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電話鈴在他耳邊像出膛的子彈一樣轟響。
一秒鐘之前,他還在和一個豐胸美腿的風騷女人幽會,他們熾熱的身體摟在一塊像兩塊烙鐵,他那根比蜥蜴還長的舌頭幾乎就要卷走女人奶油蛋糕一樣的乳房,電話鈴就響了。
或者,就差那么一納米。他懊惱地想。
他睜開眼睛,夢,滅了,室內(nèi),一片黑暗。他看不到客廳里滴答走著的掛鐘,吃不準現(xiàn)在時針正指向幾時幾分,但從萬籟俱寂的室外情形以及夜空中星星的位置判斷,零時零分可能是個不錯的答案。
電話鈴聲依舊在催促著他伸手去接聽筒。他側(cè)過身子,猶豫了一下。不是沒有過,他接了電話,聽得出來,對方是電話錄音:“請給個傳真信號。”他都快瘋了!惡作劇,還是大洋兩岸的時差對方?jīng)]有算準?
當然了,他也記得,《午夜兇鈴》中的深夜惡鈴,就是這個時間段的電話總是讓人心中有鬼的另一個恐懼來源。
電視里沒有爬出貞子來,他也沒興趣去接,想讓它自個兒停下來。下班了,不是嗎?私人偵探說得不好聽點是在待業(yè),說得好聽點,自由職業(yè)者,可是他也有上下班時間啊,他心里很清楚,這個點還在工作的,除了妓女,就是情婦。
電話鈴沒有停止下來的跡象,黑暗中,電話的身軀在微微震動,聽筒下方的一個小紅點兒,一明一暗,像有人在黑暗中抽著一根不知道牌子的香煙。
最后,不耐煩的他還是半坐了起來,后背壓著床頭的素色牡丹花紋,沒有開燈,右手去夠床頭柜上的紅點兒。啪嗒,一不小心,聽筒掉在了地毯上,但是他還是清楚地聽到了對方的聲音,不是傳真,也不是鬼魂,活的,性別,女,但不是淑女,因為她的聲音大到,聽筒離他的耳朵一米開外,他都覺得陣陣刺耳。
他想,她的嗓門可夠大的。
“是林俊嗎?是林俊嗎?”她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聲音很急促。
沒有立即聽到回答,她的聲音更響了:“林俊,你在聽嗎?我是李詩雯,我想要你現(xiàn)在到我這來一下?!彼nD了一下,繼續(xù)說:“現(xiàn)在?!?/p>
此時,林俊感到一股無名火氣像電流一樣擊流過他的整個身體,讓他頭腦清醒,他迅速下了床,連雙拖鞋都沒顧得上穿,赤腳站在地毯上,對著話筒大吼:“喂,是誰?李詩雯?你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嗎?”
掛完電話,他走進洗手間,用冷水激了一下癱瘓的臉,看看鏡中自己浮腫的眼袋和鉆出皮膚的胡須,暗自嗟嘆自己苦逼加二逼的命。
這個瘋狂的女人說現(xiàn)在準備了一萬元錢,如果他愿意接受任務的話,那一萬元就歸他了,而且,如果他今天能把小三逮個正著的話,她會支付此外的一萬元錢。聽到這番話,林俊被眼屎占滿的眼眶立刻瞪得比雞蛋還大,見錢眼開,是他們這幫窮光蛋的通病。
套上印著格瓦拉頭像的短袖T恤,牛仔褲右髖部邊緣已經(jīng)被磨破,皮鞋的頭部有點開口,沒事,能出門就好,硬漢,沒那么多講究。兩分鐘后,他鎖上房門,下了黑咕隆咚的樓梯,震亮了感應式樓梯燈,然后走進車庫,開動了自己那輛老掉牙的桑塔納汽車。
他覺得自己真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警察,嘿,戴上大蓋帽,穿上警服,他一準是個帥警察,挎上92式手槍,或者配上可以電暈老虎的警棍,那叫一個威風!其實呢,熟悉他的誰不知道?他從來沒有進過警校和警署,只是體育大學里習過武,舞過刀,有一手絕活:飛刀。大學畢業(yè)后當過幾天娛記,扛著佳能單反跟蹤張柏芝和謝霆鋒,后來他覺得賺錢不多又辛苦,就自己單干開了一家私人偵探所。差不多吧?他合計著,跟蹤明星和跟蹤那些富豪們的情夫與情婦,性質(zhì)上有些區(qū)別,技術上?一模一樣。
都是晚上7點以后,夕陽下班,明月高懸,他就像個耗子一樣出洞了。緊踩油門,桑塔納咬住前面那輛大奔。大奔慢吞吞,桑塔納也像蝸牛一樣亦步亦趨,大奔加速,桑塔納也貼著它的屁股不離不棄。
有時候,前面的司機可能意識到了有人跟蹤,從后視鏡中拋出一個不怎么雅觀的眼神,有時則是一個下流的手勢,氣憤之余,他們的腦袋偶爾也會伸出車外,把臟話和唾沫一起送給他。然后猛打方向盤,見縫插針,換了車道,用幾輛車的車位卡住桑塔納。但桑塔納是個老手,車子在車水馬龍的上海馬路上想要超車是件困難的事,但只要大奔還在他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它就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他的相機,鏡頭很長,有時候確實不用跟得太緊,以免暴露目標。就算在一公里以外,在沒有阻擋物的情況下,對方的一舉一動,他都能了如指掌。鏡頭伸長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彈出眼眶,飛在空氣中,在混亂的男歡女愛之前停下腳步,感到莫名的歡愉。當他所見的定格在數(shù)碼相片上,他就可以把它們拿給他的主顧看了。不外乎兩種情況:一是暴跳如雷,一是平靜如水。在林俊看來,后一種的情況可能更嚴重一點,如果事實一點都不出乎他/她的意外,那么他/她的對策顯然早已預謀好了:離婚,或者攤牌。
交差之后的情況,林俊并不關心,也沒法關心。他只是個局外人,職業(yè)精神告訴他:管好自己那攤子事,別掃他人門前雪!他聽說有的男人損失了一半家產(chǎn),有的女人則凈身出戶,林俊并不感到愧疚。這是他們應得的,他甚至有些喜悅,雞巴爽了,老逼快活,總得有點代價。
今天的情況有點特殊,他隱隱感覺到,今天的Case,和他之前碰到的案子不太一樣。
打電話給他的女人昨天來過他的事務所——其實就是他的公寓。和他聊過那檔子事,不外乎小三上位,疑神疑鬼,要他幫忙盯著。他沒當一回事,說我知道了,你放心吧,等我忙完手頭的活,就給你抓住把柄,當然了,如果是子虛烏有的事,你一樣要付錢。
車子從滬閔路一直往北,上了高架,到徐家匯,下,繞過一道正在修路的路段,遠遠地看到徐家匯教堂的尖頂在黑暗中默默無聲。
最后,他在一個高檔小區(qū)前停了下來。門衛(wèi)對于這樣的陌生的車輛顯示出某種警覺,他攔下他,詢問來意,與業(yè)主溝通后,才允許他通過,他說:“停車費,每小時十元。”
15號樓,他按響了門禁,和電話里一樣的女人聲音從小洞中傳出來,在靜寂中顯得分外響亮,她說:“開了。”
門應聲而開。
這么晚了,她會不會穿件睡袍來見他?這個男人很容易滋生的念頭從他腦中一閃而過。
22樓E座,上了電梯,叮當響的門鈴,門打開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女人。她大概有1.75米的樣子吧,像個模特,兩腿修長,體態(tài)娉婷,淡紫色的百褶長裙和她染過的頭發(fā)顏色正好相稱,而高高聳起的胸前點綴的亮片,以及耳垂上的珍珠耳墜,恰似她鎖在眼眶內(nèi)秋水般的明眸。鬈發(fā)披在肩上,和她的眼神一樣,多少有些散亂,他猜想,如果不是因為這突然發(fā)生的狀況,她會像各種Fashion秀上的貴婦名模一樣,對自己的身體和妝容,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失控。
她請他坐在沙發(fā)上,問他要喝點什么。
他反而有點不耐煩,他說別客氣了,開門見山吧。
“好吧,今晚他又沒有回來睡,八成又跟那個狐貍精在一起?!闭f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牙齒咬得都可以把鐵皮撕裂。
“你這么晚找我來就是告訴我這一點嗎?”
