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在一個自媒體全面敞開的時代,在一個新聞化的焦點話題時代,在全面城市化的去除“鄉(xiāng)土性”的時代,為何“現(xiàn)實”重新成為寫作者最為關注的一個話題?為什么寫作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關系如此密切而又難解?詩人在處理當下現(xiàn)實的時候該如何發(fā)聲?這種發(fā)聲是否遇到了來自于文學和社會學新的挑戰(zhàn)?
一、“詩人之死”與公共話題的喧賓奪主
有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這就是文學與生活的關系。而今天,已經到了必須重新談論、認識和評價詩歌寫作與現(xiàn)實生活的話題了。
近期紙媒、網絡和微信自媒體對九〇后跳樓自殺的打工詩人許立志的傳播和評價,很大程度上已經離開了詩歌本身。也就是中國當下被熱議的詩歌和詩人,尤其是“詩人之死”往往都具有某種被放大化的社會象征性和時代寓言性。“大眾”和公共媒體所關注的不是詩歌自身的成色和藝術水準,而更多是將之視為一場能引起人們爭相目睹的社會事件———哪怕熱度只有一秒鐘。這可能正是中國目前詩歌的寫作、傳播與評價過程中難以避免的悲哀!甚至這份悲哀來得讓人無言以對。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是許立志是在今年的九月三十日(星期二)跳樓自殺的,而后來的媒體報道卻將這一時間有意地改動為十月一日。顯然,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上死亡的象征意義是完全不同的。一個國家的重大節(jié)日和一個默默無聞的打工詩人的死亡之間又恰好形成了意味深長的緊張關系———時代隆隆的發(fā)展與靜寂的個體死亡構成了生動的戲劇。我們如何在一個詩人的生前和死后認認真真地談論他的詩歌?如何能夠有一個不再一味關注詩人死亡事件、社會身份、公眾噱頭的時代到來?這些追問也許都是徒勞。而由許立志定格在二十四歲的生命我們想到的是他奉獻了怎樣的詩歌?還好,他生前的詩歌值得我們認真談論,因為,他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詩人。只可惜他同樣是一個沒有最終“完成”的詩人。
“媒體報道”在今天看來甚至對“現(xiàn)實”也構成了一種巨大的虛構力量。而圍繞著許立志,媒體(也包括一部分詩歌界)為我們揭開的是如下關鍵詞:九〇后、打工者、詩人、打工文學接班人、深圳、富士康、十七樓、自殺、海葬。對于任何人來說這些時代關鍵詞一起沖涌過來的時候都不能不為之心驚膽寒。對于“詩人之死”的談論和關注更多是追認式的,包括海子在內。試想,在海子和許立志生前有誰認真談論和評價過他們的“詩歌”?許立志生前詩歌的寫作和發(fā)表數量都不多,在詩歌界的影響甚微。而許立志也許還算是幸運的一個。詩人伊沙在《新世紀詩典》(第三季)中推薦了許立志的詩《懸疑小說》。這首詩的戲劇性結構尤其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尾確實令人稱贊。很多人讀到這首詩最后兩句的時候都會感到“一哆嗦”。確實,現(xiàn)實本身比懸疑小說還不可思議。
實際上,許立志并不是一個個案。他既不是打工詩歌寫作的個案,也不是打工者自殺的個案。二〇一〇年震驚中國和全世界的是十三個工人先后從富士康的大樓跳下。二〇一一年許立志來到深圳富士康。而許立志之所以是作為一個現(xiàn)象出現(xiàn),不僅在于打工者的連環(huán)自殺,而且更在于他的詩人身份。由他擴展開來的恰恰是十幾年來打工詩歌的熱潮。甚至對于打工詩歌或者工人詩歌而言,這已經是一個炒冷飯的話題了。打工詩人群體的出現(xiàn)與地方經濟發(fā)展和全面城市化的時代直接相關。甚至十多年來我已經聽慣了詩歌界和評論界對打工文學和打工詩歌喋喋不休的熱議甚至爭論。我并不是對這一寫作群體有任何的不滿,甚至從生存的角度來說他們是中國最值得關注和尊敬然而又一直受到冷落、漠視甚至嘲諷的人群。而據相關的統(tǒng)計,中國目前有三億一千萬的農民工,有兩千萬在寫作。問題的關鍵是在評價許立志和郭金牛、鄭小瓊、謝湘南、烏鳥鳥等打工身份的詩歌文本的時候,人們和媒體爭相關注的并不是詩歌本身,而更多是關注詩人的身份、苦難的命運以及一個階層的生存現(xiàn)狀。實際上這也沒錯,為什么詩歌不能寫作苦難?為什么打工者不能用文學為自己代言?但是,有一個最重要層面卻被忽視了———美學和歷史的雙重法則。歷史上能夠被銘記的詩人往往是既具有美學的個人性又有歷史的重要性。而無論是任何時代,不管出現(xiàn)多么轟轟烈烈的詩歌運動、詩歌事件和大張旗鼓的詩歌活動,最終留下來的只有詩歌文本。歷史不會收割一切!稗草只能成為灰燼。時下很多詩人和評論家認為農民工詩人是一支新興的文學力量,他們抒寫痛苦的打工生活和工廠世界,為農民工代言。但也有很論家和詩人認為農民工詩人的寫作過于狹窄、單一和道德化,缺乏美學上的創(chuàng)造力。目前人們熱議的許立志正是被附加了很多詩歌之外的時代象征性。也就是說,在社會學的層面他是被同情的弱者,即便談論他的詩歌也更多是從社會學和倫理的角度予以強化。而十二月二日公布的所謂中國第一部打工詩人的記錄電影預告片《我的詩篇》更是對許立志以及工人詩人的社會關注度予以推波助瀾。我們必須承認,隨著自媒體以及大眾化影像平臺的參與,詩歌的傳播范圍和速度確實是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時代。這種影像技術以一種特殊的修辭方式通過極其真實的細節(jié)、畫面和人物重構了詩歌與現(xiàn)實和時代的關系。深圳富士康超級工廠的流水線和一個個像機器一樣簡單操作的工人正上演了卓別林當年的“摩登時代”。而人與機器的較量又通過寫詩者這一特殊的群體被提升到精神生活和社會公共生活的層面??