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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公瑾當年

2015-06-01 16:04高玲
伊犁河 2015年2期
關鍵詞:姐姐

高玲

喬 裝

周郎的名字潛入到深閨中來,是因為父親。

父親是周郎麾下的大將,三個兄長在成年禮之后也相繼入了軍營。白天家里多是女性,母親、姐姐、三個嫂嫂以及成群的丫環(huán)。

我是這個大家庭里的小女兒。

大凡父親最疼長子和小女,我因此被寵得無法無天,可以隨兄長們練武,可以一身男裝讓父親無法分辨,可以在父親大談周郎的豐神俊朗、神機妙算時掩口而笑。

周郎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只聽說他娶了小喬,吳侯對他頗為倚重,國家軍務之事全托于他。又聽說他對曹操毀書斬使,借蔣干說降之機殺了曹操兩員水兵大將。

江南的夜很濕潤,坐在月光里,我的心總是跑出去好遠好遠,遠到了江邊的軍營,周郎坐在軍帳里,燭火下的面容不怒自威。

姐姐要出嫁了,嫁到兩條街之外的蘇家去,蘇將軍與父親同朝為官,結為兒女親家也是理所當然。姐夫是什么樣子,姐姐不知道,只是哥哥們都極為贊賞。不管怎樣,那氣度總比不過周郎吧!

啊,周郎,一個女人若能嫁給一個這樣的男人,恐怕是至死也無悔了。

姐姐真嫁到蘇家去了,兩個陌生人開始了一家人的生活。姐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會,那個男人會是她的知己嗎?我有一天也會像她那樣,嫁給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男人,生兒育女,相守終老嗎?

周郎的影子經常闖入我的夢中,一會兒是在軍營里談笑自若,一會兒是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云,他的面容是模糊的,但他的一舉一動卻是那樣迷人。

上元燈節(jié),父親和兄長沒有回來,聽母親說前面的戰(zhàn)事很緊。華燈初上,嫂嫂吵著母親要去看燈,母親到我的房里來,要我也一起去,往年我都是大聲吵著要去的。我對母親說我頭疼,想早點兒睡。母親摸了摸我的額頭,吩咐丫環(huán)給我煮點薄荷粥。母親轉身出門的時候,我的淚水掉了下來,我想,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見母親了。

皓月當空,我把從三嫂房里偷來的三哥的衣服換上,將頭上的釵環(huán)一一取下,鏡子里,我是個俊俏的男人。走出后門時,我又回了一次頭,這個家,我可能永遠也回不來了。

一個月后,我成為周郎的侍衛(wèi),執(zhí)戟立于他身后,他的一舉一動都成為我眼底的風景。

戰(zhàn)事越發(fā)多了,周郎不是和將士們一起討論軍事,就是和魯肅商量國事,這時,周郎總是談笑風生,智謀不斷,似乎這個人身體里有著無窮的力量,似乎他就是為這亂世而生的。然而人去樓空,他時常緊鎖著眉頭,從他寂寞的眼神里,看得到他的苦,他的累,他的擔憂,那些他能力所不能達到的范圍。他的眉頭如同我的天氣預報,舒展是晴,緊鎖是陰,若是他久久沉默不語,我的天空中就下起了綿綿細雨。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我是女子這個秘密可能不會揭開。

那天下午,周郎執(zhí)意要去察看戰(zhàn)場,兩軍對壘,敵人隨時可能出現(xiàn),危險可想而知。我們十來個人跟在周郎身后,乘一艘小船駛入一望無際的水域。

船駛出了幾十里,水面上煙霧彌漫,不知何時,幾條敵船悄悄地圍了上來,把我們的小船包圍了。幸好我們的士兵都會水(當然除了我),大家毫不猶豫地跳進水里,奮力游向敵船。我站在船頭,擋在周郎的前面。不一會,明澈的水面滲出了殷紅的顏色。我一邊使勁劃船,一邊緊張地向后張望,敵船在我們身后緊緊跟隨。

