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之薔
不知誰造就了“味蕾”這個詞,來指舌面上感受味道的一個個小器官。就字面引發(fā)的聯想而言,“味蕾”比“嗅覺”要浪漫多了。欲開而未開的花稱“蕾”,“味蕾”似乎暗示著人類的味覺世界,將綻放出令人驚艷的花朵。事實正是如此,這個“蕾”綻放時,我們看到的不是飲食之花,而是一朵事關人類歷史的奇葩,它的每一片花瓣,竟寫滿了對人類文明歷程的詮釋。
人們都知道“絲綢之路”,但知道“香料之路”的人卻很少?!跋懔现贰逼瘘c是盛產香料位于熱帶的東南亞,終點是歐洲。歷史上這條路的重要性不亞于“絲綢之路”,但由于探索“海上香料之路”導致了地理大發(fā)現,而地理大發(fā)現的光環(huán)太明亮了,把“香料之路”的意義完全遮蓋了。其實就歷史的真實性而言,這有些“反客為主”,因為無論是哥倫布、達·伽馬還是麥哲倫,這些早期的所謂地理大發(fā)現者,其實對地理發(fā)現毫無興趣,地理大發(fā)現只是他們尋找香料和黃金時的副產品。
今天我們已經無法想象那時香料的昂貴程度。1499年8月,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率領滿載香料的船隊從印度返回葡萄牙的里斯本,此行所獲純利潤竟達航行費用的60倍。即使是1519年8月啟航的麥哲倫那次悲慘的環(huán)球航行,歷時3年零16天,出發(fā)時的275人,歸來時僅剩31人,損失巨大,但原來5條船中僅剩的一條回到西班牙的船,由于裝滿了香料,出售后得到的錢,除償還遠航的全部費用外,竟還有多余。
在如此大的利潤刺激下,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等一個又一個地上路了。他們的目的很明確:找到盛產香料的地方,開辟海上貿易航線。然而在尋找香料的過程中,他們意外地發(fā)現了美洲大陸及各大洋中一系列的島嶼,第一次證明了地球是圓的,逐步搞清了地表上的海陸輪廓,并由此引發(fā)了殖民、物種傳播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掀開了一頁又一頁的歷史新篇章。
由尋找香料為動機,為一夜暴富的夢想所推動的所謂地理大發(fā)現,一直被頌揚為西方對世界的貢獻,被說成是西方人具有開拓意識的例證,也因此引發(fā)了中國人為什么沒有參與地理大發(fā)現的討論,甚至有人問: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為什么沒有成為中國的兩個?。坑腥藢⒋藲w結為中國文化具有保守性和封閉性。然而事實是:這場由舌尖味蕾引發(fā)的地理大發(fā)現,對中國人來講,既缺乏需求的動機,也沒有推動的動力,中國人很早就解決了菜肴的味道問題。胡椒、肉桂、丁香、豆蔻、檀香這些西方人奉為珍寶的香料,在中國要么本土產,要么有替代品,而且東南亞出產香料的島嶼,距中國既近,又滿布著中國移民,實在無需探索。所以中國人沒有參與地理大發(fā)現的原因,與中國文化無關,無需指責;而西方人的地理大發(fā)現既非出于文化上的優(yōu)勢,也非科學探險,這與煉金術煉出化學,占星術占出了天文學很相似,亦無需自矜。
除了香料,對人類的歷史產生過重大影響的調味品,還有鹽。人離不開鹽,這也許是人類起源于海洋的一個證據。就像宇航員離開地球,進入太空,要穿特制的宇航服一樣,宇航服是宇航員帶在身上的地球環(huán)境。而人體中的鹽則是人帶在身上的大海環(huán)境,是大海作為人類遙遠的故鄉(xiāng)給人留下的印記。
我曾在瀾滄江邊一個叫“鹽井”的地方,看到藏族姑娘下到一口深深的鹽井里,把含鹽的鹵水背到岸邊的鹽田,陽光把鹵水曬成了白花花的鹽。也是在那里,我看到夕陽下一對夫妻趕著幾匹馱鹽的馬,向遠處的大山走去,他們說:“今天已經沒人吃這種本地鹽了?!彼麄円邀}賣給山那邊的牧民喂牲畜。但我知道過去這里的鹽,由浩浩蕩蕩的馬幫向四面八方運送,養(yǎng)活著方圓幾百公里的居民。
今天低廉的運輸成本使得沿海地區(qū)的海鹽大舉進入了內地,而內地的井鹽、巖鹽、池鹽、湖鹽的產地在海鹽的競爭下,呈現出一片凋零的景象,很少有人知道這些古老的鹽產地曾經是人類發(fā)展史上的明星。
我讀過一本很精彩的書《羌族源流探索》——民國時期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任乃強先生的著作。這本書中,鹽是核心概念,但書中的鹽主要是指產自內地的各種鹽。任先生有一個大膽的充滿想象力的觀點,他認為最早從中南半島進入中國的古人類,是追逐著鹽一步一步地遷移,最終布滿中華大地的。而且任先生根據中國鹽資源的位置分布,畫出了古人類在中國的三條遷移路線:一條是嗜魚的古人類沿中國東南沿海的遷徙路線;一條是喜雜食的古人類沿中國中部丘陵、巖洞移進的路線;還有一條是擅狩獵的古人類沿橫斷山北上的路線。在這三條路線上都能找到鹽的分布。
任先生最關注的是第三條沿橫斷山北上的路線。沿著這條路線,古人類去到了青藏高原,并長期留駐在那里。為什么?因為鹽。在青藏高原的羌塘和青海湖地區(qū),到處都是白花花的干涸的鹽湖,周圍又有青青的草地和成群的食草野獸,古人類怎能不喜歡那里。于是在那一帶以若干鹽湖為中心,很快形成了幾個羌文化的核心區(qū)。這就是任先生眼中羌族的歷史,一部追逐鹽的歷史。
在任先生那里,鹽是理解歷史的鑰匙,許多糾纏不清的歷史,一找到鹽的產地就清晰了。偉大文明的產生,一定有食鹽供應方便這一重要條件。山西河東地區(qū)是堯、舜、禹的故鄉(xiāng),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有解州鹽池的存在;要理解古滇國、大理國、古蜀國、古巴國、古夜郎國等這些遠離大海的內陸古文明的崛起和衰落,都不能忽略鹽這個歷史的催化劑。
過去我很難理解長江三峽中古人類的遺址為什么那么多?當看到大寧河邊瀑布般流淌的鹽泉時,我的疑問豁然而釋了。西方人對香料的追求,導致了地理大發(fā)現;古代的中國人追逐著鹽在大地上遷徙,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偉大的文明;我們沒有篇幅談另一個可以與香料和鹽媲美的重要調味品——糖,但東方學家季羨林先生的杰作《糖史》,已翔實地敘述了糖在締造人類文明中的作用。至此,難道我們不可以說:對味道的追求推進了歷史,文明是嗅著味道前行的嗎?
(選自《中國國家地理》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