纯丛S立志在今年七月份寫的詩歌,那簡直就是一份生命的自供狀和臨終的遺言。詩人“一語成讖”的能力又再次成為現(xiàn)實??纯丛S立志的《我知道會有那么一天》《死亡一種》《詩人之死》《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我一生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我彌留之際》《發(fā)展與死亡》《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夜班》《失眠的夜晚不適合寫詩》《最后的墓地》《我來時很好,走時也很好》等詩就可以找到“預知死亡”的命運了。這是真正的“死亡之詩”,如此不祥,如此讓人不寒而栗。這些詩歌中不斷出現(xiàn)和疊加的是鋼鐵、骨骼、血液、蛆蟲、死亡、刑場、棺材、屠宰場、失眠、偏頭疼。以許立志的為代表的呈現(xiàn)的正是一首首黑暗的充滿了淚水和苦難的辯難之詩、控訴之詩、沉痛之詩,同時也是恥辱之詩、反諷之詩、無助之詩。任何詩歌都不能比這更“現(xiàn)實”更“錐心”了。許立志在詩歌中已經透露在繁重的工作中他又深陷長期的失眠和偏頭疼之中。而作為精神上的“成人”許立志與同時代的其他打工者不同的是對自己的身份、命運和未來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換言之,在許立志等年輕一代人這里他們在大機器和大工廠里看不到自己的任何價值,更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也許,他們是沒有明天的一代人。他們已經被機器化、物質化和非精神化了。而有了精神,有了寫作,有了詩歌,你又將更將痛苦無著。當你最終無力承擔這一切,那么,許立志一樣的命運就會出現(xiàn)和再次發(fā)生!許立志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在紀錄電影《我的詩篇》預告片中有一個鏡頭,已經成名的打工詩人謝湘南無語地站在一大片墓地前。對于他們來說,這既是現(xiàn)實生活,又是時代的集體性隱喻。
此時,當你拿著手機刷屏和游戲的時候,你是否想到了某個國際品牌手機的那個無比煽情甚至還充滿了“詩意”的廣告———your verse anthem?你是否記得這款手機廣告借用的電影《死亡詩社》里那句經典臺詞:“我們讀詩、寫詩并不是因為它們好玩,而是因為我們是人類的一分子,而人類是充滿激情的。沒錯,醫(yī)學、法律、商業(yè)、工程,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撐人的一生。但詩歌、美麗、浪漫、愛情,這些才是我們活著的意義。”這款廣告還借用了惠特曼的詩句“人類歷史的偉大戲劇仍在繼續(xù)/而你可以奉獻一段詩篇”。但是,這則廣告卻有意忽視了惠特曼這首詩中更為重要的詩句,“毫無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繁華的城市卻充斥著愚昧”。而對于許立志等工人詩人來說,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那么你們奉獻了什么樣的詩篇?此刻,在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工廠里,在無邊的噪音中一定有一顆螺絲像發(fā)絲一樣無聲地落下。而一個已逝的詩人卻曾經無比蒼涼地寫道: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在這個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個相同的夜晚/有個人掉在地上。
二、新媒體平臺提供了怎樣的“詩歌生活”
新媒體尤其是自媒體的出現(xiàn)對詩歌生態(tài)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尤其是詩歌微信平臺“為你讀詩”“讀首詩再睡覺”等大量的微信平臺的出現(xiàn)對詩歌的大眾化、“流行化”以及審美的多元化所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覷。甚至,新媒體和自媒體平臺制造了一種特殊的“詩歌生活”。幾十萬人共讀一首詩并點贊、轉載的熱烈場面令很多人歡呼雀躍。確實,動輒幾十萬的閱讀量、粉絲群和轉載率、點贊數是以往包括文學網站和個人博客、微博平臺在內的詩歌傳播所沒有過的。而由此出現(xiàn)的詩歌傳播、閱讀和評價的新變化已經引起學界和媒體的關注。微信平臺的詩歌更適合高速的城市生活和讀屏式的閱讀習慣。人們最直觀的感受是,詩歌好像正在從圈子里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走進普通人的生活,詩歌開始“流行”起來了?!霸娙说脑姟苯柚粩嗯噬姆劢z數和訂閱數,似乎正在變?yōu)椤按蟊姷脑姟薄?/p>
“詩人的詩”和“大眾的詩”這種劃分雖不甚準確,但的確從一個側面揭示了漢語新詩自發(fā)軔以來諸多未解的難題。今天,隨著微信等移動終端的詩歌平臺與大眾之間越來越迅速、及時、開放、自由的“信息數據共享”與“交互性對話”,重提“詩人的詩”與“大眾的詩”的關系問題,一定程度上也能幫助我們理性認識和反思當下的詩歌生態(tài)。較之精英化、學院化、小眾化、知識化和圈子性(很大程度上具有排斥性和自我窄化的傾向)的“詩人的詩”而言,自媒體平臺建立于更開放的“個人審美”基礎上的“大眾的詩”確實更容易為普通讀者所接受。以個人微信號為主體的詩歌傳播顯然與一般意義上的新媒體和大眾傳媒不同,而是更強調個人性和自由度。微信平臺上流傳最廣的往往是愛情詩和浪漫主義色彩鮮明、抒情性強又具有社會關注度話題的詩歌。