最后一個敵人倒下前,他的槍刺傷了我的右臂,我一個踉蹌跌倒了,頭撞到了石頭上,血從盔甲下蜿蜒流到我的臉上。周郎扶起我,緩慢地向前走,這時我們成了天地間相依為命的兩個人。

暮色越發(fā)重了,天越發(fā)低了下來,他撕下衣服的下襟,開始為我包扎。輕輕的,我的頭盔被取了下來,烏黑的長發(fā)散落,襯著滿月一般的臉龐。

他呆了,這是他神機妙算也不曾算到的結果。

“你是女子?”我點頭,然后是淚水。

沒有月,稀落的幾顆星掛在遙遠的天邊。他摟我在懷里,聽我講一些近似虛幻的故事,我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一個為尋找夢中的英雄而從家里逃走的女子。我沒有提父親和兄長,我不想回家,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至少這個夜晚,這片天和地,這疏朗的星光,偶爾吹過發(fā)際的風,草叢中各種蟲子的呢喃,為我們獨有。

我仍然是個侍衛(wèi),陪在他的身邊。當所有的人都洪水般退去,他會拉我的手,讓我坐在他身邊。他漫無邊際地講述,讓我明白了天地有多大,他的志向有多遠。有時,他會突然起身,拔出佩劍,邊舞邊歌。此刻,我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這個男人的時間,都是屬于我的。有時,他會變得很急躁,他說先主于他有恩,而他卻手無寸功,愧對孫家多年的倚重和厚待,此刻,我恨自己不是呼風喚雨的神仙,揮手之間所有的敵人灰飛煙滅。

一日,我正在替周郎整理衣物,聽見外面鬧哄哄的。周郎被人七手八腳地抬了進來,一只箭插在他的左腰下,血從傷口里流了出來。我手足無措,呆在一邊,任人把我撥來撥去。箭拔出來了,藥敷上去又被沖掉,周郎大聲呼叫,那呼喊聲扯疼了我的心扉。是夜,周郎沒那般叫疼了,但依然是水米不進,臉像夕陽落下后灰白的天幕。我只能遠遠地看著,這時候的衛(wèi)兵是多余的,床榻邊圍著醫(yī)官和他的親人。

之后,周郎的箭傷反復發(fā)作,他的心情也很惡劣,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可能預感到了什么,一天晚上他獨自進宮和吳侯長談,回來時已是晨光熹微。第二天,他要我換上便裝,領我走街串巷,幾番來回之后拐進云香街的一處院落。

院落沒有門匾,是不想讓人知道來歷的偏與靜。院內的杏花開得如白云大雪一般,像是盛大隆重的寵愛。房間里堆放著繡架、布料和絲線,帳幕之間有入心入肺的溫暖。他擁我入懷,輕輕地,仿佛捧著一片羽毛,不小心就會被風吹走。他低聲囑咐:“家你是回不去了,若是我有什么不測,你就以這個小店度日?!蹦翘欤矝]有穿盔甲,我的淚水打濕了他的前襟。

打垮周郎的不是戰(zhàn)爭,不是傷疼,不是國事,而是一封信。我記得從那天清晨開始,我的眼皮就跳個不停,因為諸葛亮詐取了荊州,周郎箭創(chuàng)復發(fā),正在休息。大約是未時吧,來了一個蜀國的信使,周郎展信來讀,突然口吐鮮血,昏厥過去,再不曾醒來。

我悄悄離開了軍營,獨自來到我們一起到過的小小院落,杏花早已落盡,濃稠的葉子間微露細細的光影,繡架上已落了厚厚的塵埃,這些塵埃里都是我和他的好時光。月落烏啼,星光隱去,在院子里坐得全身冰涼的我,總會覺得再也抽不出力氣,面對獨自一人的無邊無際的歲月。然而,當我坐在繡架前,對著一幅白綢各色絲線,讓周郎的身影以各種姿態(tài)復活之時,我便知道,這個人兒,他從來不曾離去,他永遠也不會離去。

曲 誤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中秋已過,天氣仍然很熱,剛彈了兩首曲子,額上便微微有了汗意。中庭邊歌邊舞的姐妹,停下來便用寬大的袖子擦著鼻翼上的汗珠。

突然前門一陣喧嘩,接著師傅便召我們姐妹前去。原來,適才進來的這群衣飾華麗的使者,是吳侯派來的,要在我們絲竹館選九個姐妹到都督府去。

都督周郎,聽說風流倜儻,俊采星馳,但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風采呢?能夠選到都督府去,能夠親眼目睹周郎的豐儀,能夠為周郎親手彈奏和起舞,那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啊!