“對,這個時間剛剛好!捉奸在床是讓他啞口無言的最好方式?!?/p>
“可是……”
“沒有可是,你可以去那個賤貨住的地方看一看?!彼靡粋€裝滿鈔票的信封就堵住了他最賤的嘴。
他下了電梯,發(fā)動汽車,交了停車費,往天山路方向開去。
室外,披星戴月。他打開收音機,收聽滬上的深夜節(jié)目,一個男主持人正在電波里訓斥那些當局者迷的男男女女,他不喜歡這個主持人的態(tài)度,誰家沒有一點苦水需要傾訴?他真想告訴那些被虐的人們:門,在那兒,你,走錯了房間。
他搖下車窗,感受一點涼風。他把一張CD放進CD機里,盜版,沒有寫唱片公司,也不是某個歌手的專輯,大雜燴,第一首,是周杰倫的歌。
節(jié)奏激越,可是他的眼睛卻禁不住要關上心靈的窗戶,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不清。
20分鐘后,他到了“金帝花園”,一個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小區(qū)。他報了那個“賤貨”的名字:王羽衣。門衛(wèi)看了他一眼,讓他做了登記,指示他,從大路進去,第二個路口右轉(zhuǎn),到底。他減速開進去,轉(zhuǎn)彎,停在門前的植草磚停車位上,沒有熄火,只是滅了車燈。他低頭看了一下手表,4∶45,他下車,徒步走到門前:8棟,102室。
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微微地有點亮光,小區(qū)里很靜,風吹過門前的小河,水面上微瀾起伏。垂柳親吻著水面,邊上,絲蘭則像刺猬一樣張著它劍一樣的葉片,時刻警惕著潛在的傷害。
室內(nèi)依舊很暗,他繞著房子走了一圈,光線太暗,只看得到旋轉(zhuǎn)樓梯和一角書櫥,他有種沖動,想要縱身從圍墻跳進去,但是還是克制了自己,犯法的事,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做。
一輪鮮紅的太陽從東方升起,斜斜的日光照射在他的眼眶里,讓建筑的輪廓更加鮮明??磕厦媸且粋€20平方米的小庭院,種著幾棵桂花,桂花還沒有吐出細小的花蕊,它們油亮的葉子像皮革一樣厚實,墻角,還有一叢杜鵑和梔子,杜鵑花敗葉茂,而梔子花潔白的花朵還開得很歡。
麻雀開始啁啾,在梔子花濃郁的香氣下,他還能聞到,最新鮮的空氣從香樟樹的葉子里散發(fā)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臥室下了亞麻布的窗簾,但是客廳里沒有拉上,落地玻璃擦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塵埃,林俊有一種錯覺,它像是不存在的,他的身體可以輕而易舉地穿越玻璃的阻隔,進入客廳,室內(nèi)的陳設在他的眼中逐漸清晰:深色的柚木地板泛著一層油光,餐桌正中央擺放著水晶花瓶,花瓶中的玫瑰已經(jīng)開始枯萎。墻上的風景油畫畫著歐洲的田園,碧綠的草地上,琴聲悠揚。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從這里看不到里面有沒有人躺在床上茍且,你最遠能看到的,只是遠處廚房里,鍋碗瓢盆各安其位,看不出任何異常。
可是,當一個物體被他敏感的眼睛捕捉到時,林俊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在收縮,這還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樣可怕的場景。
客廳和廚房的分界線是一個螺旋上升的樓梯,樓梯升向二層,擋住了一些視線,如果光線條件允許的話,你會看到一些你本來看不到的東西。
比如,一個人。
那好像是一個人,不對,一定是一個人。在樓梯的底下,躺著一個人!
他抬起掛在胸前的佳能相機,打開鏡頭蓋,用長焦聚焦這個模糊的人體,按下快門。在鏡頭里,你能看到他臉上的每一根毛發(fā):沒錯,他趴在那兒,臉朝外,眼睛,睜著,一動不動,有血,從眼里流下,像紅色的眼淚,但已經(jīng)凝固了,靜謐,而猙獰。他的左手攥成拳頭,右手五指張開,在小指根部,有一個小小的疤痕,臨死前,他可能想要抓住什么,但恐怕什么也抓不住了。
不知道,也許早就斷氣了,也許還有得救。他想。
他的心跳加速,恐懼,第一次如此鋒利地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又像一張網(wǎng),籠罩了他的全身。他有點后悔,不應該深夜接下給自己惹麻煩的活計,如果他蒙頭大睡,用呼嚕聲戰(zhàn)勝電話鈴聲,他就不會大清早的和一個死鬼四目相對,那就可以避免一樁兇案,盡管有人殺了他,但與林俊無關。
他有點手足無措,臉色發(fā)白。他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報警!林俊從褲兜里掏出了手機,他故作鎮(zhèn)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心已經(jīng)被汗浸濕了。
“你跟她是什么關系?”
“我是私人偵探。”
“私人偵探?”
“沒錯?!?/p>
“你有營業(yè)執(zhí)照嗎?”
“我們有注冊公司?!?/p>
“我是問你私人偵探的證件?!?/p>
“這是我的名片。”他從一個牛皮皮夾里取出一張名片,上面清楚地印著“林俊私人偵探事務所”,底下更小的幾排字分別寫著公司地址、手機和E-mail信箱。
警察取過名片,瞧了一眼,往桌上一扔,繼續(xù)問:“這不算證件。算了,那你和她什么時候認識的?”
“前天,前天她說她丈夫可能有外遇,請我去跟蹤,我還沒有來得及跟蹤,就出了這檔子事?!?/p>
“那么說你和她的關系僅僅只是工作關系?”
“可以這樣說?!?/p>
“你和死者呢?”
“不認識?!?/p>
“殺人嫌疑犯呢?”
“我沒見過她?!?/p>
“哦?是嗎?”語氣是曖昧猶疑的。警察的筆停了下來,筆在桌子上像發(fā)電報一樣敲了敲,仿佛在思考什么,然后他橫起筆,掠過鼻尖,掃去令鼻子發(fā)癢的幾只螨蟲。他夜梟一般刺目的眼神盯在林俊的身上,好像林俊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林俊不由自主地將眼神閃到一邊,避開他的目光,這目光令他渾身不自在。
沉默了幾分鐘,林俊受不了了,他猛地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像頭獅子一樣吼叫起來:“我不是嫌犯?!?/p>
警察說:“你急什么?我又沒說你殺了他?!?/p>
“我倒是想聽聽你的看法,既然你自稱是私人偵探,那么,你對這件案子怎么看?”
“我不知道。”林俊賭氣不想回答,他覺得他面前的這個警察有點莫名其妙,是他報的案,現(xiàn)在這情形卻像在審訊他,雖然一個陌生人三更半夜到另一個陌生人的家里去,顯得很可疑。
“我只是在門外看到了可能的尸體,連現(xiàn)場我都沒有被允許進去瞧一瞧。”他急于洗脫自己的嫌疑。
“如果可能的話,會讓你去看的?!本斓倪@句話并沒有明確的指向,可是林俊腦海中瞬間閃現(xiàn)的,不是他作為一名福爾摩斯似的名偵探在現(xiàn)場搜尋犯罪的蛛絲馬跡,而是他戴著手銬,以一個被捕歸案的殺人案犯,在現(xiàn)場指認,他是如何用一把匕首插進死者的胸膛,后者是如何垂死掙扎,血是如何飛濺而出,灑在他的臉上令他感到熱血沸騰,冷汗又似豆大的雨點砸在地板上。他推開那具即將消失生命的肉體,在一尺之外看著他一手完成的藝術品,他傷口的大小、流血的速度、呼喊的聲響都是這謀殺的藝術中的一部分。他可能還想用生命最后的一點力氣湊近一點,用他并不鋒利的牙齒咬住殺人者的耳朵,那樣的努力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林俊輕易就閃開了,他像被子彈擊中的大象一樣倒了下去,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林俊清楚地看到,他身體肌肉的痙攣和他眼神的不舍,以及,仇恨。
“你怎么不說話?”
林俊這才把思緒重新拉回到公安局,他說:“他是怎么死的?”