從“詩人的詩”及其場域來看,我們現(xiàn)在一方面有的是“繁榮”而喧囂的詩歌現(xiàn)場———詩集(包括各種民間出版物)、詩選、詩歌類報刊的出版,詩歌朗誦會、大型詩歌節(jié)、小團體沙龍、跨界詩歌的公益活動以及采風、研討、頒獎等形形色色活動的頻繁舉辦,另一方面卻是詩歌刊物的銷量不斷走低,大眾對詩歌的“圈子化”“精英化”“小眾化”“自我窄化”的諸多不滿以及“詩歌正在離我們遠去”的質疑之聲猶在耳邊。不僅是紙媒傳播,之前以詩歌網站、詩歌博客為媒介的電子化傳播大多也仍局限于詩人和專業(yè)讀者內部。以至于有人在問,孔子倡導的“不學詩,無以言”的詩教傳統(tǒng),今天何以傳承?還有人在問,新詩產生一百年了,為什么想找到一本屬于孩子的詩集依然那么困難?新詩創(chuàng)作和閱讀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到普通人的文化生活?微信、微博等自媒體空間的詩歌傳播給出了一些出乎詩人意料的答案。一個明顯的現(xiàn)象是,現(xiàn)在訂閱量比較大的詩歌微信公眾號,其制作者并非都是專業(yè)的詩人和詩歌從業(yè)者(比如詩歌報刊編輯、出版人、詩歌評論家、大學的文學教授),而更多是由普通人來參與完成的,他們在以最大的自由度理解和接受詩歌。這種自由度不僅體現(xiàn)為篩選范圍的擴大(古今中外應有盡有),還尤其體現(xiàn)為對詩歌美學理解的多元??梢哉f,因為掙脫了美學上、思想上和文學史意義上的條條框框,普通人忠實于自己的閱讀感受,用訂閱和轉發(fā)來“投票”,選出了那些最能接通他們情感的詩作。比如,現(xiàn)代詩因為受到經驗、智性、深度和戲劇化敘事的影響,已經更多體現(xiàn)出適合“思考”的特征,訴諸公眾直接感官的抒情詩、朗誦詩正在大面積萎縮。這其實也是詩歌大眾傳播的障礙之一。在接受方式與閱讀條件上,較之傳統(tǒng)的紙媒傳播,微信等移動終端也顯然更貼合詩歌的本質,無需正襟危坐地潛心研讀,而是一種直接有效的“心領神會”??旃?jié)奏的城市生活方式和技術的進步共同推動著“讀屏時代”的到來。在這樣一個時代,人們已經很難擠出長時間段來閱讀長篇小說那樣的大部頭,而詩歌這種抒情短制恰恰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低頭族、刷屏族們以最直接、最強烈的感受和共鳴。甚至某種程度上來說,屬于詩歌的閱讀時代正在降臨。匆促、煩悶的快節(jié)奏生活需要詩意來調節(jié),詩歌無限凝縮的文字和無限敞開的意境剛好發(fā)揮了以前所發(fā)揮不到的功能。正如微信公眾號“為你讀詩”所倡導的,以詩歌吟讀的方式,將我們的情感以浪漫的、柔軟的、古典的方式向我們的愛人、親友甚至是自己來表達,“與其說是讀詩,不如說在這功利的、浮躁的社會中,以‘詩歌為切入點,倡導詩意的生活”。
當然,看起來無限自由和開放的以個體為主導的自媒體,很容易出現(xiàn)信息的泛濫和失衡,微信平臺的詩歌傳播也面臨著一個風險,那就是由于缺乏必要的篩選、編輯機制,變成良莠不齊、泥沙俱下的詩歌大雜燴,比如對“廢話體”“口水詩”“烏青體”“腦殘體”詩歌的不良傳播。甚至有的微信平臺為了迎合眼球經濟將那些與詩歌內容無關的暴露的色情圖片和視頻作為招牌。這帶來的結果不是讓人們離詩歌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詩歌的親和力和它在一定范圍內的獨立性和純粹性并不矛盾,它在受歡迎甚至在“流行”的過程中,應始終保持來自日常卻又高雅的詩意,對詩歌的閱讀不能完全置于功利性的目的之上。我們當然需要通過自媒體的平臺走近詩歌,用詩意滋養(yǎng)更多人的內心;與此同時,我們必須防止那些浮躁、功利、唯粉絲和閱讀量為旨歸的不良傳播心態(tài),營造一個健康的詩歌傳播環(huán)境,讓更多的人讀到更多的好詩,也讓“詩人的詩”和“大眾的詩”相互補充,彼此打開。
三、“詩歌現(xiàn)實”與“精神圖景”
用任何“關鍵詞”來概括當下繁而不榮并且已經全面喪失了共識度的詩歌狀態(tài)顯然是一件危險而“不靠譜”的事情。但是,顯然面對著新世紀以來無比繁雜的詩歌這個龐然大物我又沒有其他更為行之有效的方法。這就是文學閱讀和評價在全媒體時代的悖論和宿命。而是否能夠通過關鍵詞的做法來考察當下詩歌的現(xiàn)實與精神圖景還為未可知,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面對著無限放大和膨脹的詩歌版圖,難以置喙或問路于盲多少成了難以避免的路徑。
面對著當下的詩歌,我們是繼續(xù)失望還是有著新的期許?或者說“詩歌正在離我們遠去”的說法是否還適用于高鐵的加速度時代和一個愈益“寓言化”的國度?或者說,我們的詩歌與“現(xiàn)實”之間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齟齬或“曖昧”關系?從回車鍵到詩歌究竟有多遠?從詩走到現(xiàn)實究竟有多遠?這在一個文字練習者普遍缺乏敬畏的年代顯然已經成了問題。我們詩歌界這些年一直強調和“憂慮”甚至“質疑”的就是指認現(xiàn)在的詩歌寫作已經遠離了“社會”和“現(xiàn)實”。里爾克的名言“生活與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著某種古老的敵意”在今天的中國是否還適用?新世紀以來詩歌和詩人與“現(xiàn)實”的關系是怎樣的呢?或者說當詩人作為一個社會的生存?zhèn)€體,甚至是各個階層的象征符號,當他們的寫作不能不具有倫理道德甚至社會學的色彩,那么他們所呈現(xiàn)的那些詩歌是什么“口味”的?我想這是一個相當困難的問題。因為任何企圖回答這個問題的人都必須具備一個能力,那就是你的閱讀量。近年來詩歌和詩人與“社會”和“現(xiàn)實”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二者發(fā)生關系的結果是怎么樣的?詩人是用什么“材料”和“成分”構建起的詩歌的“現(xiàn)實”?進一步需要追問的是這些與“現(xiàn)實”相關的詩歌具有“現(xiàn)實感”或“現(xiàn)實想象力”嗎?