我睜著眼睛做了一夜的夢,夢到了許多看似可能的不可能。當晨曦如繡花針一般刺破了粉紅的窗紙,第二天又照例來了,一夜無眠的我開始隨姐妹們梳洗。我正在給錦年梳頭時,蕊兒便跑來傳達師傅的命令,讓我們梳洗完后立即到木葉庭去。那是師傅宣布重大決定的地方??磥恚ザ级礁拿麊味ㄏ聛砹?,會是哪九個幸運者呢?

從春睡庭到木葉庭的小徑上,我的雙腿一直在抖,比腿抖得更厲害的是我的心。師傅已經到了,紫色的裙衫在秋光里顯得有些涼意。蕊兒和芯兒立在她的身后,也不像平時那樣對我們擠眉弄眼。

師傅說了很長的開場。除了教我們跳舞和彈曲,師傅很少說這么多話。再長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我只想知道一個答案,那個名單中有沒有我。我的思緒一直趕在師傅的話的前頭。我的名字從師傅嘴里飄出來時,我全身的肌肉早已緊張得酸了。

盡管只是都督府的后院,但比我們的絲竹館不知道富麗堂皇多少倍,每一處都精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欲彤說這全是銀子堆成的,我長大后擁有的最多的銀子,就是前年在羅府演出后,師傅給了每人一兩銀子的獎賞。成堆的銀子,那是一種怎樣的壯觀,我的想象尚不能達到。

進入都督府后的我們仍然是每天彈曲,唱歌,跳舞,一個叫蘇娘的人每天負責管理我們,如果我們懈怠了,她會代表周夫人來處罰。那天,錦年老是把一首《木瓜》彈錯,手心都被蘇娘打破了。晚上,錦年小聲對我說,她不喜歡這里,她覺得關在這里像個犯人,她想回絲竹館去。我也想絲竹館,想師傅和我的那張小床,可我不愿意回去,我想看看我想象了千百遍的周郎,和真實的周郎是不是一樣。

一天下午,蘇娘突然急匆匆地跑來,要我們做好準備,晚上都督要回來,夫人要我們把最拿手的活亮出來。

這是我們到達都督府的第十一天。

我奉命彈一曲《木葉落》。聽說這是周郎親自點的。深秋之時,木葉飛落,功成名就的英雄為什么喜歡聽繁華逝去的蒼涼呢?

我抱琴緩步走上臺階時,余光一直沒有離開周郎。這個人真像是剛從舞臺上走下來的,那臉就像春天早晨的花朵。眼睛是深夜天幕上的星子,閃動著灼人的火光。但是這火光與我無關,它只亮在夫人的臉上。我在火光的邊緣下蹲,放琴,低頭,手指在琴弦上慢慢舞蹈起來。

旁邊的侍女在周郎的杯中斟了酒,他仰頭一飲而盡,姿勢流暢而生動,在秋色漸濃的背景下成了一道絕美的風景。這樣的氣勢與氣場,只有這樣氣度的男人才能擁有?!班猓 鄙砸蛔呱?,我的手指錯走了一下,周圍并沒有唏噓,還好,沒有人聽出來!這時,我看到周郎的頭朝我這邊轉了過來,他用目光提醒我,卻也用目光撫慰我。這目光竟然在曲調的流動中帶來了知己之感。

我和他不是知己,這個曲誤之后,他的目光再沒有停留在我的位置,哪怕是意外。

為了讓他再看我一眼,我決定鋌而走險。當周郎第二次回府聽我彈奏時,我故意在原地方又犯了一次錯。我又感覺到他火光一樣的眼神,燃燒在我的臉上。啊,我也是和小喬一樣明眸皓齒的美麗女子啊,只因為我是一個樂伎,我的英雄注定只在自己設計的故事中。設計的故事當然不會變成真實的人生場景,但我想用一次冒險,換來英雄的一次回首。

