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招呼下,我坐在她身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她。
20年前,我在巴黎生活,收入僅維持溫飽。她讀了我寫的一本書后,要見我,我答應了。她說四星期以后有片刻空閑,問我可否在她到“福雅特”后請她吃午餐?!案Q盘亍笔欠▏献h員經(jīng)常光顧的大飯店,以我的經(jīng)濟能力是不夠在那兒消費的。但我抵擋不住女性的奉承,加之我還太年輕,不懂得如何對女性說“不”。我身上只有80法郎,能簡單地請一次客,但費用必須控制在15法郎內(nèi),而且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只有不喝咖啡才能勉強應付這個月。
終于見到她,她已經(jīng)不太年輕,雖不十分漂亮動人,卻也風韻猶存。
一看眼前的菜單,我大吃一驚,上面的價格比起我所期望的高很多,但她打消了我的顧慮。
“在午餐上,我從來吃不了很多?!彼f。
“不許你這么說。”我慷慨地說。
“我吃不了多少東西,我想吃一點兒小魚,如果有鮭魚的話,我會驚訝的?!?/p>
天哪,鮭魚還沒有大量上市,肯定價格昂貴。但為了我的客人,我要了條鮭魚。
服務生問她還需要什么。她說:“我從來不會吃太多,如果有魚子醬的話,來點兒也不錯?!?/p>
我的心一沉。我買不起魚子醬,但又不好明說。我示意服務生來點兒普通的魚子醬,又為自己點了一盤最便宜的羊排。
接下來就是喝什么飲品的問題了。
“我在中午從來喝不了多少?!彼齼?yōu)雅地說。
“中午、晚上我都不喝?!蔽宜斓鼗卮?,“你還需要點兒什么?”我僅僅表示殷勤。
她輕盈地一笑,說:“我的醫(yī)生不贊成我喝太多,香檳除外。”
我想,我的臉變得微微有點蒼白了。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起我的醫(yī)生不讓我喝香檳酒。
“二位還喝點什么?”服務生問。
“水?!?/p>
她享用了魚子醬和昂貴的鮭魚,快樂地和我談論文學和音樂,可我只在意賬單上總共要付多少錢。當我的羊排端上來的時候,她很認真地給我提建議:“我發(fā)現(xiàn)你習慣吃一頓沉悶的午餐,我認為這是一個錯誤,為什么不像我一樣享受美味呢?”
當服務生帶著賬單再次進來的時候,她裝模作樣地和我說:“我從來不想吃更多,今天之所以吃的多一些,只是想多些時間和你聊聊。無論如何我不能吃太多,除非是較大的蘆筍。如果沒有品嘗到它的鮮味,我離開巴黎會感到遺憾的?!?/p>
我的心“咯噔”一下又下沉。我曾看到陳列在商店里的蘆筍價格高得相當恐怖。
“天知道那種大蘆筍有沒有。”我這樣對服務生說,試圖讓他說“沒有”。一個快樂的笑容從他那牧師般的臉上彌漫開來,讓我相信確有那種蘆筍。我們等著蘆筍被烹制好送來,恐懼感向我襲來。如果付賬時短缺了10法郎,還不得不向我的客人借錢,那可真夠丟臉的?;蛘?,我將取下腕上的手表抵押在那兒,說晚一點付賬贖回它。
烹制好的蘆筍送來了。它是那么豐碩、鮮嫩而且開胃。這個無拘無束的女人,在我彬彬有禮地談論著一出戲時,戳起蘆筍送到她那性感的口里,直到把它們?nèi)肯麥纭?/p>
“咖啡呢?”我問服務生。
“是啊,正好來杯冰淇淋?!彼龖椭摇?/p>
“你知道,這兒有一樣東西,我相信會有”,她吃著冰淇淋說,“通常我喝杯飲品起床后,總感到還想吃點東西?!?/p>
“你還餓嗎?”我暈乎乎地問她。
“我不餓,我不會吃太多,我這是為了和你多聊一會兒?!?/p>
隨后,領班帶著討好的笑容,拎著一籃子碩大的桃子向我們走來。這些水果的價錢只有天知道。但為了我的客人,為了繼續(xù)和她談話,我心不在焉地拿了一個。
服務生把賬單送來了。付賬時,余下的錢僅夠付一點可憐巴巴的小費。我付出3法郎小費后趕快離開服務生,覺得她已猜出我的心思。
當我走出這家大飯店時,不禁悲從心來,我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
“像我一樣”,她擺動著手說,“在午餐上,同樣的一份東西我從來不會吃太多?!?/p>
“我將比現(xiàn)在做得更好”,我回敬她,“今天的晚餐我不吃任何東西。”
“幽默作家”,她快活地大叫一聲,很快躥進一輛出租車,“你是地地道道的幽默作家?!?/p>
我不是一個有報復心理的男人,但今天再見她時,我還是忍不住得意了。
今天,她的體重達294磅。
(選自《毛姆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