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國,四本小說
美國人難以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美國人通常是寬大、單純,但不夠深刻。英國人不能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英國人一般是深刻、單純,卻不夠?qū)挻?。德國人也不能了解真正的中國人及中國文化,因為德國人深刻、寬大,但不夠單純。至于法國人,在我看來是能了解并已?jīng)是最了解真正中國人及中國文化的。因為法國人在心靈的性質(zhì)上曾經(jīng)達到一種卓越的程度,這是我所提及的其他國家的人所沒有的———那是一種欲了解真正中國人及中國文化所必須具有的心靈的性質(zhì)。是一種精細的心靈的性質(zhì)。
這段話不是我說的,是林語堂說的。那么,用這幾個國家的幾本小說鑒定一下。
先從美國說起。我挑了卡佛的《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罚ㄨb于這個書名顯而易見的冗長,下文以《談?wù)摗贩Q之)??ǚ鸾谠谥袊鬅?,這是國內(nèi)相繼推出的第三本中文集子。關(guān)于卡佛,已經(jīng)有太多的熱議,以致我們再說此書,先得套用一下卡式語風———當我們談?wù)摽ǚ饡r我們在談?wù)撌裁?。就用林語堂的標準下手吧,寬大,單純,深刻。在我看來,《談?wù)摗愤@本小說集偏偏似乎最缺少單純這種品質(zhì)??ǚ饘嵲谑翘粏渭兞?,而且善于用他那種被蓋棺定論了的“極簡主義”來隱藏他的不單純??ǚ鸾^對無意去寫童話,當他潦倒之時,不得不站著以速記般的文風快速急就這些經(jīng)典篇章時,對不起,這個酒徒,這個窮鬼,絕對單純不起來,說百感交集夸張了的話,起碼也是五味雜陳著的。恰是因此,將復(fù)雜用單純來呈現(xiàn),便成就了這個小說英雄。卡佛完全是一個詩人,不過在美國可能跟在全世界一樣,寫詩比寫小說更難混飯吃,于是這個生命里大多數(shù)時間都活在朝不保夕當中的家伙,提起一桿用來寫詩的筆,搶起了小說家的飯碗。祝賀他,他干成了。
英國我挑了麥克尤恩的《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同樣,此人近期也在中國大熱,而且比卡佛熱得還過分,不過譯過來的短篇集子,這倒是中文第一本。這也是麥氏的處女之作,完成在麥氏的二十七歲。真是了得,二十七歲就這么杰出,實在是令人嫉妒。這本短篇集子太像美國小說了,從中可以看出,年輕的麥氏手伸得有多長,因此把它拉來代表英國,說服力的確有點兒不足。但我實在是太喜愛這本集子了,也許只有出發(fā)之時那種萬丈的豪情和巨大的審美胃口,才能令一個作家迸發(fā)出這樣漏洞百出卻令人目眩的才華。同樣,這本集子也跟林先生的定語有別,這個寫小說的英國人在這七個短篇小說中,好像那三條都沒沾上邊。而且我怎么看都覺得,跟卡佛一樣,麥氏在這里最沒有的,也是單純。這不光跟麥氏的二十七歲有關(guān),如今的老麥,是諾獎的熱門人選,白襯衫休閑褲,完全是英倫派頭了,但作品中,沒單純,沒單純,還是沒單純。
德國我挑了倫茨的《德語課》。這是這個擂臺上唯一的一本長篇小說,因此體格上可能對其他幾位不大公平。但還是因為,我太喜愛這部長篇了。本來也考慮過,讓赫爾曼的《夏屋·以后》上場,但實話說,這個漂亮的短篇集子,也太像美國小說了(怎么好的短篇都像是美國人寫的?)。倫茨也應(yīng)該獲諾獎,起碼《德語課》堪比《鐵皮鼓》,只是塊頭上不如后者那樣更加壯碩,這就是德國人,胃口好到堪稱饕餮,正如俾斯麥王子自云“我們家庭中每一個人都是大吃家。如果許多人都有我們這樣的食欲,國家將不可能存在,我將被逼得遷居?!币舱沁@副好胃口,讓《德語課》具備了林先生論定的深刻與寬大。在德國人這里,林先生幾乎要得滿分了,不幸的是,我卻在這部長篇中讀出了稀缺的單純。于是,林先生失分,倫茨卻取得了好成績。一部深刻、寬大,而又單純的小說,建議大家都去讀讀。