故事卻在意想不到的時間發(fā)生了。第二天上午,周郎來到了我們練習的后院。他走進院子的時候,我正在反彈一曲《鳳求凰》。他就那樣徑直走到我的身邊,微笑著聽我彈完。然后,他的雙手從寬大的白色袖子下伸過來,平日執(zhí)劍握刀的手輕輕展開,告訴我怎么輕巧地越過那一個“商”音。這是我兩次彈錯之處,他竟然都一一記了下來。

他不是我的英雄,卻站得離我如此之近。近得我的呼吸,都混合了他衣衫的味道。這不是我所設想過的情節(jié),卻比我曾經設想過的更加動人心魄。他和我交換了座位,在一棵開得正好的芙蓉樹下,把我剛才反彈的《鳳求凰》順彈了一次。

我的臉被秋色洇紅了。一曲彈完,周郎緩緩起身,與我對面而立:你叫什么名字?我的頭微微仰起,迎著他含笑的目光,唇齒間輕輕地蹦出“欲曉”二字。他點點頭,嗯,配得上這個好名字!

懲罰很快就來了,來得比我預料的早了很多。蘇娘把我?guī)У椒蛉嗣媲?,一個美麗女人的眼里竟然可以裝那么多的恨意,這恨意撲面而來,好像要將我徹底淹死。蘇娘手里的藤條帶著風響落在我身上,隨著藤條一起落下的,還有她的警告:你竟然敢勾引姑爺,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像你這樣的賤人也配想男人?

我為什么不能想男人?如果我的父母不在戰(zhàn)亂中死去,我也是綢緞莊里萬千寵愛集于一身的小姐,我也不會流落街頭最后被師傅收養(yǎng)。就算是一名孤苦無依的樂伎,為什么不配有男人?我覺得自己和喬府里長大的姐妹并無區(qū)別,我和她們一樣年華正好,青春美貌。

藤條打在身上,有種辣辣的痛感。同樣都是疼痛,這疼卻似火條落在我的背上,抽過之處有火在燒。而周郎的眼神帶來的疼痛,是從心底而生,像春天正在拔節(jié)的草木,每生長一寸,便有骨骼咔咔作響。

周郎再回府的時候,欲彤替代我去彈那曲《木葉落》。我坐在后院的石凳上,任漸漸重起來的霜侵襲我。不再讓我在周郎面前彈琴,夫人已經如愿了,她本來就是個高高在上的勝利者,戰(zhàn)勝我并不值得炫耀。但是周郎,他會想起我嗎?或許,他上次來后院,不過是一時興起。但我寧愿那是他的一次失足。因為,失足有過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我全身如同火燒,身子疼得不能動彈,前一夜的霜重創(chuàng)了我,或許,還有前一夜破碎的夢,還有前些天的那次鞭傷。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說出了“欲曉”,我想起身回答,卻沒有力氣,我無法沖破自己的夢魘醒過來,無法睜眼看一看我朝思暮想的男人。一只結滿粗繭的大手撫向我的額頭,然后又握緊了我的左手。我想把手縮回來,手上的鞭傷如一條紅色的蜈蚣,我不想在我喜歡的男人面前露出這丑陋的傷。他的撫摸很輕,輕得像童年時母親在耳邊喚我的小名。

我醒來時,他早已經走了,我只能用嗅覺尋找他留下的氣息。錦年坐在床沿邊,她說,周郎懲罰了蘇娘,還讓管家請來了大夫,下次他回來要聽我彈琴。我移了移依然酸疼的身子,心里的幸福卻泛濫成災,兜頭兜腦地淹沒了我。這個男人,他心里有我,下次,我想為他彈一曲《木桃》。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比周郎先回來的,是他受傷的消息。夫人和公子坐轎到軍營里去了,幾天都沒有回來。我?guī)状蜗胝夜芗掖蚵犞芾傻南?,都被錦年攔住了。她說,周郎說過,他回來還要聽琴的,不會有事。我在芙蓉樹下設了一個小小的香案。他可以來后院看我,聽我彈琴,為我治病,讓我不再受到傷害,而我,卻什么事都不能為他做,只能在暗夜時分點上一柱香,懇求萬能的神接受我微弱的香火。

