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樞堯
一
我生活在一個偏僻山區(qū)的小縣城里,青黢黢的群山綿延環(huán)繞,猶如真空的瓶子與外界隔絕。那天,在外面發(fā)了大財?shù)膹埓笞旌鋈唤o我打電話,讓我給他一個銀行帳號,說是要往我名下打十萬塊錢的款子。我說,老同學,你喝多了吧?張大嘴急吼吼地說,這錢不是給你的!我要組織咱們?nèi)嗑蹠?,這筆錢一是在縣里最好的賓館包個房間,成立籌備組;二是在縣電視臺每天滾動打聚會廣告,錢不夠找我秘書要,我都交代過了。我倒吸一口涼氣說,老同學,咱班散伙都三十年啦,好幾個人都見了閻王。張大嘴說,我不管那么多,只要是還有一口氣的,就是抬也要抬到賓館。媽媽的,有錢人就是口氣大。最后,張大嘴補充說,關小輝你還記得嗎?我說當然記得啦,你倆打架他把你頭發(fā)抓掉一大把。不過他過的也不咋樣,在鄉(xiāng)下放了一輩子的水,很少回縣里。張大嘴說,務必請到,反正你也沒啥事,就下鄉(xiāng)去找他吧。
我在縣文化館工作,這是個稀松單位,沒啥大事,我打算去北嶺鄉(xiāng)水管站找關小輝。三十年前,我和關小輝在縣高中讀書,坐同桌,坐同一個沒有靠背的條凳。關小輝是個老復讀生,比我大三歲,他那年是第三次參加高考,那年我考上了,他沒考上,從此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
那天,當我開著縣文化館的破面包車趕到北嶺鄉(xiāng)水管站的時候,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穿著黃軍褲和一雙解放鞋,坐在河渠邊的一棵樹下釣魚??梢钥闯鲇捎谝荒晁募镜娜諘耧L吹,臉上膚色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蒼老。那人一看到我,愣住了,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湊近我看看,然后退后一步,驚叫道,啊……啊……老同學,哪陣風把你吹來了?……認不出來啦?我是關小輝!經(jīng)關小輝這么一提醒,我才認出了他。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關小輝騰出一只手用力拍打我的后背說,你還是老樣子,沒啥變化。我說,你的變化太大,判若兩人。你當年可是一表人材,梳著一絲不茍的分頭,雙眼如電,唇紅齒白,身上總是散發(fā)著高級香皂的味道。現(xiàn)在,咋變成了滿臉皺紋的老農(nóng)?關小輝感嘆道,歲月不饒人啊,你今天別走了,咱倆好好喝幾盅。說著,關小輝就去鄉(xiāng)水管站食堂里炒菜。由于是周末,站里人都走了,只有關小輝在這里看門。
一會兒工夫,菜炒好了,我倆用碗喝酒,關小輝用碗和我的碗碰了一下,就端起碗仰起脖子咕嚕嚕喝了一半,停下來喘息,接著又喝,喝完,擦擦嘴巴說,你咋想著來找我了?我把來歷一說,關小輝高興得不得了,表揚張大嘴,說這家伙不記仇。我說,都老同學了,那點事算啥?再說那家伙上高中的時候就很講義氣。你呢,你這些年是咋回事?也不和我們聯(lián)系了。關小輝擺擺手說,我這輩子過得不順溜,沒臉見你們。我說,咋不順溜?不缺吃不缺喝的,說來我聽聽。
二
關小輝說,他這輩子活得很失敗,想上大學沒有考上,想當官沒有門路,想到大城市去卻在農(nóng)村生活了一輩子。關小輝曾參加過三次高考,都是為了一個叫賈美麗的女人。賈美麗憑她一口在我們縣罕見的普通話到縣廣播站,當了播音員。
賈美麗人漂亮,是個細皮嫩肉的美人坯子,瓜子臉,一笑倆酒窩。眼角還有點朝上翹,是一雙鳳眼。賈美麗找對象很挑剔,一般人家她看不上。問題是她每天都要播音,她一播音我們學校的廣播里就會傳來她的聲音,張大嘴就起哄說,哇……關小輝的老婆又播音啦。關小輝的臉上登時露出一副美滋滋的樣子,忽而紅,忽而白,于紅白不定之中又顯露出一絲笑容,那美滋滋的感覺如水一般在他心頭蕩漾。那段時間,關小輝上課思想光開小差,有時老師提問他,他還犯迷糊,他雙手托腮眼睛直直地盯著黑板,可思想早跑到賈美麗身上去了。我踢他一腳,他才猛然醒悟過來,跟才睡醒似的眨巴著眼睛問我,你踢我干啥?我指指講臺說,老師提問你呢。老師一看他那個“心猿意馬”的樣子,就換別人提問了。那時候,大家都知道關小輝被賈美麗迷住了,他就跟犯了春病一樣,腦子里啥也裝不進去,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關小輝第三次參加高考是1981年,那年他又落榜了。到發(fā)榜那天,關小輝特別緊張,在心里暗暗禱告,千萬不要名落孫山啊。我們縣每年的高考錄取紅榜都貼在縣城十字路口西南角的一溜墻上,那兒是我們縣城最熱鬧的地方。每逢發(fā)榜的時候,儼然是我們縣里的一項重大盛事,很有黃梅戲《女駙馬》里的氣氛: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啊……
當時,考上大學在我們小城縣里就和中狀元差不多,一是國家分配工作;二是可以去大城市生活;三是有機會出國留學。所以,每當看到誰家的孩子上了紅榜,圍觀的人群就感嘆不已,羨慕人家的福氣。一些有閨女的人家就把眼光瞄準了紅榜上的男孩,先送賀禮探底,逮著機會訂婚。但是大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等發(fā)紅榜的時候去訂婚似乎有些晚了。于是乎,大家就把眼光瞄向了縣高中,瞄向了那些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準大學生們,關小輝就是那個時候被賈美麗家訂下的。
那天,當關小輝走到縣城十字路口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集聚了許多人。大學錄取紅榜已經(jīng)張貼在墻上,紅榜上用毛筆寫滿了考生名字和錄取院校,字體清秀工整,只是墨跡未干,像是連夜謄寫出來的。許多考生都在擁擠的人群里從紅榜上尋找自己的名字。關小輝心里怦怦直跳,他雙手合十虔誠地在心里拜佛拜觀音拜能想到的各路神仙,他嘴里念念有詞,求老天保佑,保佑我考上大學吧。關小輝從第一張紅榜看到最后一張紅榜都沒有看到他的名字,是不是看漏了?他揉揉眼睛,在心里又把各路神仙拜了一遍,還臨時拜了一下孔夫子。他接著從最后一張往前看,看到第一張還是沒有他的名字,他頓感腦袋跟炸了似的一片空白,沒了思維。
過了許久,關小輝才緩過神來,這可咋辦呢?錄取紅榜貼在大街上,賈美麗要是知道了結果她會怎么想?還有,此時父母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等我的好消息,可我?guī)Ыo他們的又是壞消息。關小輝腦門上冒出一陣陣虛汗,其間有幾個同學喊他,他也沒心思搭理。他神態(tài)麻木、步履踉蹌地走過人群擁擠的街道,蹲在街道對面朝這邊觀望。天空艷陽似火,火熱的太陽照在他身上似乎沒有什么感覺。他張望了一會兒,感到臉上濕漉漉的,用手抹了抹臉,舉起手指端詳,手指上居然沾著眼淚,他不相信這是他的眼淚,用手指再抹,手指濕得厲害,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我怎么流淚了?關小輝看著自己的手指,開始還強忍著,只是無聲地抽泣。抽泣了一會兒,他就控制不住了,背過身去,捂著臉偷偷大哭起來,淚水立刻像涌泉一般地從指縫里淌出來了……
三