最后輪到法國人。我挑的是莫迪亞諾的《青春咖啡館》。法國作家除了加繆,大都太像法國作家,波特萊爾,布勒東,薩岡,杜拉斯,克萊齊奧,圖爾尼埃,當然也跑不了莫迪亞諾,都十分地法蘭西。挺讓人吃驚,不想不覺得,這陣勢還真是頗像我們的文壇———都十分地大中國。在這點上林先生睿智,中法文化還真是有些“其他國家的人所沒有”的“一種卓越的程度”。也大概真是有了一致性,我反而要在這四本書中給《青春咖啡館》打一個最低分。不是因為它格外不好,其實它挺好的,從某種角度講,算是莫氏這把老刀不老的表現(xiàn),在水準上基本與其名作《暗店街》《星形廣場》不差高低,但它只有一些單純,少見寬大與深刻,不憚?wù)f,還挺小資的??墒谴蠹乙欢ú灰芪艺`導(dǎo),我之所以把它拉出來說一說,已經(jīng)足以說明,對這部顯然太短了的長篇小說(所以我沒拿它來當長篇讀),我也是由衷喜愛的。我甚至要覺得,一個有志于寫小說的人,讀罷十九世紀的文學(xué)之后,看了這四本小說,就可以去寫現(xiàn)代小說啦。
三五個人,七八條槍
胡安·魯爾福,這個寫下過《佩德羅·巴拉莫》的大師,悻悻地說:在墨西哥的最后幾年,我感到有點孤獨,有點離群,幾代新作家占據(jù)了一切。甚至出現(xiàn)了“職業(yè)文學(xué)”必須用的一種時髦的寫作方式。人們寫了那么多小說,像火苗,像火焰……這個世界和我格格不入……不是我輟筆不寫作了,我仍在寫我沒有完成的東西。先不論魯爾?!皼]有完成的東西”是什么,實際上,他只為我們留下了一個薄薄的短篇集子《燃燒的原野》,再者,就是那令他名聲鵲起的中篇《佩德羅·巴拉莫》?!斑@個世界和我格格不入”,他寫的是那種“像火苗”“像火焰”相反的東西,所以不免要這樣“有點孤獨,有點離群”。
這樣的作家其實從來不缺乏。雖然,和那個“職業(yè)文學(xué)”的隊伍相比,這批人馬稀稀拉拉,三五個人,七八條槍,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被徹底地剿滅過。下面說到的這三本書,可資佐證。
《流動的房間》,薛憶溈的中短篇小說集。薛憶溈如今也算不得是“藏諸名山”的人物了,在一個特定的范圍內(nèi),已經(jīng)飽受贊譽。好在,除了長篇《遺棄》,他被小范圍推崇的中短篇,始終還是那幾個篇章:《首戰(zhàn)告捷》《廣州暴亂》《出租車司機》等,他沒有聞風而動,寫起那種“像火苗”“像火焰”的東西。這些篇章都收在這部集子里。而且就我目力所及,這部集子,應(yīng)該囊括了薛憶溈中短篇的全部重要作品。如果你不是一個漢語小說的資深讀者,如果你之前對薛憶溈一無所知,那么,你可能要把這本書當做某位外國大師的作品了。薛憶溈那種無出其右的“西化漢語”,足以讓你暴露出潛藏的那顆崇洋媚外之心。寫得太好了!你會由衷感嘆———外國小說就是好啊,就是好!這,就是薛憶溈的杰出,他的寫作,起碼證明了,當你把作者名字掩蓋起來后,我們的當代漢語小說已經(jīng)到達了一個怎樣迷人的境界。這的確是一個迷人的集子。那種精短小說所特有的智力要求,文字準則,意境標準,在這本機子里都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她幾乎可以說成是一本堪為中短篇小說教科書的集子。