時間突然就變成了一把刀,每向前一步,都刀一樣割著我的心。我就住在他的府里,他的消息卻離我那樣遠,是那種生死未卜的遠,陰陽隔世的遠。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郎終于回來了,是夫人和公子扶著他的靈柩回來的。

那天晚上,蘇娘來到了后院,說,都督生前喜歡聽你彈琴,你送送都督吧!

周郎已經安睡在一片白幡之間了,面色如土。夫人一身白衣,端坐如泥塑,三十出頭的女人,皺紋不像從臉上長出來的,反而像刀刻上去的。周郎已經把她的一切都帶走了,不,不是這樣,她畢竟有過周郎的愛,還有周郎留給她的孩子。雖然愛已經要追溯到從前,但是孩子將會陪伴她一生,他是周郎的影子,血脈的延續(xù)。此刻,我們這兩個被周郎喜歡過的女人,因為周郎的離去,一根無形的繩索把我們捆得如此之緊?;蛟S,因為周郎留在我們身上的記憶,還可以讓我們在后半生里攙扶著前行。

恨 嫁

在這個夜晚之前,心里一直都藏著一顆快樂的種子:我要嫁給陸清。

丹青里的母親美得不可方物,我卻是無緣得見。我的到來,以母親的離去為代價。因為沒有得到過母愛,似乎母愛并非不可缺少,在我成長的每一天里,是陸清的母親在我的旁邊,我的辮子是她梳的,我的女紅是她教的。她是母親的表妹。我唱的第一支歌是陸清教的,我的第一個草蜻蜓是陸清編的,我很早很早的時候就知道,我要嫁的人是陸清,就像知道窗外的那株桃花到了春天一定會開。

那天晚上,父親回來很開心,晚飯時還喝了兩盅酒。父親到我的房間來時,酒氣仍然停在他的身上,那酒氣中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歡喜。我想父親一定是看到姐姐了,姐姐自從嫁到孫家去后,我每年只有母親的忌日才能見她一回,誰叫她的夫婿是孫策呢!

姐姐說,你姐夫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男子!姐姐說這話時,臉上的幸福是四月的春天,怒放得有些過度。父親更是說只有孫家的人才配得上我們姐妹,在父親眼里,一個人姓什么,遠比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更為重要。我對吳太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她的微笑慈祥得像冬天的太陽,她那撫摸著我的頭的右手,好像停留在花朵上的蝴蝶。從吳太的身體流溢出來的氣味,有點像陸清的母親,是下午慵懶陽光里的午后庭院,溫暖得恰到好處。

但我不喜歡那里,吳太的身邊,姐姐的身邊,都圍繞著太多的人,那些裹在花花綠綠衣裳里的小姑娘,表情緊張,眼睛里裝滿了恐懼。紅墻大瓦里,住著那么多不快樂的人,但姐姐為什么那么快樂?就因為她的夫婿是絕世無雙的孫策?

父親在我對面坐下,絮叨地追憶我的成長,一種得意的表情在他臉上快速地生長出來,他說:“今天吳太找我過去,我們喬家要和周家聯(lián)姻了,吳太說把你嫁給周瑜。我本來想要把你嫁給孫策的哪一個弟弟,但最小的孫匡已經娶了曹仁的女兒,吳太說周瑜對孫吳關系重大,周瑜與孫策結成親戚,那是再好沒有的了。

我明白了,我充當了一根繩子的功能,我把孫策和周瑜緊緊地捆在這根繩上,這根繩子的名字叫姻親?!?/p>

當周家的花轎停在我家門前時,我知道,我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陸清了,他成了我少年時代的一個夢。走進花轎,走出花轎,看起來只有短短的一個時辰,看起來只是幾條街巷的路程,我卻走過了自己的一生。喬家是我的紅顏夢好,而亭臺樓閣的周府,卻將是我的白發(fā),我的夢魘,我無法預知結局的未來。