“這要經(jīng)過法醫(yī)解剖后才能確定?!?/p>
他突然想起死者眼睛里的血:“我覺得像是中毒?!?/p>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睂Ψ竭@樣的回答就像外交部的發(fā)言人。
“我知道的就是這么多。你們也許該問問死者的老婆?!?/p>
“這不需要你的提醒。”
“那么,我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走了嗎?”林俊站了起來,警察還沒有作出明確的答復,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覺得,這樣,才像個硬漢。
再次見到那個瘋狂的女人已經(jīng)是兩個月后的事了,林俊都快不記得曾經(jīng)見過這個女人,他美其名曰是個私人偵探,其實只是個偷拍他人隱私的狗仔攝影師,他可不想扯進任何麻煩,找麻煩,不是他的職業(yè)。
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
門打開后,他看到了她,一個穿著講究堪比王妃的女子站在他面前,只是,一切都是黑色的。Dior馬海毛千鳥紋流蘇外套,黑色,Gucci手袋,黑色,下身,黑色絲襪勾勒出她小腿瘦削的弧線,臉上抹著該死的黑色口紅和眼影,連手指甲也不例外,活像個黑寡婦。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盡管這里是他的寓所而不是她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您是?”
她說:“你不認識我了嗎?”她的眼睛像鉆石一樣閃亮。
“找我有事?”
“我能進來說話嗎?”
他這才認出她來,出于禮貌,而不是內(nèi)心的坦然,他紳士般地請她進屋小坐片刻,而沒有拒之門外。
她的高跟鞋在事務所簡陋的水泥地上踩出悅耳的鼓點,他聽到它們也在敲打他的內(nèi)心。她把Gucci手袋放在自己右手邊,空出兩手,閑于膝上,她的脊背挺得很直,脊椎和屁股呈一個明顯的直角,這讓林俊覺得自己反而不像是這里的主人。
“那案子破了嗎?”林俊給她倒上一杯水,斜靠著寫字臺,站著,問她。
“你知道嗎?現(xiàn)在警方居然說他是自殺,他們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份遺書,但那肯定是偽造的?!?/p>
“自殺?”
“對,不會是自殺。不可能?!彼龘u搖頭,語氣非常堅決。
“這就是你現(xiàn)在來找我的目的?”
“對?!?/p>
“你要我找出真兇?”
“對?!?/p>
“可是我沒有這個能力?!?/p>
“你有。”
“恐怕不行。”
“你行。”
“我們好像并不是很熟?!?/p>
“熟不熟并不在于見面的次數(shù)?!薄叭绻?jīng)]有能力,私人偵探也沒有能力,你覺得我有這個能力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突然往前傾斜,湊近了他,他的鼻腔里頓時充滿了Dior香水的味道,絲絲絲滑,那樣濃烈的誘惑。他覺得自己正在一步步陷入一個深淵,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念頭:一個圈套或者一個陷阱。不知道為什么,是因為她的胸還是因為她的腿?他想為眼前的這個女人辦事,即使沒有那點錢他也愿意干!這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和他之前碰到的那些肥胖臃腫一臉驢相的老女人可不一樣!他覺得這個女人就像個黑洞,哪個男人碰上她,都得倒大霉。
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燃時間。煙灰疲倦地落下,沉吟片刻,然后,他終于松口了:“我希望你能提供更多的線索?!彼f。
她的手中現(xiàn)在多了一個U盤,銀色、超薄、無蓋。他打開電腦,把U盤插入USB插口。進入眼簾的第一個文件是一張jpg圖片,像素很高,2472×3740,他可以看到那張俊俏的臉,娥眉淡掃,杏仁眼里面好像藏著一眼甘泉,笑起來,像蜂蜜一樣甜。她稱之為賤貨的這張臉,可不怎么賤。
她說她丈夫從來不吸食毒品,怎么會在啤酒里加入那么多的K粉以致喪命?唯一的解釋,是有人下毒。警方認為他是自殺的證據(jù)是:王羽衣不在場,有人作證,她和幾個閨蜜整天晚上都在一個時尚盛典上走秀。
“那倒是奇了,如果她不會分身術的話?!绷挚↑c著鼠標,迅速查看圖片,“她現(xiàn)在在哪?我想見見她?!?/p>
“我丈夫去世之后,她就搬離了那兒,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兒,她就像從地球上蒸發(fā)了一樣,但是我聽說有人在玫瑰酒吧見過她。”
“玫瑰酒吧?好像離開原來她住的地方不遠。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去那兒看看。”
林俊覺得這是個棘手的案子,如果他現(xiàn)在就跑路,也許才是他現(xiàn)在最好的選擇,他的眉毛現(xiàn)在皺得都可以擰成跟繩子了,他憂愁地說:“如果我有幸——我是說假設,我可不敢打包票——遇到了那個叫王羽衣的女人,我該怎么對付她呢?”
“你就把你手上所有能夠傷人的東西扔到她的臉上!”她的嘴里放出這句狠話,他聽得到她口腔里牙齒和牙齒咬合在一起摩擦發(fā)出的聲響,像狼,不由得不寒而栗,他突然覺得這個看上去非常柔弱的女子,其實內(nèi)心是像鋼鐵一樣強悍的。女人是不是都是這樣?那個叫王羽衣的嫌犯,她如果不能像對付張彤一樣把他毒倒,她應該也能有別的法子脫身。他想起張彤死后那張猙獰的臉,從眼睛、鼻子和耳朵里溢出的血,就感到陣陣寒冷。而且,她是個美人兒,對他來說,也許,她都不需要動一根手指,就能輕易地勾引到他的靈魂。對于美色,林俊一向沒有什么抵抗力,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惹上了麻煩,可是卻無力擺脫。
他覺得,她找錯人了。
李詩雯走了以后,林俊決定開車去玫瑰酒吧瞧瞧。碰碰運氣,也是好的。
路上,輕盈的霧氣正在凝聚,車燈射出的白光照亮短暫的前程,從前窗可以看到,偏西的月亮在霧色中偶爾露出慘白的臉膛,像尸體一樣,沒有一點血色。
玫瑰酒吧開在“金帝花園”西邊的一條單行道上,那天他開車路過的時候就看到了,可是沒有進入小酌一杯的興趣,今天,他想去喝一杯。
那是一棟新建的高層建筑,底樓旁邊是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和一家中餐館,餐館早就打烊了。
酒吧在頂層,坐電梯上去,感覺電梯像溫度計里的水銀一樣迅速上升,然后戛然而止地停住,吊電梯的懸索在空中系住你命懸一線的性命。
電梯打開,玫瑰酒吧的中英文招牌赫然醒目,他穿過一個挺窄的走廊,推開玻璃門,走到吧臺前。
“嘿,哥們,給我來一杯威士忌?!绷挚≌驹诎膳_前,粗著嗓門大聲說,盡量裝出混混的腔調(diào),好像自己是這里的???。
吧臺后面的調(diào)酒師是個20歲出頭的帥小伙子,系著領結(jié),穿一件淺藍色襯衫,右胸的口袋里露出一角手帕,沒有留胡子,干凈利落。他的頭發(fā)斜斜地遮住了半張臉,挺酷,他專心于手中的雞尾酒杯,聽到林俊的話,他眼皮都沒抬,就從酒架上取過一瓶威士忌,推到林俊面前,他付了錢,打開瓶蓋,喝一口。又喝了一口。
“你們這的生意不錯?!?/p>
“嗯?!?/p>
“女孩兒挺多?!?/p>
“嗯?!?/p>
“老酒鬼也不少?!?/p>
“嗯?!?/p>
三個“嗯”,一個比一個輕。他覺得肯定無法從這個長相冷漠尖刻的調(diào)酒師那兒套出什么話來,不免有點失望,他轉(zhuǎn)過身去,腰部靠著吧臺,在昏暗的燈光里聚睛打量周邊形形色色的酒鬼。黑暗里,什么樣的人都有,在柜臺的拐角處,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頭發(fā)染成酒紅色的鬈發(fā)女郎,她濃妝艷抹,淺褐色眉筆勾勒出硬朗眉峰,淺金色勾勒出閃耀內(nèi)眼角,深棕色點綴的眼窩輪廓,下眼瞼煙熏,黑色眼線略微暈染開。她坐著,交叉起雙腿,左腿架在右腿上,露出的大腿皮膚是象牙的顏色,他想往更深處探究一番,但是光線太暗了,只有那雙Canlive紅色高跟鞋上鑲嵌的人造鉆石,像晴朗夜晚的星星一樣明亮。
她右手邊有一個烙鐵鍍鉻的雜志架,零星放著幾本雜志。她取了一冊《外灘畫報》時尚版,捧在手上,顯然對那些奢侈品牌的女裝很感興趣。
她看上去并不冷酷,雖然有點高傲。
他在她左手邊的沙發(fā)坐下,繼續(xù)喝酒。
“能遞給我一本雜志嗎?”他對鬈發(fā)女郎說。
鬈發(fā)女郎抬了抬刷著厚厚睫毛膏的眼皮,對眼前這個陌生人投去一瞥,然后,她的屁股從沙發(fā)里起來了那么一點,伸手夠著一本:“哪一本?”
