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靜

今杭州市西湖風(fēng)景區(qū)孤山西南有一景點(diǎn)曰“六一泉”，其地有石甃泉池一潭，約2平方米，旁構(gòu)小亭，倚山而建?！傲弧笔菤W陽修的雅號，可歐氏從未到過杭州西湖，更別說鑿疏此泉了。為什么“六一居士跡不到，千古人呼六一泉”（王世貞《酌六一泉為故茅學(xué)士書院》）呢？其實(shí)，“六一泉”命名和形成皆源于蘇軾。

元祐四年（1089）至六年蘇軾任杭州太守。其間元祐五年十二月八日他去拜訪方外友人西湖孤山僧人惠勤的舊舍（最主要是重訪故地，緬懷座師歐陽修）。時惠勤已去世，其弟子“畫公（歐陽）與（惠）勤之像，事之如生”（《六一泉銘并敘》）。據(jù)蘇軾所記，“舍下舊無泉，予未至數(shù)月，泉出講堂之后，孤山之趾，汪然溢流，甚白而甘”，惠勤弟子認(rèn)為這奇異泉水是其師（之靈）聞蘇軾來，特意“出泉以相勞苦”，請以文記之。于是，蘇軾名泉為“六一”，并作《六一泉銘并敘》。蘇軾為何以“六一”名泉呢？據(jù)序文，惠勤曾對蘇軾說過，“歐公，天人也”，其身暫寓人間，其神則?！俺嗽岂S風(fēng)、歷五岳而跨滄海也。此邦之人，以公不一來為恨”。蘇軾懷念往昔與座師生死離合際遇，感慨前言往事，推原惠勤之語，視此不期而至、似有靈性的泉水為歐陽修的精魂幻化而成，也視其為歐陽修德澤披于后世的體現(xiàn)，故名“六一”。另一層意味是，蘇軾認(rèn)為歐公自號“六一”，深得“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主客關(guān)系之妙。推而導(dǎo)之，能使歐公樂而且適，又不累于心者，又何限于五、六？自然山川，凡能如風(fēng)水相擊而契心、有樂、自適之物皆能為其所有?；萸谠弧拔骱w公幾案間一物耳”，如此，孤山之泉亦如西湖同樣為歐公幾案間一物。故“六一”之名既暗寓蘇軾對歐公得意于物而不累心的契賞，又寄寓了他對恩師的深切緬懷。自此之后，西湖孤山始鐫石為銘，標(biāo)名立景。時遷歲轉(zhuǎn)，“六一泉”漸漸成了西湖勝跡之一（鄭清之《雙井記》曰：“孤山六一泉，實(shí)歐、蘇、惠勤之勝跡，故以泉名于湖?！保?。尤其是南宋定都臨安后，游覽西湖、尋訪“六一泉”的人也隨之愈多。

南宋初紹興年間，國家社稷風(fēng)雨未安之際，六一泉“缺甃久未理”（周紫芝《酌六一泉頗懷昔游》），但拜謁先賢的熱情仍吸引著人們不斷來訪?；蛉鐥钊f里一樣獨(dú)游，《以六一泉煮雙井茶》，或如喻良能與“羽客相攜六一泉”。理宗朝，國家相對安定，淳祐十二年（1252），泉上被“覆以石亭，揭以御匾”，匾曰“六一泉亭”（《（乾?。┖贾莞尽肪硪涣?。官方的正式賜額是對六一泉作為重要文化遺跡的認(rèn)可和揄揚(yáng)，也蘊(yùn)含著對北宋歐、蘇兩位文章大家的肯定與推重。宋季，“六一泉”仍在，入道孤山的董嗣杲探訪勝跡深情詠嘆道：“取重歐公名有自，肯教勤老跡空傳。此銘此意流千古，鑿石為庵不可眠?！保ǘ藐健段骱僭仭肪砩希┚弥?，“六一泉亭”卻難以抵擋風(fēng)霜蟲鳥的侵蝕與剝啄，元大德元年（1297）元月方回飲于孤山“六一泉亭”上時，亭子只“猶存石柱梁”了。