公瑾,吳太欽定給我的夫婿。我要如何去直視他的眼睛,如何和他說第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邁不過去的坎。和陸清在一起時的喋喋不休,那些不知道怎么去結束的話題,在這里找不到破土的缺口。今年春天的時候,姨母帶我和陸清去郊外踏青,一根青草在陸清手上繞來繞去,最后魔術一樣變出一枚指環(huán),套在我白皙的手指上,像與生而來的一個胎記。這種獨特與別致常常出自陸清之手,我們并排站在快活搖曳的柳樹下,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承諾,他用一個綠色的指環(huán)許下了今生的諾言。晚上,回到家里的我再也找不到那枚指環(huán),它不知失落在哪一個時間的角落,或者哪一個隱秘的草叢。

只是,為什么這個承諾要由我來背棄?

我嫁到周府的第二天,他就去了軍營。前一天晚上,當他揭開蓋頭的那一刻,我眼里的抗拒與驚恐像兩支利箭,齊齊地射入了他的眼睛。他怔了片刻,目光里的水流從激蕩變得緩慢,輕輕地對我說:你先睡吧!我聽到門被關上的輕微的聲響,我聽到院子里有個激揚的聲音在唱:大丈夫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他回來的時候很少,他喜歡軍營,這讓我的精神空間獲得了更大的自由。我把陸清的影子圈養(yǎng)在我的心里,用思念的肥料營養(yǎng)他。天氣晴好的時候,我會坐在荷塘邊的亭子里,彈陸清教我的那些曲子,每一個曲調里都有一個陸清,音容笑貌各不相同,但每一個都神采奕奕,文采飛揚。那天,我剛剛彈完一首曲子,他的聲音從亭子一側傳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你有何憂,你有何求?不妨給為夫說說!

我的眼里又冒出久違的驚恐,他一襲白衣站立,后面的綠樹成了絕美的風景。亭外的花開得正好,我竟然忽略了這個春天的來到。

你到底害怕什么呢,小喬?我用沉默回答他的提問,我不害怕。啊,不,我害怕,我害怕他看破了我的心事,我不愛他,但我不愿意他看到我身后的那個人。我不愛他,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變故竟然來得那么早,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那天,我在一片混亂中被接進孫家。姐姐沒有出來接我,只見太醫(yī)進進出出,周圍的侍女面無表情。一個侍女領我向內宮走去,不知穿過了多少庭院,門欄,錦幕,我看到了榻上的姐夫,全身鮮紅,姐姐的背一直在抖,那是因為抽泣和恐懼。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姐夫的呼吸越來越快,只見他拉著姐姐的手:吾與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須孝養(yǎng)尊姑。早晚汝妹入見,可囑其轉致周郎,盡心輔佐吾弟,休負我平日相知之雅。

啊,姐夫,他竟然將孫吳的命運全部托付給公瑾嗎?

他已經跑了進來了,全身盔甲,他一定是從駐守的巴丘連夜趕回來的。他連佩劍都未來得及摘,這在平時是不允許的。但這個時候,誰還會管誰身上有一柄劍呢?姐夫拼出最后一點力氣,抓住了他的手,這一抓就沒有再放下。這是兩個男人的惺惺相惜,知者不言,最后的托付也就在這一握之間。這一刻,我更愿意相信,孫家是因為喜歡我和他,才讓我們兩人結一段姻緣。吳太因為喜歡姐姐的緣故,對我也十分看重。他是值得托付江山的男人,當然也值得托付一生!還有我不能對任何人說的擔憂,他的身上,還系著我們喬家與姐姐、外甥的安危。如果沒有了他,孫策的遺孀幼子將要流落到何處?流落,或許是他們最好的結局,誰叫她嫁了王侯之家?誰叫他生在王侯之家?

