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茂盛 曹樂溪
李霄峰,作家,導演,演員。1999年至2004年,曾用筆名Liar撰寫影評而廣為人知。2002年加入陸川導演工作室,參與影片《可可西里》制作。2009年編劇并主演電影《達達》(張元導演),此片入圍美國圣丹斯電影節(jié)競賽單元。2012年出版?zhèn)€人文集《失敗者之歌》,此書在全國十家人文書店舉辦朗讀會,開風氣之先。2013年《失敗者之歌》在豆瓣閱讀上架電子版。2013年攜《少女哪吒》(原著小說:綠妖)獲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創(chuàng)投單元最具創(chuàng)意項目獎 ,2014年完成其導演處女作《少女哪吒》,同年入圍第19屆釜山國際電影節(jié)唯一競賽單元“新浪潮” 及第51屆臺灣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和最佳改編劇本兩項提名。
主題:靈魂的無可歸宿
《少女哪吒》改編自作家綠妖的同名小說,講述兩位少女在家庭變故、愛情洗禮、學業(yè)選擇中所做出的反抗與無奈。但導演李霄峰不愿意給它貼上時下最熱的“青春片”標簽,他更愿意將這部作品形容為“一部沒有墮胎、狗血、車禍、癌癥的寫實‘酷青春電影”,“也許看后你會沉默、你會流淚,因為里面那個被人們嘲笑的主角,似乎就是你曾經(jīng)的影子。”
作為男導演,李霄峰選擇了這樣一部女性視角的小說作品拍成自己的處女作,但他不希望電影局限于少女的世界。小說最初觸動他的是“少女的純真”,更深的是“這種純真在時代和環(huán)境中受到戕害”的事實,他和另外兩位編劇一起出了5稿劇本,在小說基礎上加入了人物、環(huán)境等多重內(nèi)容,籌備兩年后正式開拍,43天后粗剪版面世。
記者:您為什么挑選綠妖的這部小說來改編?您自己也是作家,寫過不少故事,為何處女作不拍自己寫的作品?
李霄峰:這算是機緣巧合。我覺得我自己的作品,小說部分是很少的,沒有寫過超過中篇篇幅的小說,寫短篇相對多一些。綠妖我也是很多年沒見過了,在朋友介紹下看了她的《少女哪吒》,一看就非常喜歡,雖然只有一萬多字,但我從中看到了很好的人物關(guān)系,從做電影角度,我就比較敏感了。作為一個男生,反倒是過了三十歲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一點都不了解女孩??吹竭@部小說令我很吃驚,我沒有想到青春期少女的心靈世界是那么的豐富,那么的敏感,那么的獨立,像是一個自成一體的小世界。
記者:那個年齡段的男生難道就沒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想法嗎?
李霄峰:正如《紅樓夢》所講,男人真的是泥巴做的,而女人是水做的。在小說《少女哪吒》里,我窺見了一個很豐富的兩個女孩的世界,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可能平常走在大街上,我很難感受到迎面走來的女孩的內(nèi)心。小說呈現(xiàn)給我的,似乎不只是兩個女孩的通信,而更像是人與人之間那種內(nèi)心的深層碰撞和交流。
還有一個很打動我的點是,我覺得綠妖的小說里面有一種很強烈的漂泊感。這種居無定所的心靈狀態(tài),是跟整個時代緊密相連的。我給她的新書寫推薦語,其中有一段講到,很少有人意識到這是一個多么動蕩的時代。這種動蕩其實,比蕭紅他們那個時代更殘酷,因為這個時代從表面上看是和平的,動蕩的是我們的精神世界,很多人的心都已經(jīng)碎了,但從外表上一點都看不出來。這是當下社會我感受到的最殘忍的一件事。
記者:大家都好像套著一層殼在生活,把內(nèi)心的脆弱隱藏起來,外表佯裝成不動聲色、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李霄峰:對,把自己包裹得很完好,其實內(nèi)在早就粉身碎骨多少次了,這種現(xiàn)象很恐怖。這種內(nèi)在動蕩在綠妖的小說里是體現(xiàn)得非常好的,很真實。缺乏歸屬感是這個時代的通病。我十年前在北京買的房,但是到今天我依然沒有覺得這里是我的家。家是李安導演電影中的常見主題,他的《與魔鬼共騎》里面有句臺詞我深有感觸,他說:我們那么熱愛傳統(tǒng),但是實際上它早就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在我的這部電影里面也講了一句真心話: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活法,就是誠實地活著。但是這句話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一個人想要誠實地活著,幾乎不可能。我電影里的漂泊感是很重的。這個電影,我覺得它到最后就講了一個主題,就是靈魂的無可歸宿。
導演,塑造人物是第一位
從電影籌備到上映的整個過程中,李霄峰數(shù)次產(chǎn)生了“我干的是特別正常的事,怎么在這個時代就成瘋狂的事了”的疑問。
最初,沒有人支持他改編小說《少女哪吒》,最好的朋友都對他說:“李霄峰你是不是瘋了,改編一個故事性這么弱的小說拍電影?!彼麉s堅信電影已經(jīng)成立,“因為王曉冰這個主人公的靈魂已經(jīng)被塑造出來了?!?/p>