元代，歐陽修古文風(fēng)格是對元代散文影響相對最大的文風(fēng)傳統(tǒng)，歐陽修的道德人格也很受推崇，在此大背景下，一些對歐陽修素心仰慕的士人凡過“六一泉”都要前去拜謁。如以文章知名當(dāng)時的王旭就是這樣，詩云：“平生夢寐歐陽子，今日經(jīng)過六一泉?！痹┰娙酥軝?quán)謁“六一泉”，也以詩表達(dá)了對歐陽修的景仰與知解：“歐公天人世無匹，六物之中目為一。孤山山下西湖西，飛夢逍遙繞云石。鑿開瑤窟迸銀泉，水鏡胸中湛虛白。是心洞洞何所容，內(nèi)照此泉皆外物?！保ㄖ軝?quán)《此山詩集》卷四）

蘇軾曾在六一泉旁“鑿巖架石為室”，南宋稱曰“東坡庵”（王象之《輿地紀(jì)勝》卷二）。元季兵燹，東坡庵久廢，“（六一）泉銘亦為他僧舍舁去”。明初洪武間，有僧曰行升者，用心疏浚六一泉，圖復(fù)舊觀。他重建石屋（按：原名東坡庵），且不辭辛苦尋找到石碑《六一泉銘》還于舊處，并新建祠堂祀歐陽修、蘇軾與惠勤三人（徐一夔《六一泉重建祠堂疏有序》）。約百年后，泉又湮廢。成化丙申（1476），南京大理寺卿夏時正訪得“六一泉”于蓁穢中，命掃薙而浚發(fā)之，泉源泓然如故（《（雍正）浙江通志》卷九）。“六一泉”的不斷疏浚與周邊相關(guān)泉亭、祠堂等的修繕，增添了游人游覽西湖的興味，延長了游人在“六一泉”流連駐足的時間，人們有時會“置酒孤山閣，來探六一泉”，甚至還特意到“六一泉”這里來雅集。如明末陳仁錫《仲春望后三日，陳梅臣榷使社集六一泉和胡豹生韻》就是這樣一次集會。當(dāng)然，游人中也不乏文學(xué)名流，如前揭后七子之首王世貞即是。

清代康、雍、乾時期，國運(yùn)昌隆，西湖游人盛多，“六一泉”瀕臨孤山西岸，自然游人多愛艤舟于此?？滴跻椅矗?715）進(jìn)士王露《游西湖絕句》即云“蓬萊原近孤山寺，游舫多停六一泉”。尤其是乾隆朝，乾隆帝南巡時分別于乾隆二十七年、三十年、四十五年、四十九年凡四次游歷“六一泉”。他題詩四首，御書“六一泉”額“光明普印”，還特別頒旨在“六一泉”上修建了“述古堂”（今皆廢）。一代帝王的題詠與推重大大提升了杭州西湖孤山“六一泉”的文化影響，使得“六一泉”成為西湖名副其實(shí)的“名泉”。乾隆四十二年（1777）冬，顧光旭《六一泉》詩贊曰：“煙冷越山青，天光一鑒渟。名泉開北宋，文物盛西泠。有本于何住，無聲試靜聽。歐蘇去不返，勺水亦滄溟?！薄懊笔⒎Q可以說是帝王題詩、贈額之后人們對“六一泉”最直接而強(qiáng)烈的感受。

當(dāng)然，我們也不難想象，“六一泉”極易壅塞，木制的“六一泉亭”也難久存于世。今天杭州西湖孤山上的泉池及“六一泉亭”都是近年疏浚并興建的。

“六一泉”只是普通泉水，自然屬性并無多少特別之處。但由于它地處江南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富盛之區(qū)，以歐陽修雅號命名、有蘇軾題銘，有文壇翹楚、盛世帝王題詠、賜額、推獎，又由此惹得多少文人為之想望、流連，衍生出如許多文學(xué)作品，所以它不僅是自然之泉，更是“文化之泉”。泉水水量相對較小，且受氣候、地質(zhì)條件影響很大，如不常常疏浚，在自然生態(tài)中很易干涸或壅塞。然而就是這樣一眼在廣袤天地、悠長歷史中如此渺小的泉水，卻斷斷續(xù)續(xù)、興興廢廢綿延近千年而猶存，直至今日仍然被人們當(dāng)作西湖一景而得到重視（雖然只占據(jù)西湖孤山并不起眼的一隅）。它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得到歷史如此禮遇？原因不難推想：它不僅是自然之泉，它的物質(zhì)軀體中一定承載著令不同時代文人感發(fā)、感動、仰慕的某種情蘊(yùn)、人格精神或文化蘊(yùn)味。