他在家里停留了一天。

我第一次看到他這么落寞與無助,或許,是我從前不曾好好看過他,再強大的人,心里也有一個溫軟的地方,一觸即疼。姐夫之死于他,是失去知己的切膚之痛。一如一年半之前的我,每個白天都是黑暗中長長的甬道,沒有盡頭,所有的聲響就是一個人微弱的抽泣。然而,我的痛與他何干。我的嫁和他的娶都是身不由己,他未必沒有自己喜歡的人,但我們又只能同時并且顯得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人安排的命運。我把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一并加在他的身上,對他來說情何以堪?這一年半來,他對我禮遇有加,沒有過一絲一毫地強迫,哪怕我眼睛里的箭矢一次次刺傷他。想到這里,我的心微微地疼了。

我給他斟了結婚以來的第一杯茶,梳了結婚以來的第一次頭,我把自己的表情從二月舒展到三月,這個三月里沒有陸清的影子。那天晚上,他一掃白天的陰郁,溫柔得有些意外。他的手掠過我的肌膚,就像風吹動云的衣裳。他平常水波不興的目光,竟然如熱鬧的小溪,流淌得激烈歡暢。我眼前不斷晃出春天的景色,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白色的花倒下了,梗子折斷處流下了白色的汁液……這是我記憶中沒有的春天片段,我在向它走去,人在途中。而對公瑾,我慢慢走過去的愛,亦在途中。

恨沒有消失,它只是變化了,向著相反的方向,變成了相等的愛,變成了我們都視若珍寶的孩子,變成了離別時絲絲縷縷無法斷絕的思念。而年少時曾經的愛,它也沒有消失,只是埋葬在再也回不去的舊夢里,他的消息雖然不會攪動心湖的漣漪,但他的幸福仍然讓我咀嚼出溫暖。他和他,都是我愛過的人,也都是愛過我的人,真愛過的人,永遠珍惜,永不相忘。

笑容再次回到姐姐的臉上,竟然花去了那么長的時間,好像它們離開之后就忘了回來的路,就如淘氣貪玩的孩子。姐姐常常指著在花園里跑來跑去的外甥說:妹妹你看,他的眼睛和伯符一模一樣。姐姐不管說什么,最終都會與姐夫有關,我暗暗佩服姐姐這種互相牽扯的能力。姐姐還是那么年輕,那么美麗,悲痛之后的沉郁更為她增添了一股內斂的美。在公瑾守在軍營的那些寂寞的夜晚,我會想起同樣寂寞的姐姐,我還可以在短暫的寂寞中等待公瑾回來,而姐夫呢,上天永遠地帶走了他,姐姐的生命就是沒有盡頭的孤枕。如果換作平常人家,二十幾歲的姐姐完全可以再嫁,而作為孫家的長媳,這種可能在出嫁的那一刻早已掐滅。嫁給孫家,究竟是她的榮寵還是悲哀?

其實,公瑾回來得已經越來越少,前線的戰(zhàn)事也越來越緊。但每次回來他都是神采飛揚,我知道他又打了勝仗。他這個人是屬于戰(zhàn)場的,是屬于軍營的,在家里呆上兩天,他就會坐立不安,他的焦躁根本無法掩飾。即使前方并無戰(zhàn)事,即使士兵按他的規(guī)定訓練得正好,即使所有的事情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依然不放心。公瑾在他的運籌帷幄中游刃有余,停下來就困獸猶斗,我只好在每次送他回軍營時,都裝出欣然的樣子。

時間就在這長久的離別和短暫的相聚中向前滑行,我們只是這世間一對平凡的夫妻,我知道,坊間的傳說一定是充滿了傳奇,儒雅風流的周郎和傾國傾城的小喬演繹的愛情,一定甜蜜而美好,只有花前月下,只有郎情妾意,只有恩恩愛愛,任何爭吵或者誤會,都會辜負了這樣的郎才女貌。我還是會在寂寞而幽長的夜晚想起陸清,我會經常生出這樣的假設:如果當年嫁的是陸清,今天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陸清沒有公瑾氣宇軒昂,沒有公瑾雄才大略,但是陸清會變著法兒哄我高興,他肯定愿意陪著我,而不是一個人呆在軍營。父親說,男人應該以天下為己任。有些男人,他們愛的是天下,是大殿與戰(zhàn)場,是不斷獲得的功名和世人敬仰的目光。而女人,只想有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不大卻充滿快樂的家,一個噓寒問暖的夫君。男人輝煌的背后,往往是一個女人的寒窗獨守,是一個女人的秋水望斷,是一個女人與無奈、無助抗衡的日日夜夜。

