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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最后一個夏天(短篇小說)

2015-06-01 11:40莫飛
當(dāng)代小說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迪慶小白鼠老鷹

莫飛

我在八歲的時候堅定地認(rèn)為,我和迪慶的友誼會像曾祖父與他堂弟一般,沐浴著廊檐下春天的陽光,把頭低垂在兩腿間,數(shù)著螞蟻度過一個下午的時光。我在十歲的時候,堅定地推翻了這種想法,我和迪慶毫不懷疑并誠惶誠恐地相信,我們絕對活不過那個悶熱的夏天。

關(guān)于那年夏天對死亡的恐懼,我們曾在一段時間內(nèi)整日下午都坐在樹林密集的苔蘚地上為自己刻劃木碑,用我從村里張木匠那偷來的墨汁涂抹上陳洲之墓,史迪慶之墓。陽光投下來樹林里的光點(diǎn),在我和迪慶的臉上微微抖動,我看到他的不安和焦慮,他看到我的無助,我們兩人抱頭痛哭,像生離死別一般。

礦山背面的樹林是我們最隱秘的墓地,這里葬著一只死去的伯勞鳥,一條叫阿童木的狗,還有秦美香的醬紫色內(nèi)褲,還有一堆公雞的雞毛。我們有條不紊的死亡前準(zhǔn)備被轟隆的聲音給震碎了,遠(yuǎn)處無數(shù)的碎石自山頂像灰色的瀑布傾泄下來。我們垂頭喪氣地從灰蒙蒙的樹林里走出來,相互看了一眼,山頂持續(xù)的爆破還在進(jìn)行,迪慶講了一些什么,只看到他張了嘴,卻沒有聲音。我們再也沒有去過那片樹林,也沒有提過死亡。迪慶在秋天離開了我,他究竟以何種方式離開,我不得而知,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突然之間就走進(jìn)了我的眼睛,我的世界。

幾天來,遠(yuǎn)處路兩旁的水杉樹閃爍著一種明朗嫩綠的色彩,今天我在上學(xué)來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大豆那像眼睛般深紫色的花朵,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在教室門外罰站。濕潤晴朗的天空夢幻似的飄著輕柔的四月云,校園里惟一的棕櫚樹,張著像巨傘一樣的手掌,輕輕地托著明媚的陽光。它的姿態(tài)讓我想起秦美香雜貨店門口不長芭蕉的芭蕉樹,去年被凍僵的風(fēng)情萬種的大葉子,此刻一定冒出了新鮮嫩綠的葉子。今年我再也不會拿著她的梳子,把碩大的芭蕉葉梳成像女孩長發(fā)一樣的細(xì)條條了,不然她店里新進(jìn)了光明牌甜奶都不會賣給我?;猩耖g,一個干瘦的男孩出現(xiàn)在眼前,他是如何穿過學(xué)校操場,走到我的面前,我一無所知。我警惕地看了看他,用腳踢了踢墻,以分散一下我被罰站的困窘。男孩的身邊站著一個矮小的男人,尖臉,小眼,頭發(fā)蓬亂。過分肥大的灰色夾克,衣領(lǐng)拉鏈一直拉到了鎖骨以上,淹沒了他的肚子,使他臉部的表情看起來僵硬。男孩的個頭比我矮了一截,小麥色的臉上分布著幾塊白色的癬斑,小小的眼睛上面長了一圈像女孩子一樣長的睫毛。他穿了一件簇新的灰色燈芯絨西服,上面還有幾條鮮明的折痕,三顆像電珠一樣發(fā)亮的紐扣,一條黑色褲子下面罩著白色亮眼的球鞋。

男人先在窗口張望了一下教室,接著敲了幾下門。班主任是來自城里四十多歲不茍言笑的女人,臉上兩道法令紋會讓人想到山里陰惻惻不見底的峽谷。她打開了門,目光潦草地掃了一眼眼前的這對父子。她招呼了一下那個男孩,進(jìn)來,跟同學(xué)們打個招呼。接著,她的余光掃到了我,把我喊了進(jìn)去。我扭扭捏捏蹭著落白灰的墻壁過去,她一把抓起我的衣領(lǐng)揪進(jìn)了哄堂大笑的教室。