面對轟轟烈烈的在各種媒體上呈現(xiàn)的離奇的、荒誕的、難以置信的社會事件和熱點現(xiàn)象,我覺得似乎中國已經進入了一個真正“寓言化”的時代。換言之,中國正在成為“寓言國”。首先應該注意到目前社會的分層化和各個階層的現(xiàn)實和生存圖景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具有多層次性,越來越具有差異性。甚至這種復雜和差異已經遠遠超過了一般詩歌寫作者的想象和虛構能力。也就是說,現(xiàn)實生活和個體命運的復雜程度早已經遠遠超過了詩人的虛構的限閾與想象的極限。詩人們所想象不到的空間、結構和切入點在日常生活中頻頻發(fā)生,詩人和作家的“虛構”和“想象”的能力受到空前挑戰(zhàn)。由此,面對各種爆炸性和匪夷所思的社會奇觀,一般讀者是否還需要詩歌甚至文學刊物?這個時代所出現(xiàn)的一些社會現(xiàn)象、問題和事件(可能是個別的)確確實實發(fā)生了,但是它們又幾乎超過了作家和普通個體的想象和理解承受能力。一個新的天方夜譚的時代已經來臨?!疤旆揭棺T”成了一個又一個的與每個人息息相關的社會事實。而這幾乎涵蓋了文學所能涉獵的任何題材。加之各個地區(qū)大大小小的“地方化”的文化軟實力的角力和宣傳活動也需要文學和詩歌的鼓吹,詩人們似乎與“現(xiàn)實”的膠著關系似乎從來都沒有如此貼近和激烈過。這是好事,但也存在不小的危機。但是是否如一位詩人所偏激地強調的“足不出戶的詩歌是可恥的”?實際上,詩人和現(xiàn)實的關系有時候往往不是拳擊比賽一樣直來直去,而更多的時候是間接、含蓄和迂回的。顯然,中國當下的詩歌更多是直接的、表層的、低級的對所謂現(xiàn)實的回應?!白悴怀鰬簟辈⒎桥c現(xiàn)實不發(fā)生關系?!俺鰬簟钡脑姴⒎蔷鸵欢芘c現(xiàn)實發(fā)生關系。人們似乎已經忘卻了一九九五年諾貝爾文學獎在希尼的授獎詞中所強調的“既有優(yōu)美的抒情,又有倫理思考的深度,能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神奇的想象并使歷史復活”。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無論是大面積涌現(xiàn)的城市題材還是鄉(xiāng)村題材,都出現(xiàn)了寫作的雙視角或多視角。換言之,寫作者更多是從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雙重角度進入鄉(xiāng)村、進入城市。單純的、絕緣的鄉(xiāng)村寫作似乎已經消失。
當我們一再抱怨詩歌遠離了讀者,詩歌越來越邊緣化和“個人化”,可充滿悖論的是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泛詩”或“仿真詩”時代。無論是樓盤廣告、政治宣言、商品廣告以及各種反應社會焦點和民生熱點的“民意”都往往是通過各種打油詩和仿詩歌的形式出現(xiàn)。新媒體的無限拓殖性和各種紙質詩刊(很多文學刊物都推出“下半月刊”,甚至推出旬刊)的大面積出現(xiàn),似乎顯示著詩歌傳播的速度和廣度已足夠令人樂觀。各種級別、資源和渠道的詩歌活動、詩歌節(jié)以及獎金成倍增長的詩歌獎似乎都令詩界同行們足夠鼓舞。確實詩歌活動、會議的頻繁度已經超出了人們的想象,我們看到一個個詩人和批評家真正成了趕場的“在路上”的行色匆匆者。本年詩歌界流行的一個詞匯就是“出場費”。無論是詩人還是批評家都對此心照不宣。詩歌批評和詩歌活動正在成為一種顯赫的文化資本。
對于我多年的詩歌閱讀體驗來說,終于到了談論城市境遇下詩歌寫作的這一天。因為無論是你真切地身處城市生活,還是你在鄉(xiāng)村正感受挖掘機的隆隆巨響,還是你正往來于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道路上,還是你正目睹城市的霧霾正在彌漫過來,你不僅一刻都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忽略城市,而且你的那些長短的詩行也都程度不同地與此有關。因為詩人是日常的人,那么你就不能不在喧囂和煙塵滾滾的“現(xiàn)實”中寫作。盡管這些城市生活和現(xiàn)實進入你詩歌的時候會發(fā)生因人而異的變化、過濾和調整。不管你是有意地在詩歌中疏離或親近它,反正詩歌與城市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實實在在而又無比的膠著。但是,我們是否可以憑著對新世紀以來十年的詩歌閱讀經驗在詩歌主題上來一次檢測?比如底層、打工、農村、城市……當我翻閱了大量的刊物之后,我最終發(fā)現(xiàn)了一些詩歌(數量絕不在少數)與“鄉(xiāng)村”“鄉(xiāng)土”以及“鄉(xiāng)愁”“還鄉(xiāng)”(更多以城市和城鄉(xiāng)結合部為背景,回溯的視角,時間的感懷,鄉(xiāng)土的追憶)有著主題學上的密切聯(lián)系。而這么多在譜系學上相近的詩歌文本的出現(xiàn)說明了什么問題?而這些“同質性”的詩歌又是來自于國內那么多的期刊這又說明了什么問題?我想這并不是編選者或者期刊“趣味”或者“標準”問題,而是牽涉到當下詩歌的生態(tài)和詩人所面對的一個難以規(guī)避的“現(xiàn)實”———閱讀的同質化、趣味的同質化、寫作的同質化。無論是政治極權年代還是新世紀以來的“倫理學”性質的新一輪的“題材化”寫作,我們一再強調詩人和“現(xiàn)實”的關系,詩人要介入、承擔云云。但是我們卻一直是在浮泛的意義上談論“現(xiàn)實”,甚至更為忽略了詩歌所處理的“現(xiàn)實”的特殊性。但是,當新世紀以來詩歌中不斷出現(xiàn)黑色的“離鄉(xiāng)”意識和尷尬的“異鄉(xiāng)人”的鄉(xiāng)愁,不斷出現(xiàn)那些在城鄉(xiāng)結合部和城市奔走的人流與不斷疏離和遠去的“鄉(xiāng)村”“鄉(xiāng)土”時的焦慮、尷尬和分裂的“集體性”的面影,我們不能不正視這作為一種分層激烈社會的顯赫“現(xiàn)實”以及這種“現(xiàn)實”對這些作為生存?zhèn)€體的詩人們的影響。