姐夫死后,姐姐老得很快,那是一種自我放逐的老。她甚至連妝扮都省略了,她幽幽地說,一個寡婦妝扮了給誰看呢,還會招來人家的非議。在這深宮大院里,有時候幾年都遇不到一個陌生人,她說的“人家”是誰呢?是漸漸勢利起來的下人,還是孫家正在得勢的人?想想姐夫在世時,姐姐是多么風光啊,那種風光是被平常人仰視的。她三十歲的那天,我和父親去為她祝壽,這個壽宴與她二十五歲的壽宴,就不僅僅是天壤之別了。她流著淚說,幸好還有公瑾這個妹夫,不然,她這個死了丈夫的前將軍夫人,真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姐姐的話帶來的是無限的惶恐,戰(zhàn)亂不斷,隨時有人死去,誰都不能說他能夠安然地度過百年。如果有一天,公瑾不測,誰能保全大喬小喬和她們的孩子?明天,要等它實實在在過完了,才能確定它是兇是吉。

那一天,我卻認為,孫策的英年早逝,對保全他們的愛情,至少是姐姐眼里的愛情,或許是一種幸運。他走時,他們的愛情還在,他的眼里只有一個她,尚沒有其他人來分割這份愛。那一天,公瑾回來很晚,一臉隱藏不住的快樂,護衛(wèi)說吳侯晚上與公瑾同飲。男人不能沒有知己,吳侯現(xiàn)在是公瑾精神上最親近的人。深夜,我獲知吳侯因為周家香火不盛,要送公瑾一房妾室。一個女人,值得平日臨危不亂的公瑾樂成那個樣子嗎?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和她早已暗通款曲,不過是借吳侯之口堂而皇之地送進門而已。男人的背叛終究要來,只有遲和早的區(qū)別!

公瑾那般有著絕世風華的男人,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只愛我一個人?但是平凡人的愛也應該珍惜,我那么真誠而美好地愛著,為何還要我在任何變故面前都無怨無憂?我不是一個美貌卻糊涂的女人,我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還將有更多女人名正言順地送進都督府來,有更多女人來和我分享這個男人的愛?;蛟S,我們分享的都不是愛,不過是他的身體罷了!接受這個局面是對未來最好的謀劃,青春都是曇花一現(xiàn),他也會有更多的孩子,我和我的孩子都不過是這都督府中的之一,而不是唯一。

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哪怕茍且的幸福,也希望它能足夠長,長到白發(fā)叢生的那一天。當我看到公瑾白得像云朵一樣的臉龐,我的心立即就四分五裂了,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對這個男人的愛比我想象的深得多。因那些女人的到來而迸發(fā)出來的恨,全都緣于心底里根深葉茂的愛。如果公瑾離去,我想,我會善待她們每一個人,她們的孩子,因為在她們和他們的身上,都有公瑾留下的揮之不去的影子。

公瑾真的去了。

母親的忌日那天,我和姐姐又回到了我們長大的小院,庭草已黃,芙蓉正好,我們再不是在這個院子里追逐嬉戲的小姑娘,舊物牽動的是淡淡的心傷。母親的畫像前燃的還是艾草,我喜歡這種氣味,它又讓我想起陸家姨母的懷抱。父親已是風燭殘年,拐杖成了他須臾不離的伙伴,那天,坐在母親的畫像前,他告訴我和姐姐,我們小的時候,曾經有人給我們姐妹算過一卦,卦象上說:姐妹二人都是孤雁失伴之命。

回到都督府的時候,府里正準備用晚餐。長廊里的燈籠已經亮了,她們或立或坐,在長廊里說說笑笑地等我回來。十個月前,我們也是這樣每天嬉鬧著等公瑾回來。我們又說起了公瑾,他舞劍時的那個轉身,他喝酒時的那個揮袖,他生氣時那微微的蹙眉,好像公瑾就在我們身邊,近得可以聞到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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