泉以人重，“六一泉”被歷代文人所看重，無疑是看重兩位文宗歐陽修與蘇軾。“此泉只是尋常水，為有歐蘇姓字香”（方回《元月飲孤山六一泉有感亭以太湖石為柱梁》），“六一泉之名亦千百世不朽，以歐蘇文章甲天下也。泉不能自重，賴人以為重”（方回《覺喜泉記》）。那么“六一泉”凝結(jié)著歐蘇何種被人看重的人格精神和文化意蘊(yùn)呢？歐陽修與“六一泉”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只存在一種符號、想象、情感意義上的聯(lián)系，這些聯(lián)系都由蘇軾《六一泉銘并敘》衍發(fā)。分析這篇文章，至少包含以下兩方面的蘊(yùn)意：

一是對歐陽修的敬慕。一般情理下，古代凡是以人名或雅號為自然山川、亭臺建筑命名，至少包含兩層原因：或是其人有德、有文、有勛業(yè)，足以讓人仰慕；或是其人與命名之人有著特別的情、緣關(guān)系?！傲蝗币彩侨绱?。從歷史評價來看，歐陽修的確有足以令蘇軾乃至更廣泛的文士群體、官吏群體甚至佛、道等方外人士所仰慕之處。《六一泉銘》序言雖然語調(diào)平和，卻內(nèi)蘊(yùn)著蘇軾對歐陽修深摯的推重和贊嘆。這贊嘆是借惠勤之口表達(dá)的（詳見上文惠勤“公，天人也”等語）。蘇軾云“勤語雖幻怪，而理有實(shí)然者”，意謂歐陽修人雖已沒，而其恢宏邁往的精神氣格可以凌峰躍海，無處不在。其實(shí)“天人”之稱或許最能引發(fā)蘇軾共鳴，蘇軾曾在不同語境中稱歐陽修為天人（如蘇軾《蘇文忠公全集》卷二九《答舒煥書一首》“歐陽公，天人也”；卷二四《范文正公文集序》亦稱歐陽修等人為天人）。天人顯然與凡人相對，是對一個人的極高評價，至少有不同凡響、出類拔萃、超世拔俗的意味。有關(guān)蘇軾對歐陽修的評價集中見于《謝歐陽內(nèi)翰書》、《祭歐陽文忠公文》、《六一居士集敘》等詩文中?！吨x歐陽內(nèi)翰書》評價了歐陽修嘉祐二年知貢舉的意義，《六一居士集敘》則評價了歐陽修的學(xué)術(shù)淵源與創(chuàng)見及他對于北宋仁宗朝學(xué)風(fēng)、士風(fēng)、人才儲備的重要意義：

其學(xué)推韓愈、孟子以達(dá)于孔氏，著禮樂仁義之實(shí)以合于大道?！詺W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jīng)學(xué)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

這一評價也得到了后世的普遍共鳴。北宋當(dāng)時及后世文士學(xué)者也普遍對歐陽修的道德、文章和功業(y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因此，從這一角度說，泉名“六一”，凝結(jié)著蘇軾對歐陽修的評價與仰慕。同時，也由于這一評價很大程度上能代表一種共識，所以后人謁“六一泉”，總是自然地循“六一”之名、蘇軾泉銘而上溯至歐陽修的歷史貢獻(xiàn)與人格風(fēng)采，在情感上表現(xiàn)出仰慕和感懷。這樣的心理過程不可能在詩中呈現(xiàn)，在詩人筆下，通常只是外化為一種渾厚的景賢之情。如清康熙年間理學(xué)家李紱《六一泉懷歐陽公》“百歲如風(fēng)狂，豈足較近久。吾有不亡者，乃與霄壤壽。君看六一公，有泉著清瀏。當(dāng)其觀化時，轍跡此何有。乘云真天人，海岳一涔阜。疇能仰止深，山僧與通守。遙遙七百年，且暮適卯酉。烏用沉水碑，辛勤求不朽”，贊許了歐陽修的道德與人格精神能與天地同壽，歐公精神不朽能使泉源生發(fā)，泉水常在。嘉道年間湯鵬《六一泉》詩則表達(dá)了“泉”、“人”的關(guān)系的另一側(cè)面：“泉在翁長在”。即“六一泉”是“君子之澤”，是歐陽修人格精神的外化。見泉如謁人，泉水不竭，精神長存。