老師為了懲罰我天天遲到,把這個叫迪慶的來自四川的男孩和我安排在一張桌上。我聽到同學(xué)們的竊竊私語,誰都不愿意跟轉(zhuǎn)學(xué)進(jìn)來的新同學(xué)坐一起?!八纳砩嫌形?,經(jīng)常不洗頭發(fā),”女生說的時候會假模假樣地捏著鼻子,好像聞到了似的?!斑€在上課的時候抓虱子?!边@句話讓我的皮膚一陣瘙癢。

迪慶沒有女生們說的陋習(xí),他甚至比我干凈,擤鼻涕的時候還會找出一塊手絹來,不像我,直接擦到了鞋幫子上。迪慶認(rèn)為我是個了不起的人,因為我可以天天被罰站在教室門口,直到兩節(jié)課后才被允許進(jìn)教室。他除了崇拜我,還喜歡上天天送我到路口的狗,阿童木,是一條會撒嬌粘人的黃毛母狗。學(xué)校門口有一條種著水杉樹的石子路,走上一段便是一個丁字路口。一端通往村里,要穿過一個小島似的桑園,另一端便是石礦場,迪慶住在礦區(qū)。我和迪慶就在這路口分道揚(yáng)鑣,第二天他很早就會在這路口等我和阿童木。爺爺曾經(jīng)關(guān)照過來,千萬不能讓阿童木跟著過了路口,不然狗會成礦工們的下酒菜。所以,跟阿童木在路口分手并叫它乖乖回家是需要很長時間的。阿童木追著迪慶在桑園里亂竄,迪慶當(dāng)然也成了天天遲到的人。老師們都說迪慶是被我?guī)牡?,我覺得他是被阿童木帶壞的。

我和迪慶罰站在教室門外。我們用鞋子把墻灰都耐心地踢下來,迪慶當(dāng)初白得亮眼的鞋黑得辨不出顏色。云雀在空中劃出剪影般漂亮的身影,五月的各種香味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遠(yuǎn)處的水杉的葉子早已翠綠成一片。我們禁不起這種誘惑,慢慢向?qū)W校外面走去,后果就是令人生畏的辦公室罰站。

剛開始我們還能鼻尖貼著墻壁,慢慢我們?yōu)榱丝辞鍓ι厢斨闹袊貓D,后退到老師的椅子上。迪慶嵌了許多黑色固體物的指甲在地圖上幅員遼闊崇山峻嶺的四川省部分游移。

“陳洲,老師說這里的山根本就不叫山,是丘陵。”迪慶將指甲一直往東,停留在杭嘉湖平原上。

“嗯,丘陵也是山?!蔽铱蓻]見過什么山,我們這里的人都管這叫山,以前冬天到山里撿柴火,松球,還會遇到小松鼠。春天的時候,山坡的茶樹林里全是系著頭巾的女人在采茶葉。可是這兩年,這座郁郁蔥蔥的山像突然裂開了一道很大的傷疤,露出了黃色的巖石。許許多多像迪慶父親這樣的人,像蟻群一般蜂擁在山上沒日沒夜的勞作。軋石機(jī)隆隆地作響,炸山警報聲盤旋在村莊,山的傷疤逐漸擴(kuò)大,那些從村莊望過去青黛色的山體逐漸消失了。

“如果丘陵被開挖完了,就真的叫杭嘉湖平原了。”迪慶把手又移到四川省那部分去了。我們在地理課本上學(xué)過自己的家鄉(xiāng),杭嘉湖平原,6400平方公里,盛產(chǎn)茶業(yè)和絲綢。每念完一段,迪慶都會小聲嘀咕,我家鄉(xiāng)可不是這樣。

我問迪慶,如果他爸知道他被罰站,會不會揍他?

迪慶幾乎是歡快地?fù)u搖頭,“他才不管我呢,只要把我送到學(xué)校,其他才不管。”他咬了一下嘴唇,又眨了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像陰影一般蓋下來,這些動作都像一個秀氣的女生。

迪慶的爸是石礦上的包工頭,管招工的頭頭。據(jù)說迪慶的老家有很多人都巴不得送禮送錢要把兒子送到礦上,不是親戚,拉不上關(guān)系,還來不了礦上。后來迪慶把我介紹給了小白鼠,就是他的一個遠(yuǎn)房表哥。小白鼠是綽號,因為皮膚長得白,身材瘦長,有兩顆小虎牙,大家就送了他這個綽號。迪慶告訴我,因為遠(yuǎn)房表哥家在深山里,天天被來來去去的霧氣籠罩著,那里的人皮膚都很白。