在新世紀以來,打工和底層越來越成為社會學和文化詩學上越來越主流的詞匯,這種寫作路徑越來越成為無論是官方還是所謂的民間不約而同搖旗吶喊的大旗的時候,我想這種寫作帶給我們這個時代甚至文學本身的除了一部分有意義之外,更多的卻是需要重新的反思和檢視。人們對此種類型詩歌的語言、技巧和結構已經不聞不問,只對詩歌題材中具有社會性、倫理性和階層性的內容予以高強度的關注和闡釋。說到文學生態(tài),詩歌所呈現(xiàn)的“同質化”傾向,就不能不涉及刊物、編輯對寫作者和讀者無形中的“培訓”和“塑造”功能。尤其是那些“大牌”刊物和“國刊”(當然,在那些持有“個人”和“獨立”立場的寫作者而言他們從來都不認為存在什么刊物的級別和重量)。顯然,傳統(tǒng)意義上的紙質媒體在“編輯”和“審稿”的過程中會有一個總體的風格、選擇標準或者基本的“底線”。有人說編輯隊伍是“老化”最嚴重的,我一定程度上認同這個判斷??锏摹帮L格”作為一種持續(xù)性的要求和慣性“氣質”從積極的意義上講會保障詩歌的質量和刊物的“個性”,但是這種期刊普遍存在的“氣質”、“風格”和“個性”顯然會對與之相?;蛘呔哂胁町愋浴帮L格”的詩人詩作形成擱置甚至遮蔽。我們不能不承認,閱讀者越來越呈現(xiàn)為專業(yè)化和圈子化。或者說,寫作、閱讀和批評都越來越在“自說自話”且“自以為是”。我們知道自古以來就有些好詩寫得就不像“詩”。顯然,很多刊物都會不同程度地將這些“不像詩的詩”阻擋在門外。而更為重要的還在于,尤其是國家級期刊的用稿標準會對寫作者、閱讀者和批評者形成巨大的“塑形”作用。其中刊載的詩歌無形中已經成了很多詩人尤其是青年詩人仿效的“樣本”,詩歌趣味和寫作的“同質化”問題就出現(xiàn)了。這也很大程度上形成了詩歌寫作的“同質化”傾向,而這個不良傾向已經存在了很多年?;蛘哒f這種“題材類同化”、“表達趨同化”、“意識社會化”的詩歌寫作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不能不反映了詩人身份的復雜性以及生存壓力和影響的焦慮,當然也不能排除作協(xié)系統(tǒng)、評獎標準、主流趣味、刊物口味所一起形成的對詩歌寫作者尤其是年輕寫作者們的重要影響和“規(guī)訓”。再進一步,由“同質化”的詩歌寫作我們必須面對另外一個重要的層面———閱讀。由這些文學期刊每年的發(fā)行量(有的每況愈下,發(fā)行數量已經難以示人)我們要說我們的讀者是誰?讀者群的“成分”?流失的讀者哪里去了?尤其是對于詩歌刊物而言,其閱讀者無外乎詩人、詩歌習作者、批評家和各大高校院所的一部分學生(更多是與文學相關專業(yè)的研究生)。這實際上就形成了一種“小閱讀”,或者說這種閱讀帶有小范圍內的“專業(yè)化”傾向。而更令人堪憂的是各大期刊不僅形成了寫作者的“同質化”,而且也對閱讀者和研究者形成了帶有同質化傾向的閱讀趣味和評判標準。實際上,這就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而其結果就是每年下來,在汪洋般的詩歌大海上,能夠真正站立的島嶼般的詩人,寥寥無幾。我們是否也會由此引發(fā)這樣一系列追問:我們是否進入了“純文學”式微的年代?
四、修辭化、想象化、提升性的“文本現(xiàn)實”
實際上,“歷史病”有時候就是“現(xiàn)實病”。當公共生活不斷進入到個體的現(xiàn)實生活甚至詩歌寫作當中的時候,應該正視無論是一個政治極權的時代還是緊張而又渙散的城市化時代我們的精神生活都遠沒有那么輕松。
“我抱著一只兔子,走在人群中間/每個人都轉過頭/很好奇我懷里的這個/東西/兔子,它只是一個動物/有兩只很大的耳朵/和兩顆東張/西望的/紅眼/睛/我白色的外衣/包裹著這個動物/我去哪/就帶它到哪/人們看著/我/覺得奇怪/兔子,它大大的耳朵代替我/皮膚豎起的/警覺/它小小的/掛在籠子里的心/和我一起/在黑夜/怦怦/亂/跳”(非亞)。
它(兔子也好,詩人自我也好,白日夢也罷),是如此日常而又讓人感到新奇和陌生。那紅紅的眼睛,那高高豎立的警覺的大耳朵還有那些匆匆的人流。它們所一起帶給我們的正是細小、日常、個體卻重要的精神現(xiàn)實。它們都生發(fā)于日常生活流之中,可是它們卻呈現(xiàn)了并不輕松的一面。當下很多已經日益成熟的中青年詩人,他們已經一次次在生活的現(xiàn)場制造了一個個精神生活的寓言。我們需要剝開日常的多層表皮才能與內核和真相相遇。這可能正是詩人們需要做的———文本中的現(xiàn)實。
“怎樣才能站在生活的面前?”這句疑問正在強烈地敲打每個寫作者的內心。
我在當下很多詩人的文本世界中不斷與那些密集的灰色人流相遇,與一個個近乎廢棄的落寞的村莊相遇,與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城市相遇,與一個個車站和一條條交錯的道路相遇,與一個個斑駁的內心暗疾或者精神幻象相遇。也許,詩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成為對照生活的一部分。盤妙彬曾經在一本詩集中說“現(xiàn)實不在這里,不在那里”。那么,對于詩人而言“現(xiàn)實”在哪里呢?
