴撐成了O型:“你這個話我可不明白了,這不都是老馬的字嗎?”
秘書又一次搖了搖頭,拿起皮包,恭敬地沖胡大芳和老杜鞠了一躬:“我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等您真有馬先生的字了再找我吧?!?/p>
胡大芳見狀趕忙攔住了秘書的去路,又拿出了撒潑的架勢:“這些就是老馬的字!你憑什么說不是!”
秘書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幅污濁不堪的字上,那幅字下遮蓋著胡大芳昨天的剩飯,秘書充滿欣喜地說:“那才是馬先生的字!馬先生的字點畫圓整、秀麗剛勁,沉雄渾厚、大氣磅礴,深得顏體精髓,呈現(xiàn)出一種舒展沉穩(wěn)之美,但又筆筆藏鋒、筆筆回鋒,結構疏密勻稱,風格嚴謹莊重,……您再看看這些字,猛一看倒是也不錯,但其實結構稀松,流于松散,有形無神,只是模仿馬先生而已,照貓畫虎,只學了個皮毛。字是有靈魂的,馬先生的字每個都是生動的,您給我看的那些字死氣沉沉呆板無神?!?/p>
胡大芳斜眼看看老杜,誰料老杜早已羞得滿臉通紅,胡大芳冷冷地問:“老杜,你不是說你的字跟老馬的差不多嗎?”
老杜雙手搓了搓通紅的臉:“沒想到真遇上行家了,要是外行蒙也就蒙了?!苯又隙庞譀_秘書說:“不好意思讓您大老遠白跑一趟,我們一下還真沒找到老馬的字,這才出此下策?!?/p>
秘書擠出一絲笑容:“既然來了,我也別白來,那幅字就給我吧。”說著秘書徑自拿起蓋著剩飯的宣紙,小心地疊好放進包里,又從包里掏出一疊錢遞給胡大芳,“這是兩千,買這幅字的錢,等您什么時候真有馬先生的字了記得第一個聯(lián)系我!”
胡大芳喜笑顏開地接過錢,還客套幾句:“字都臟了,這多不好啊!”
秘書深沉地看了胡大芳一眼:“臟雖臟了,越少的東西越有收藏價值……”
接著,胡大芳依然追問:“我就不明白,以前咋就沒聽說他的字值錢呢?”
秘書從公文包里掏出幾張照片,一張上面有個老板模樣的人坐在錚亮紫紅的辦公桌前,墻上是一幅巨大的字,上書:志不強者智不達。落款隱約可見老馬的名字。秘書指著照片上的人問胡大芳:“這是誰你知道嗎?”
胡大芳搖了搖頭,老杜湊近了仔細看了看驚呼:“這不是咱們這兒的首富嗎?”
秘書指著另一張照片,正是老馬與首富的合影,秘書終于透露了玄機:“首富落魄的時候馬先生送了他那幅字,誰想到從此以后他就飛黃騰達了呢?最近公司在香港上市了,首富現(xiàn)在定居香港,但是他一直很感謝馬先生,而且他們香港富豪圈現(xiàn)在流行一個說法——馬先生的字能生財……這個消息還沒在咱們這邊傳開,但馬先生的字在香港已經有名了!”
“你們知道佳士得拍賣會嗎?”秘書接著說。
胡大芳搖了搖頭,老杜卻若有所思地說:“我知道?!?/p>
秘書神秘地壓低聲音:“您要是能多搞到幾幅馬先生的字,咱們就能去拍賣會了……”
話越說胡大芳的心里越緊,直到秘書走后,胡大芳把兜里的錢掏出來,什么富翁、拍賣會,對她來說都太遙遠,最現(xiàn)實的近在眼前的鈔票才是真事,她把鈔票一張張對著電燈仔細照了一遍,這才完全徹底相信了,原來真的有人花高價買老馬的字了!