我們下學(xué)后會去礦場找小白鼠,他會請我們?nèi)ッ老愕昀锖忍鹋D?。多?shù)情況下小白鼠還在拉車,右肩膀上縛著一根繩子,穿過他魚腔似的上腹部,兩只手緊抓著鐵車的車把,遇到一個上坡,他得往兩個手掌吐口唾沫,像旁邊的工人一樣,“嘿唷嘿”,響亮地喊一個口號。下坡時,卷到膝蓋藏青色工作褲下面像竹竿一樣的細(xì)腿,總是繃得緊緊的,我們能聽到他的布鞋和細(xì)沙路面發(fā)出很響的磨擦聲。他把石料推到碼頭,往深不可測的船里傾倒下去,河面飄蕩起一團(tuán)團(tuán)的粉塵,把夕陽落在水面的光照都變得模模糊糊。裝滿石料的船鳴一聲笛,雄赳赳地向著太陽落下的地方駛?cè)?,船上一面紅色的旗幟在獵獵招展。我看到這景象一點(diǎn)也不高興,因為我的父母就是開船的,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在船上跟阿童木生的小狗待在一塊兒。

美香雜貨店開在礦場外的石子路旁,紅磚砌的平頂屋,周圍的金櫻子和爬山虎順著屋前搭的絲瓜竹棚子登門造戶。門前還種著一棵很大的芭蕉,聽說是從很遠(yuǎn)的南方過來的。芭蕉葉上全是厚厚的一層灰,我看到好幾次,美香拿著濕抹布在擦葉子。傍晚礦工們一放工,他們?nèi)齻€一群、五個一伙窩在店里,盯著14寸的黑白電視機(jī)。來得晚的,坐不下,就搬個長條凳子坐在外面瞅芭蕉樹抽煙。礦工們說美香長得跟芭蕉葉一樣,風(fēng)情萬種,就是罵起人來也像葉子拂在臉上,癢癢的。

美香很少罵人,我只見過一次。那天我在看電視,她到外面收衣服,進(jìn)屋后邊扔衣服、邊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偷什么不好,短褲也偷,遲早一天這些個人要吃苦頭。”

村里人都說美香開在棺材上的店幾里外都能聞得到一股臊味?!澳鞘堑V工們都在墻角邊小便?!边@個我最清楚了,有一次一個礦工剛對著墻掏出家伙,便被美香拿著掃把追著打。爺爺給了我一記爆栗,敲得我腦袋發(fā)暈,他說大人講話,小孩子亂插什么嘴。迪慶剛來那會兒聽不懂方言,許多話都請我翻譯,我挨了一個爆栗子,很不耐煩地說,“最早開石礦的時候,她的老公古力是炸山的,爆破,結(jié)果被炸死了,聽說可慘了,落下來的每塊石塊都粘著血,他媽還要了這樣一塊石頭當(dāng)墊腳石?!蔽耶?dāng)然沒見過這么慘的場面,只是聽說,村里的男人再也不敢去礦山做了,礦場只能去外地招苦工。“美香要求礦場賠償,并答應(yīng)給她在場邊蓋一個房子開一家雜貨間。店里生意好,村里人眼熱,都說她的店可是開在老公的棺材上。”

美香給我和迪慶一人一瓶甜牛奶。她頂著一頭燙得時髦的卷發(fā)認(rèn)認(rèn)真真地趴在玻璃柜臺上記賬。年輕的礦工都不發(fā)工資,只能隔一段時間領(lǐng)一次幾百塊的生活費(fèi),等做滿一年,再給結(jié)算。所以他們發(fā)的少得可憐的生活費(fèi)基本全被美香一五一十地記在賬本上了。我們喝完牛奶走的時候,小白鼠還要繼續(xù)留在店里。小白鼠的話從來不多,他跟美香講話的時候總是講慢,像迪慶在課堂上發(fā)言,努力把屬于自己方言的那些附屬音去掉。可正是他慢慢悠悠的樣子,顯得滑稽,美香好幾次從算了幾次的賬本上抬起頭,卷發(fā)下露出一雙拼命想忍住笑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忍得肩膀都會抖動起來。