“隨便什么?!?/p>
她遞給他,他說了聲謝謝。
翻了幾頁他就停了下來:“能陪我說會話嗎?”
“當然,如果你愿意出錢的話?!弊_小姐對出手大方的男人從來都沒有什么反感。
“沒有問題,我相信我能出得起這價碼。只是,我好像沒見過你。”
“你說我嗎?我天天在這也沒見過你。”
“我不常來,來過幾次。聽說這一帶不大太平?!?/p>
“沒有啊,挺太平的?!?/p>
“你認識一個叫王羽衣的女的嗎?”
“誰?”她警覺了起來,雙腿交換交叉。
林俊重復了一遍名字。
“沒有。”她顯得漠不關心。
林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剛剛打印的相片:“見過這個人嗎?也許你見過?!?/p>
“我說過了,沒有?!彼钠庥悬c暴躁,她推開相片,站了起來,打了個響指。
這時,一個高個子臉很長的家伙走了過來,她和他耳語了幾句。他的臉色頓時變了。
“這位先生,我們這不歡迎你?!遍L臉說,好像那雙有力的雙手隨時都可能把他的脖子扭斷。
“我的酒還沒有喝完,我想我還可以多待一會。”
“很抱歉,”長臉架住了他的胳膊,“我擔心你再想走的時候可能走不動路?!?/p>
“我的腿已經(jīng)在抖了?!彼f。
他突然扣住了長臉的手腕,用力,肘部擊打在長臉的腹部,他聽到他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一股子腐敗的大蒜味從胃里冒出來,他順手卡住了長臉的喉嚨,右手一打,迫使他躺倒在地上,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
他仰面朝天,呼哧呼哧地喘氣,滿口臟話。吐著口水咒罵。林俊拍了拍手,回頭看鬈發(fā)女郎。她一點都沒有驚慌失措的樣子,反而露出迷人的微笑,酒窩,是兩個點,牙齒,像云朵一樣潔白。
她說:“你的身手不錯。”
“謝謝夸獎。”他拍拍臟了的手,盡管很得意,他還是盡量不喜形于色,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
人家地盤上,還得人家說了算。他突然感到腰部被什么冷冰冰的硬物頂住了,像一把刀子,那個穿著藍色襯衫的帥小伙子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他背后,現(xiàn)在,他正用一把匕首威脅著他:“放老實點?!彼淖炖锟偹惚懦隽藥讉€字。
“嘿,小子,有本事別玩陰的?!?/p>
“你不肯聽話?”
“不!”
他感到寒冷,冰涼的匕首刺破T恤,尖銳的刀刃刺著他的皮膚:“如果你現(xiàn)在再不老實點的話,我立馬讓你的身上多個洞眼?!?/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在超市買菜一樣輕松。林俊立馬慫了,他舉起雙手,他說:“別?!?/p>
刀柄在他后背上重重地砸了一下,他說:“滾。”
林俊跌出酒吧,夜色正濃,他的身上沒有多一個洞是他的造化,他意識到,這里不是一個普通的酒吧,他得盯著,但是有沒有必要把自己的命搭上他就不知道了。
他坐在自己的汽車里,關了燈,在黑暗中,沒有離開。三個小時后,他看到鬈發(fā)女郎和長臉從酒吧里走了出來,樓下停著一輛紅色寶馬,長臉是司機,他坐在前排,鬈發(fā)女郎在后排。
車燈打開。
他毫不猶豫,發(fā)動引擎,保持距離,跟著,車燈,沒有開,祈禱他們不要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盯梢。
那輛車從南丹路轉(zhuǎn)到滬閔路,往莘莊方向開,車速很快,沿途,街燈,向相反的方向狂奔,很快隱沒在后視鏡的視野之外。林俊覺得,車子,和人,就像宿命般撲向明火的飛蛾,隨時都可能毀滅。
寶馬差一點就把他給甩了,開到外環(huán)路的時候,桑塔納才把他們追上。但是他很謹慎,不讓自己成為人家線上的魚。駛過一條濕漉漉的水泥地,駛過莘莊地鐵站,下坡,又上坡,右拐,那是春申路一排外墻陳舊的90年代公寓。在春申路的盡頭,寶馬減速,然后停了下來,這里,有一種鬧市中難以尋覓的荒涼。
林俊的車在離他們大概有100米距離的拐彎處拐了進去,那是一個公房小區(qū),沒有門衛(wèi)。他把車子掉頭,沒有熄火、下車,小跑到小區(qū)門口,有一排齊人高的珊瑚樹籬可以做他的掩護,他的身體貼著方形樹籬,伸出半拉腦袋。
前方,寶馬車燈的鎢絲暗了一點,但沒有人下車,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人。15分鐘過去了,半個人影也沒有出現(xiàn),林俊焦躁起來,他不知道他們在等人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在跟蹤。
又過了5分鐘,有人出現(xiàn)了,一個長得像條狗的小混混出現(xiàn)在寶馬車的前方,他穿著灰色短袖,腿好像有點瘸,走路很慢,他的臉被車燈照亮,林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亂糟糟的頭發(fā)和沾上油漆的牛仔褲,甚至是他空洞無物的眼神。他和司機打了聲招呼,司機搖下車窗,接過這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從懷里掏出的一個塑料袋,半分鐘后,他拿到了一個手提箱,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寶馬噴出尾氣,繼續(xù)開動,繞了一圈,回到滬閔路,走上回去的路。
林俊上車,不緊不慢地跟著,注意不要讓前方發(fā)現(xiàn)他這個跟屁蟲,直到親眼看到他們重新走進玫瑰酒吧那棟樓里,他才掉頭離開。
停好車,鎖好車門,到家,推門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一點異樣:門,沒有關攏,虛掩著。他搜索記憶,清清楚楚,門是關上的,難道記性又在和他開玩笑?
幾乎在燈亮的同時,一把又薄又亮的刀子頂住了他的下顎,他能從刀刃的反光里看到自己驚恐的眼神,抬起眼,他又看到了那個人。
現(xiàn)在,他和他的嘴的距離,不超過5厘米,他能聞得到他身上混合著各種洋酒的味道,沒錯,就是幾個小時前用這把刀頂著他后腰的伙計。
調(diào)酒師說:“沒想到吧?在你跟蹤我們老大的時候,我的車在你的屁股后面?!彼@得很得意,咧嘴一笑,整張臉都向右歪斜,不是他見過的美麗的微笑。幾乎是一秒之間,他就冰封了笑容,眼神變得空洞,臉,很白,像雪,像死人。
他的刀子在林俊的喉嚨上輕輕劃過,很慢,但又隨時可以將刀子刺進林俊的要害部位,林俊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打擺子一樣顫抖,他的下巴微微向后仰,離開一納米也是好的啊。
他說:“別動?!?/p>
他就定住。
他說:“你看到了什么?”
林俊說:“沒看到什么?!?/p>
他說:“你全看到了?!?/p>
林俊說:“沒有沒有,你誤會了,我只是剛好路過。”
刀子上升,貼在他的臉上,他說:“你很不會撒謊,你的門上已經(jīng)貼得明明白白了,你是個私人偵探。”他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寒光,是殺意,“你相不相信我把你的眼睛挖下來?”
“相信?!?/p>
“那么說吧,你在查什么?”
“你們旁邊的小區(qū)出了一樁命案,你聽說了么?”