《鳴指》,魯羊的長篇小說。我不是很愿意將這本書當長篇看待的?;趯︳斞蚰切┙k爛的短篇小說的喜愛,我更愿意在這個長篇里去重溫那些令我喜愛的絢爛:《黃金夜色》《抱石如山》《九三年的后半夜》……。這個長篇也的確可以當做若干個短篇來讀,只要你沒有期望從魯羊這兒看到那種“職業(yè)文學(xué)”的長篇小說。這也不是一個寫“像火苗”“像火焰”的人。如果硬要給這個長篇下一個“職業(yè)文學(xué)”的主旨,那么,差強人意,她是寫愛情故事的??墒秋@然,你從中收獲不到那種言情劇般的閱讀期待。書名已經(jīng)足以讓你莫名其妙了,哪有《山楂樹之戀》那么一清二楚。然而,如果你也是一個“有點孤獨,有點離群”的家伙,就捧著讀吧,從哪兒讀起都可以,魯羊的文字不會讓你失望。如果你還是一個喜歡找點兒罪受的人,是一個比較熱衷“有點孤獨,有點離群”的人,那么,魯羊的文字會讓你感到過癮的。不過我還是建議你用閱讀長篇的規(guī)矩辦法,從第一頁往后讀,盡管,當這個長篇最初在《芙蓉》上選載的時候,我自己是當一個短篇來讀的。那期《芙蓉》十二年前,韓東搭手。就為了這么個節(jié)選,這期刊物至今還塞在我的書柜里。
《墻》是羅望子的短篇小說集。和薛憶溈、魯羊不同,相對這二位,羅望子似乎有點兒“筆耕不輟”的架勢。那兩位,一個自云“不遠萬里,生活在別處”,一個藏身象牙塔,操琴弄月,有些名士的傾向,都與我們火熱的文壇有些不可計算的距離。羅望子似乎更熱鬧一些?如果是,這也只是個相對的熱鬧。莫言說羅望子“銜枚疾進”,好像挺時不我待似的。施戰(zhàn)軍卻說:羅望子是當代漢語文學(xué)中罕見的鐘愛和耐心執(zhí)著于敘述探索的小說家。這個“罕見”,實際上便已經(jīng)把羅望子擠出了大部隊,弄到“三五個人,七八條槍”的序列里了。還是相對,這本短篇集里所收的作品,與作者之前的作品《老相好》等相較,的確已然有了不小的變化。羅望子也似乎“完成了回歸現(xiàn)實與傳統(tǒng)文學(xué)的轉(zhuǎn)型”。但我們豈能簡單去描述一個“罕見”小說家的動態(tài)?這本集子會對你做出說明的———羅望子的“鐘愛和耐心執(zhí)著”何其頑固,如果有心,你還可以在他相較而言的變化中,讀出一個“罕見”小說家苦心孤詣的蛛絲馬跡,從中掂量出,我們當下的小說,正在向什么位置暗流涌動。
這三本書的作者,都是我們文壇的散兵游勇,是與魯爾福一樣多少“有點孤獨,有點離群”的小說家。但有他們在,就有另一個文學(xué)天下在。如果我們足夠樂觀,那么恰如施戰(zhàn)軍對羅望子的評判,這些人“對小說敘事的更多可能性的開掘,遲早是要被文學(xué)史家充分認識和特別評價的。”不是嗎?克萊齊奧在諾獎獲獎演說中,將獻辭送給了魯爾福。而這時候,魯爾福已經(jīng)離世二十二年。
我們熟悉臺灣文學(xué)么
我們熟悉臺灣文學(xué)么?屈指數(shù)來,林海音,洛夫,李昂、朱天文、龍應(yīng)臺,倒也能數(shù)出這么一串名號?,F(xiàn)在要加上個張大春。其人,好故事,會說書,擅書法,愛賦詩,更有厲害處———被譽為“當代最優(yōu)秀的華語小說家”?!白顑?yōu)秀”何解?倒也不是蓋的。
《離魂》,一本一百二十頁的小集子,不過五萬余字,收錄了十一篇志怪故事,一望而知,就是聊齋之類的做法。十一個故事涉及神怪、道法、傳奇諸方面,在敘事上,因為前有藍本,讀起來并無驚艷之感,不過在張大春筆下,這種“假托”式的摹寫,卻有現(xiàn)代小說的況味,那種自覺地對于“笨拙現(xiàn)實主義”的反動,依然能夠予人以啟迪。所謂“笨拙現(xiàn)實主義”,當然是我的生造之詞,其形態(tài),本身亦是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的糟踐,無奈的是,這種“笨拙”,如今蔚為大觀,幾欲全面置換了現(xiàn)實主義的本意。所以,《離魂》這樣的小說集。就有了其格外的意義。需要提一句的是,這本集子收在一套名為“海豚書館”的文庫里。該文庫的策劃沈昌文、陸灝,俞曉群等人,當年主持過大名鼎鼎的“新世紀萬有文庫”,分“古代文化書系”、“近世文化書系”、“外國文化書系”三大系列,出書約六百種,叫座亦叫好,令讀書人受益良多。如今這套“海豚書館”,同樣別出機杼,是品貌周正的正經(jīng)讀物,而且銷售成績也頗為可喜,這些做書的路數(shù)與抱負,當能給混世的出版人一聲棒喝。