礦上的爆破工二虎拉著他的老鷹站在芭蕉樹下,總是用不明朗的臉色和一雙促狹的眼睛瞟向屋內(nèi)的兩個人,又暗示性地發(fā)出沙啞的聲音與我們交談,那些成人間的玩笑讓我臉紅。他白天總是有很多時間出來溜達(dá),他也是惟一到村里不被當(dāng)小偷防著的人?!斑@個人腦袋都別在腰上工作的,說不定哪天就跟美香的老公一樣了。”村民說的時候,臉上總是掛著同情和無奈。

被縛了一只腳的老鷹撲楞著被剪短羽毛的翅膀神情緊張地注視著豎起背毛的阿童木。我拉著迪慶總是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二虎追蹤的眼神,直到很遠(yuǎn),還能感受到背后仍像被他老鷹的利爪攫住的感覺。阿童木在確定自己不會受到利爪的威脅后,朝著老鷹汪汪叫了兩聲,又飛快地趕上我們。

迪慶一定要我去帶他看那塊古力染上血跡、后來被他媽鋪在門口當(dāng)墊腳石的石塊。老太太駝背耳聾,獨(dú)自住在長滿構(gòu)樹的河邊小屋。她的屋子墻壁是用亂石壘的,涂了泥漿灰,屋頂稀疏的瓦片上長了許多直挺挺的瓦松。石塊就放在門口,老太太坐在上面,跟我曾祖父一樣喜歡長時間耷拉著腦袋。迪慶非要過去看血跡,我說沒有了,早就沒有了。

我們?nèi)ジ浇臉淞肿涌磩e人捕鳥的網(wǎng)上有沒有鳥,山被開挖后,很多的鳥都來到村莊附近的樹林,樹林里能捕到很多平時見不到的品種。張木匠的老鷹也是一次炸山的過程中,被聲音震暈才倒栽蔥一樣掉在了桑林里。這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伯勞,它的翅膀在網(wǎng)上掙扎的時候受了傷,不能飛行。迪慶說,拔了毛,吃了它?!斑@是黃伯勞,鳥類的屠夫,我們這里從來不吃這種鳥?!蔽覜Q定帶回去養(yǎng)著?!澳阍趺词裁炊枷氤浴!蔽覍Φ蠎c說。

“我看礦上好多人都抓過這種鳥來吃?!钡蠎c說。

“他們是一群餓死鬼,還經(jīng)常來村里偷雞偷鴨,還揭過我們家鍋蓋,扛走過一袋米,還挖過地里的紅薯,采過南瓜,摘過藤蔓上的嫩絲瓜……”為了那一袋米,我奶奶站在丁字路口朝著礦山方向足足連哭帶罵了兩個多小時,我只好坐在一旁陪著。

迪慶低著頭,看著我手里拼命轉(zhuǎn)動的伯勞。

他穿著一件好像是他爸爸的灰色過時西裝,快沒過膝蓋,下面是肥大的運(yùn)動褲,褲腿層層疊疊,整個人看起來就像蜷縮在衣服里的毛蟲。

他一把奪過了伯勞,把它摔到了地上。阿童木一下子撲了過去,我喝住了它。伯勞滾了許多圈,撲騰著翅膀,慢慢地安靜下去。

我推了迪慶一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我看到他伸出手撿起伯勞放進(jìn)了自己寬大的西服口袋。

“狗改不了吃屎。”我用電視里學(xué)到的一句話罵他。

我們一前一后互不理睬。河邊的小屋前老太太已經(jīng)不在了。

迪慶用他顫抖的聲音問我,敢不敢去石塊上坐坐?

我承認(rèn)那個時候只有嘴上大膽,其實從坐上去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屁股到肚子都在打顫。阿童木一直在腳邊拱我。最后一縷光線從我們頭頂消失,逐漸生起涼意的石塊上,我們誰都沒有離開。

“我表哥,就是小白鼠……其實一直吃不飽……他晚上還經(jīng)常會跑到我睡的地方,從我的床底下掏出紅薯來,連皮都不削,像只老鼠一樣啃?!钡蠎c的聲音像一種抱怨,好像是為了博得我的同情??晌覜]有搭理他。他繼續(xù)自說自話,“別人給他說了門親事,可家里實在拿不出錢來,他就找到我家,說想出來打工,等賺到了錢,再回老家結(jié)婚?!?/p>

