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蒙
我清楚地記得爸爸說的一句話:慣孩子吃,慣孩子喝,不能慣孩子發(fā)脾氣。當(dāng)時我很小,只從字面上知道是怎么回事,遠不了解這種態(tài)度對一個孩子意味著什么。
大家都稱贊我的溫和,只有很少的時候(或許一個月都不會有一次)我會起急,而且一急起來就特別急,盡管我不認為自己無度,但對方已經(jīng)感到很難接受。我媽媽說我“急臉子”,我也認為這是自己的性格,但現(xiàn)在我的看法有些改變。我想這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憤怒被壓抑過多。
我從來沒有、也從來不敢對爸爸表現(xiàn)憤怒,相反我遭受著爸爸不計其數(shù)的憤怒、暴躁、差遣甚至脅迫。我不知道脅迫這個詞是不是準(zhǔn)確,我記得很多次爸爸很大聲帶著挑釁的聲調(diào)叫我的名字差遣我干活,我越是不愿意,他越是用這種威迫,而且會在后面加上一句“越快越好!”想象一下,有件事你不愿意但你不敢說不,你處于害怕不得不做,對方還要拉長聲音如同炫耀般地說著“越快越好!”我感到被欺負,感到屈辱。
朋友聽我說小時候挨打不許哭都很驚訝,“怎么,還不許哭呀?!”我也感到驚訝,怎么,這很奇怪嗎?我們家都是這樣,我爸爸打我和哥哥從來都是這樣,我叔叔打我弟弟也是這樣……寫到這時,我哭了,我覺得這真是不公平!
我五歲的時候隨爸爸到四川生活了一年,我記得他的宿舍里掛著蚊帳,墻壁是白色的,我怕進到那個宿舍,那個白色的氣場讓我害怕,小小的我還不知道“白色恐怖”這個詞,但那真是害怕,一種無處可逃的害怕。
我當(dāng)然也記得爸爸是慣我吃的,我記得我愛吃食堂的一種肉餃子,爸爸津津樂道和人家說我居然吃那么多,而豬蹄兒我吃到膩,三十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還膩。三十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相信這種吃法在當(dāng)時是爸爸的努力,可能是很大的努力,我猜想那是因為爸爸童年饑餓、食物貧瘠,讓他選擇這樣疼愛我。我也慢慢明白了,我擁有的是這樣一個爸爸,他慣我吃,慣我喝,不慣我脾氣……我又流淚了,這個悲傷比剛才還要劇烈一些。
相較我于爸爸的受壓迫,爸爸于爺爺那里更甚,去年爺爺去世了,二叔又提起當(dāng)年爺爺暴打爸爸不止的事情,快五十年了,二叔還是會提起,那是我們家族里的重要畫面,我知道二叔一定有自己和爺爺?shù)漠嬅?,只是他不喜歡提。我相信爸爸出于愛已經(jīng)節(jié)制了那個“傳承”,我清楚記得大概六年級的時候,爸爸怒火沖沖地進門,我知道自己有錯并認定在劫難逃,但后來爸爸還是平息了,我感到了他的怒火在燃燒,但是他克制了,最后不了了之,好像連句責(zé)罵都沒有,我相信那是爸爸很大的努力。
盡管我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爸爸,但我并不覺得爸爸那種做法公平,我還是要對當(dāng)年那個“小小的我”說:孩子,這不公平,你值得被更好地對待。
好了,現(xiàn)在我要說一說,一個孩子的憤怒被壓抑意味著什么。
憤怒中包含著自我肯定和力量感。當(dāng)我不敢憤怒,我實際上就在堅持自己、肯定自己上受到挫折,這當(dāng)然伴隨著無力感。當(dāng)這種感受多次重復(fù),會形成一個具有很慣性的模式影響孩子的未來生活。
比如這個孩子在以后會一味順從討好別人并隱藏自己真實的聲音。這樣,他會安全會被接納甚至被喜歡,但問題是他不能和人真正的親近。你有沒有見過“老好人”?誰都說他不錯,可是他和誰都不真的親近。你有沒有經(jīng)歷過對人尊敬卻只是尊敬?因為你不敢冒犯而不能放松?可是如果不能放松和自然,如果你不相信自己和對方一樣重要,如果你不能坦誠而充分地和對方交流,你怎么能和對方產(chǎn)生密切的感情呢?
比如過于害怕沖突而屈服,校園里遭受霸凌的孩子多是如此,其實一個能夠自然憤怒的孩子是不會受欺負的。校園“江湖”里,兩種孩子是有風(fēng)險的,一種是過于老實的,一種是強勢出頭的。前者吸引別人的欺負,道理很簡單。如果有人內(nèi)心充滿憤怒需要釋放,而他的釋放方式就是欺壓別人,那么他會找什么樣的人釋放呢,肯定是“揮刀砍向更弱者”,因為那樣最安全最解氣。倘若一個孩子能自然憤怒,他會在自己的界限第一次被觸碰的時候就自然而確定地說不,別人就不可能得寸進尺。
孩子的憤怒不能自然流露,就只能不自然地流露,一種是遷怒他人,一種是怨責(zé)自己,怨責(zé)自己不好,怨責(zé)自己軟弱無能。而無論哪種,孩子的自我價值感都受到了損傷,他都不能適當(dāng)感受到自己的重要和自主。比較好的態(tài)度是對孩子說:孩子,你可以生氣,你的不同意和同意一樣重要,我愿意傾聽你所有的真實聲音,即便你不愿說我也相信你有你的緣由,并且根源上是善意的,你有很多選擇,我相信你會選擇對自己最適合的,并為自己負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