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玥涵
夢里,走在無人的曠野,視線模糊,手上的光亮即將隱去。我不停地趕路,不斷地告訴自己,就快到了。路不斷延伸向前方,狂風(fēng)在我耳邊呼嘯。不遠處的一間屋子里光線昏暗,屋外點著一盞不亮的燈,我看見爸爸站在屋門口四處張望……
帶著浸滿眼眶的淚水醒來,望向窗外,以及窗外的遠方,想象雨滴濺濕了窗臺,想象大雪覆蓋了沙漠。窗外月亮正明,而在目所能及的遠方,爸爸正向我走來。若不是下筆“父親小傳”,我大概是不知道我對他——我的爸爸,竟然如此的不了解。
時光沿著記憶的脈絡(luò)回溯。彼時,我還是那個能騎在爸爸肩頭胡鬧的小女孩。
元宵節(jié)的廟會,街上熙熙攘攘,被夾在人流中的我艱難地往前走著。不高的我吃力地踮著腳尖去看花燈下的燈謎,在一群大孩子的推搡下險些跌倒。這時,一只有力的大手抱住了我,然后將我從人群中舉了起來。我就這樣理所當(dāng)然地騎在了爸爸肩上。還記得,猜出燈謎的獎品是一條很好看的紙糊的錦鯉。我羨慕地看著那一條條在風(fēng)中游動的錦鯉,扯下一個燈謎,里面寫著一句話——“寶馬雕車香滿路”。我抓耳撓腮好一陣子都接不出下一句,因而生氣地把燈謎甩在地上。爸爸見狀,不緊不慢地說道:“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于是,我如愿拿到了一條錦鯉。回去的路上,映著溶溶月光,爸爸反復(fù)吟誦著那句詩,我也隨聲附和:“眾里尋他干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在那些如晨曦般干凈美好的歲月里,仿佛能夠無度享用來自爸爸的愛與保護,可以任性,亦無所顧忌。只是時光的大手,終究會把每個人從“曾經(jīng)”牽離。當(dāng)我漸漸掙脫那些懵懂的語境,未曾離爸爸更遠,卻能夠越來越清晰地撫摸到藏于內(nèi)心的點滴悲傷。
上個寒假的某個夜晚,去醫(yī)院看生病的爸爸。站在走廊上,看到病房里閃著一點微弱的火光。見我來,爸爸慌忙熄滅了手里剛剛點燃的煙。接著他的手機就響了,似乎單位總有一大堆做不完的事等著他去處理。我看著他蒼白的手上扎著的針,仿佛有種痛通過稀薄的空氣隱隱傳來,微小到不易察覺,卻恰恰好剌在了心尖。輸液器里的藥水一滴一滴往下落,不會濺起水花,亦不會蕩起無限延伸的漣漪,可它們依然像是漫不經(jīng)心的時光之河,在我不知情時悄然流逝,在我緩過神來之前便在爸爸的眼角刻下溝壑。在那個短暫凝固的瞬間,為什么我無法遏制心中那源源不絕的悲傷呢?
龍應(yīng)臺在《目送》中寫下:“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倍?,并不知道爸爸是用一種怎樣的心情看我以一個咿呀學(xué)語的孩童成長到如今羽翼漸豐的少年的。
他曾說:“我也是無意成為你爸爸的。”或許正是這種無意,讓他如脊梁,支撐起我信念的天堂,如青鋒,揮閃出不卷刃的剛強,如石刻,無聲傳達最蒼勁的愛??墒牵耸篱g所有的愛終究都是柔軟的,都會在日子與日子之間百轉(zhuǎn)千回。所以,我更愿意認為爸爸是一枝古老的藤,承載著我對歲月的眷戀。他的枝蔓里寫滿了思念、寬容、等待,凝聚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
我夢見雨停了,爸爸緊握住我的手。我們站在那里,手心開始滲出濕滑黏膩的汗水。我們依然站在原處,緊握住彼此的手。渾然不覺間,太陽早在鐵欄桿后悄悄出現(xiàn)。
又寂寞,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