《四喜憂國》這本小說集中的十三個中短篇小說,算是對張大春“當代最優(yōu)秀的華語小說家”名號最有力的佐證。同時,這本集子,也使得張大春那本文論《小說稗類》顯得更加具有說服力———瞧瞧,一個意欲為小說正名的人物,做得出如此的小說?!拔野肷闹緲I(yè)以及一生可見的作業(yè),都是小說,看人不把它當成個東西,自然有抗辯不可忍?!边@是小說家張大春對于小說的“敝帚自珍”,僅這份驕傲,便足以給我們這些寫小說的人上一堂課。“發(fā)明另類知識、冒犯公設(shè)禁忌”,此為張大春從莊子與太史公出發(fā),為小說落實的存在之要義,以這十六個字當做檢驗小說的標準,有多少以“小說”名之的物事會被擋在門外呢?當然,很多。在這本集子里,另類知識的發(fā)明與公設(shè)禁忌的冒犯,張大春都作出了各樣的實踐,再三捧讀,既挫折了我這么一個寫小說的,也鼓勵了我這么一個寫小說的。此人一定是一位“技術(shù)至上主義”者,那種誠懇地炫技,自有一番“舍我其誰”的驕傲小說家的派頭,舊學(xué)根底深厚,佐以對現(xiàn)代小說敏銳的學(xué)習能力,使得其人的小說天造地設(shè),為小說這門藝術(shù)作出了華語的貢獻。張大春還專門為這本大陸版的集子撰寫了序言:《偶然之必要》。這個序言,當是我看到的最為闊氣的一個序言。是的,闊氣。
《城邦暴力團》這部長篇小說實在不容易交代清楚,首先它堪稱鴻篇,近六十萬言,其次,它勾連的內(nèi)容上窮碧落,既可當做歷史讀,也可當做社會學(xué)與哲學(xué)著作來讀,在這些表里之外,它還冠以了“武俠小說”的名堂,然而要命的是,這一總花招,在張大春那里,卻只為了一個意向:逃遁。誠如李敬澤先生所言:“大春老師是漢語世界里對小說虛構(gòu)本質(zhì)有著最深理解的一位小說家,我們很多小說家寫一輩子小說,可能還不理解什么叫小說,或者小說之下到底小在哪兒。大春的小說帶給我們一種秘密的享受,秘密的歡愉?!币粋€小說家,若不明白人生之虛誕,便始終難解“虛構(gòu)”之三味,明白了人生之虛誕,如果就此索然消極,也做不得小說,微妙之處在于,以一顆堪破之心,興致勃勃、正兒八經(jīng)地去“虛構(gòu)”出遁離的訴求,于己于人,便都是個交代了。張大春的抱負太大嗎?不好說,實際上,他更有一顆頑劣的心。但這部長篇,在我看來,還是太浮華了些,扯三扯四,看得人頭腦昏花,我之鐘情,仍然在于書中描述“我”的那一部分,這部分,就是《四喜憂國》里的張大春,就是《小說稗類》里的張大春,實在是迷人極了,連帶著,那個對“我”深情款款的女子“小五”,都成為了讓我貪戀的一個小說形象。這部長篇基本上是罔顧大多數(shù)讀者閱讀期盼的,它用不間斷的精妙細節(jié)連綴出空無一物,由此也成功地將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現(xiàn)代小說偽裝成了暢銷書。
告別的年代
對于一個以漢語寫作的人,我們是否專注地對待過“母語”這個命題?我想,任何一個嚴肅的同儕,對此都會給出肯定的回答。操弄語言,有誰竟敢不琢磨自己的母語?這里我存疑的是,委身于自己的母國,我們的這種“琢磨”,是否真的達到了一個文學(xué)從業(yè)者對于自己母語的那種必要的、堪稱憔悴的“琢磨”?回答這個問題,最好的參照,當然便是除卻中國大陸之外,那些以漢語寫作的華人作家。
黎紫書其人在華語文學(xué)圈早已聲名顯赫,出道以來,于那個所謂“文學(xué)條件異常貧瘠的馬華文壇”,獲獎如探囊取物,幾近孤獨求敗。然彼“圈”非此“圈”,在我等置身其間的這個“圈”里,她依然貌似一個空降而來的“他者”。當這些“他者”聲明自己輾轉(zhuǎn)著的那個文壇“條件異常貧瘠”的時候,我可以負責任地轉(zhuǎn)而告之———我們的這個文壇同樣“條件異常貧瘠”,甚或,在某種意義上,更是可謂荒蕪。當母語在母國被制度性地制造著喧嘩、并且隨之“奇跡”一般地繁榮著,是好是歹,個中的況味不說也罷。捧讀這本《告別的年代》,我不時會生出如此猜測:如果黎紫書是我某個“中國大陸的中原文學(xué)”同儕,我還能讀到這樣一部長篇小說嗎?