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十里亦飄零
文_梓言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晏幾道就這樣從一個夢走到另一個夢中了。
晏幾道死的時候,能算得上環(huán)堵蕭然,短褐穿結(jié)而簞瓢屢空了。他早不是當(dāng)日錦繡輕狂烈馬輕裘白璧千金買歌笑的豪門高宅之子了,他起起伏伏沉沉落落,一生有半世茍且在彩云琉璃夢中。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家道敗落仕途無用足以將一顆纖細(xì)敏感的心打得粉碎。而小山,只有用詞來紀(jì)念那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的日子了。詩言志,此生再無志向;詞抒情,小山便寫詞,艷麗清妍。一個人的小令,寫完了宋代所有的哀與愁。
晏幾道是晏殊第七子,族行十五,友朋相呼常是晏十五。晏十五字為叔原,號是小山,有《小山詞》一輯,世人往往以小山稱之。
晏小山的父親是權(quán)傾一時的丞相,作為幼子的小山活在丞相之子的光環(huán)下可謂錦衣玉食。晏府年少風(fēng)流足,豪門貴子意氣多。少時的小山,愛精舍愛美婢愛鮮衣愛駿馬,流連人間繁華之處,踏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打馬過紅帳香軟錦衾暖薄。
晏幾道多情,愛著每個面若桃花的姑娘。年少時,小晏愛歌兒舞女。酒宴歡場中,一首又一首詞,寫不盡的美和魅?!靶√O微笑盡妖嬈,淺注輕勻長淡凈”“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詞人看到的,是嬌慵未洗勻妝手,是凈揩妝臉淺勻眉,是衫子素梅兒,是遠(yuǎn)山眉黛嬌長,是清歌細(xì)逐霞裳。是說不盡道不完的歡樂時光。
然而,美夢碎盡之后,便只有回憶。父親死亡,家境敗落,小晏的肩頭多了沉甸甸的責(zé)任。然而高傲的小晏未曾想過利用父親的權(quán)勢故舊為自己謀得權(quán)位,他做著小小的官,拿著少少的錢。年少時的朋友過世的過世、臥病的臥病,那些可親可愛的歌兒舞女也不知去往何方?!坝浀眯√O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碑?dāng)時明月曾在,而如今,明月缺金甌破,小蘋又流落至何方呢?只有落花人獨立,不見微雨燕雙飛。
直到某次宴中遇見歌姬中的一個,或許是小蘋,又或許不是。小晏且驚且喜地寫下了那首幾千年之后還在回響的詞?!安市湟笄谂跤耒姡?dāng)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你走了那么多年,回來了嗎?回來了吧。只是,怎么還似夢中?
晏小山有好友數(shù)人,應(yīng)酬唱和買酒同醉。年少時,是這些朋友,以及朋友家的歌兒舞女為他帶來了無數(shù)愉悅的時光。然而,也是朋友,讓他遭遇了莫大的傷害。晏幾道好結(jié)交朋友,有一朋友名為鄭俠,字介夫。鄭介夫與晏小山攜手共游,彼此詩來詞往,算得上是知己。時值王安石變法,出任地方官的鄭俠見到新法下百姓疾苦,上書陳述新法之弊。于是,像所有滿腹怨氣的詩人總要經(jīng)受苦難一般,鄭俠被下獄。而晏小山,也以同黨之名被送進(jìn)了監(jiān)獄。
小晏見慣了繁華,又不愿意“一傍貴人之門”,心中的天下早已飄零為眉間的花與梢頭的月。但是,即便不為名祿,蒼生總出現(xiàn)在詩人們的嘆息當(dāng)中。小晏也有胸懷,也有豪情,但他還是淡淡應(yīng)對。衙役們從他的家中搜出詩詞手稿,當(dāng)作證據(jù)呈送給了神宗。當(dāng)作證據(jù)的詩是首七言絕句:
小白長紅又滿枝,筑球場外獨支頤。
春風(fēng)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新黨指責(zé)小晏詩中包藏禍心,滿滿都是對新黨的諷刺。而看到了詩的神宗,只是看著那詩,稱贊了幾句便命人放了晏幾道。小晏原意如何已經(jīng)無法考證,是否如同新黨所說暗指新黨諸人不得長久,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能隨著神宗嘆息,這詩,寫得真好,真好。因言獲罪的人有不少,因詩免罪的,小晏也算是史上少有了。
晏小山前半生的富貴圖景已然無人可知,只有詩余詞間才能窺得一二。歌兒舞女紅玉軟香夢過酒醒殘宵盡,似乎是說不完的紈绔頹靡。然家學(xué)頗深的小晏,怎會是整日斗雞走馬的不肖之徒?黃庭堅說他:“平生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嘗以治世。”又說他:“磊瑰權(quán)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guī)模?!标绦∩睫o藻文章均無可挑剔,通曉六藝百家。
然二十年過后再回首,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家道敗落已是不幸,還有什么可說呢?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所存者不過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溫香軟玉不添燈,作文不為稻粱謀——稻粱怎可折人腰。晏小山破落,破落得坦坦蕩蕩大大方方。
在四十出頭的時候,小晏得到了一個小小的官職,出任潁昌府許田鎮(zhèn)監(jiān)。時任潁昌知府的是晏殊的門生韓維,小晏——許是怯生生地,獻(xiàn)上了自己的詞作。小晏想過許多種可能,但是,韓維的反應(yīng)他沒有想到。韓維回信:“得新詞盈卷,蓋才有余而德不足。愿君捐有余之才,補(bǔ)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門生故舊,到今日來,也是一副冰冷面孔。小晏不知做何感想。
然而,小晏的詩歌還是有人賞識有人愛的。元祐年間,蘇軾所引領(lǐng)的慢詞的年代正在緩緩拉開序幕,小晏的詞正在慢慢積灰,變成格格不入的寂寞者。風(fēng)格不同,但是,蘇軾還是欣賞晏小山清麗的小令。蘇軾通過兩人共同的好友黃庭堅請求一見,小晏不負(fù)狂傲之名,答道:“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在京城炙手可熱的蘇軾就這樣被小晏拒之門外。這樣的態(tài)度,無怪小晏后半生潦倒窮困一文不名了。五斗米不值折腰,而興許帶來官職的交游唱和他也無心參見。小晏身出費(fèi)資千百萬之家,年長卻饑寒而面有孺子之色,因為傲,也因為對潔凈的堅守。
“可憐人意,薄于云水,佳會更難重。細(xì)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今番同?!毙£滩蛔錾胍髡Z,每句話言淡而情深。小晏未曾有號啕大哭之情態(tài),無論何時,他只是淡笑,寫他的長詞小令。他正史上無名,也未有什么讓人稱道的功績。但每次提到他,總有人心間會多絲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