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卜山

伊泰洛·卡爾維諾的《牲畜林》通過設置危機和延遲盡顯張弛之美，表現(xiàn)了作家高超的手法，深邃的思想，揭示了戰(zhàn)爭是導致人們困苦的根源和歌頌了人們的精神財富——打敗法西斯的樂觀主義精神。

《牲畜林》講述的是德國兵掃蕩村子，一個叫朱阿的農(nóng)夫為了保護自己的大花奶牛而一路跟蹤搶牛的德國兵，路上一次次因別人的阻礙而放下獵槍，最終德國兵與一只野貓一起跌下懸崖喪命的故事。故事以線性結構展開，作者在設置危機的同時故意“延遲”小說的進展，盡顯張弛之美，增加了小說的容量，開掘了小說的深度。

小說開頭“在那掃蕩的日子里”為全文設置了一個危機背景，營造了一個與發(fā)生在“牲畜林”中的一幅幅幽默劇格格不入的大氛圍——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血腥、殘酷。后半句“樹林里像集市一般熱鬧非凡”，筆鋒一轉，讓人感到輕松、愉悅，緊接著是對牲畜林美麗景色的描寫：

“山間小路以外的灌木叢和樹林中，趕著母牛和小牛的人家，牽著山羊的老太婆和抱著大鵝的小姑娘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有人連逃難的時候還帶著家兔?！?/p>

“不管在哪里，栗樹越是稠密，膘肥體壯的公牛和大腹便便的母牛就越多，它們走在陡峭的山坡上簡直不知道往哪里邁腳。山羊的處境則好多了。但最高興的還莫過于騾子，總算有這么一次可以不負重地走路，而且還能邊走邊啃樹皮。豬專拱地，結果長鼻子上扎滿了栗子殼。母雞棲息在樹上，可把松鼠嚇壞了。由于多年圈養(yǎng)而不會挖洞做穴的兔子，只好鉆進樹洞里，但有時會遇到咬它們的睡鼠?！?/p>

這兩段文字表現(xiàn)了樹林里鬧市一樣的特征，只有童話世界才可能出現(xiàn)的景象在我們眼前奇異地展開，讓我們輕松解頤。同時，“在那掃蕩的日子里”，在戰(zhàn)火紛飛之中，農(nóng)民的財產(chǎn)已喪失殆盡，只有這些牲畜是在侵略者的鐵蹄下生活的農(nóng)戶的唯一財富，所以即使是逃難，他們也帶著自己的牲畜，這些描寫表現(xiàn)了他們的貧困和遭受的殘酷侵略。另外，還可以看出人們對掃蕩已經(jīng)習以為常并且能夠從容應對了，樹林中的景象猶如集市一般熱鬧，雞飛狗跳，既可以表現(xiàn)慌亂也可以表現(xiàn)熱鬧，在本應該是血腥、殘酷的戰(zhàn)爭底色中凸顯出來的卻是牲畜林里世外桃源般的和諧。

然而，危機并未因牲畜林的熱鬧而解除，當主人公朱阿得知他的“花大姐”面臨被德國鬼子搶走的危險時，“丟下木柴、斧頭和蘑菇籃子，撒腿就跑。”但是“一隊隊鴨子拍著翅膀，從他腳下跑開。一群群肩并肩的山羊卻不給他讓路?！痹偌由虾⒆雍屠咸艑λ拇叽?，于是可憐的朱阿“上坡時氣喘吁吁，下坡時就像一只滾動的球”，“翻過一道山脊，村子便展現(xiàn)在眼前。處在群山之中的山村，早晨空氣清新柔和?！睆浡扒逍氯岷汀笨諝獾男∩酱鍛撌庆o謐、和諧的，但是“不時傳來德國人的叫喊聲和用拳頭砸門的聲音”，“朱阿·德伊·菲奇全身顫抖起來”，當“一個長得農(nóng)民模樣的德國兵”，“拿著一桿像他一樣高的破槍，離開了同伴，想獨自撈點什么”而闖進他的牛棚時，“朱阿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了?！薄八褍深w打野豬的子彈推上膛，子彈袋系在腰上，平端著槍，悄悄地走到牛棚門口。”這段文字，作者層層蓄勢，將危機推到極致，一場扣人心弦的槍戰(zhàn)似乎就要拉開帷幕，然而，情節(jié)這樣發(fā)展好像有失平淡，作者筆鋒一轉，介紹“花大姐”名號的由來以及朱阿的槍法：

“要知道，他是村子里最蹩腳的獵手，從來瞄不準，不要說野兔子，就連一只松鼠也沒打到過。當他朝樹上的鳥兒開槍時，它們甚至動也不動。沒人愿和他一起去打獵，因為他會把鐵砂粒打到同伴的屁股上。”

