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
李大剛坐上火車直奔黃家口。
他準(zhǔn)備去黃家口東流湖自殺。
東流湖是近年新開發(fā)的風(fēng)景區(qū),藏在深山之中還不為眾人所知。山中古樹參天,秀竹猗猗。李大剛覺著那里是他最好的歸宿。
李大剛今年39歲,曾經(jīng)是小城商界的成功男,如今他的生活卻危機(jī)重重。公司破產(chǎn),積蓄賠光,一貧如洗時妻子又離開了他。這些打擊讓他心灰意冷,感覺人世再無可戀,于是寫了一封遺書揣在身上,打算在東流湖結(jié)束此生。
可誰知出行不順,天降暴雨,前方道路發(fā)生塌方,列車被迫??吭诖笊缴钐?。兩天兩夜過去了,道路還沒有修好,火車上斷糧斷水,車廂里好似炸了窩,抱怨的,謾罵的,鬧哄哄地亂成一鍋粥。
這一切好像都跟李大剛無關(guān)。他坐在角落里,雙眼緊閉,面色灰白,對周圍的嘈雜紛亂充耳不聞。
緊挨李大剛的是個20多歲、名叫梁龍的胖小伙兒。這小伙子方方正正的大臉盤,面孔黝黑,身穿灰色工裝,斜挎一只黑色人造革包。梁龍從上車就咧著嘴樂,他手扶挎包,笑容恍惚,讓周圍的人莫名其妙。后來旁邊乘客都下車購物,只剩下他和李大剛,他看看李大剛,“嘿嘿”笑兩聲,見李大剛沒有反應(yīng),他也不覺尷尬,仍摸著包直樂。
直到有人買來熱乎乎的食物,梁龍才反應(yīng)過來。他匆忙下車,買了幾個熱包子,到了車上,熱情招呼李大剛:“大哥,來吃個包子?!?/p>
李大剛就像一具眼睛會動的木乃伊,翻翻眼,面無表情。
“大哥吃吧,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绷糊堖呎f邊把包子塞到他手里。
“大哥,你到哪兒下?”梁龍問。
“東流湖?!?/p>
“哦耶!咱倆一路,俺也到東流湖?!绷糊埻滔乱粋€包子,興高采烈。
李大剛看著這個活得有滋有味、喜氣洋洋的小伙子,心里有一種深深的羨慕,想到自己不久就要告別人世,內(nèi)心哀嘆不已。
終于,路修好了,列車再次啟程。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李大剛和梁龍在黃家口下了車。簡單用了早飯,兩人租了個農(nóng)用三輪前往東流湖。
天上飄起了蒙蒙細(xì)雨,群山被淡淡的晨霧繚繞,美如仙境。
開三輪車的年輕人是個急性子,一路上車開得飛快。梁龍一上車就打起了瞌睡,倚在李大剛身上呼嚕不停。李大剛睡意全無,想到馬上就要作別這個世界,腦中混沌一片。
車子沿著彎曲的盤山公路飛快行駛,忽然,車子伴著一陣刺耳的吱嘎聲,一個猛轉(zhuǎn)彎向右甩去。李大剛瞪大眼睛向外張望,只見一輛大貨車迎面駛來,夾帶著風(fēng)聲擦車而過!這時小三輪如脫韁野馬“轟”的一聲撞向右邊的灌木叢,司機(jī)大叫“不好”。話音剛落,車子飛穿過樹木,一個跟頭翻轉(zhuǎn)下去,朝著懸崖下的萬丈深淵傾砸下去……
李大剛的頭重重地磕在車幫上,疼得他齜牙咧嘴。來不及多想,他下意識地護(hù)緊身邊的梁龍,然后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全身如撕裂般疼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大剛睜開眼睛,一剎那,他以為死去了,可現(xiàn)實(shí)是自己躺在半山腰一片玉米秸垛上。他試圖坐起來,可是全身疼痛,沒有一點(diǎn)力氣。他歪歪頭,看見梁龍正躺在他的腳邊,滿臉是血。李大剛使出全身力氣呼喚他:“兄弟,兄弟——”梁龍依然是無聲無息。
李大剛以胳膊肘撐著,吃力地向梁龍爬去。到了跟前,試試他還有鼻息。他吃力地脫下上衣,給梁龍流血的頭部做了個簡單包扎,然后附在梁龍耳邊不停地叫他,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梁龍終于醒了。
梁龍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背的那個黑人造革包。摸索半天,沒有摸到,正焦灼不安間,忽然梁龍指著頭頂樹梢哇的一聲大叫起來。李大剛定睛一看,原來梁龍的包掛在樹梢上,包已被扯得破損不堪,旁邊樹枝上還掛著幾縷灰黃色的如破抹布一樣的東西。在雨水的沖刷下,那爛成幾縷的破抹布隨風(fēng)飄向遠(yuǎn)方。
梁龍慘叫一聲:“我的畫啊!”聲音凄厲,猶如狼嚎。