對于時下電影工業(yè)最流行的“拉來投資,請來演員,講一個好故事”的套路,李霄峰認為“不正常”,“講故事不是導演的天職,塑造人物是第一位的,人物靈魂在電影就在,其次是在塑造人物的基礎上把這個世界呈現(xiàn)出來,呈現(xiàn)電影的美感。”他不愿意講一個連人物靈魂都不成立的故事,因為故事誕生在人身上,必須先有能承托得住的人物。“而且故事也不是只有一種講法,不是把來龍去脈全告訴你才叫講故事,我覺得那是不太高明的講法。”
電影一開頭,用了幾個鏡頭描寫一個女性的身體,暗示成年李小路在夢里死去又活過來。李霄峰后來不想特指李小路,這種重生在很多人的生命中經(jīng)歷過,于是他剪去了前因后果,只保留了這幾個鏡頭。片中對李教官、徐杰的原生家庭和經(jīng)歷以及李小路的父母都沒有交代,甚至對第一人物王曉冰的死亡都沒有明確的說明。
這樣的講述方式引起了很多觀眾的反感,他們不習慣電影的大量留白和意向表征。很多觀眾對李霄峰說:“導演,你跟我講講那白馬是什么意思,那煙囪是什么意思?!崩钕龇寤卮鹜曛笳f:“但是這不重要,你自己的感受比我說一萬句都強,好的電影是跟人的直接交流,不需要闡釋?!?/p>
電影里的留白是他特意留給觀眾的空間,他認為這“本質(zhì)上是對觀眾的尊重”,但有一些觀眾反而因此認為導演不尊重觀眾,“就覺得因為我沒給他答案,可我覺得電影不一定要有標準答案,《少女哪吒》不是來給你答案的,也不是給你講一個圓熟的故事,電影其實有很多層次是可以看的,有很多的方向是可以掌握的,不見得一定要把一個故事從頭到尾解釋清楚?!?/p>
記者:作為導演和作家、演員,您最喜歡哪種角色?
李霄峰:當然是導演,電影是我的事業(yè),但是寫作只能說是這些年來的習慣,并沒有說要刻意出一本書,做一個職業(yè)作家,以此為生。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去理解創(chuàng)作,它是我表達自己的一個最佳途徑,我寫字最多的地方是豆瓣小站,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寫篇日記,它未必是最好的東西,未必會馬上打動你,但我覺得我需要去做這件事,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就跟每天跑步是同一個道理。
記者:做了導演之后還在堅持寫作嗎?
李霄峰:還在寫,但是我不會那么過于袒露自己。最近我在嘗試怎樣能夠既把真實的自己放到創(chuàng)作中去,同時又能夠更自如地去面對別人,這對我來說挺困惑的,到現(xiàn)在也沒解決這個問題。
記者:現(xiàn)在還寫影評類的嗎?
李霄峰:早就不寫了,我覺得既然已經(jīng)進入到電影行業(yè)中來,評價同行不是什么好事。我覺得好的我就會說,不好的我就不說了,在說真話的時候可以選擇說哪句真話,反正別說假話就好了,想想也挺虛偽的。寫影評本質(zhì)上跟創(chuàng)作還是兩個不同的方向,我也有很喜歡的影評家,像戴錦華,我覺得她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方法,雖然是帶著意識形態(tài)的,但從那個角度,她切得比較準確。
拍小電影可惜了
不能忽略的是,李霄峰本人在成長過程中始終以哪吒的形象出現(xiàn)。盡管學習成績不錯,寫作能力突出,但他從高中開始理科成績直線下滑,打架、偷考卷、作弊、偷家里的香煙、離家出走,大學時期兩度輟學,先在國內(nèi)念了兩年,看了田壯壯的《藍風箏》,第二天決定考電影學院,于是去比利時布魯塞爾讀電影專業(yè),兩年后認為“自己的性格和脾氣完全不適合被教育”,就給陸川寫了封信:聽說你在籌備《可可西里》,我想回國加入你的隊伍。寫信的時候,在布魯塞爾的李霄峰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
在比利時那些年,他整天混在西祠胡同“晃膀子聯(lián)盟”,那是他建立的文藝青年聚居地,談論話題是電影、文學、音樂,他盲打誤撞地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影評人Liar,把自己的審美和情感無所顧忌地說出來,面目銳利。導演賈樟柯對李霄峰的第一印象是“上世紀20年代剛從蘇聯(lián)回來的革命家”,他后來回憶說:我不習慣稱呼他為李霄峰,我記憶深處,有一個想砸爛舊世界的革命家回國,他是Liar。他曾經(jīng)接受李霄峰采訪,對方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的訪談你可以說實話嗎?
26歲那年,李霄峰幫導演張元寫過一個劇本《無法無天》,說一幫十幾歲的孩子組成一個層級分明的犯罪組織,搶劫兩百多起。故事改編自真實案件,他們選擇這個故事的原因就是“有勁兒”,最后沒有通過審查,李霄峰一度為此決定離開電影圈。正是那兩年,他和父母的關(guān)系終于有所緩解,“我母親是大學物理老師,看不起文科,更看不起搞藝術(shù)的。”
當年被他的信打動的陸川給了他“非??量痰挠柧殹?,工作了一年半以后,他做了很多崗位,編劇、海外發(fā)行、宣傳、演員,但一直有做導演的想法,“在戈壁灘拍外景的時候,陸川說,我要是你,就應該想這場戲該怎么拍,他還送了我取景器。我要感謝他的每一個鼓勵?!薄渡倥倪浮放耐旰笏堦懘?,“他非常高興,他說看之前還擔心文藝片姿態(tài)硬、但片軟,看完以后發(fā)現(xiàn)這個片不軟。他說霄峰,我覺得你可惜了,他說你應該拍大片,不應該拍一個小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