關小輝說,在一個雨天的傍晚,賈美麗的母親突然打著雨傘來到他家。關小輝看到未來的岳母大人來了,應該禮貌地問候一聲,可是賈美麗母親的臉色很難看,她冷冰冰的眼光一下就把關小輝逼退了。關小輝慚愧地把頭一低,坐立不安,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說話,不知從哪里說起,趕緊躲了出去。關小輝父親是縣水利局的人事股長,當然明白人家來的意思,還沒等人家開口,關小輝父親就說,沒啥說的,解除婚約。賈美麗母親還是把當初訂婚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核心內(nèi)容就是關小輝考不上大學婚約自動作廢。說完,賈美麗母親把訂婚禮金的事提了出來。關小輝父親豪爽地擺擺手說,這事耽誤了你家孩子兩年,訂婚禮金,我們不要啦。關小輝母親一直歪著腦袋,坐在一旁細細聽了一遍,偷偷拉關小輝父親衣角,關小輝父親假裝不知道。等送走賈美麗的母親,關小輝父親伸伸脖子,喉嚨里咕嚕響了一下,不滿地剜了關小輝母親一眼說,你傻呀,???人家男人在縣組織部,咱得罪得起?關小輝母親漲紅了臉,心疼地說,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退一半也說得過去。關小輝父親呵斥道,你懂啥!關小輝母親張了張嘴,吐出一口氣,嘀咕道,就你大方。
關小輝父親一直都在做著當縣水利局副局長的準備,所以他格外巴結縣組織部的人。那天,關小輝父親送走賈美麗的母親后,沖躲在廚房里的關小輝大喊一聲,出來吧!關小輝家住的是帶院落的青磚黑瓦的平房,廚房在院子西南角,關小輝從廚房里鉆出來站到他父親面前,他父親嘆口氣說,你以后打算咋辦?關小輝小聲說,再復讀一次吧。關小輝父親揮揮手說,算啦,你高考也沒個準頭,還是先抓住機會工作吧。
原來縣水利局要招一批工作人員,解決縣里干部子弟的就業(yè)問題,由于名額有限,需要通過考試錄取。關小輝有些不甘心放棄高考,其實他讀書還是很用心的,無論中學還是高中,他一直都是班上的學習尖子,第一次高考被中專錄取了,不甘心,選擇了復讀,結果后兩次連中專都沒考上。這就像夠樹上的果子,手指頭都觸碰到果子了,就差那么一點點,就是夠不下來。關小輝父親看出了他的心思,知道他有些不甘心,就嘴一撇說,算了吧,別弄得雞飛蛋打,大學考不上,連工作機會也錯過了。
關小輝想想也是,他招工考試倒是很出色,考了個全縣第一名。關小輝父親沮喪地說,你把勁使錯地方了,能考上就行,沒必要整個第一,你高考要能考個第一就露臉啦。很快,關小輝被分到了北嶺鄉(xiāng)水管站,在我們縣城東南方向,距離縣城60公里,和鄰縣搭界。當時,我們縣每個鄉(xiāng)都有水管站,但是水管站和水管站不一樣,有離縣城近的有離縣城遠的。近的水管站就在縣城邊上,而最遠的水管站離縣城有好幾十公里,甚至在山區(qū),交通十分不便,所以大家都爭著去離縣城近的水管站。關小輝反倒選擇了離縣城最遠的北嶺鄉(xiāng)水管站,一是北嶺鄉(xiāng)關家寨是關小輝的老家,他父親就是從關家寨走出來的農(nóng)家子弟,參軍提干轉(zhuǎn)業(yè)后到縣水利局當了干部。二是關小輝想離賈美麗遠些,越遠越好,聽不到她的聲音最好。當時關小輝的想法是,等他和賈美麗的事情被大家淡忘后,再讓他父親把他調(diào)到離縣城近的水管站,這不是啥難事。
四
那天,我和關小輝聊了大半夜,天還沒亮時我起來尿了一泡,等再次醒來已是旭日東升,陽光照得整個屋子亮堂堂的。關小輝的宿舍是個狹長的單間,青磚鋪地,一張黑黢黢的桌子兩邊靠墻擺著一張單人木床和一張單人鐵床。單人木床是關小輝的床鋪,他油性大,渾身出油,連床鋪上也帶著他那油膩味兒。兩張單人床之間是張桌子,桌子刷著暗紅色的漆,桌面上被磨得露出一道道白色的木紋。
這時,屋頂上的吊扇緩慢地旋著,但感覺不到?jīng)鲆?。清晨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門口靠墻而立的辦公桌和公文柜上。我在關小輝屋里這里看看,那里摸摸,看見墻上掛著一幅掛歷,掛歷上面圈圈點點,都是關小輝平日記下的日子。在吊掛歷的釘子上還掛了一串鑰匙,這些鑰匙很特別,是一種三角形的特制鑰匙。正巧這個時候關小輝回來了,見我在研究鑰匙,就取下鑰匙說,這是水閘鑰匙,插到卡口里,就可以讓水閘門的螺桿松開,再用啟動閘門的搖把,把閘門搖起來或是放下去,隨著閘門的啟閉,河水可大可小,可急可緩。接著,關小輝拿起靠墻豎著的一根塑料長桿,手一拉一合,塑料桿子就可以伸縮,桿子中間套了個測量儀。測量儀有一圈塑料槳葉,放進河水里就可以旋轉(zhuǎn)起來。塑料槳葉連著流速傳感器,所測的流速和流量值由顯示器以數(shù)字形式直接顯示出來。關小輝說,水管站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把測量桿插到水底,讓塑料槳葉在河水中平穩(wěn)而且均勻地旋轉(zhuǎn),然后把水深和顯示器顯示出來的數(shù)字記錄在本子上,并簽上測水員的名字和日期。
關小輝說著就去食堂做早飯,我說搭把手幫他做飯,他擺擺手說,不用,你隨便看看吧,這是老宅院,很有看頭。此時正值麥收季節(jié),水管站里沒什么人。北嶺鄉(xiāng)水管站就設在北嶺鄉(xiāng)水塘村,據(jù)關小輝說,水管站的院子過去是水塘村一家地主的院落,就在水塘村街西頭。院落有一個磚雕的門樓,門樓兩旁的內(nèi)墻被來往車輛蹭出了一道道刮痕。門樓里面是一道影壁,瓦頂、磚基,四周裝飾著磚雕。影壁中心是一面粉墻,無字無畫,像一片清澈的月光。繞過影壁是一個長長的通道,通道一邊是作為職工宿舍的青磚黑瓦的房屋,屋頂高聳著雕花石刻。通道另一邊是菜園、魚塘,通道盡頭正對影壁的地方是食堂。
食堂的煙囪冒著青煙,大鍋炒菜的聲音伴著陣陣香味兒在大院上空飄蕩著。食堂門口柴碼得像一座山,橫七豎八地堆到了院子的中央,有幾只麻雀從那柴堆上飛下來,在地上嘰嘰地叫著,尋覓丟落的飯粒。我到廚房里一看,關小輝已經(jīng)把早飯做好了,煮了稀飯,大鐵鍋冒著熱氣,一掀開木板鍋蓋,關小輝伸手指在饅頭上摁了一下,立刻縮回手指說,饃也熘好了,吃飯吧。
我和關小輝圍坐在食堂門口的圓形石桌邊吃飯,我問關小輝,你們站里幾個人?關小輝說一共五個人。我說,那站長是誰呢?關小輝嘿嘿笑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就是站長,相當于古時候的九品官,也是有頂戴花翎的。我“哦”了一聲,關小輝笑著說,這個官嘛沒油水,還要經(jīng)常去鄉(xiāng)里開會,組織村民進行防汛抗旱管理,做好計劃用水、節(jié)約用水宣傳等等,都是很繁瑣的小事情。一句話,當了這個官人就被拴死了,所以誰都不愿意當,就把我推上來了。你問我,水管站里的人都去哪了?人人都說是去測量水流,但我知道,他們都偷跑回家忙農(nóng)活去了。
五
我對水管站院子里的魚塘很感興趣,關小輝看出來了,就找來兩把小椅子還有漁竿,坐在魚塘邊的一棵樹下釣魚玩。這個魚塘西頭連著外面的水渠,東頭通向村里的溝渠,東西兩個跑水的地方都有鐵柵欄,水可以過去,魚過不去。我和關小輝就在下鐵柵欄的魚塘口釣魚。魚塘大,溝渠口小,水流到這里突然變窄了,由于水勢太急,挨著岸邊的水會倒流回去,關小輝說這是“回溜”。關小輝自己研制了一種釣魚用的香味誘餌,使勁揉成一團團像玉米粉團一樣的東西,然后把它們捏成一個個味香柔軟的大黃球。我學著關小輝把黃色香球插在魚鉤上,再把釣魚竿的線扔進水里,把竿子架在一個樹杈上,繼續(xù)和關小輝閑聊,一來打發(fā)時光,二來靜候魚兒的“光臨”
三十年前,關小輝說,他隨身帶了一只軍綠色挎包,包里裝有毛巾、牙刷、手電筒等來到這個院落上班,那個時候還沒有這個魚塘。當時,關小輝的到來引起了水塘村人的注意。那時候吃商品糧的人在水塘村有很高的地位,加上關小輝又是一個標致漂亮的小伙子,更使他具有一種吸引力了。不久,人們便開始紛紛打問:新來的這個小伙子,叫什么?什么出身?多大年紀?父母是做啥的?村里的青年男子,又羨慕,又眼紅。村里許多還沒有訂婚的姑娘也在一些場合給關小輝拋飛眼,千方百計想接近他。