胡大芳撫摸著一沓鈔票,對自己的恨意涌上心頭,她怎么是個目光如此短淺的人?她差點親手把寶庫埋葬啊!秘書臨走時不無遺憾地說:“阿姨,這幅字已經被毀了,否則這兩千元也就算個零頭,您再找找,怎么就沒有別的字了呢?可惜啊,可惜……”聽著秘書走遠,胡大芳連忙往嘴里塞了顆速效救心丸,她得緩一緩,她還從沒感受過一下賺到兩錢塊的刺激。早知財富來得如此容易,她又何苦費盡心機呢?胡大芳覺得累了,又猛地才感到醒了,她把桌上老杜的字斂了斂塞給仍然僵坐著的老杜,急忙打發(fā)老杜帶著他的破字回家,因為她必須馬上重新算一筆賬,她有了另外的主意……
那天早上,老馬剛睜開眼睛,就有一張臉貼在他的面前,雖然他已經習慣了,但視覺上仍然有些不適,他坐起來不打算理人,對方笑嘻嘻地說:“快起吧,護士來啦!來接你啦!”老馬一怔,看到墻角果然有個穿白大褂的人,許是幸福來得突然,兩眼一黑栽了過去。待他被人攙扶著見到胡大芳的時候是正午,出院手續(xù)格外繁冗,耗盡了胡大芳所有的耐性,如果不是她撒潑大罵,手續(xù)可能要辦到下午,胡大芳藏起臉上的慍色,和善地沖老馬招手。老馬像失明了一樣,無視眼前的一切,慵懶地靠在墻上,胡大芳上前牽他的手,他孩子般地縮了縮身子,胡大芳說:“以后聽話點,聽話了就不用遭罪?!崩像R無動于衷,面無表情。
胡大芳牽著老馬:“你想吃點啥?”
胡大芳拽著老馬的衣服袖子:“你別亂跑啊!”
胡大芳問:“你傻啦?別給我裝瘋!”
胡大芳喊:“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
回到了胡大芳家中,胡大芳一反常態(tài)地又是研墨又是找紙……
胡大芳緊緊攥著老馬握筆的手:“快寫?。∧愕故墙o我寫??!寫恭喜發(fā)財!寫一帆風順??!”
可老馬仍然無動于衷。胡大芳意識到,老馬可能是真的廢了,不僅寫不出來一個字,也許連說一句話都不可能了。
更讓胡大芳崩潰的是,劉總的秘書再次打來電話,竟然是專門詢問馬濤的聯(lián)系方式。胡大芳警覺地問道:“你找她干啥?”
劉總秘書倒也直爽:“有兩個香港老板最近要來,特意提出此行要求馬先生的墨寶,咱們這兒也開始有老板聽到風聲了,也在四處求馬先生的字……如果行情好,劉總想專門開個拍賣會。我聽說馬先生有個女兒,想看看他女兒那里有沒有馬先生早期的作品?!?/p>
“她沒有!找她也沒用!在我這兒,老馬的字全在我這兒,別人都沒有!”胡大芳近乎瘋狂地喘息,她不會讓老馬的東西落給別人,老馬的東西就該歸她胡大芳所有。
“您確定嗎?我沒時間再像上次那樣……”
“我確定!我有!老馬所有的字我都有!”
秘書停頓了一下,“如果真是這樣,我們這兩天就安排人上您家去取吧。您再給我一個銀行賬戶,我把買字的錢打到您賬戶上?!?/p>
“那得多少錢吶?”胡大芳看了看傻坐在沙發(fā)上的老馬,耳朵緊緊貼在電話聽筒上。
秘書笑了,“我現(xiàn)在也不好說,得看看作品的情況,也許就幾百萬,沒準還能幾千萬吧……”
“幾千萬、幾千萬、幾千萬……”胡大芳一路念叨著,一路笑著,她找到老杜,拍著老杜的肩膀,“老兄弟,你有字嗎?老馬的字?!?/p>
老杜搖搖頭,如果有上次就拿出來了,何必拿自己的字去冒充還被批評個狗血淋頭呢?他確實沒有,但他知道馬濤家里有很多,“馬濤不會給你的,那么多老馬的字啊,這孩子有福了。”
“讓她給我吧……我求求你了,讓她給我吧,哪怕給我一半呢?”
“她怎么可能給你呢?你都把她逼成啥樣了?”老杜嘆了口氣。
“現(xiàn)在是她逼我!她不給我老馬的字就是在逼我!”
老杜想了想,勸道:“你也別問她要,你跟她換呢?沒準她就同意了?”
胡大芳輕輕地點了點頭。
胡大芳沖進馬濤家里,看到成捆的舊宣紙時腳猛一下軟了,她撲上去像抱住了自己失散的孩子,眼眶濕潤,她哽咽著說:“馬濤是個好姑娘啊,沒把你爸的字扔了。給我吧,全都給我吧,我拿錢買!”