“聽說了?!?/p>
“我就在查那檔子事?!?/p>
“現(xiàn)在,恐怕要多一樁命案了?!彼菑埧∏蔚哪槾藭r變得異常難看,鼻翼張得很大,嘴緊緊地抿著,顯得冷酷又冷血。林俊看到他正在變成一個黑色的巨大深淵,一口就可以把他吞噬。
他突然倒了下去,右腳飛起,踢中了他的手腕,匕首“嗖”的一聲射中了天花板,另一只腳踢中了他的胸脯。調(diào)酒師踉蹌著往后退,碰到了桌上的電腦顯示器。當林俊站起來時,他看到小伙子眼中的火苗,越燒越大,熊熊燃燒,他斜眼看他,像頭獅子一樣撲上來,林俊的下巴上中了一拳,他聽到自己腦袋里叮叮當當?shù)淖矒袈?,他想,自己的哪顆牙齒一定松了。鼻子上又中了一拳,鼻子發(fā)酸,淚如雨下,雙耳耳鳴,他皺著眉呻吟了一下,吃到第三拳的時候,林俊想,他得還手了。
他把重心收回來,用肘部擊打他的肋骨,他倒向一邊,他喂到了調(diào)酒師的第二拳,在他太陽穴下面的位置上狠狠地揍了那么一下。他看到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扭曲成了一顆酸菜模樣,眼神變得迷惘,最后,林俊的膝蓋頂住了他的胃,他記不起上次這么用力是在什么時候了。對方的身體矮下去,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雙手捂住了腹部。他讓他倒下,他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軟綿綿,沒有力量了,林俊從地上撿起那把刀,抹去鼻子里流出的血,疲憊地說:“你輸了?!?/p>
現(xiàn)在,調(diào)酒師眼里的火苗完全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可怕的虛無。疼痛退去之后,他慢慢地站起來,靠著墻,他說:“你剛剛可以像我剛才一樣用刀子結(jié)束這一切,可是你沒有,你錯過了,如果我再有這樣的機會,我不會讓你活著離開這里?!?/p>
“你不知道我的飛刀百發(fā)百中?如果你敢動一下,我就讓你像只蒼蠅一樣盯在墻上?!?/p>
“有種的你就試試。”
他把匕首插在電腦桌上,他說:“你走吧?!?/p>
他沒有聽清楚:“什么?”
林俊在聲音的空氣中回蕩:“我覺得你也是條漢子?!?/p>
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他還在想,他這樣說做像不像個硬漢?他可以逮住他嚴刑逼供,讓那小伙子吃點苦頭,然后告訴他一些有用的線索。
可是他什么都沒問就讓他走了。
有那么點可惜。
他覺得有必要和李詩雯聊一聊昨天發(fā)生的事。他在臉上涂了點藥膏,鼻青臉腫的情況有所好轉(zhuǎn),他才下了樓,剛才和李詩雯通電話的時候,李詩雯已經(jīng)吃驚不小,如果見到他的臉像豬頭一樣,不知道會不會對他的能力產(chǎn)生懷疑。
事實上,她見到他狼狽的模樣顯得非常平靜。
“你受傷了?”
“受了點輕傷。”
“你昨天看到了什么?”
“你不請我喝一杯嗎?我快渴死了?!?/p>
她瞪了他一眼,焦急的深情從臉上一掠而過,她從冰箱里取了一罐可口可樂遞給他?!班邸钡囊宦?,林俊像拉開一顆手雷一樣拉開拉環(huán),猛灌了兩口,他說:“我看到他們在交易?!?/p>
“交易什么?”
“可能是K粉?!?/p>
她沉默了一會:“那么說,我丈夫的死和他們有關?”
“不一定,說不準。我們還沒有找到王羽衣,問題是,我昨天差點把命給丟了?!彼滞炖锩凸嗔艘豢?。
這時,電鈴響了,李詩雯走到門邊,問:“誰?”
“快遞?!?/p>
她從貓眼望出去,看到一個戴帽子的快遞員在門外,一手捧著一個包裹,背后背著包,她覺得奇怪:“誰寄來的快遞。”
他想叫她不要開門,但是來不及了。她開門的一剎那,門轟地被推開,兩個男人沖了進來,他們的手里,還有家伙。
一支“54式”,一支9毫米轉(zhuǎn)輪手槍,都裝了消音器:“識相的話就不要輕舉妄動?!?/p>
“特別是你”,長臉的下巴對林俊挑了一下。
林俊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的眼睛緊盯著調(diào)酒師:“我們又見面了。”
他的眼睛閃爍,移開,好像心里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他一聲不吭,長臉沒那么客氣,他說:“跟我們走?!?/p>
林俊說:“開槍吧,你這狗娘養(yǎng)的?!?/p>
長臉的臉更長了,他上步給了林俊一個耳光,以免他像條瘋狗一樣咬起來。“嘿,”他說,“小子?!?/p>
他晃了晃手中那支9毫米,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墻上開了一槍,聲音很輕,墻粉爆開,留下一個明顯的槍眼,他說:“一顆子彈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林俊和李詩雯的雙手給反綁了,長臉押著他們下了樓,上車,長臉又給他們戴上黑色眼罩,塞在后座。
在車上,林俊聽到長臉說:“華子,在給老大交差之前,你愛怎么修理他都可以?!?/p>
是調(diào)酒師的冷冷的聲音:“我要做什么我自己知道。”
長臉說:“你小子,昨天你差點壞了事……”
突然一個急剎車,林俊聽到一陣尷尬的靜默,然后,看來是長臉服了輸,他說:“算了算了,就當老哥什么也沒說?!?/p>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最后的一段路有一點顛簸,似乎在走山路。最后,他們給扔在一棟人造湖邊的別墅里。
當黑眼罩被摘下來的時候,玫瑰酒吧里的鬈發(fā)女郎正坐在一張黑漆直背楓木椅子上,馬毛紡織椅墊應該很舒適,但她的屁股可能只沾了那么一點兒,她的脊背像根鉛垂線一樣直。
華子和長臉分侍兩旁,還有幾個不認識的打手,看上去兇神惡煞,他,不怕他們。
“我們好像見過面了?!彼挠沂质持负椭兄笂A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她嘬了一口,從鼻腔里吐出兩股白煙,然后把煙灰彈進煙灰缸,左手食指撓了撓左臉的眉毛。
林俊大義凜然地說:“沒錯?!?/p>
她走到他面前,眼睛里射出嚇人的光:“你膽子很大。”
“從來都不是膽小的人?!?/p>
她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我很賞識你的膽識,如果你愿意跟我的話?!?/p>
“怎么樣?”
“我保證你的收入是現(xiàn)在的十倍?!?/p>
“我有工作?!?/p>
“私人偵探?”
“你知道就好?!?/p>
“真可笑,你以為你在美國嗎?還是在歐洲?這里是中國,上海,私人偵探?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家伙?!彼Φ臅r候嘴咧得很大,一點都不淑女。
林俊的臉騰地紅了,不過他的嘴還像牛角一樣硬:“隨便你怎么說?!?/p>
“好吧,”她嘆了口氣,說:“說說你們?yōu)槭裁匆櫸野??!?/p>
“我們在查一宗案子?!?/p>
“跟王羽衣有關?”
“對?!?/p>
“的確,王羽衣是我的手下,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人不是我們殺的?!彼叩酱斑?,一半的臉沐浴在陽光中,看上去,一半是圣女,一半是魔鬼。光線耀眼,她垂下睫毛,睫毛覆蓋了下眼瞼,一會,又像簾幕一樣拉起來。
“在我看來,人都是要死的,如果一個人預知了他的死期,頓悟了人生的謎團,那么他就可能做出一種明智的選擇,就像你的丈夫?!彼沂中揲L的食指指了指李詩雯。指甲,是紫色的。
“不可能,他的事業(yè)蒸蒸日上,他為什么要死?”李詩雯爭辯說。
“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她的聲音像肉聯(lián)廠的冷庫一樣冰涼,她的眼神中,有一種料峭的氣候;她重新坐下,把最后幾口煙吸完,然后把煙蒂掐滅在煙灰缸里。
“王羽衣在哪?”林俊問。
“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能讓她來見我的話,我可能會考慮你的建議?!?/p>
“你是說加入我們,為我效勞?”
“可以這樣理解?!?/p>
“這倒是個不錯的買賣?!彼酒饋?,對幾個打手說,“好好招待兩位客人?!?/p>
眾人叉手應和。
一天之后,中午時分,有人來開門。林俊從床上坐起,睡眼惺忪,抖落豆大的眼屎,他已經(jīng)兩天沒有好好休息了,關禁閉反而成了最好的養(yǎng)精蓄銳,除了手腕給手銬銬住了沒有自由,在昏暗的密室里,他沒心沒肺地睡得很舒服。
推推搡搡之間,他重新回到前廳。天欲雨,日頭很暗,室內(nèi)的水晶吊燈亮了,灑下同樣璀璨炫目的光影。
在燈光下,她的兩條腿還是那么漂亮,他想,這一點無需證明。在濃妝艷抹之下,她的眼睛晶瑩明亮,一點不夸張地講,如果這不是個販毒團伙的頭子,他可能會把她追到手,用舌頭舔去那厚厚的一層妝容,看看這個心如蛇蝎的女人,究竟有著怎樣的一張的素顏。
“我改變主意了?!彼淅涞卣f。
“什么?”