那時候的水塘村田野里水網(wǎng)交錯,沒有人外出打工,都老老實實在家種田。關小輝一到水塘村,就被這里的風景迷住了,望著濃綠籠罩的村莊,村子外面是連綿的山峰,上面長滿了青翠欲滴的綠樹。水塘村至少在清朝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了。那時,村里一個一百多歲的老壽星說,她從清末活到現(xiàn)在,見過光緒皇帝還有慈禧太后。的確,在這里可以看到風格古雅的祠堂,祠堂門前有牌樓,祠堂里最前面是照壁,最后面是大殿,大殿一旁是村里的私塾,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坍塌了。水塘村街道的路面都是用石條鋪成的,根本看不到泥土,看不到地面,一切都在綠色的掩映之中,發(fā)散著淳樸的年代久遠的氣味。
關小輝宿舍后窗是像鏡面一樣平靜的水田,水田上升騰著霧氣,很稀薄,遇到風很快就消逝了。傍晚時,整個村莊浸泡在黃昏里,像一只古老而遲鈍的陶罐。村頭的木橋上出現(xiàn)了三三兩兩戴著草帽扛著鋤頭往回走的農(nóng)人,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升起了炊煙,整個村莊的上空都是大米的清香。
就在那個時候,村里一個叫田貴珍的女孩和關小輝對上了眼。貴珍爹是個很有權勢的大隊支書,管轄著包括水塘村在內(nèi)的十幾個村寨。貴珍的爹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急急忙忙去鄉(xiāng)里開會,關小輝親眼看見貴珍的爹從村口的小石橋上飛馳而過,一條迎面而來的狗驚慌失措,一頭栽倒了河里。狗游上岸,連打幾個噴嚏,塌著腰夾著尾巴逃走了。那時候公社剛改稱鄉(xiāng),村民們還不習慣那么叫,依然把去鄉(xiāng)里說成是去公社。關小輝和貴珍相識那天,天氣特別好,貴珍正在水管站對面街邊的一片小樹林里晾曬床單、被罩、褥子面。她洗了那么多東西,也只有他們家里有那么多東西可以拿出來洗。小樹林里的樹被一根很長的鐵絲連成了四方形,鐵絲上晾滿東西,風一吹,紛紛揚揚地飄起來。那天,貴珍梳著兩條粗粗的麻花辮,穿著在鄉(xiāng)村罕見的連衣裙,她撩起裙子,露出白胖的腿肚子,給關小輝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時,關小輝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了,生理上有了變化,就像發(fā)情期的雄鹿一樣,對女人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在鄉(xiāng)鎮(zhèn)上看見那些一對一對挽著胳膊走路的時髦青年男女,就想,我還從來沒有和女人手挽著手,旁若無人地徜徉在大街上。關小輝經(jīng)常一邊遐想,一邊難受地咽著唾沫,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
那天,關小輝躲在水管站院門里偷看貴珍晾曬床單,發(fā)現(xiàn)貴珍的身段特別耐看,不像賈美麗雖然臉蛋子好看,身段干巴巴的沒有一點肉。貴珍的胸、腰和屁股都是賈美麗沒法比的。關小輝覺得天都是亮閃閃的一片,電影上的女人也沒有貴珍好看。關小輝正浮想聯(lián)翩著,貴珍突然跳到了他面前,問他,你就是那個新來的放水人吧?關小輝嚇了一跳,偷看女人是很猥瑣的事情,心虛使他滿臉漲紅,身上像火燒著一般燙熱。過了好一會兒,關小輝的腦子才轉(zhuǎn)過彎來。他艱難地咽著吐沫,躲避著貴珍的眼睛說,啊……啊……我就是新來的放水人,你晾衣服啊。貴珍手里拎著滴水的洗衣盆,額前的劉海兒有些濕了,陽光從側面照過來,在她臉頰落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貴珍臉紅撲撲地又說,聽說,你有好多水閘鑰匙?關小輝說,啊……這個是的。說著,關小輝從腰帶上取下來一大串“嘩啦啦”亂響的水閘鑰匙遞給貴珍看。貴珍羨慕地用手摸摸水閘鑰匙說,我們村好多女孩都想嫁給你呢。
關小輝激動了,在心里嘀咕說,那你想不想嫁給我呀?沒料到嘴沒把好門,腦子一迷糊,稀里糊涂地把這句話給冒出來了。貴珍倒很冷靜,她撩了一下耷拉到額頭上的頭發(fā),大大方方地看著關小輝說,難道你看上我啦?關小輝看見貴珍身后的樹葉,如同玻璃紙一樣清澈透明,樹葉子被風一吹,上下翻滾,閃爍著乳藍色的光亮。關小輝說,我……我……這個時候,關小輝突然想到了阿Q,阿Q就膽大,對吳媽說,我要和你困覺。于是,關小輝對貴珍說,我喜歡你。貴珍嘻嘻笑起來說,怪不得你要偷看我,你看上我哪了?關小輝不假思索地說,你全身上下我都喜歡。
六
關小輝和貴珍偷偷好上以后,經(jīng)常在夢里胡思亂想,猛然醒來也是大汗淋漓。他先是從床上坐起來,發(fā)了幾分鐘的呆,發(fā)呆的過程中眼睛不自覺地盯在床上。假若他閉上眼睛,貴珍好像就坐在床邊。他傻坐那兒,過了許久他才想起來,他需要托一個人去說合說合他和貴珍的事。想來想去,想不到合適的人選,最后他打算自己去提親。
在一個蒙蒙細雨的下午,關小輝拎著禮品心里默默為自己加油,他抬頭望著山坳里亮晶晶的水田,望著濃綠籠罩的村莊,對這單純而又豐富的鄉(xiāng)村,心中涌起了一種非常親近的情感。貴珍家在村子街道中間,是個帶院落的兩層小樓。那天,關小輝來到貴珍家的時候,貴珍爹一看到關小輝來訪,立刻扭身盤腿坐在床上,就像一尊大佛,拿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村里所有人都敬重他,很多人都怕他。據(jù)說,貴珍爹在幾里外跺跺腳,整個水塘村都能感到搖晃。
貴珍爹知道關小輝的來意后,用手指在頭上撓來撓去說,我已經(jīng)把貴珍說給了鄉(xiāng)政府的通訊員。你說這事咋整?貴珍爹嗓音洪亮,猶如洪鐘,一說話,連屋頂都震動得掉落灰塵。關小輝腦子異常清醒,他拉把椅子,坐在貴珍爹對面說,沒有鋸不倒的樹,也沒有蹚不過去的河。一個通訊員興許還不如我。貴珍爹說,人家在政府工作,比你有前途,你只是一個放水的。關小輝說,我放的是國家的水,再說,我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關上水閘,斷掉你們村的澆灌用水!貴珍爹拍著腿,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敢嗎?關小輝經(jīng)常用這個辦法來嚇唬那些膽小的村長,很靈很管用,沒料想貴珍爹就沒把他放在眼里。關小輝有些泄氣,口氣也軟了下來,他說,主要是貴珍不喜歡那個通訊員,嫌那家伙粗俗土氣,一看就惡心,難道你愿意把貴珍往火坑里推?貴珍爹翻著眼皮想了想,想了一會兒,從床上下來,用腳找著鞋,轉(zhuǎn)身出去了。關小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為難。貴珍爹手里拎瓶酒回來,用牙咬掉瓶蓋,一人一茶杯滿上。貴珍爹對關小輝說,咱爺兒倆今天喝兩盅。關小輝說,我和貴珍的事?貴珍爹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說,我是瞎子稱秤,認不到斤兩。國際歌上不是說,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嗎?你們的事情你們自己做主吧。關小輝頓時眼前一亮,他端起茶杯,一口喝盡說,岳父……爹!貴珍爹差點被酒嗆著,連忙擺手說,嗐……早啦,叫早啦!