我們在暮色里各自回家時,都沒有說再見。

阿童木站在路口遲疑地看著我們朝兩個方向越走越遠(yuǎn),它朝著迪慶輕輕地叫了兩聲,迪慶沒有回應(yīng)它,它又飛快地攆上我。

我和迪慶發(fā)生了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這期間有兩件事。一件事是因為迪慶跟不上學(xué)習(xí),留了一級。第二件事是桑園受到粉塵污染導(dǎo)致無法飼蠶,村民們帶上了鋤頭、火鉗、掃把,聲勢浩大地到場門口理論。聯(lián)防隊也趕來調(diào)解。村民們順便把村里雞鴨被盜的事一股腦攤出來,要求場里給解釋。

我看到迪慶站在他爸和一群礦工間,都和小白鼠相近的年齡,嘻笑地看著神情憤怒的我方村民。我向迪慶揮了揮拳頭,我看到他躲閃到人群里,只露出寬大的衣擺在人群里閃閃爍爍。

村里和礦上永遠(yuǎn)達(dá)不成一致。礦場表示,場里已經(jīng)有專門對付工人偷盜的法子了??纱迕駛儾幌嘈?,有段時間,村里的失竊食物的現(xiàn)象少了很多,可過一陣子又有人家發(fā)現(xiàn),家里又少雞少鴨少米了。

美香說:“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讓礦工們吃飽,都是十幾二十的青年,干那么重的體力活,吃的都是啥?”礦方代表腆著肚子說,這比他們在老家吃得好多了,老家都沒得吃才出來打工的。迪慶的爸爸總是蹲在一邊抽煙,不表態(tài)。迪慶曾經(jīng)說過礦上的老鄉(xiāng)親戚們晚上摸到他家屋子里聊天,臨走時總不忘記順幾個地瓜,或者一根煙。

我和迪慶重歸于好,是因為阿童木的死。

“陳洲,你家的狗瘋了?!狈艑W(xué)回家的路上,有人沖著我喊。

“你才瘋了?!蔽艺f。

“陳洲,你家的狗瘋啦,在田里亂竄呢?!蔽矣龅降诙€人沖著我喊。

我瞪了他一眼。“你他媽的才在田里亂竄呢?!?/p>

“小洲子,阿童木吃了投毒的肉,現(xiàn)在正發(fā)癲。”我隔壁割草的爺爺跟我這樣說。

我扔下了書包。跑到田野,看見阿童木正在狂奔,繞著田野跑圈,整個身體像迅速滾動的火球。我拼了命地呼喊著它,嗓子都喊啞了,我感覺它身體里那團(tuán)火焰,蓋住了它的聽覺,遮蔽了它的雙眼。它從我身邊跑過,朝河水的方向跑去,我看到了它的一閃而過睜大的惶恐的眼睛,像正往山頂墜下的不安的落日。我追趕著它,看見它像一個失重的物體,“呯”地落入了橋底的水里。

迪慶沒脫衣服就跳下河,抱上了阿童木。我們都以為,它還活著,偶爾還會抽動一下肢體,可是天黑了,阿童木逐漸變得僵硬。我們兩人抱著阿童木哭啞了嗓子,發(fā)誓要為它報仇。

我給阿童木戴了紅帽子埋在樹林里。那是一塊平整的土地,在礦山的背面,遠(yuǎn)離著炸山的危險。迪慶告訴我,伯勞鳥也被埋在這里。

整個冬天,我們一直在尋找毒害阿童木的人。白雪覆蓋了桑園,河流長出了薄冰,光禿禿的水杉樹,枝椏上留著一大蓬鐵銹紅的杉葉,那是鳥窩。迪慶告訴我,給阿童木下毒的肯定是二虎,因為只有他懂得怎么對付狗。我想起二虎對阿童木的眼神,好像盯著收衣服時美香豐滿的臀部。

迪慶說,二虎和小白鼠也是遠(yuǎn)房表親關(guān)系。比小白鼠早來一年礦上,一直做爆破工,在家的時候就死了老婆,沒有牽掛。二虎住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木棚子里,像這樣的棕色的木棚子,還有由石塊簡單搭就的石屋子綴滿了山坡。晾衣繩縱橫交錯地穿過這些屋子,上面晾著肩膀打了補(bǔ)丁的襯衫,軟塌塌的藍(lán)色秋褲,露出棉胎的被子,香煙燙過的粗布條紋的床單。我們在這些繩子上找到了一個系在狗脖子上的皮項圈,上面還有一個銅質(zhì)的鈴鐺??矗@就是證據(jù)。阿童木肯定是被他下的藥。我和迪慶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并決定把二虎屋子里的被子搬走,讓他晚上吹西北風(fēng)。