“我是說,王羽衣不會和你見面了?!?/p>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是一個善變的人?!?/p>
“女人都很善變。”
她笑了,笑得有點勉強,她的屁股離開那張舒適的馬毛紡織椅墊,站在他面前,一只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就像在撫摸一塊上好的錦緞。眼神里有一種魅惑,一種誘引。
他眨了眨眼睛:“你知道,男人對于這樣的手段是沒有任何抵抗力的?!?/p>
“你也一樣?”
“我也一樣?!?/p>
“很好?!彼匦伦?,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左輪手槍,銀色槍身,像匕首一樣閃亮。室外,電光閃過,在層層疊疊的烏云里,幾個硬幣大小的雨滴在空中凝結(jié),試探性地落下,砸在地上,粉身碎骨。
“現(xiàn)在你在我手上,你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我現(xiàn)在再問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干?愿意,還是不愿意。”她對著槍口吹口氣,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他。
林俊舔舔嘴唇:“就沒有第三種選擇嗎?”
她搖了搖頭,看樣子她的耐心就在喪失,她打開保險,右手筆直,瞄準靶心,食指,扣住了扳機:“你知道,我很忙,這樣的事本應該我的手下來處理的?!?/p>
“等等,”他說,“我有一個條件?!?/p>
“你覺得你有資格和我談條件嗎?你現(xiàn)在就像一頭待宰的豬,我們可以把它做成豬排,也可以把它剁成肉醬。”她不屑的嘴角往上翹,又下降,然后面無表情。
木板隔門開了條縫,一個男人側(cè)身走了進來,輕手輕腳,但顯得掩飾不住慌張。這是個長脖子,像頭長頸鹿,鼻子很大,像有人把個蒜頭直接安在他臉上,眼神游移不定。大姐大皺了皺眉,顯出幾分不快,他幾天沒刮的胡子都快碰到她的耳垂了,耳語了幾句,她的身體瞬間發(fā)緊,臉上抽搐了一下,但是很快,她又恢復了正常,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她放下手臂,把槍塞進口袋里,一甩手,說:“先把他押下去?!?/p>
兩個大漢推推搡搡,林俊一聲不吭,出門的那一剎那,他回頭又看了一眼,他看到高個子男人把一個紙包放在桌上,他的身體擋住了林俊的一半視線,但他還是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手又伸進了那個口袋里,她剛剛把左輪手槍塞進去的那個口袋。
回到禁室,林俊慢慢踱到窗口,拉開窗簾,窗簾攤在他的腳下,遠處,墨綠色的幽暗山丘一動不動。近處,樓前一片開闊的草坪,草坪前面,是一灣湖泊,像寶石鑲嵌在地上,雨大了,點點,水面上開始泛著白色的泡沫,和樹葉的碰撞后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在他的耳廓中激起漣漪。
他又躺倒,不知睡了多久,大概有半天吧,天完全黑了。他起身,大聲叫喊看守,看守應了一聲,他聽到,只有一個人。
“干什么?”很不耐煩的聲音。
“我要撒尿?!?/p>
“懶漢屎尿多?!?/p>
掏出鑰匙開鎖的聲音,門“吱呀”一聲開了,室外的光線像潮水一樣涌進來,看守逆光站著,對室內(nèi)的黑暗手足無措,他伸手去按門后的節(jié)能白熾燈開關,林俊一腳踩住了房門,看守的一支胳膊給門死死地咬住,鑰匙掉在地上,他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林俊被手銬銬住的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手銬像把刀子一樣壓在他的喉管上,但是他拼命掙扎,像條沾滿黏液的黑魚一樣滑溜,差一點就要從林俊的手里逃脫。林俊沒有給他機會。他的膝蓋撞向他的下身,很靜,能聽到柔弱下垂的陽具骨頭碎裂,他的頭低垂下來,一種死了親爹親娘的痛苦,正貼在林俊再次提起的膝蓋上。他的頭骨也許碎了,鼻子不爭氣地向一個方向歪斜,從嗓子眼里吐出最后一口氣,然后整個身體像豆腐一樣柔軟了。
他把看守拖進禁室,牙齒咬著鑰匙,打開手銬,把看守的衣服扒了,換上。
樓梯底下的兩個守衛(wèi)正在打瞌睡,他穿過三樓走廊,在一扇底下縫隙里露出光亮的門外停下,他聽到里面有人在講話。
“是假貨,里面兌了味精。”
“人呢?”
“跑了?!?/p>
“怎么干事的?”耳光響亮。
“該死?!甭曇舾土?,
“把錢追回來,如果追不回來,你就等著為自己收尸吧?!狈浅@淇帷5吐曄職獾娜怂牫鰜砹?,是長臉,可是出乎林俊意料之外,另一個聲音是個男的,他可能是鬈發(fā)女郎的上線,也可能這個團伙的大佬,誰知道呢,反正長臉在他面前一點脾氣都沒有。
“出去吧?!?/p>
腳步聲越來越響。
他急忙閃到洗手間外的那條走廊,緊緊貼著墻壁,躲在黑暗里。門開了,人影擲于地上,門又輕輕地關上,長臉裹挾著一陣風,從他的身邊走過,沒有發(fā)現(xiàn)他。
長臉在樓下發(fā)飆:“媽的欺負到老子頭上了,操家伙,兄弟們跟我走。”有幾個年輕小伙子站了出來,跟在長臉屁股后面。汽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兩輛黑色轎車,一前一后,前燈射出圓形白光,射穿黑透的黑夜。
這時,大廳的門開了,一個令林俊感到非常眼熟的中年男人走出來。這個神情嚴峻的男人穿一件雞心領的背心,袖口和領口露出里面的深色襯衫,他的臉部輪廓很鮮明,留著胡子,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很斯文,像個君子,在眼鏡片背后,他的褐色眼仁有多深邃就有多深邃,像一口深井。
林俊在自己的腦海中搜索,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了??赡苁窃诖蠼稚??也許是在某次朋友的聚會上?
出于好奇,也可能是出于某種本能,眼看著他上了樓,他那雙擦得非常亮堂的黑色小牛皮鞋踩過了每一塊樓板,在四樓樓梯邊的房間門前停下,他敲了敲門,里面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誰?”
他說:“我。”
門開了又關上。屋內(nèi)重新安靜下來,林俊像只老鼠一樣躡手躡腳上樓,蹲下,把耳朵貼在門上,側(cè)耳傾聽。
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聽到他的手在女人的身上撫摸,她的衣服像橘子皮一樣被剝?nèi)?,露出里面一瓤一瓤的肌膚,他粗糲的手掌按住了她隆起的身體,那仿佛巨大的蝸牛的肉球,又像山嵐吹拂山峰和丘陵,她微微的呻吟,如白瓷般細巧的牙齒咬著下唇。他比她要高一頭,所以他吻她的時候低下頭,先吻了那頭漂亮的鬈發(fā),然后是前額和鼻尖,最后才是嘴唇,分為上唇和下唇。
她新抹的唇膏留了一些在他的唇上,她的聲音則留在他的耳廓里。她說:“你老婆怎么辦?”
他嬉皮笑臉地說:“我已經(jīng)沒有老婆了?!?/p>
“不,除非她死了?!?/p>
“我已經(jīng)死了。”
“你為什么不讓我殺了她?”
“殺了她對你有什么好處?”
“沒什么好處,”她停了一下,好像舌頭在另一個人的嘴里,然后這舌頭給吐了出來,她繼續(xù)說,“可也沒有什么壞處。”
“沒有必要,殺人,你不想在上海待了?!?/p>
“你心里還有她?!彼€氣打下他的手。
“沒有的事?!彼庇跔庌q,卻被什么堵住了嘴。他們糾纏了一會,喘氣聲更粗,更重,她委身于他的姿勢就像平原,而他像粗野的農(nóng)夫在挖掘著她。林俊聽得面紅耳赤,覺得多聽無益夜長夢多。室外,雷停雨歇,蛙鳴之聲漸起,他像幽靈一樣下樓,用鑰匙試探每一間可能的禁室,在三樓拐角處的那間房間里,他看見了她,躺在床上,手上,和他剛才一樣,銬了手銬,比他多的,是她嘴上的黑色布條。
她沒有睡著,看到他進來,她試圖發(fā)出聲音,但只能從鼻子里發(fā)出一些不成調(diào)的哼哼聲。他把食指豎在人中的位置,示意她不要有什么動靜,然后反手關上門,沒有開燈,借著窗戶射進來的一點點光線,他拉下黑色布條,幫她打開手銬,她驚慌失措的表情惹人憐惜,他低聲說:“別怕?!?/p>
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他想數(shù)落她,要不是她讓他查她丈夫的死因,也不至于惹上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越是這樣,越讓這檔子事變得撲朔迷離。他們?yōu)槭裁匆獨埻繌埻退麄冇惺裁搓P系?而那個至今還沒露面的王羽衣,現(xiàn)在究竟身居何處?