就此,關小輝和貴珍熱戀了,倆人經(jīng)常在村里人眾目睽睽之下,臉對臉雙手互相按著對方的肩說話,這無疑是一個大膽的挑戰(zhàn),這需要多大的勇氣?。∷麄z之所以不怕村里人笑話,完全是因為他們之間癡迷的愛情!只要能在一起,就是一起跳崖,他們也會眼睛不閉就跳下去!
就這個時候,關小輝遇到了來自他父母的壓力,他父母反對他和貴珍的婚事,理由是,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上戶口要隨女方,這樣他們的孫子或?qū)O女將是農(nóng)村戶口。關小輝父親是農(nóng)家子弟,好不容易從農(nóng)村出來,豈能允許兒子返回農(nóng)村娶老婆?其實,關小輝父母反對的是這門婚事而不是貴珍這個人,一次次阻撓無用后,關小輝父母提出最后通牒,你非要找農(nóng)村老婆,那你就不要回來了,在農(nóng)村呆一輩子吧。
關小輝是鐵了心要娶貴珍。貴珍爹更是氣惱關小輝父母的態(tài)度,他對關小輝說,趁熱打鐵才能成功,趕緊辦婚事!關小輝說,爹,我聽你的。
有天,天剛亮,關小輝正在屋里和貴珍說話,商量著在鄉(xiāng)鎮(zhèn)訂個大酒店舉辦婚禮的事情。就聽見貴珍爹跺著腳在院子里罵人,你個豬腦子,哪個讓你今天來了?貴珍爹罵著手里拿著一把蒲扇,搖來搖去,氣得眼睛都發(fā)紅了。一個身穿白褂子、頭戴廚師大白高帽子的漢子挑著一副擔子,里面裝滿了碗盞等做飯的家什,原來是個專門跑紅白喜事的鄉(xiāng)下廚子。廚子擦著頭上的汗說,我的爺!從雞叫頭遍到現(xiàn)在,餓著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我沒事?lián)蔚脮沐e日子?廚子說著把炒菜的勺子往地上一摜,摘下大白帽子從里面摳出一片紙來,一看跑錯家了,趕緊忙不迭地賠不是,挑起擔子飛也似的奔別人家去了。
原來,貴珍爹沒和關小輝商量就打算請廚子在家里辦婚禮,這和關小輝打算在酒店辦婚禮沖突了。關小輝不想把婚禮辦得太農(nóng)村化,畢竟他還是個城里人,貴珍爹拗不過這個上門女婿,只好讓步說,我的小祖宗,就按你的指示辦。以后我退居二線,家里啥事我都不管了。
七
那天,我和關小輝聊得甚是愉快的時候,水管站銹跡斑斑的院門被人拍得“砰砰”亂響,間接還踢上幾腳。關小輝放下魚竿去開門,還沒跑到門口,門就被人踢開了。
水塘村的村民組長潘鐵嘴急吼吼地對關小輝說,出事了,你幫我們?nèi)ムl(xiāng)里說說吧??梢钥闯鰜?,關小輝在這里呆久了,與村里人無里外,熟絡得狠。關小輝說,啥球事還要我去說?
潘鐵嘴跟沒睡夠似的,泡著個眼,咽下一口唾沫說,昨夜在村里抓了臨村一個來胡搞的男人,將他按倒用了四個人,手腳一起捆綁起來用了五個人,穿根扁擔挑起來用了六個人,要把他抬到鄉(xiāng)里去報案。鄉(xiāng)里卻在報案電話里說,這是通奸,不許我們瞎胡鬧,讓馬上放人。要不就把我們的人銬走。媽媽的,還有天理嗎?我插嘴說,鄉(xiāng)里的答復沒有問題。關小輝接著說,就是,是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潘鐵嘴盯著我說,你是縣里下來的干部吧,我們現(xiàn)在就找你上訪。我嚇了一跳,忙說這事不歸我管。潘鐵嘴說,你是吃縣上公家飯的人,村里出了事不論是誰的對錯都應該去管管,去調(diào)解一下。我被糾纏得沒辦法,只好拉著關小輝隨潘鐵嘴去現(xiàn)場走一趟。
水塘村位于大山深處,鄉(xiāng)政府所在的集鎮(zhèn)就連著村子的南頭,這里三面是連綿的群山,只有一面是開闊的田野,田野上一條干渠穿村而過,水管站的院落就在水塘村街上。水管站院子后門對著干渠,前門對著水塘村僅有的一條街道,村民房屋依街而建,三三兩兩分散在街兩邊。
現(xiàn)在,水塘村是典型的“留守村”,映入眼簾的是老人和在家門口閑聊的婦女,小孩圍著大人嬉戲,有些人家連小孩也接到城里去了。關小輝對水塘村的變化深有感觸,現(xiàn)在村里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們都不想種地了,都想離開,種地太苦,看不到掙錢的希望,這種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村里有文化還是沒文化的年輕人,十幾歲就出去打工,不愿意在家種地,所以農(nóng)村大部分人都是老人孩子。這讓關小輝想起一件事來,這是他從一本書上看來的。書上說,1905 年中國廢除科舉制度,減弱了人們在鄉(xiāng)村靜心耕讀的耐性,使讀書人在鄉(xiāng)村看不到步入仕途的希望,于是村里讀書人都流向城市尋求發(fā)展??墒?,關小輝也想,鄉(xiāng)村那么廣闊,如果沒有人了怎么辦?
走在村里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路過一棟三層樓房的時候,關小輝告訴我,這里就是他過去和貴珍的家,他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是人去樓空了。
我對關小輝在水塘村的這個家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就板著臉對潘鐵嘴說,你去把那個捆住的男人放了,就說是政府的指示。潘鐵嘴手里捏著煙,嘴里正噗噗地往外吐煙圈,一聽我這么說,立刻急眉急眼地說,你說得輕巧,放啦?我們村的女人就讓那龜孫白弄啦?我不耐煩地敷衍說,本來就是愿打愿挨的事嘛,啊?我接著揮揮手說,你們自己先協(xié)商,協(xié)商不了再來喊我,這里就是指揮部。潘鐵嘴渾身上下一嘟嚕一嘟嚕的都是贅肉,胖得不像個農(nóng)民,翻著眼皮看我。我又胡亂揮揮手說,去吧去吧,芝麻大點的屁事,擱不住鬧這么大動靜。潘鐵嘴這才不情愿地走了,走了兩步回頭說,你可不許跑,你要跑了,就是那個……什么……作為。我說是行政不作為。潘鐵嘴說,對了,電視里就是這么說的。我說,日他先人啊,你個豬腦子,我一個文化干部能管得了這爛事嗎?這是雞食盆里插進一張鴨嘴!潘鐵嘴說,雞鴨都差不多。你吃公家的飯,就得干公家的事,誰讓你遇上啦!