答案是,難。不去論才華與稟賦,這部書的格調(diào)與志趣,顯然已經(jīng)在我們“中國大陸的中原文學(xué)”同儕中難得一見。在這里,我之所以不去比較黎紫書的才華與稟賦,是因為,在這些方面我見識過的人已實屬不少,所以,對于這些人格調(diào)與志趣的喪失才倍感唏噓。我們委身于“中國大陸的中原文學(xué)”(多么古怪的一個所指),在合唱中歌聲嘹亮,最是稀缺荒腔走板的調(diào)門,如今我們正四列縱隊一般地去力圖將作品寫得“雅俗共賞”,基本上已經(jīng)放棄了“搞怪”的欲望。這種欲望我們并非天然缺乏,一度似乎還頗為雀躍,但時至今日,與時俱進,我們的才華與稟賦已經(jīng)集體用于混世了。那么,在這個意義上,也許黎紫書們嘆息著的“邊緣”與“少數(shù)”,恰恰保障了一個寫作者那種必備的“搞怪”品格。
這部長篇理論上由三層敘事來結(jié)構(gòu):“杜麗安”的故事,“你”的故事,作者與評論者的故事。三層敘事互為表里,彼此衍生與暗示,勾連出一部馬來西亞華人的家族史。作為一個同儕,我當然更加著意小說背后那個黎紫書的寫作狀態(tài)。她真的是洋洋得意,是在毫不羞澀地炫技,在這種已經(jīng)難以被“雅俗共賞”的三層敘事背后,起碼還暗藏著另外兩層甚至更多的玄機。那些鄭重其事的注釋、整部書在頁碼上的刻意設(shè)計(它是從第五百一十三頁開始的),以及許多或者昭彰或者暗晦的隱喻,都讓這部不長的長篇自我膨脹、繁殖,直至真的具備一番“史詩”的相貌。在這樣一部自己的長篇處女作中,黎紫書攜萬千裝備,幾乎是在不憚于夸張地“作”著小說,那種驕傲與自信,那種“我就要這么弄”的氣概,那種舍我其誰的派頭,真的讓我再次得以窺見小說這門古老藝術(shù)最初的源頭———我們那位古老的宗師,可不就是這么大大方方又理直氣壯地虛構(gòu)著、搬弄著、“作”著、而又悲傷著么?
黎紫書掌握著這門古老藝術(shù)的根本性技藝———語言。在這部書里,她的語言再一次證明,現(xiàn)代漢語在一個“邊緣”作家的筆下,會何其逶迤曼妙,那種準確與洗練,委實讓人喜歡,這種以文字本身顯現(xiàn)意義的寫作,反而在中國大陸以外的華人作家筆下時有翩躚,又委實讓人無語。這里的差別,當然不止是他們把“的士”寫成“德士”。小說中的第一部分,“杜麗安”的故事講得最為規(guī)矩,成就這種規(guī)矩的,正是黎紫書嚴飭、周正的文風。若說這個部分最像“漢語小說”,那么,它堪可以“漢語小說”教科書來示眾。在第二部分的“你”那里,黎紫書寫出了那種沉郁潮濕而又暗疾流布的熱帶氣味,讓我想到了那部印度人寫的《微物之神》。這種氣味在漢語書寫的經(jīng)驗里寥寥無幾,我們年邁的母語,并不曾有效地跋涉在熱帶的氣壓之下。于是,在這一部分,黎紫書拓展了我們母語可以涉足的疆域。第三部分多少有些作者的夫子自道,在這個部分,黎紫書的野心乃或自辯、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尊嚴感,都得以任性地一吐為快。她用她那種漂亮的文風聲明:許多評論家更傾向于表現(xiàn)自己“獨特”的切入角度與別扭的閱讀姿態(tài)……然而他愈是卯足勁尋求各種管道要進入小說,小說本身則更嚴厲地反彈與拒絕……他是最孤獨的讀者,也許比作者更孤獨。他是被小說遺棄的讀者,注定了一輩子只能閱讀自己想象中的小說。不是嗎,寫得好極了!作為同儕,也許我對這第三部分或者其外更隱蔽的部分最為好奇,因為從中,我能夠得到某種不為人知的安慰與勸解,它讓我從另一個同儕的影子里,看到自己那些炫耀之余的沮喪和“搞怪”背后的嚴肅。誠如黎紫書在這本書扉頁上的題贈:弋舟,在一種緯度里我們生存如肉體;在另一種緯度里我們生存如靈魂。
我得承認,她的漢字也比我見過的大多數(shù)“中國大陸的中原文學(xué)”作家們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