這段描寫“延遲”了“危機”的爆發(fā)，我們在緊張之中緩氣定神，對朱阿報以同情、可憐、揶揄的微笑，同時內(nèi)心暗忖：看來這場跟蹤追擊一定扣人心弦。后面的情節(jié)一共設置了五組危機和延遲：

第一次：就在朱阿站在那里準備摳動扳機時，附近出現(xiàn)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頭戴毛線帽，足登長統(tǒng)靴。他們臉上掛著淚珠說：“朱阿，請你瞄準點。要是把我們的豬打死了，我們就什么也沒有了?！敝彀⑹种械墨C槍又跳起了塔蘭泰拉舞。

第二次：正要摳動扳機，突然有一只手托起了他的槍。原來是個白胡子的老牧羊人。他合掌向朱阿祈求說：“朱阿，不要殺死我的小羊，你只打死他，千萬別打死我的羊。你瞄準點?！敝彀⒑喼苯o搞糊涂了，連扳機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

第三次：朱阿頭頂茂盛的樹枝，雙肩和槍筒也用樹枝偽裝起來，他悄悄來到樹下。這時，一位年輕的、戴紅頭巾的胖姑娘來到他身邊。“朱阿，”她說，“你聽我說，如果你打死德國人，我就嫁給你。要是打死了我的火雞，我就割斷你的脖子?！?/p>

盡管這個姑娘有點胖，但這也讓年紀不輕，還沒結婚的朱阿臉紅得像猴屁股似的。結果，“手中的獵槍像烤肉的鐵叉一樣在眼前轉動起來?！?/p>

第四次：朱阿騎在一棵老橡樹高高的樹枝上，一直盯著提兔子的德國兵。雖然兔子不時地變換姿勢，但總是離不開準星。朱阿覺得有人在拉他背心的下擺，一看，是個梳著辮子、滿臉雀斑的小姑娘。她說：“朱阿，別打死我的兔子，反正德國人已經(jīng)把它拿走了。”

第五次：正在這時，吉魯米娜老太太身披黑色破披肩走了過來，向他講了這樣一個道理：“朱阿，德國人拿走了我的雞，那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財產(chǎn)，這已經(jīng)夠使我傷心的了?，F(xiàn)在要是你把雞再打死，那我就更傷心了?！甭犃死咸@番話，朱阿的手比以前顫抖得更厲害了，他的責任太大了。

這五次“危機”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朱阿正在瞄準，“正要扣動扳機”，在“危機”之下我們神經(jīng)緊繃，屏住呼吸，在心里為朱阿祈禱：希望這個“最蹩腳的獵手”能夠危難之中顯身手，能一槍命中！但是如果朱阿扣動扳機，一槍命中，德國兵斃命，那么矛盾解決，懸念頓失，文章就要“戛然而止”，所以作者在“危機”之中，適時“延遲”，因此朱阿每次舉起槍準備射擊時，總有人跳出來阻攔，“延遲”使得原本緊張激烈的情節(jié)節(jié)奏舒緩下來，讓我們對下面的情節(jié)更加期待。就在這樣捉迷藏的游戲中，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時而驚險，時而舒緩，時而千鈞一發(fā)，時而幽默搞笑，情節(jié)跌宕起伏，盡顯張弛之美。

最后朱阿終于“鼓足了勇氣，扣動了扳機”，結果如我們預想一樣，德國兵沒有倒下，卻出現(xiàn)了動畫片里的鏡頭：

聽到槍聲，德國人看到手中的雞沒了尾巴。接著又一聲，翅膀丟了一只。難道這只雞有魔法，會在手中自我爆炸，自我消耗？又是一槍，母雞的毛全部剝光，除了還在不停地叫以外，簡直可以直接送去燒烤。心驚膽顫的德國兵抓住雞的脖子，手臂平伸出去，同自己身體保持一定距離。朱阿的第四槍恰好打在他手下面一點的雞脖子上，他手中只剩下了一個雞頭。

這段戲劇性的描寫，情節(jié)離奇。作者對德國兵的愚蠢和麻木進行了充分的揭示和辛辣的諷刺，有喜劇效果，在危機之中讓我們捧腹……結果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讓野貓和敵人同歸于盡，善良的朱阿連手都沒有弄臟。

另外在危機和延遲的張弛之中，也揭示出了戰(zhàn)爭中人們的貧困和富有。在殘酷的戰(zhàn)爭面前，牲畜林還是一個世外桃源，這里充滿生命力，是受苦難的百姓逃難的地方，人們唯一的財產(chǎn)在這里得到庇護。在一張一弛之中，各個角色分別登場，但表現(xiàn)的是一個共同的內(nèi)容：珍惜財產(chǎn)、珍惜生命、樂觀面對困難！這正是在法西斯鐵蹄下生活的勞動人民的一筆無形的財富：對勝利的樂觀精神、對打敗法西斯的堅定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