山里人脾氣倔強,認死理。打發(fā)走潘鐵嘴,關小輝掏出鑰匙打開貴珍家的院門。院門下面帶鐵輪子,鐵輪子銹死了,吱吱嘎嘎響了好一陣子,把水泥地面劃出一條白道子,院門才推開一點,我和關小輝側著身子擠進去。院子四周種了一圈樹,周圍是嘶鳴縈繞的蟬叫聲。院子后面是用籬笆隔開了的一片菜地,菜地邊一個石碾,石碾邊雜草叢生,石碾上凹下去的地方有積水和青苔,破敗在那里。三層樓房的外墻壁上是滿滿一墻的爬山虎。
關小輝是上門女婿,和岳父母住一起,貴珍哥自建宅院搬出去住了。關小輝和貴珍住在三樓。房門吱吱呀呀地開了,無論是一樓還是別的樓層的房間都很冷清,一張床是空的,另一張床是空的,關小輝和貴珍的雙人床也是空的。所有的床都只剩下裸露的床板,空床板結束了一切。關小輝睹物思人,當年的房屋,當年的木床,當年的書桌,當年的茶幾。坐在那里,凝視時空,如幻如夢。我不忍心打擾關小輝,推開窗戶風在空中嗚嗚地響,看見河渠里一片蘆席片呀什么樣的東西正從河面上悠悠地飄過去。
這里曾和關小輝密不可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承載了他太多的記憶也承載了他太多的遺憾。關小輝和貴珍婚后,很快就有了一個兒子小剛,這個小家伙聰明有心眼,知道他爺爺奶奶在縣城水利局家屬院住,也知道他爺爺奶奶叫啥名字。一次,貴珍帶兒子進城,兒子偷偷溜掉了,找到水利局家屬院,對家屬院門衛(wèi)說,我找關天雷,他是我爺爺。這個時候的關天雷同志已經(jīng)升任了縣水利局的副局長,門衛(wèi)當然是要巴結的,趕緊領了小家伙去找他爺爺。小家伙一點不認生,進門就喊,爺爺奶奶,我餓啦,快給我做飯吃。由于是星期天,關天雷同志正在看報紙,一看這小家伙眉眼有自己的樣子,就樂了,把小家伙抱起來說,你跟誰來的?小家伙不以為然地說,我把她甩掉了——就是我媽!
關天雷在孫子臉蛋上親了一口,又親一口,就撥打關小輝的傳呼機,一會兒關小輝回過來電話說,爸,小剛走丟了。關天雷不緊不慢地說,在我這呢,以后就讓小剛在縣里上學,不用你們管了。
從那后,關小輝和家里的關系和解了,也就在那個節(jié)骨眼上,關小輝的爹突然從縣水利局副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了,由于還不到退休年齡,是退居二線。退居二線手里權都交出去了,說話也不靈了,這個時候再想把關小輝調(diào)到縣里工作已經(jīng)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水塘村的人不安分了,一撥一撥外出打工,一些掙著錢的人回來就大張旗鼓地建新屋,遇見貴珍爹連眼皮子都懶得翻一下。貴珍爹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他手下的村民紛紛離他而去,就連村里的狗也翹起了尾巴。貴珍爹的腰彎了,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騎著自行車從村口的小石橋上飛馳而過。在橋上,貴珍爹再遇見狗,發(fā)現(xiàn)狗都是寵物了,個頭高大,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他趕緊騙腿從自行車上下來,倒退著把自行車推下石橋,給狗讓出一條道來。
貴珍哥當然也不會閑著,他在省軍區(qū)當過三年兵,就投靠他的戰(zhàn)友去省城找活干。貴珍哥的戰(zhàn)友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把樓房裝修的活包給他做。幾年做下來,貴珍哥的生意越做越大,再回來的時候梳著中分大背頭,穿著昂貴的黑西服,脖子上吊著紅領帶,皮鞋擦得锃亮。不管他去哪里,都扎眼得很。貴珍爹又重新受到了村民們的羨慕和尊重。每到貴珍父母的生日,貴珍哥都要在鎮(zhèn)上最好的酒店大擺酒席,請全村人來吃飯。村里人都露出羨慕之情,夸貴珍父母老來有福,才五十多歲,子孫滿堂,事業(yè)紅火。村里人的祝酒詞,少不了“家和萬事興”一類好聽的套話。貴珍爹聽了心里十分舒坦,臉上的笑容掛著自豪。這個家庭,還和過去一樣在村里名氣很大,很有分量。村里人數(shù)落自己不成器的孩子,都這樣說,你看人家貴珍一家,過去出人頭地,現(xiàn)在家里的錢還是烏泱烏泱的,在省城買了好幾套房子,把父母也接去享福了。
八
那時候,關小輝和貴珍的日子過得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反正有吃有喝。關小輝忙水管站的工作,貴珍雖說出生在農(nóng)村,可是她一點農(nóng)活都不會干,甚至連做飯這樣的家務活也不熟練。貴珍閑著沒事就在鎮(zhèn)上擺了一個涼茶攤子,權當是散心。鎮(zhèn)上有一條主干道,兩邊飯館、超市、理發(fā)館、藥店、五金店林立路旁。街上新添了幾座三四層的樓房,顯得洋氣了一些。橫穿鄉(xiāng)里的河上新架起了一座宏偉的大橋,一頭連著河對面通往縣城的大路,另一頭直接伸到鄉(xiāng)鎮(zhèn)的大街上。
貴珍的涼茶攤子在鎮(zhèn)上的廣場邊上,這兒臨著鎮(zhèn)上的主干道,是鄉(xiāng)鎮(zhèn)風景最優(yōu)美的地方,經(jīng)常來這里的大部分是鄉(xiāng)鎮(zhèn)機關、學校、衛(wèi)生院里的大夫這樣一些鄉(xiāng)鎮(zhèn)里有頭面的人。廣場很大,顯得幽靜極了。貴珍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可以看見主干道的全貌。貴珍的攤子上空扯著一個布棚,在布棚靠街的一面擺著長條桌子,上邊整整齊齊放著玻璃杯,里面是桔紅色茶水,也有放薄荷糖的,掰開一小塊薄荷糖放進茶水,就很清涼解渴,兩角錢一杯。有時候,關小輝也過來幫忙。雖說是下午了,太陽依然灼熱,在廣場上熱衷練習跳舞的女人們臉色變得通紅,汗珠涔涔從她們腦門和鬢角流下。關小輝就喊,喝杯涼茶歇會兒吧,大姐們。就有女人微笑著過來,揭開玻璃罩子,拿起一杯涼茶喝了起來??吹贸鲆呀?jīng)很渴了。關小輝起身搬來把椅子,放在了女人身邊。女人說,你老婆舞跳得真好。關小輝說,瞎跳,要是每天鋤二畝地哪還有力氣跳舞?女人不滿意地搶白說,你這是啥話,難道農(nóng)村女人就不興跳個舞?關小輝說,我看不慣,不倫不類的,就像猴子戴上了大禮帽!女人扔下兩角錢氣呼呼地走了,再也不來喝茶了。
這個時候,留在村里的男人越來越少了,女人沒有了男人的約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閑著沒事的婦女們紛紛喜歡上了跳舞,她們認準的事情兒,誰也別想扳過來。為了給跳舞伴奏貴珍買了一個小音箱,一天到晚播放著流行歌曲。貴珍每次去廣場上跳舞還要化妝,女人有明星夢,如同許多男人有發(fā)財夢一樣,這是性別的差異。關小輝開始還忍耐,后來就看不下去了,他說貴珍,跳舞就跳舞,化妝誰看呢?貴珍不滿地噘起了嘴,關小輝看到貴珍的嘴唇涂了一種銀光閃閃的口紅。貴珍說,你就是不想讓我去跳舞,我們那是鍛煉身體。關小輝說,臉化得跟鬼一樣,再跳起來,狂魔亂舞,很嚇人的。
你少說風涼話。貴珍從沙發(fā)上蹦起來數(shù)落關小輝說,你不就是不想讓我去跳舞嘛,我今天不去了。說著,貴珍想起一件事來,前幾天,她哥來電話,說他身邊缺少信得過的人,想讓她進城幫助打理賬目。貴珍哥腦筋活絡,又特別會來事,在省城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圈子,在朋友的幫助下,貴珍哥生意越做越大,業(yè)務發(fā)展到了房地產(chǎn)領域,接手了一個住宅小區(qū)的樓盤建設,地基挖得跟個小水庫似的那么深。
貴珍知道關小輝不想讓她去省城,主要是她一走,偌大的院落里就只剩下關小輝一個人。這會兒倆人一吵嘴,貴珍又把這事想起來了,她說,我哥讓我?guī)退芾碣~目,我想了一下,不去不合適。我走了,這個家就交給你啦,反正你是公家人哪也去不了。
關小輝一聽軟了下來,順眉耷眼地哄貴珍,還打自己的嘴巴說,都怪我胡說八道。說著,又在臉上 “啪啪”拍了兩下。貴珍說,用勁打呀,別拿哄小孩的那套把戲來哄我,有本事你真掌嘴。你就那點出息,不敢了吧?關小輝的手僵住了,他看著貴珍,難道她真要離開水塘村?