昏沉沉的屋里面只有四個角墊了磚塊的木床,一堆灰色的破棉絮堆在角落。迪慶準(zhǔn)備去抱那堆棉絮。

突然一陣很大的撲騰聲嚇了我們一跳。我看到二虎的老鷹在陰暗的角落里,前面因為光線暗淡,我們都沒發(fā)現(xiàn)它。它那兩顆鑲了黑色水波紋玻璃球般的眼睛正發(fā)出警惕和兇狠的光。我們想不明白二虎為什么要養(yǎng)老鷹。我拿了墻角的一根棍子,朝老鷹頭上做假動作。老鷹突然張開它的大翅膀朝我撲來,我嚇得直往后退扔掉了棍子。

迪慶說:“別管老鷹了,我們把被子抱走吧?!?/p>

“這地方晚上睡著怪冷的吧?!蔽铱戳艘谎畚葑?。

迪慶沒回答我,抱起了被子,眼睛卻瞟到地上一樣?xùn)|西,是被子里掉出來的。我蹲下去撿起來,是一條醬紫色的女式三角褲。

“這是女人的。”我說。

“這附近沒住女人?!钡蠎c想了一會兒說,“你說是誰的?”

“我怎么知道是誰?”我想起了美香的黑色波浪卷發(fā),“反正一塊兒全都拿走?!蔽艺f。

我們把被子藏在樹林里,把醬紫色內(nèi)褲像安葬阿童木一樣埋了起來。

整個冬天我們一直處于這個秘密的喜悅中。雖然我們沒有打聽到二虎是否被我們抱走了被子而受凍,是否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內(nèi)褲的秘密而不安,我們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我們高興了,他肯定就受到懲罰了。

二虎真的受到懲罰了,可不是來自我們。我們在美香店里蹭電視看的時候,聽到警報聲響起,然后爆破的聲音開始了,巨石嘩嘩滾落的聲音。接著我們聽到無數(shù)嘈雜聲,門前奔跑過許多礦工,美香站在門口,用手捂著胸口,喃喃地說著:“出事了,礦上一定又出事了。”美香攔住了奔跑的小白鼠。小白鼠說,二虎放炮的時候躲避不及,炸傷了。

二虎渾身血淋淋地躺在擔(dān)架上,我和迪慶趴在橋的欄桿上看到他被抬到船上。那天黃昏礦上難得停工了,耳朵似乎一下子承受不了寂靜的壓力。大伙都沉默地站在橋上,夕陽最后的余光落在遠(yuǎn)處的水面上,突突直響的掛槳船載著二虎成為一個黑點(diǎn)消失在那片波光里。

我們跟著神情惆悵的小白鼠去二虎屋里收拾明天要送去的衣物被子。美香的店里沒有礦工在,他們都躲進(jìn)自己矮小潮濕的屋子里去了。電視機(jī)空空蕩蕩地響著一對男女單調(diào)的對話,美香背對著門坐著,跟門外那棵美人蕉一樣在無風(fēng)的傍晚紋絲不動,連我們走過,都不扭過頭來看一眼。

沒有東西可以收拾。二虎床角落里一堆四季衣服,疲沓的破洞的毛衣,夏季的背心,藍(lán)色白條紋的秋褲,小白鼠挑不出可以明天送到醫(yī)院的東西。“被子呢,他床上怎么沒有被子?”小白鼠好像突然間發(fā)現(xiàn)床上連一床被子也沒有,只有一條很薄的絨毯。

我和迪慶在昏暗的光線下交換了一下目光,我們不能告訴小白鼠是我們?nèi)拥袅怂谋蛔?,?dāng)然也包括醬紫色內(nèi)褲的事。

我們又折返到美香店里。美香依舊保持著我們經(jīng)過時的樣子。小白鼠說了找衣服明天送去醫(yī)院的事?!耙苍S就回不來了,在這礦上,這樣的事太多了?!泵老泐D了一下說,“他干這個遲早要出事的,我老早就跟他說過,他不是貪圖多一些錢嗎……現(xiàn)在好了……”