而近年來文學界討論最多的就是“現(xiàn)實”“生活”和“時代”。如何講述和抒寫“中國故事”已然成為漢語寫作者共同的命題。無比闊大和新奇的現(xiàn)實以及追蹤現(xiàn)實的熱情正在成為當下漢語詩歌的催化劑。而當下對于詩歌與現(xiàn)實的判斷,已經出現(xiàn)了兩種甚至更多的聲音。一種聲音認為詩歌看似空前繁榮,活動眾多,但實際上詩歌已經遠離了時代和大眾;另一種聲音則認為當下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系空前緊密和膠著,詩人和時代的關系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密不可分。為什么在詩歌寫作越來越自由和開闊的今天,我們必須重提“生活”“現(xiàn)實”和“時代”這些老舊的字眼?而問題正在于在寫作越來越個人、多元和自由的今天,寫作的難度正在空前增加。甚至當寫作者表達對生活和現(xiàn)實理解的時候竟然出現(xiàn)了那么多經驗和修辭都空前同質化的文本。這是怎么造成的?生活與想象和寫作之間在當下的城市境遇下到底存在著怎樣的復雜關聯(lián)?
那些處理日常生活和公共生活的詩歌,其中不乏長久打動我的優(yōu)秀文本,當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個性特征不明顯、類型化、膚淺化、同質化的問題。由此,在詩歌數量不斷激增的情勢下做一個有“方向感”和精神難度的可辨識的詩人就顯得愈益重要,也愈加艱難。尤其是在大數據共享和“泛現(xiàn)實”寫作的情勢下個人經驗正在被集約化的整體經驗所取消。當下詩壇仍然非常耐人尋味!當我在一個個清晨和深夜翻開那些詩集、刊物、報紙以及點開博客、微博、微信的時候,那一首首詩不僅沒有讓我看清這個時代詩人的個性,反倒是更加模糊。在自媒體平臺上成倍增長的青年寫作群體不僅對詩歌的認識千差萬別,而且他們對自己詩歌水準的認知和判斷更耐人尋味。這些詩人(尤其是年輕詩人)好像是被集體復制出來的一樣。與此同時,很多成名的大腕詩人正在國際化的詩歌道路上搖旗吶喊??煽纯此麄兊脑?,他們仍然是翻譯體寫作的二道販子。而很多詩人也欣欣然于毫無創(chuàng)見和發(fā)現(xiàn)的旅游見聞寫作,他們正興奮無比的給那些山寨、仿古的景觀貼上小廣告。還有一部分詩人更為惡劣,他們對詩壇不斷惡語相向。看似義正言辭的面具卻掩蓋了他們的私心、惡念和狺狺的嘴臉。
由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系,我認同小說家閻連科關于現(xiàn)實“炸裂”的說法,“終于到了這一天,現(xiàn)實的荒誕和作家的想象賽跑”。不久前著名漢學家葛浩文對中國作家過于依賴現(xiàn)實的批評我也比較認同。似乎當下中國的作家對“現(xiàn)實”和講述“中國故事”投入了空前的熱情。中國作家對現(xiàn)實主義的不滿與批判,集體患上了現(xiàn)實寫作的焦慮癥。隨著新媒體和自媒體的全面放開,言論自由和公民意識的空前覺醒,曾經鐵板一塊的社會現(xiàn)實以突然“炸裂”的形式凸現(xiàn)在每一個人面前。這些新奇、陌生、刺激、吊詭、寓言化、荒誕的“現(xiàn)實”對那些企圖展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寫作”愿望的寫作者無論是在想象力還是在寫作方式、精神姿態(tài)、思想觀念上都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大眾共享的大數據時代所提供的新聞和社會現(xiàn)實無時不以直播的方式在第一時間新鮮出爐。每個人面對的都是同一化的新聞熱點和社會焦點,每一個人都在一瞬間就通過屏幕了解了千里之外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這種新聞化的生活方式導致了同一化思維方式,每個人在新聞和現(xiàn)實面前都患上了集體盲從癥。新聞化現(xiàn)實自身的戲劇性、不可思議性已經完全超出了寫作者對現(xiàn)實理解的極限,現(xiàn)實的新奇也已然超出了寫作者的想象能力。由此,我們看到的就是對新聞和現(xiàn)實的“仿真性”寫作。如此平庸、膚淺、廉價的現(xiàn)實化寫作怎么能夠打動他人?與此相應,寫作者的現(xiàn)實熱望使得近年來的底層寫作、打工寫作、賤民寫作、新鄉(xiāng)土寫作、城市寫作正以“非虛構”的方式成為主流的文學趣味。這或者正如米沃什所說的詩歌成為時代的“見證”。然而不得不正視的一個詩學問題是,很多寫作者在看似贏得了“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卻喪失了文學自身的美學道德和詩學底線。也就是說很多詩人充當了布羅姆所批評的業(yè)余的政治家、半吊子社會學家、不勝任的人類學家、平庸的哲學家以及武斷的文化史家的角色。
我從來不否認當下的詩歌寫作環(huán)境比照歷史上極權年代的寬松和自由,我也從來沒有忽視大量的優(yōu)秀詩人和優(yōu)秀文本的不斷涌現(xiàn),但是我還必須得說出我的不解和不滿。因為這也只能是產生“優(yōu)秀詩人”的年代,卻不可能有“大詩人”產生。吊詭的時代和現(xiàn)實景觀以及自媒體的新聞“個人解釋權”都使得詩歌的精神和思想難度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而更令人不解的則是當下眾多的詩人都投入到了寫作現(xiàn)實景觀、關注社會問題的倫理和道德化的寫作潮流中去。在很多現(xiàn)實題材的寫作中社會學僭越了文學,倫理學超越了美學。這無形中形成了一個悖論:在每一個詩人津津樂道于自己離現(xiàn)實如此貼近的時候,我們卻發(fā)現(xiàn)他們集體缺失了“文學現(xiàn)實感”。大浪吹卷淘瀝之后,更多的“現(xiàn)實性”的詩人和文本已經淹沒不存。所以,當你繼續(xù)在寫作,繼續(xù)以詩歌的方式生活和幻想,繼續(xù)以詩歌的方式來反映、反觀甚至來對抗現(xiàn)實,那么你就必須懂得對于詩歌而言永遠存在著一個基本的尺度和底線。由此我想到的是詩歌的梯子。你需要它把你抬高到故鄉(xiāng)的屋頂或者城市的陽臺,你需要它把你送到更低、更黑暗的地下室去!