貴珍開始收拾衣物,又張羅著洗澡,顧不上搭理關小輝。關小輝呆坐了一會兒,感覺腦子里疲乏得要命,就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扭”一聲響,把關小輝驚醒了,他睜開眼,是貴珍洗完澡出來了。貴珍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雙頰通紅,鼻尖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過去關小輝沒有注意,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貴珍的身子胖了,呈豐滿裊娜之態(tài)。貴珍的肌膚保養(yǎng)得很好,關小輝看到貴珍白胖的大腿肌膚竟然還是那樣鮮嫩滑潤。關小輝有種不悅之感,感到貴珍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
現(xiàn)在,村里但凡在城里掙了錢的人家都進城了,在村里留下了一座座廢棄的院落。關小輝在這里工作,他不能像農(nóng)民那樣說走就走。到這個時候,關小輝反倒羨慕起農(nóng)民的自由,不被工作束縛,想去哪就去哪,想做啥就做啥,真是一只只自由飛翔的小鳥啊。
關小輝想挽留貴珍,他望著貴珍的臉,他說,你真要去省里呀?貴珍的臉有些紅漲,說話也有些氣喘,她說,我哥要我管理賬目,我不去,怎么可以?關小輝笑了一下,笑得不像平常,他說,不會是因為不讓你跳舞,賭氣去省里吧。貴珍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抬起頭說,跳舞有啥意思?北嶺鄉(xiāng)這么小,水塘村更小,我也想出去看看。說罷,貴珍安慰關小輝說,你先看著家,等退休了,你也去省里住。
九
當時,關小輝一直把貴珍送到縣城汽車站,貴珍先到市里,然后轉(zhuǎn)乘火車到省城。現(xiàn)在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關小輝的兒子也被貴珍接到省城上學去了。
這十年來,貴珍開始逢年過節(jié)還回村里,后來就不回來了,甚至連電話都懶得打,總說忙。關小輝想既然你忙沒時間回來,那我就去找你吧,關小輝沒有給貴珍打招呼就去了省城。大約凌晨五點多火車到了省城火車站,走在省城火車站廣場上,四周高樓林立,半個天灰著,天上落著小雨,星星點點,掉進脖子里又有點涼。關小輝走得匆忙,忘了帶傘,又舍不得花錢買傘,就把在廣場上拾到的一個白色塑料袋子套在頭上,去找公交車站臺。
關小輝在公交車站臺擁擠的人群里喘口氣,摸出一根擠扁的過濾嘴煙,用一次性塑料殼的氣體打火機點燃。他噴出一團煙霧,接著咳出一口痰,眼睛朝四周偷看,沒有發(fā)現(xiàn)城管呀衛(wèi)生呀之類的危險人物,就把痰吐在地上,趕緊用腳踩住這才放心。關小輝又摸出手機,他在火車上已經(jīng)看過多次手機了,手機里記有貴珍的地址和乘坐公交車的車次。隨著人群的涌動關小輝要乘坐的公交車來了,關小輝沒帶什么東西很快就被人群擠到了車里,一個中年女人埋怨他,往哪擠呀?都是人……你到哪下車?關小輝說了要去的地方,中年女人不耐煩地說,坐反啦,去馬路對面坐車。公交車到站,關小輝趕緊下車,朝馬路對面才跨了一大步,“嘀”的一聲喇叭響,一輛黑色轎車像是突然冒了出來,從他眼前“嗡”地一下過去了,接著五顏六色的轎車像閃電一樣從他眼前飛過,吹得他的頭發(fā)像草一樣亂擺起來。關小輝腿打彎,胳膊下垂,做了個深呼吸,瞄準來往車輛的縫隙閉著眼睛沖到了馬路對面,等他坐上公交車到達貴珍所在公司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汗淋漓了。
貴珍所在的公司其實就是個大工地,在工地前面臨街的地方有一排漂亮的房子是售樓部,門口鋪了紅地毯,一直鋪到人行道上。關小輝從沒有走過紅地毯,也沒有進過這么氣派的房子,他到門口的時候兩個站得筆直的保安突然同時向他敬禮,他本能地躲閃了一下,以為保安要打他。關小輝在縣里有城里人的感覺,到了省城就和鄉(xiāng)巴佬差不多。關小輝哈哈腰說,我找田貴珍。田貴珍是貴珍的大名。保安上下打量一番關小輝,鼻子哼了一下說,啥事?關小輝說,田貴珍是我老婆。兩個保安吃了一驚,互相翻了翻眼皮,其中一個保安不客氣地對關小輝說,走走走,我們田總有老公。另一個保安插嘴說,你瘋了吧?說著,手指門口停放的一輛锃光發(fā)亮的黑色轎車說,那就是田總老公的車。關小輝感覺腦子亂了,他吭哧了半天,臉都憋紅了說,怎……怎么會呢?我們真是兩口子,我手機里還有她的照片呢。兩個保安看了照片互相撓撓頭又互相看看,正巧這個時候一個穿高跟鞋、腿上穿肉色打底褲的女人屁股一扭一扭地走過來,其中一個保安趕緊敬禮說,報告張經(jīng)理,這里有一個鄉(xiāng)下人要找田總。說著指了一下關小輝。張經(jīng)理看了一眼關小輝說,你哪里來的?關小輝聽出來,這個張經(jīng)理鄉(xiāng)下口音還沒有轉(zhuǎn)過來,也是個從農(nóng)村打拼出來的鄉(xiāng)下人,就像是遇到了自己人馬上就不緊張了。關小輝說,我叫關小輝,是水塘村的,我和田貴珍是兩口子。張經(jīng)理臉上的表情急劇地變化著,朝兩個保安揮揮手說,站崗去!兩個保安立刻恢復原狀站得筆直。
張經(jīng)理把關小輝領到一間辦公室里,又避著關小輝打電話,過了一會兒回來說,你跟我走吧。關小輝有些疲勞了,他跟著張經(jīng)理走出辦公室,神態(tài)麻木地問,去哪?張經(jīng)理頭也不回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說著張經(jīng)理就在前面帶路,出了售樓部,張經(jīng)理鉆進一輛紅色轎車里,伸出頭說,坐進來呀。關小輝這才迷瞪過來,他在地上跺跺腳把鞋底弄干凈了,才爬進車子后排座位上,車子里面一股子強烈的香水味,嗆得關小輝捂住嘴巴打了一個噴嚏,他對香水過敏。張經(jīng)理拉著個臉,一路上也不搭理關小輝,車子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拐彎抹角地穿行。關小輝就看街景,街兩邊依然是工地連著工地,有的拆有的建。一會兒,路兩旁出現(xiàn)了樹,枝葉紛披,郁郁蔥蔥。接著,關小輝感到眼前突然一黑,車子一頭扎進了一個地下車庫,車庫跟個地下廣場一樣,停滿了車。張經(jīng)理扭著屁股在前面帶路,把關小輝帶進車庫的電梯里面。電梯一升,再一開,就到了樓房走廊,摁一下門鈴,一個五十多歲的保姆開了門,探頭朝外看看,眼睛看著關小輝,問張經(jīng)理,這人是誰呀?張經(jīng)理說,這人是田總的老鄉(xiāng)。保姆點點頭,把關小輝讓到屋里。門廳里有一座魚缸,內(nèi)設一座造型奇特的假山石,假山石上旋轉(zhuǎn)著一輛紅色風車。一群熱帶魚在魚缸里歡快地游著,紅黃綠黑紫,顏色各異,色彩繽紛,身上還間或著黑色的斑點,那幸福的小尾巴搖曳著,在一方自由的世界里歡暢。魚缸旁邊擺了五顏六色的拖鞋,其中只有一雙男式拖鞋,關小輝就換上了那雙男式拖鞋。他一看好大的復式屋子,裝修得金碧輝煌,門口靠邊豎著一面大鏡子,里面出現(xiàn)一個頭發(fā)亂蓬蓬的男人,男人臉色蒼白,額頭上顯出了深深的皺紋。關小輝仔細分辨,哦,鏡子里面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進了房屋,里面是寬敞明亮的客廳,客廳里有一座蜿蜒向上的樓梯,扶手是和地板同色系的紅橡木,雕刻著精致的花紋。樓梯一側的墻壁上掛滿了貴珍和一個憨頭土腦的男人外出旅游的照片。有國內(nèi)的,還有國外埃及的金字塔,法國的埃菲爾鐵塔,倫敦,羅馬,西雅圖,尼亞加拉大瀑布等,關小輝仔細地看過,所有的這些地方他只是在地理課本里面見過,高考時還考過這些地方,所以關小輝能看懂。關小輝看到這些照片心里隱隱作痛,一股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