外面的夜很黑,礦上一片靜寂。屋里昏黃的燈光流淌到絲瓜架下,手掌形的葉子成了地上一個個隨微風(fēng)抖動的黑影。小白鼠自己去柜臺里拿了一包煙,蹲在門邊抽。他劃了好幾次火柴,火都被風(fēng)給吹滅了。他粗糙開裂的手握成了半個空拳的形狀,頭低得幾乎快鉆進(jìn)去,還不能留住那朵火柴梗上細(xì)小的火光。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都不動彈一下,叼在嘴里的煙掉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的側(cè)臉,已經(jīng)不是剛來的時候大家叫他小白鼠的樣子了,薄薄的一層皮貼在顴骨上,在晦暗的燈光下,就像學(xué)校教折紙時用的發(fā)光的蠟紙,隨便一抓,全是褶子。

美香拿著打火機(jī)走過去,撿起了小白鼠腳底下的煙,塞到他的嘴里,替他點(diǎn)著了煙。他們兩個人面對面蹲著,順著流淌到店外的燈光看向黑夜。我和迪慶從來沒有這般緊緊相偎在一張凳子上,并且不發(fā)出一點(diǎn)吵鬧的聲音來。

那個晚上,爺爺用桑條棒子攆著一路哭哭啼啼的我,原因是我忘記回家吃晚飯了。他很奇怪平日里能靈活躲避他棒子的我,為什么會挨了那么多下,并且哭得這么傷心。

“美香也當(dāng)真是命苦,這個二虎愿意當(dāng)爆破工,不就是想多賺錢來娶她嗎?”村里男女老少三三兩兩在村口的亭子里,談?wù)撝裉斓V上有人炸傷的事。

“這男人吶,都是毀在女人身上的?!睜敔斠呀?jīng)忘記攆我回家吃飯的事了,跟村民們聊起來。我獨(dú)自一個走回家,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一直覺得很難過。我想好了,等二虎回來,我一定找一床被子給送回去。

大約兩個月后,二虎回來了,鋸掉了一條腿。他天天在美香店門口坐著向來往的人展示著他的傷痛,從膝蓋處縫合的傷口像一條寬大的拉鏈。我曾想送被子給二虎,沒有成功。出院時有人給他送了許多東西,包括嶄新的被子??伤f他很快就會離開礦上,因為沒有人再想要他了。他說的時候盯著倚在門框上的美香。美香伸出一只手好像要從口袋里掏瓜子,又換了一只手放在另外一個口袋,結(jié)果什么也沒掏出來,她就轉(zhuǎn)身走回店里。

二虎的老鷹從木棚里逃走了。它剪短的翅膀已經(jīng)重新長出,掙脫了鏈子,飛離了昏暗低沉的木棚。如今它停在水杉樹頂上,有好多知道它來歷的人都盯著它看,幫二虎想對策。我和迪慶擠在人堆里,興奮著,恐懼著。

“它忘記怎么沖上藍(lán)天了?!泵老阋性陂T框上。

“它被關(guān)久了,現(xiàn)在只是暫時的,它會飛上去的?!毙“资罂戳艘谎勖老恪K麄兊难劬锝涣髦恍〇|西,水杉的樹影,藍(lán)天,或者鷹的翅膀,我這樣想。

有人找來了梯子為二虎抓老鷹。老鷹一面用爪子緊緊抓住樹干,一面撲騰著翅膀試圖飛起來。我仰著頭聽到自己心臟劇烈地跳動,那只老鷹猛烈地扇動翅膀后,好像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飛翔能力,慢慢地往上飛去,毫不猶豫地越飛越高。

“它不會回來了?!泵老阏f。

這回小白鼠沒有接話。我們都盯著天空,寂靜間,老鷹消失在藍(lán)色的天空里。大家都收回了視線,不經(jīng)意間,又會抬頭看看老鷹消失的天際。

隨著初夏的來臨,我和迪慶游玩的時間變得漫長而單純,好像經(jīng)歷了阿童木、二虎還有老鷹的事之后,我們都長大了許多。我們會沿著礦山的背后走出很遠(yuǎn),從最初林子的營地到樹林的縱深處。我們踏進(jìn)了一大片廣闊的地方,高大的松樹和楝樹邊躺著許多的奇形怪狀的石頭,巖石上還攀著各種藤類,長著一簇簇深淺不一的苔蘚。我要去揭一塊下來。迪慶阻止我:“不要動它們!”我問為什么,他說在他們家鄉(xiāng),山是圣山,所有的人都只能膜拜,更別說上山采石頭挖花草了。