《六一泉銘并敘》另一層感人意蘊(yùn)是歐蘇師生情誼。序言鋪敘了以惠勤為紐帶、師生二人的一段死生交往：

予昔通守錢塘，見公于汝陰而南。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長于詩，吾昔為《山中樂三章》以贈之。子間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間而不可得，則往從勤乎。予到官三日，訪勤于孤山之下，抵掌而論人物?！髂旯?，予哭于勤舍。又十八年，予為錢塘守，則勤亦化去久矣。訪其舊居，則弟子二仲在焉。畫公與勤之像，事之如生。

這段交往綿延十八年，歐蘇師生相契又何止十八年？嘉祐二年，歐陽修知貢舉，以蘇軾之文有孟軻之風(fēng)，不同流俗，拔為禮部試第二。歐陽修讀了蘇軾《上梅直講書》后欣喜地給對好友梅堯臣說：“快哉！快哉！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軾所言樂，乃某所得深者，爾不意后生達(dá)斯理也?！睆拇?，開始了二人相契以深的師生情誼。熙寧四年六月，歐陽修致仕歸潁，同月蘇軾乞外補(bǔ)得杭州通判。九月赴潁州拜謁歐陽修，流連近一月。蘇軾元祐六年《祭歐陽文忠公文》這樣回憶這次拜謁：

契闊艱難，見公汝陰。多士方嘩，而我獨(dú)南。公曰子來，實(shí)獲我心。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

這次拜謁的主要背景至少有兩個方面：一是歐陽修門人蔣之奇等負(fù)公誣公。二是王安石熙寧變法，士多趨之，而歐陽修對青苗法等政策并不十分支持。所以歐陽修致仕潁州后，門庭頗為冷清，如蘇軾所言“朱門有遺啄，千里來燕雀。公家冷如冰，百呼無一諾。平生親友半遷逝，公雖不怪旁人愕。世事如今臘酒濃，交情自古春云薄”（蘇軾《和歐陽少師寄趙少師次韻》）。在這樣的背景下，蘇軾不同眾人喧喧然而迎合勢利，獨(dú)南下拜謁歐陽修的契心，無疑加深了師生二人的情誼。對于蘇軾而言，歐陽修“我老將休，付子斯文”的囑托無疑是對他莫大的信任和鼓勵。

第二年閏七月，歐陽修去世，時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距去年相會還未滿一年。蘇軾驚聞噩耗，哭歐陽修于孤山惠勤舍，成為這段交往中最為動心的一幕。所以杭州孤山是歐蘇情誼、蘇軾深切懷思?xì)W陽修的見證。凡仰慕歐蘇的士人游西湖過孤山謁“六一泉”能無感乎？在后人眼中，“六一泉”是“東坡先生、惠勤上人哭歐公處”（陳仁錫《無夢園初集》江集二）。人們甚至認(rèn)為蘇軾哭師孤山上，精誠所至，使天地也為之動容而涌出泉水，“勤上人于此幽棲，蘇長公因之?dāng)?shù)至。跡分緇素，同登歐子之門。誼重死生，會哭孤山之下。惟精誠有感通之理，故山岳岀迎勞之”（徐一夔《始豐稿》卷一四）。因此，游孤山而謁“六一泉”，人們常常深切感慨于歐蘇師生情深、相得相契、前往后繼與前后輝映。如清代錢大昕《六一泉》：“惜哉六一翁，屐齒竟未到。賴有老門生，補(bǔ)天出奇巧?！鼻宕鼜?fù)《與門一曹勉仕坐六一泉》：“歐公不負(fù)識坡仙?！倍”骸爸貋砀锌荻U，銘泉報知己?！保ㄌK軾《上梅直講書》云“向之十余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故“銘泉報知己”所言非虛）

總之，“六一泉”的興廢歷史體現(xiàn)的是蘇軾《六一泉銘》的文化影響。文學(xué)賦予了自然泉水以人情、歷史、文化的內(nèi)涵，使其具有了綿綿不絕的文化生命。人們不斷疏浚它，就是為了使這“天地間清淑之氣，山水文章交光互映，雪泥鴻爪不與劫灰俱盡耳”（黃宗羲《永樂寺碑記》）。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新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