梁龍邊哭邊說:“都怪我太嘚瑟啊,拿了畫又偏要來東流湖?!痹瓉恚?年前,梁龍在東流湖山莊當(dāng)保安,和山莊一位名叫柳春的女孩好上了。柳春人長得漂亮,熱情大方,梁龍愛得如醉如癡??砂肼窔⒊鰝€程咬金,鄉(xiāng)長的兒子也愛上了柳春,柳春移情別戀。兩人最后在東流湖見面,梁龍好話說盡,也挽不回柳春的心。柳春鄙夷地說,你就是雞蛋殼里的發(fā)面,這輩子不會有多大發(fā)展,跟著你,買房子都費(fèi)勁!說完,扭頭就走。
失戀后,梁龍離開東流湖,回了家鄉(xiāng)。此后,東流湖成了他生命里不能觸及的傷口。
沒想到今年他時來運(yùn)轉(zhuǎn)。在長沙的老舅前些日子有病住院,他去照顧了半年,無兒無女的老舅病愈后,送他一幅清代大畫家歸莊的《竹圖》,囑他妥善珍藏??伤硎股癫?,非要來東流湖故地重游。沒想到樂極生悲,遇到車禍,命差點(diǎn)丟了,到手的古畫也毀了。
李大剛聽完梁龍的訴說,心中五味雜陳,想想自己這大半年的遭遇,葬身山谷對自己來說倒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他緊閉雙眼一言不發(fā),任憑梁龍呼救。
李大剛昏睡了一小會兒,睜開眼,梁龍正坐在一邊呆望著他??匆娎畲髣傂蚜?,梁龍哭喪著臉說:“大哥,我們被救后,我想請你跟我回家,給我當(dāng)個證人,我這畫沒了,老婆肯定不相信啊,我全身是嘴也說不清啊!”李大剛已打定主意長眠山谷,沒有理他。梁龍帶著哭腔繼續(xù)說:“大哥,行嗎,算兄弟我求你了,我從小沒爹沒娘也是個苦命人……”李大剛白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好好好,你這人真麻煩!”
兩人是在黃昏時分獲救的。黃家口救援小分隊把他們送到了醫(yī)院,也是他們命大,只受了些皮外傷。
李大剛跟著梁龍回家。一聽說畫丟了,梁龍妻子又哭又叫,李大剛急急解釋,這才將風(fēng)波平息下來。
梁龍又求李大剛跟他一起再到長沙老舅家走一趟,跟老舅解釋一番。李大剛無奈只好隨行。
梁龍的老舅今年75歲了,獨(dú)居在長沙郊外一棟小平房里。
梁龍把遭遇車禍、古畫毀掉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老舅,老舅握著兩人的手感嘆:“畫丟了是可惜,但能平安無事,也算不幸中的大幸?!?/p>
老人顫巍巍地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出來時,懷里抱著一件用布包著的鼓囊囊的東西。他抖抖顫顫地攤開布包,露出了兩只青花瓶??磧扇嗣媛冻泽@之色,老舅嘴角露出一絲自得的笑容,說:“這是清初民窯青花瓶,雖不是價值連城,但因為這花瓶上的青花釉里紅非常難燒制,現(xiàn)存不多,所以這花瓶單個價值不下50萬元,那幅古畫還有這對青花瓶是我家傳寶物,老夫年事已高,來日無多,現(xiàn)在我就把這對花瓶送給你們,一人一個妥善保管,再不可馬虎大意。”
梁龍喜形于色,拍手叫好,李大剛則迷迷糊糊,如墮霧里,對于這突然到來的好運(yùn)一時半會兒反應(yīng)不過來。還是梁龍反應(yīng)機(jī)敏,扯著李大剛,撲通一聲跪下給老舅磕頭。老舅干核桃皮一樣的臉上堆滿笑紋,眼光從梁龍又掃向李大剛。李大剛哽咽難言,“謝謝”兩個字卡在喉嚨里,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李大剛帶著寶瓶回了家,想想放在家里不安全,于是在銀行租了個保險柜專門存放,然后只身南下深圳闖蕩。經(jīng)歷了這些,他忽然不想死了。
光陰荏苒,6年后的李大剛已完全走出了困境。他早已從深圳辭工回鄉(xiāng),在老家小城開了家科技公司,運(yùn)轉(zhuǎn)良好。
這年春天,想起這么多年沒見的梁龍和老舅,內(nèi)心十分想念,于是他定了車票直赴湖南(這時老舅已和梁龍一塊兒居?。?/p>
故人相逢自是喜不自禁。閑話間,李大剛敞開心扉訴說他以前的遭遇,感慨要不是老舅后來贈予寶瓶,他也許早已不在世上。梁龍聽了只是抿著嘴樂,老舅拈須一笑說:“大剛啊,我送你們的花瓶是假的?!笨蠢畲髣傄荒樏H?,梁龍說:“大哥,老舅說的是真的。那天我倆摔落山谷,你那個裝著遺書的筆記本掉到我身邊了,字字血淚,看得人真心痛,我想救你,可我知道給你講大道理你根本聽不進(jìn)去,所以我就請你跟我一塊兒回家。”李大剛?cè)鐗舴叫眩涸瓉磉@一切,都是梁龍和他的妻子以及老舅一起演的戲。
李大剛淚如雨下。
那只青花瓶,他一直放在銀行保險柜里貯藏著。他決定,以后要把這花瓶的故事,講給他的孩子聽。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