過了一會兒,從樓梯上下來一個女人,女人白皙豐滿賽過楊貴妃。穿著一件白色緊身雞心領小開衫,下面是一件天藍色的裙子,寬松式的,直抵腳面。頭發(fā)烏黑發(fā)亮,自然地紛披著,像一襲黑色的瀑布從肩頭傾瀉下來。張經(jīng)理朝前走幾步,雙手扣在胸前,身體前傾說,田總,人我給你帶來了。關小輝睜大眼睛看了半天,才認出是貴珍,這才松了口氣,坐在松軟的沙發(fā)上說,我想喝水。保姆立刻端上一盤子水杯來,有純凈水、礦泉水、還有好幾種飲料。關小輝一口氣喝了三杯水,擦擦嘴巴一看,只有貴珍在對面遠遠地坐著,張經(jīng)理和保姆都不見了。關小輝一看貴珍和過去大變樣子,就像和陌生人見面一樣。貴珍面色冷冷地看著關小輝說,你咋跑來了?關小輝有些緊張了,他被貴珍這里豪華的居舍還有鍍金面的家具給鎮(zhèn)住了。關小輝吞吞吐吐地說,你一直不回去,也不打電話,我怕有啥事,就來了。貴珍一手托腮,表面不動聲色,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過去總覺得你離我那么遠,遠得夠不著;現(xiàn)在反而感覺是我離你越來越遠,也遠得夠不著。咱倆不適合在一起了,明白我的意思吧?關小輝對這樣的結果一點也不吃驚,現(xiàn)在兩個人心里都很清楚,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隔閡不是一路人了。關小輝使勁咬住牙齒,撓了撓頭,想了想才“噢”了一聲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離婚,啥時候?貴珍面無表情地說,就現(xiàn)在,張經(jīng)理去拿離婚協(xié)議書了。
說著,貴珍拍了拍手,關小輝扭臉看了看,覺得貴珍拍手的動作很古怪,想起來了,一定是跟電影里面的大戶人家學的。聽到拍手聲,張經(jīng)理就走了出來,她手里面拿著一張紙,把紙放到關小輝面前,關小輝探頭看看紙是離婚協(xié)議書。張經(jīng)理把一支筆塞到關小輝手里,又指著簽名的地方說,你只要簽個名,一切就辦妥了。當然,張經(jīng)理接著說,我們田總也是仁至義盡,給你補貼三十萬生活費。關小輝感到腦子里暈暈乎乎的,就照著張經(jīng)理的吩咐把名字簽了。張經(jīng)理把開成關小輝戶頭的存折給他,并告知了密碼。關小輝看著張經(jīng)理把協(xié)議書遞給貴珍,就問,要不要我出面什么的?張經(jīng)理笑道,一切都有人代辦,就不用你費心了。
貴珍把離婚協(xié)議書看了一眼,就交給張經(jīng)理處理,她起身離開,走上樓梯,轉(zhuǎn)過身來,她背后是她和她新丈夫合影的大幅照片。她新丈夫頭發(fā)短硬,目光渾濁,滿臉橫肉,臉上飛揚著那種驕橫自得的土豪神情。貴珍面無表情地對關小輝說,我們家在水塘村的房子,你還可以住,不住也浪費了。
關小輝張了張嘴,只是吐出來一口氣,看來貴珍真是不打算回水塘村了。從貴珍家出來,走在寂靜無人的走廊里,關小輝突然笑了起來,為什么笑,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關小輝走出門洞的時候,不小心一頭撞到了門洞的玻璃門上,玻璃被震碎落地,嘩啦啦地摔成了碎片。關小輝捂著腦門發(fā)現(xiàn)腦門只是腫了沒有流血,張經(jīng)理一改來時的客氣,聲色俱厲地埋怨關小輝,真笨!連路也走不好。說著招呼保安把碎玻璃打掃干凈,又掏錢讓換新玻璃。然后氣呼呼地開車把關小輝送到售樓部,讓他自己坐公交車去火車站回家。
關小輝回到水塘村后,就從貴珍家搬走了,住到了水管站里。村里人經(jīng)??梢钥匆婈P小輝坐在水管站門口的石凳上發(fā)呆。夜晚,村里人都入了夢鄉(xiāng),看不見一星燈火,關小輝還望著星光朦朧的水塘村出神,夜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得像心緒一樣煩亂。
十
潘鐵嘴急急惶惶地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倆別在這聊天啦,那男人村里來了一大幫子人,要出大事啦。
我忽地一下跳起來埋怨潘鐵嘴說,你咋[求]弄得,連這點小事都辦不成!潘鐵嘴說,我的爺,你去看看吧,去了你就知道了。我說,你們這是自找麻煩,綁他干啥?他想弄就讓他弄嘛。現(xiàn)在知道咬手了吧?潘鐵嘴不服氣,跟在我和關小輝后面嘀嘀咕咕地說,說得輕巧,事沒攤到你們身上。
水塘村中央有一棵繁茂的大槐樹,綻放著細密的葉芽和花穗,散發(fā)著濃郁的清香。樹下聚集著不少人,一些手拿棍棒的外村人正怒氣沖沖地護著那個被捆住的男人,不讓水塘村的人接近。這要打起來可就是群死群傷事件呀,我冷不防奪掉一個男人手里的棍子,扔到地上,那個被奪掉棍子的男人吃驚地問我,你想干啥?幾個男人立刻圍上來,其中一個人對準我的腦袋舉起棍子說,你想找事!我說,我是縣里的干部!眾人聽了,放下手里的棍子說,那好,你來評評理。
一個男人彎曲著身子側躺在廢棄的石磨上,手腳被繩子像捆豬樣捆了起來,一根扁擔還在那男人懷里。那男人雙手攥住扁擔像是怕被人抽走了,臉貼在石磨上,一個人手拿瓶子正往那男人嘴里喂水。這時,一條大黑狗不知從何處而來,從人縫里鉆到石磨跟前,東嗅嗅西嗅嗅,慌亂地辨別眼前的事態(tài),它直起身子趴在石磨壁上,揮動兩只前爪在石磨壁上刨著,發(fā)出尖利的聲音。大黑狗伸出舌頭去舔被捆住男人的頭發(fā),鼻孔噴出超頻率的“哼哼”聲,像在怒問圍觀的人群為啥把他的主人捆起來。人群里就有人說,看看,連狗都和他有感情了,引來一陣哄堂大笑。原來大黑狗是和這個男人相好的那個女人家的。關小輝和兩個村里的人都熟,他舉起雙手向下壓著說,都放下武器,有事好好商量。眾人紛紛收起棍棒,一個外村人為這種男女婚外情辯解說,現(xiàn)在很多家男的都外出打工,媳婦在家?guī)Ш⒆樱e暇之余找人說說話,經(jīng)常和某人在一起,日久生情嘛。
我打算先給那個男人松綁,我說,你這樣捆住多難受呀,再說也不雅觀嘛。不料那男人掙扎著說,我不要你解開,得給我個說法。那男人村里的人也爭先恐后地說,對,不給個說法,休想松綁,誰都不是好欺負的!我說,有話好好說,這樣捆時間長了血液不循環(huán),出了事誰負責?不料我肩膀被人猛拍了一巴掌,我回頭一看,一個面色黝黑的漢子呲著滿嘴亂牙朝我吼,你個龜孫,敢松開給我看看。我一看這漢子拄著單拐,空著的一只手里拎著一把尖利的殺豬刀。大家被突如其來的情景弄得瞠目結舌,就有人偷偷給我說,仇家來了,這是被戴綠帽子男人的哥。我知道了這層關系,就問那漢子,你是啥意思?那漢子怒目圓睜地說,誰要敢松綁我就殺誰,誰來我也不怕!那漢子說著拄著單拐朝我靠了過來,關小輝趕緊攔著說,你腿都瘸了,脾氣咋還這樣?人家是縣里干部!瘸腿漢子吼起來,誰松綁,我就和誰過命!