門外的腳步聲近了,有人來了,他們似乎先來到了剛才關押林俊的禁室,發(fā)現(xiàn)死人后,他們的喉嚨變成了高音喇叭,亂成一團。
有人向這邊來了。林俊頓時緊張起來,他站起來,像只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然后,他又重新蹲下,用肯定的眼神對她說:“得再委屈你一下。”
他把手銬重新給她銬上,黑色布條仍然封住她的嘴。他剛鉆到床底下,門就開了,有人進來,皮鞋很黑很亮,開關按下,燈亮。有人說:“她還在。”
另一個人說:“把她押走。”
起床的聲音,雜亂的陰影在地上交織疊加在一起,讓地面變得骯臟。室內(nèi)的緊張空氣黏稠得推搡不開,林俊鬢角的汗水欲墜欲落,在黑暗中閃著渾濁的光芒。
他側(cè)過臉去,不讓汗水滴在地板上,額頭上的汗水淌進嘴里,和眼淚一樣咸澀。
門關上了,他松了一口氣,放松緊繃的肌肉,他覺得此地絕非久留之地,又猶豫自己是不是要救李詩雯,就這樣一走了之太不像個硬漢了。他又盤算,自己到底有幾成把握,他對這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個房間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們手上有槍有刀子有手銬,他赤手空拳,他們心狠手辣,而他只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漢子,他想,如果他的心腸再硬一點,也許可以像個毒梟一樣殺人不眨眼,可惜,他還不夠冷。
門外,有腳步聲。
他轉(zhuǎn)身,走到朝北的窗前,推開窗,他看到空調(diào)的外機,是一個不錯的中轉(zhuǎn)站,從那塊巴掌大的地方,他可以跳到一塊凸起的水泥板上,爬過水泥板,往下直通地面是落水管。
風從所有方向吹來,從天上,也從地上,像有一匹皮色黝黑的小母馬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他感到瑟瑟涼意,腳底打滑,第一步,就差點從空調(diào)外機上直接自由落體。他穩(wěn)住重心,雙手撐住地面,掌心生疼。他直起脊背,跨步,窗口射出燈光,他必須匍匐前進,從水泥板上像條壁虎一樣爬到對面。
沒爬出幾步,他就清楚地聽到屋子里他們在說些什么。
“找到老金了?”
“跑了。”
“跑了?”
清脆的耳光。有人捂住了臉,從鼻孔里出氣。
“那個私人偵探呢?”
“我們找遍了所有房間,也沒有找到他的蹤影?!?/p>
“你們都是吃干飯的嗎?養(yǎng)了你們這群酒囊飯袋!”他的手掌在茶幾上拍得山響。
“消消氣?!摈馨l(fā)女郎撫掌于他的后心,他坐下,掌心里捧著茶杯,杯蓋輕磕茶盅,吹了吹,水面上的茶葉根根散開。
“你們回去吧,”女郎揮揮手說,“誰有老金的消息馬上告訴我。想跑?”她冷峻的聲音穿透玻璃,像針刺著他的耳朵,仿佛有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令他汗流浹背。
屋里漸漸靜了,他才爬過那段不足10米的長路。那滑溜溜的落水管像條長蛇,他握住了濕漉漉的管子向下出溜,快到了,暗自慶幸,太早,然后,就聽到了他們在喊:“在那!”
一束白光自上而下照在他的臉上,暴露了,他腦子里閃過這個噩耗,雙手一松,屁股先著地,一手泥。
他往門口跑,一個滿臉痤瘡的家伙正守在一輛汽車旁抽煙,林俊奔跑的速度顯然超過他的預期,他剛剛把煙頭彈在風里,林俊的拳頭就到了,眼窩下方,尖銳的叫聲,他像條泥鰍一樣倒在泥地里,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
他的眼角余光掃過車窗,車鑰匙沒有拔出。他打開車門,上車,倒車,沖過鐵門。他突然有一種興奮感,就像喝high了以后的撒瘋,車速超過200碼。
新雨之后,蛙鳴陣陣,空氣中有一種泥土的腥味,也有點像砸碎的西瓜散發(fā)出的味道。他出來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理解的世界,沒有路牌,沒有路燈,黑暗籠罩了一切,他不知道他開到哪兒才是大路,哪兒才是回去的路,遠處的山,也許是佘山,也許是天馬山,也可能是,天山,那樣遙遠又逼近,在黑暗中,像巨獸,在追逐和奔馳,向他狠狠地壓來。
路,越來越不平坦,也越來越狹窄,搖晃的車子仿佛醉漢。車燈射不穿墨色輕霧,搔刮著擋風玻璃。什么東西倒了,車子巨震,仿佛巨獸在撕咬這個獵物。頭撞上方向盤,燈光變得橙紅,喇叭不知節(jié)制地呼喊,耳中吵吵嚷嚷,仿佛黑暗世界的雷聲都聚集在他的腦海里。林俊身體方向感失靈,他努力想找到平衡,奮力睜開眼睛,黑暗,像傾圮的大廈一樣壓住了他,越裹越緊,他握住方向盤的雙手,還在黑暗中顫抖,窗外星光微弱閃爍,像他此刻的心跳和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醒來。眼皮像鉛制的棉被難以掀開,太陽,有一種陰郁克制的狂暴,有時,像水面上反光一樣閃耀,有時,又是黑色的,要把一切的光都吸收和消化。
他皺眉蹙額,勉強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
她說:“你醒了?”她的聲音溫柔。
他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四壁煞白,像停尸房。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什么也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撞車的那一剎那,他差一點就咬住了自己的舌頭。牙齒和牙齒互相齟齬,互相廝殺,就像槍對槍,刀對刀,匕首對匕首。
現(xiàn)在,他好像只有眼睛還活著,手、腳和生殖器都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他守著自己冰涼沒有一點暖意的身體,沒有把握,好一陣他才明白過來,他還活著。
這樣的意識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又沉沉睡去,如是反復,等到他完全清醒過來時,公安局的兩位民警坐在他的床頭。
“記起什么了么?”
“沒有?!?/p>
“車子不是你的?!?/p>
“不是我的?”
“是一個叫張彤的人的?!?/p>
“張彤?”
“他兩個月前就死了?!?/p>
“張彤?”