“山上有神仙?”我問他。

迪慶鄭重其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

我們彼此不再說話,仿佛籠罩在一片神仙經(jīng)過的圣山中。我們坐在巖石上,整個樹林安靜極了,只有鳥兒偶爾撲翅的聲音。地上去年落下的松針葉厚厚的一片,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子灑下來,抬頭仰望,樹葉的間隙里,天空湛藍(lán)一片。風(fēng)慢慢地穿過我們的身體,我嗅到了初夏忍冬的香氣。

小白鼠出事那天,我和迪慶正在桑園中采桑椹吃,吃得滿手滿臉的紫色。我們聽到桑林外人聲嘈雜。一群人涌了過來,接著在人群中看到了低著頭的小白鼠,以及他被人反扭著的兩個胳膊。他的臉比往常更加的慘白。我們不明就里地跟了上去,直到看見村里的女人手里拎著一只死去的雞。

我和迪慶猶豫著要不要跟去礦上。礦上解決偷盜的辦法,是造了一間屋子。里面擺著長條凳子,系著皮繩,還有電擊的棍子。屋子特地開了一個很大的玻璃窗,村民可以站在那里看。

路過美香店的時候,人群突然不走了,在那里扭動起來。我跑上前去看,原來是小白鼠蹲在地上,好幾個村民推拉著他,他就是不肯起來。這個時候瘦弱的他好像一頭固執(zhí)的牛。我說:“我們?nèi)ジ嬖V美香吧,美香能向礦上求情嗎?”想起記在小白鼠賬上我們喝過的甜牛奶,我就感到心慌。

“沒用的,我爸上次說了,不管誰犯事,一樣照打?!钡蠎c的嘴唇上全是紫色的,他說打的時候讓我看了覺得害怕。

村民和礦方進(jìn)行交涉。大家站成了一個圈,我和迪慶不敢看小白鼠,茫然無緒地將眼光盯著幾棵在風(fēng)中亂晃的狗尾巴草??晌疫€是不小心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朝我虛弱地笑了笑。我撇開嘴笑了一下,眼淚就要奔涌出來。

美香也來了,她站在陽光里,不停地絞著發(fā)白的手,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

小白鼠被送到陰暗的房間里。外面和里面一樣寂靜無聲,悶熱的夏天讓人覺得窒息。過了很久,我們隨著幾個礦上的人進(jìn)去,小白鼠蜷縮在角落里,這讓我想起二虎房間那床堆在角落的破棉絮。他被電擊過,暫時失去了意識,身上還有許多拳腳留下的痕跡,褲子被扯破了,襠部有一個很大的洞。

小白鼠躺在床上的時候,美香經(jīng)常拉著我去。他的臉一直處于青灰狀態(tài)。美香叫我去門口坐著。我聽到他們一直反復(fù)地提起那只老鷹。比如飛出去,外面有廣闊的世界啊。小白鼠總用低沉的聲音說他飛不動了。二虎也來看過小白鼠,他是來表示歉意的,他說是因為自己想吃雞,小白鼠才答應(yīng)幫他去弄的。美香朝二虎吐了口口水,我從沒見過這么粗魯?shù)拿老恪?/p>

那個夏天注定要在快要窒息的悶熱中結(jié)束。小白鼠的尸體在橋墩下被水草纏住了。聯(lián)防隊來查,開了個證明是溺亡。礦上很沉默,村民們不再談起此事。只在私下里悄悄地說,小白鼠是被打殘了,失去生育功能,尋死了。小白鼠被火化,骨灰盒一直放在他生前住的陰暗潮濕的石頭房子里。

我和迪慶再也不敢走近那屋子,我們整日在惶恐中,我們總覺得死亡離我們這么近。

美香消失了。聽說,她把所有賺來的錢都給了駝背耳聾的婆婆。二虎一瘸一拐管理起了雜貨店,每天給美人蕉擦葉子,他跟誰都沒有談起過美香。隨著消失的還有小白鼠的骨灰盒。小白鼠的家人來領(lǐng)的時候,礦上才發(fā)現(xiàn)骨灰盒不見了,他們出了一些錢便打發(fā)了啼哭著的家屬,其中有一個清秀短發(fā)的女人是小白鼠未過門的妻子。

迪慶隨著他們消失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竟然都沒有跟我好好道別。

責(zé)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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