馬濤冷冷地:“你關著我爸!想把我攆出我們家房子!現(xiàn)在連個念想都不給我留?你買?你能出多少錢買?胡大芳我告訴你,你別給我耍心眼,要不是杜叔說你同意換,我壓根就不會讓你邁進我這門!”
胡大芳真的急了,她抱住馬濤的胳膊,苦苦哀求:“我換!我誠心誠意的換!你給我吧,你給我了我就讓你爸回來,再不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p>
馬濤說:“我們家房子呢?你讓我爸回來我們一家三口睡大馬路嗎?”
“房子我也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想要你爸的字!”
這時老杜拿來了筆紙,端坐下來,叫胡大芳和馬濤來到身邊:“既然小胡誠心要換,馬濤你也想見到你爸,那就寫個協(xié)議,簽好了字就好聚好散,以后兩不相欠!”
“我爸的字到底是什么寶貝?”馬濤看著迫不及待簽字的胡大芳問。
胡大芳咳嗽了一聲,老杜沒敢搭話。
“簽了字你就再也不出現(xiàn)我們面前了?”馬濤問。
其實這又何嘗不是胡大芳求之不得的呢?有了這筆錢,她不敢、也不想再見到他們父女二人;有了這筆錢她肯定搬到大城市去甚至國外去?!敖^對不!”胡大芳果斷地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個紅紅的指頭印。
老馬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回了家。莫名其妙地被胡大芳安排住院、莫名其妙地被胡大芳接出院、莫名其妙地被胡大芳送回家,都因為莫名其妙地找了胡大芳。而胡大芳又莫名其妙地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老杜經常上老馬家去看看,他說:“老伙計,我開始是讓你裝瘋賣傻,你還真的傻了?”老杜每次都要給老馬講講自己如何請黑牡丹共同演了一出好戲,是黑牡丹幫忙讓她的秘書給胡大芳送去了兩千元,引得胡大芳上了鉤。這是老杜這輩子干得最漂亮最有智慧的事。老杜還對自己的演技贊不絕口,只用一張嘴、兩張合成的照片就辦了大事。他回憶陪胡大芳見劉秘書的場景:“那時候估計是緊張的,怕穿幫啊!沒想到演的那么像,連胡大芳那個老狐貍都給蒙住了……”老杜自己哈哈地笑一會兒,又對老馬說:“其實你那些字真的挺值錢的,起碼換了套房子吶!值了!”老杜講得眉飛色舞,老馬面無表情呆若木雞,老杜講著講著便很是掃興,不愉快地走了,過不了兩天仍然又會過來陪陪老馬,支上棋盤,自己與自己對弈,任憑老馬呆呆地望著。
胡大芳的精神一直很亢奮,她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是給劉總的秘書打個電話,電話那邊始終是忙音,她會每隔兩個小時再撥一次,她相信劉總秘書的電話總會撥通,那么大的拍賣會籌備起來肯定需要時間,她只不過多等兩天罷了。胡大芳把那捆字每幅都精心地裱好,家里擺得沒有落腳之地,張亮亮埋怨她時,她理直氣壯地說:“反正過不了幾天就會被搬走,礙不著什么事”。張亮亮不忍看到母親如同中了魔咒般癡醉,直說:“當初還是要房子好了!”胡大芳勃然大怒:“傻X!一套房子才多少錢?我現(xiàn)在有幾千萬了,能買多少房子?”她見了人總是問問:“現(xiàn)在哪里的房子最好?我過幾天買兩層。或者在北京買,買別墅,一定要買別墅?!痹絹碓蕉嗟娜擞X得胡大芳可能是瘋了,但她自己認為那些人只是出于小市民的嫉妒心罷了,他們越覺得她瘋了,她便越要在他們面前說說自己馬上將有幾千萬的事。
這樣的日子過了挺久,馬濤幾乎都忘記了胡大芳那樣一個人曾出現(xiàn)過,可老馬仍然目光呆滯不開口說話,馬濤總想帶自己的父親去醫(yī)院看看,可有時候她突然扭頭看到老馬的眼睛時,又非常確定他不過在以癡癡呆呆的方式逃避生活而已,他可能只是不希望有人打擾。
那就讓他這樣吧,等他想說話的時候自然會說的。馬濤想。她給父親擦臉的時候小聲說:“真的沒事了,一切都在好起來呢?!?/p>
“知道,”老馬眨了眨眼,突然說,“把老杜叫來下盤棋吧?!保ㄍ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