他陷入深深地沉思,有一些片段在他眼前閃過。兩個美艷如花的女人,一個神情活潑,一個多少有些憂郁,她們都留著鬈發(fā),披肩,沒有遮住黑緊身上衣領圈上白色的皮膚,她們手指修長,一個似乎更加狂狷有力,一個則涂成了不祥的黑色,閑閑地擱在褶裥裙上;一個臉上流露出冷冷的、漠不關心的微笑,一個則是令她心驚肉跳的驚恐撕破了她原本的嫵媚妝容。
她們是誰?是自己的女友?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還有,男人。一個男人,他是男人,另一個性別是:死人。一個男人,和女人糾纏著,他的臉,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一個男人,臉長得像頭驢,一個男人,用一把可以映出他的臉頰的明亮刀子頂著他的喉嚨……
他也是一個男人,他腦中閃過一個他認為更準確的詞:硬漢。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臉是不是還存在,他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跟雞一樣,按時睡覺,又按時醒來,用自己尖厲的喉嚨,叫醒太陽,叫醒這個渾渾噩噩操蛋的世界。
他們告訴他,張彤的妻子,也失蹤了。
直到他出院,他都沒有想起自己做過些什么,他想,他可能是個逃犯,殺了人,那個叫張彤的男人,又強奸了那兩個女人,總之他干下了滔天罪行卻用失憶這種拙劣的借口試圖逃脫罪行。但是公安局網(wǎng)上的通緝案犯里,并沒有他的記錄。也沒有人要求他賠償他一頭裝在雪松上的雪鐵龍,也沒有跡象表明,他是偷了這輛車在黑夜里迷路的,這似乎成了一樁無頭的懸案。
他走出醫(yī)院,去公安局做了一份筆錄,耽誤了些時間,才回家去。太陽很黑,照著他的靈魂也是黑的,他預設自己有罪,先給自己判了刑罰。他到了家,抹去桌上的灰塵,他在醫(yī)院里待了整整一個星期。
他坐下,室內(nèi)變得如此安靜,安靜得可怕。他聽到墻上滴滴答答走的鐘,也在消耗著生命,誰都逃不過時鐘的子彈,它們發(fā)射于無形,卻在你的身上留下明顯的劃痕,最后,變成時間的癌。
他打開電腦,摔過的顯示器屏幕上有裂紋,但是幸好還能用。有一個銀色U盤插在USB接口上,他打開U盤,看到了一張女人的照片,不認識。但是她為什么被鎖在這個U盤里呢?還有一份doc文件,是張彤的死亡報告,他看到了死亡地點一欄填的:“金帝花園”,他一下子像被什么擊中了似的。
他打了個電話,確認了些事。然后下樓,驅(qū)車前往金帝花園。開車的時候,他還有一種強烈的暈眩感,但是他克制住了。他沒有進去,而是在小區(qū)西邊的單行道上停下。他猶豫了一下,打開副駕駛位置前的雜物箱的蓋子,取出上次繳獲的那把匕首,塞進褲兜里。
打開車門,他從底樓仰視頂層,從這個角度看,房子變得異常得高而可怕,它可能隨時都會坍塌,或者刺穿天空。在樓頂不遠的天空上,黑暗的太陽當空懸照,他仰起下巴,苦笑,搖搖頭。
酒吧在43樓,電梯上的數(shù)字每跳動一格,他的心就緊一下,他的右手伸進褲兜,緊緊攥住刀把。
“叮。”到了。
兩扇電梯門自動向兩邊分開,露出一個世界。穿過走廊,推開門,一束陽光穿過陽臺上的彩色玻璃,投射在墻上。室內(nèi)冷冷清清幾個人,沒到晚上,還沒開業(yè),只有幾個工作人員在那兒。
他看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他。
他們四目相視。他手上正在擦拭的酒杯停了,臉色變得很難看,就像吃了什么毒藥。他緩緩地放下杯子:“自己送上門來了?!?/p>
他從柜臺后面走出來,拳頭握緊了,他又說:“上次算你命大?!?/p>
林俊就是在那時候出手的,彈出,刀尖寒光一縷,華子的手腕上就長出了一件鐵器,然后他塵土飛揚的皮鞋踢中了他的胸脯,如果華子有記性的話,那可是老地方,如果他還有記性的話,他應該還記得林俊說過一句成語:“百發(fā)百中?!?/p>
他用身體把他壓在底下,問他:“他們在哪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可能只是覺得不會只有一個對手。
“不知道。”他的嘴巴挺硬。
他從他手腕上拔下匕首,血飛濺而出,帶著血絲,他把匕首插進他的嘴里:“你可以選擇沉默,如果你愿意下半輩子都沉默的話?!?/p>
他咿咿呀呀地說出了一個地名,耍刀子的記住了,他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對旁邊幾個嚇傻的跟班說:“別過來?!?/p>
他們就立住。
林俊到樓梯口,按下電梯按鈕,懸索牽引著電梯上升的聲音,停住。開門,空的,他在他尾骨上踹了一腳,閃身進去,關門,按下1樓的按鈕。
到了車上,他才想起來,如果他騙了他,他只能自認倒霉,但是他還是想碰碰運氣。華子說的那個地名,在松江區(qū)天馬山過去一點的一個別墅區(qū),是個藏污納垢的好地方。
從徐家匯到那兒,開車,需要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一個個不連續(xù)的片段連綴成有多種可能性的故事,可能的情況是這樣的:他沒有殺人,也沒有強奸婦女,他是個受害者;也有可能,他是個見義勇為的青年,因為一些他不記得的原因,卷入了這樁黑暗骯臟的丑聞之中。
自己是個好人的可能性大一點兒,這讓他感到心安。
這個別墅區(qū)叫“林湖大公館”,中央有一個很大的人造湖,據(jù)說還從天馬山上引了一道山泉下來,別墅稀疏環(huán)繞其側(cè),各不相干。大白天,這里卻像墓地一樣寂靜,他甚至相信自己能清楚地聽到日光落在水面上的聲音,并測量出陽光的重量。他溜了幾圈,沒看到半個人影。他想了想,那一夜,他是如何走入這瘋狂的迷局,如何撞倒了一棵大樹讓自己變得愚蠢和遲鈍?
他繼續(xù)轉(zhuǎn)圈,直到看到那棟西班牙風格的四層別墅。周邊,一片碧綠碧綠的草坪上,幾棵黃楊像修剪過的綿羊一樣溫馴整齊,彎曲的高迪式的墻面,上釉的波狀麟片瓷磚像海浪一樣起伏。
他敲門,一個體格瘦小的男人開了門,他看到了一把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他說:“舉起手來?!?/p>
他就進來,舉著雙手,聽憑他們把他的匕首給繳了。
在大廳,還綁著一個人。像條狗一樣的小混混,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是給人揍的。
他們叫他“老金”。
“老金,你的朋友來陪你了。”長臉說。
鬈發(fā)女郎鼓掌:“真精彩。”
林俊冷笑:“更精彩的還在后面呢?!?/p>
“哦?還能帶來什么精彩大戲?”
“他人呢?”
“誰?”
“張彤?!?/p>
鬈發(fā)女郎大吃一驚,手中的槍差點掉在地上,但是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她笑了笑:“一個死人?!?/p>
“死的,也許只是他的靈魂?!彼従彽匕咽址畔拢伊藦堃巫幼?。
“死鬼,你可以出來了?!摈馨l(fā)女郎抬高了嗓門。
一個男人,從螺旋樓梯上走下來,皮鞋,踩過每一塊樓板。他慢慢走到鬈發(fā)女郎身邊,摘下了眼鏡,又撕掉了胡子,他說:“我不必再掩飾自己了。你怎么會猜到我的?”
“我重新看了死亡報告,發(fā)現(xiàn),上面寫了你的家庭情況,你在浙江有個弟弟,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是孿生兄弟,然后我給公安局老李打了個電話,有人告訴我,你們之間的差別僅僅在于,他出生的時候,右手是六指,后來做了手術,有一個疤?!彼D了一下,用手指了指他,“而你沒有?!?/p>
“我了解到,你的公司實際上只是一個空殼,如果按照你上報的進出口貿(mào)易,你根本沒辦法給你的員工發(fā)那么高的年終獎?!?/p>
“可是我為什么要演這出苦肉計呢?”他吐掉沾在嘴皮上的茶葉末。
“因為,你的妻子懷疑你,你知道她會找人跟蹤你?!?/p>
“女人,真的很麻煩?!彼麌@了口氣。
“找麻煩,不是我的職業(yè),但是麻煩找上你,你也沒辦法。”
說完了,林俊長舒了一口氣?!澳芙o我點支煙嗎?”他覺得非常疲倦。
“給他?!睆埻畵]手,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著。
剛剛繳了他的匕首那個男人不情愿地從懷里掏出一包“紅塔山”,抽出一根,遞給他。他叼在嘴里,他彈開打火機的翻蓋,火苗騰地沖出,在煙草上點燃的那一瞬間,子彈射出槍膛,林俊側(cè)倒,一腳踢在椅子上,打中了“紅塔山”的膝蓋,匕首掉在地上。
林俊就地翻滾,用兩個手指——食指和中指——捻起匕首,再一轉(zhuǎn)身,抖腕,射出。
鬈發(fā)女郎平靜了,她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一下。她可能真的很想對著林俊的眼窩,很認真地開上三槍,但是沒有機會了,現(xiàn)在,你拿皮鞋抽她她都不會醒。
“她是王羽衣嗎?”林俊努了努嘴。
“不是。”
“你的情人可不少?!?/p>
“不少,但也不算多?!?/p>
“她人呢?”
“在你身后?!?/p>
他回過頭,看到了一個人,亦真亦幻,似笑似嗔,耳垂上的珍珠耳墜閃著落日的余暉,指甲,是黑色的?!昂?,硬漢?!彼f。
她手中的槍是一把“點二五”M—16,有鉑金的色澤,和她一樣漂亮。他想,如果她不是用槍指著他的話,他可能會去追求她,和她幽會,像塊烙鐵一樣和這個豐胸美腿的女人糾纏在一起。
“你太多事了?!彼终f。
槍響了,與此同時,電話鈴也響了,電話鈴,在他的耳邊像出膛的子彈一樣轟響。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