雙方僵持著都不讓松綁,關小輝偷偷對我耳語說,麻纏了,還是讓鄉(xiāng)里來人處理吧。說著,關小輝就給鄉(xiāng)里打電話,介紹了這里的情況,鄉(xiāng)里人一聽,就發(fā)牢騷說,我日……都鬧他媽好幾回了,沒個完啦。
很快,鄉(xiāng)里開來一輛轎車和一輛面包車,兩輛車怒氣沖沖地“嘎嘎”兩聲停在人群外面,卷起一陣塵土。潘鐵嘴趕緊迎上去,車里下來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我認識是賈美麗,已經(jīng)五十歲了,離開縣廣播站來鄉(xiāng)里當負責信訪工作的副鄉(xiāng)長,算是退休前過渡一下,享受副科級待遇。那男的也是副鄉(xiāng)長,姓羅,是包水塘村工作的羅副鄉(xiāng)長,據(jù)關小輝介紹那男的過去是鄉(xiāng)政府的通訊員。
我把情況向賈美麗作了匯報,應該不算是匯報是介紹,因為我和賈美麗的級別是一樣的,不存在上下級關系。我還額外介紹說,農(nóng)村留守婦女的情感生活絕非一個簡單的情感和道德問題。從宏觀角度看,這也是一個復雜而重要的社會和民生問題。應該通過加快新型城鎮(zhèn)化改革,進一步縮小城鄉(xiāng)差距,使農(nóng)民及其家庭得以在故土安居樂業(yè)。同時,應通過制度改革和體制完善等多種途徑,給進城務工人員及其家庭成員更多關愛和便利,使其享受更多的住房、教育等公共資源,努力減少他們的后顧之憂。賈美麗不耐煩地胡亂擺手說,我管不了,你回去給縣長匯報吧。
賈美麗轉(zhuǎn)身對被捆住的男人耐心勸說,幾乎要磨破了嘴皮子。那被捆住的男人眼睛一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賈美麗惱怒地指著那個被捆住的男人的頭說,瞧你們這些愚夫愚婦……關小輝這個時候已經(jīng)后退一步,站到人群外面,躲開了賈美麗的視線。鄉(xiāng)政府來人勸說調(diào)解,雙方還是僵持不下,都說鄉(xiāng)里解決不了,要去縣里上訪。
看著鄉(xiāng)里干部為這事作難,關小輝就拉著我去找那個偷情的女人。一路蜿蜒,轉(zhuǎn)了幾個彎,一路上映入眼簾的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嬉戲的孩童,寫在他們臉上的是休閑和無聊。一些閑人就坐在樹陰下面的躺椅里面,聽著天上的風在響,斑鳩在樹上“咕咕”叫著。關小輝說,這些人樹陰在東,就躺在東面;樹陰在西,就躺在西面,圍著樹躺了一圈,天就黑了。
女人家也是一個大院落,大門兩側是兩個高大威武的磚垛,中間是兩扇鐵門。鐵門下部是生硬的鐵板,上部是空格的欄桿,足有兩米高。推開鐵門,里面是一個東西狹長的院子,院內(nèi)二樓上一個女人探頭往下看,看見關小輝就說,你來干啥?關小輝笑嘻嘻地說,我來看看你。我偷偷問關小輝,你和這個女人也有一腿?關小輝小聲說,沒有,就是平時好開玩笑。女人知道我們的來意,就解釋說,我正打算和我那口子離婚呢,談得差不多了。我說,我們不管你離婚的事,你勸勸那個男人,讓他別鬧了。女人說,我小孩大伯在那里,我不方便過去。我說,你會寫字嗎?女人說,會,初中畢業(yè)呢。說著女人就在我的口述下寫字條子,字寫得歪歪扭扭,問了幾個不會寫的字,吭吭哧哧費了好大勁算是把字條子寫完了,大意就是松綁,趕快回家。
那被捆住的男人見了字條子果然聽話,讓人解開繩子,坐在石磨上活動了一陣子手腕,嘿嘿笑著推開人群往外走,他村里的人就喊,去哪?那男人回頭說,回家。有人問,回哪個家?那男人說,回我自己的家!那男人村里的人就把棍子摔到地上,罵道,孬種,軟蛋,沒有骨氣的東西!
十一
大伙一轟而散,一場看似很暴力的上訪事件就此結束。我和賈美麗都在縣里文化口工作,過去開會經(jīng)常見面,算是老熟人了。賈美麗燙著蓬松柔軟的頭發(fā),握著我的手說感謝,我抓著賈美麗肉乎乎的手不肯松開。她可是我們縣里的大美人,過去連看一眼都難,現(xiàn)在雖說是人老珠黃,但是豐韻猶存。賈美麗身體比過去胖了一圈,豐乳如兔,小肚如鼓,令人神搖。
賈美麗掙了幾下手,沒有掙開。我笑呵呵地說,你感謝錯了,應該感謝的是他。我把賈美麗的手故意送到關小輝的手里,賈美麗握著關小輝的手說,感謝你啊。我在一旁補充說,他是鄉(xiāng)水管站的站長,叫……
關小輝趕緊打斷我的話說,我們沒做啥,工作是你們做的,你們一來鬧事的人就灰飛煙滅啦。還是賈美麗副鄉(xiāng)長風趣,立馬把話題調(diào)動起來說,都看到了吧,工作要靠大家,要我一個人,那些人還不把我生吞活剝!顯然,賈美麗沒有把眼前的關小輝認出來??磥砩狭宋迨畾q,記憶總是這么差三落四的,要不然賈美麗不會那么坦然地和關小輝握手。
賈美麗問我,你不呆在縣里,跑這里來干啥?我說,張大嘴你知道吧?賈美麗一聽臉紅了,我發(fā)現(xiàn)了賈美麗臉上表情的變化。張大嘴這個暴發(fā)戶早已垂涎賈美麗的風姿,有意接近,就讓我從中撮合邀請到一起吃飯。席間,張大嘴趁賈美麗離席接電話,跟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只有張大嘴臉色難堪地回來,賈美麗不辭而別了。后來我才知道,張大嘴仗著自己有錢,跟著接電話的賈美麗出去,沒說幾句話就動手動腳,被賈美麗打了一耳刮子。賈美麗埋怨我,你交的啥朋友,就是個流氓!我反過來埋怨張大嘴,你個興球,急啥?這又不是做生意,要循序漸進慢慢來,不可能一步到位!張大嘴說,球,慢慢來有啥意思。不識抬舉!
其實,張大嘴和賈美麗之間也沒啥事,后來好像是不了了之了。當事人自己都不能搞清的事情,別的人就更難明明白白了。我給賈美麗說了張大嘴要請我們?nèi)嗑蹠氖虑椋€說了關小輝和我是同學,我是來找關小輝的。這個時候,關小輝已經(jīng)騙腿騎上自行車走了,看著關小輝的背影,賈美麗自言自語地說,他就是關小輝呀,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了。
我把張大嘴和賈美麗的事情說給關小輝后,本來已經(jīng)坐上面包車的關小輝突然跳下車說,我不去了。我發(fā)動了幾下面包車沒有發(fā)動著,估計是這里空氣太潮濕,面包車受涼感冒了。我就讓關小輝推車,還真把車推著了,我就催促關小輝說,趕緊上來,要不又熄火了。關小輝陰沉著臉說,你去吧,我不想見張大嘴。我撓撓頭說,為啥?車子又想熄火,我趕緊加幾腳油門把車又轟起來。關小輝說,不為啥,就是不想見他。我說,還為你倆打架的事生氣?都過去三十年了,他都不計較了,你還計較啥?關小輝擺擺手說,不是為那事。我說,不是為那事,那是為啥事,你總得給個理由吧?關小輝說,沒有理由,就是不想去。我左思右想,想來想去,一拍腦袋說,是不是為賈美麗的事情,你吃醋了?關小輝翻了一下眼皮沒有說話,我說,賈美麗又不是你老婆,你吃哪門子醋?你不會是在鄉(xiāng)下把腦子呆壞了吧?關小輝雙手抱拳,一拱說,對不起啦,天要下雨,你快走吧。我說,張大嘴特意交待要我請你。關小輝說,折我的壽?。课矣心敲粗匾?。
我嘆口氣,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都怪我多嘴,給關小輝說張大嘴和賈美麗的事情干啥?我仰頭看看天空,不知何時已布上了片片浮云,魚鱗似的,看來連續(xù)數(shù)日的晴天就要結束了。我揚揚手,開著面包車就回縣里去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