這使我想起莫言在發(fā)表諾獎獲獎演說時所說的:“我母親生于一九二二年,卒于一九九四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莊東邊的桃園里。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這種尷尬關系、混搭身份和錯位心理催生出來的正是一種“鄉(xiāng)愁化”的寫作趨向。這種“鄉(xiāng)愁”與以往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愁”顯然是具有一定的差異性。這種鄉(xiāng)愁體現(xiàn)為對城市化時代的批判化理解。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對比中更多的詩人所呈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就是對逝去年代鄉(xiāng)村生活的追挽,對城市生活的批判和諷刺。更多的詩人是在長吁短嘆和淚水與痛苦中開始寫作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很多詩人在寫作城市的時候往往是從社會倫理的角度進行批判。這無疑是一種簡單化的單向度的寫作方式,這是必須要予以反思的。幾乎每個人都在寫作“鄉(xiāng)愁”。那么這就給寫作者提出了非常大的挑戰(zhàn)。如何在同質化的熔爐中脫身而出?
詩人必須具有發(fā)現(xiàn)性!焦點社會現(xiàn)象背后的諸多關聯(lián)性場域需要進一步用詩歌的方式去理解和拓寬。寫作者必須經歷雙重的現(xiàn)實:經驗的現(xiàn)實和文本的現(xiàn)實。也就是說作家們不僅要面對“生活現(xiàn)實”,更要通過建構“文本現(xiàn)實”來重新打量、提升和超越“生活現(xiàn)實”。而這種由生活現(xiàn)實向精神現(xiàn)實和寫作現(xiàn)實轉換的難度不僅在于語言、修辭、技藝的難度,而且更在于想象力和精神姿態(tài)以及思想性的難度。
五、最細微處的“現(xiàn)實”界河與“風景”
詩歌產生于時間深處。詩人是不斷跑到時間表盤背后去驗證命運的人。而在當下時代詩人的時間感又被加上了更加沉重的負荷。
在全面城市化去除“鄉(xiāng)土性”的時代,詩人如何在真正意義上站在“現(xiàn)實”面前已經成為切實的命運。我不否認那些直接面對生存苦難和新聞化現(xiàn)實的詩歌,但是很大程度上我更認可那些安靜的寫作,以及安靜背后挑動我們神經的詩歌。它們處理的同樣是日常和生活,不動聲色但是并不缺少芒刺和荊棘。它們往往具有通過細小的事物和場景展現(xiàn)出來的精神普世性。我更認可波蘭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我們可以確信詩人目睹了這個世界的缺口,也目睹了內心不斷擴大的陰影,但是慰藉與絕望同在,贊美與殘缺并肩而行。這是一種肯定,也是不斷加重的疑問。而對于有著不同生存經驗的各階層而言,“現(xiàn)實”是分層的,“現(xiàn)實”是具有差異性的。而這體現(xiàn)在寫作中就最終落實到了對“現(xiàn)實”的差異性理解。在此我想以青年詩人陸輝艷的詩《最后一塊長草的土地》為例略讀說明。這首詩日常、平靜、舒緩,沒有大張旗鼓也沒有故作姿態(tài)。就是在不斷的呈現(xiàn)與抒懷中,那些細小的、日常的、過去的、當下的事物仿佛蘊含了巨大的情感和精神勢能在一瞬間就擊中了你。那是細小的閃電!它讓你想到了每個人的生命和死亡,想到了長久被遺忘的卑微的生命以及土地、天空、星群和歷史,想到了每個人不盡相同的生存境遇以及每個人都會有同感的時代的荒蕪和不可知的未來———“我們停止擁抱,坐下凝望/在他們方形的房子上方/談論他們曾種下的蔬果,土地上的勞作/以及漲潮的大海帶來的空氣中的咸味//那是農夫們在夜晚的灌溉/白色圓頂的水塔像教堂似的/矗立在道路旁。當我們經過/聽見水聲在水塔中響起
/什么也沒改變,過去的時代并沒有/過多參與我們的生活。除了/我們從葉縫中仰望星空的時候
/視線稍微改變了方向”。
不論你處理的是生活的近景還是愿景,詩歌寫作都最終必須回到時間的法則中去。也就是說只有你真正打開內心幽暗的精神通道,你才可能找到真正屬于你的語言和詩句。這樣的詩歌才是可靠的。也許這才是“命運之詩”。
而說到“命運之詩”,我想到近年來很多詩人關于“身體”“肉體”“病體”和家族“死亡”的詩,還有填滿了各種添加劑的畸形變態(tài)的“身體”。正如德國女神學家伊麗莎白·溫德爾( Elisabeth Moltmann Wendel )所說的“身體不是功能器官,既非性欲亦非博愛之欲,而是每個人成人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身體的自我與自己相遇,這相遇有快感、愛,也有脾氣。在這個位置上,人們互相被喚入生活……身體不是一個永恒精神的易逝的、在死的軀殼,而是我們由之為起點去思考的空間……一切認識都是以身體為中介的認識。一旦思想充滿感性并由此富有感覺,就會變得具體并對被拔高的抽象有批判性……我們需要一種新的思想系統(tǒng)”。記得一位哲人說過身體就是打開哲理的大門。甚至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的生產是從身體的生產開始的。靈魂和“現(xiàn)實”正是在“身體地理學”這種特殊的人生體驗和場域中不斷融合或者盤詰與交鋒。圍繞著詩歌中這些形形色色的“身體”,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個人的命運,而且還隱秘地串聯(lián)起個體與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的交叉地帶。它們的存在和消失既是個人的,又是社會性的。甚至從這一點來說,每個人都是為自己和他人寫作黑白色調的“挽歌”。時間是無情的單行道,每個人都不可能倒退著回到過去。在很多詩人這里不斷出現(xiàn)的是那些疼痛的、缺鈣的、彎曲的、變形的、死亡的“身體”。那些敢于把自己置放于時間無情的砧板之上的詩人是值得敬畏的。我喜歡其中一些詩人以詩歌的方式還原了身體經驗的重要性。實際上很長時期中國的詩歌是不允許說身體和肉體的,因為那會被認為是有損靈魂和崇高的。也就是說,中國的詩人曾經自欺欺人了很多年。沒有身體的改變和感知,比如對季節(jié)冷暖的體悟,對時間流變中身體變形的疼痛,比如行走過程中身體與歷史的交互,比如身體對外物和他人的接觸,怎么會有真正的詩歌發(fā)生?很大程度上可以說詩歌這種話語方式印證了“道成肉身”。我曾經在幾年前去陜南的時候親眼所見兩尊菩提肉身,那種強烈的對身體被夯擊的感覺至今仍在持續(xù)。
尤其值得強調的是對于現(xiàn)實寫作往往容易分化為兩個極端———憤世嫉俗的批判或大而無當的贊頌。很多詩人在處理鄉(xiāng)土和城市的時候,這種批判性和倫理意識就非常強烈了。累積了那么多的重要詩歌文本和寫作經驗之后,當下寫作城市背景下的生活越來越有難度了。因為,一般意義上的行吟、流連、歌哭、浪漫、抒情甚或疼痛與淚水式的“鄉(xiāng)土寫作”與“城市寫作”(更多的時候二者是一體的)已經不足以支撐現(xiàn)代斷裂地帶空前復雜的經驗。由此,詩歌是一種精神的喚醒。這種喚醒既直接來自于時代境遇,又生發(fā)于普世性的時間法則。也就是說這來自于詩人的個體現(xiàn)實,比如生老病死的時間法則,同時又來自于大時代背景之下的具體而微的刺激和反射。什么樣的詩人看到什么樣的世界。在物化中確認自我,在自我中發(fā)現(xiàn)世界。這就是詩人要做的事。而現(xiàn)在很多的詩人都不會說“人話”,往往是借尸還魂,拉虎皮扯大旗。借尸還魂,即利用販賣來的西方資源用翻譯體蒙人,用古人和精神烏托邦自我美化、自我圣潔。而說“人話”就是你的詩應該是可靠的、扎實的,是從你切實的體驗、從身體感知、從靈魂深處生長出來的。這樣的話,即使你渾身疙疙瘩瘩像榆木腦袋,你也該被尊重,因為那是你最真實的部分。這實際上又回到了上文說到的“詩人形象”。進一步說很多詩人通過詩歌進行自我美化、自我偽飾、自我高蹈、自我加冕。很多詩人那里的美化、潔癖和圣潔,既可疑,又可怕。尤其是你見識了那些詩人在生活和文字中巨大的齟齬和差異的時候,你就如同被強行吃了一口馬糞。
面對大量寫作城市生活或者以城市為背景的詩歌(實際上這已經成為當下詩歌寫作的共同現(xiàn)象),我認為在當下的城市與鄉(xiāng)村、前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代性之間無疑形成了一道“界河”。說到“界河”,我想說的是詩歌有時候會面臨很多臨界甚至轉捩的當口。比如現(xiàn)實與白日夢之間,生活與遠方之間,城市化與農耕情懷之間,親歷與歷史想象之間都會形成“界河”的對峙狀態(tài)。那么就詩人和寫作而言,你如何在“界河”用界碑的方式標示自我的位置和話語的存在感呢?看看當下很多的詩人都在地理的快速移動中寫出了旅游詩和拙劣的懷古詩。高速前進時代的詩人生活不僅與古代的游歷、行走不可同日而語,而且就詩歌的歷史對話性而言也往往是虛妄徒勞的。速度并不能超越一切。日本的柄谷行人被中國評論界津津樂道的是他對現(xiàn)代性“風景的發(fā)現(xiàn)”,而這個時代的詩人是否發(fā)現(xiàn)了屬于自我、屬于這個時代的“風景”?今年的十月中旬,秋風漸起的時候我獨自一人站在江心嶼和楠溪江,看著不息的江流我竟然在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千年的江水和嶄新的大樓同時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這就是生活。在那些迅速轉換的地理和歷史背景中詩人應該時時提醒自己和當代人牢記的是,你看不清自己踩著的這片土地,不呼吸當下有些霧霾的空氣,不說當下體味最深的話,你有什么理由和權利去憑空抒寫歷史,以何感興又何以游目騁懷、思接千載、發(fā)思古之幽情?詩人,還是老老實實、踏踏實實地把文字揣在自己懷里,繼續(xù)說“人話”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