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傳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系,上海200241)
王興瑞(1912—1977年),海南樂會(今瓊海)人。1929年入中山大學歷史系學習,后為文科研究所研究生,畢業(yè)即被聘為校長鄒魯的秘書,歷任廣東省教育廳秘書、廣雅中學校長,兼任中山大學、嶺南大學、珠海大學教授。1954年任教于雷州師范學校,直至逝世。王興瑞關于地方社會經濟史的著述頗豐,計有專書《海南島黎人研究》、《海南島苗人研究》、《海南島經濟史研究》等四種,論文四十余種,不僅是“治史學、民族學、農學之珍貴的文獻資產,同時亦系‘海南’研究不可缺少的史料與借鑒”[1]。遺憾的是,由于王氏曾在國民政府任職,解放之后卷入政治漩渦,學界至今尚無關于他的學術研究之作。
王興瑞的學術經歷,與歷史學家朱謙之和人類學家楊成志的影響密不可分。前者將其引入到經濟史學研究的領域,后者則培育了他對人類學田野調查的興趣和研究技能。王興瑞后來將歷史學和人類學這兩種不同學科的訓練熔為一爐,并在學界潮流的助推之下,成就了其獨特的理論創(chuàng)新之路。
1932年,歷史學家朱謙之全面主持中大史學系工作,提倡“現代史學運動”,王興瑞加入中大史學研究會,積極響應朱謙之倡導的社會經濟史研究。同年,朱謙之創(chuàng)辦《現代史學》雜志,刊出了國內首個“經濟史研究專號”,陳嘯江、傅衣凌、王興瑞等一批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史的青年學生積極為該刊撰文供稿。王興瑞在為《現代史學》撰稿的同時,還時常參與雜志的組稿和編輯工作,成為該刊印行的“最大的助力”者之一[2]。
在朱謙之提倡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影響下,王興瑞在《現代史學》、《食貨》等雜志上發(fā)表一系列有關社會經濟史研究的論文。1935年,在朱謙之指導下以《中國農業(yè)技術發(fā)展史》為題完成本科畢業(yè)論文,該文經教授委員會評定為“甲等”,并提出請獎,在《現代史學》上連載數期。除此之外,他還翻譯了日本中國經濟史家加藤繁的《清代農村的定期市》,加入到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大潮中。
1935年,王興瑞入中大研究院,追隨楊成志系統地學習人類學知識,積極從事田野調查的實踐。1936年11月,王興瑞隨楊成志參加廣東北江瑤山人類學田野考察團,該考察團由楊成志領隊,考察之前,預先對調查工作進行了內部分派,王興瑞負責考察瑤人的經濟社會,內容涉及瑤區(qū)的農、牧、漁、手工、家族私有財產與貧富、婚姻制度、圖騰遺跡等方面[3]。
王興瑞生于海南,對于當地歷史文化情有獨鐘,數年的專業(yè)訓練,使其對海南地方史的研究興趣大增。早在1934年發(fā)表的《瓊崖黎人概觀》中就曾說到:“興瑞因讀史,又因生地關系,對瓊崖島黎人的材料頗為留意”[4]。自瑤山調查歸來之后,王興瑞得知嶺南大學西南社會調查所和中大文科研究所擬合組海南島黎人考察團的消息,這讓他興奮不已,在楊成志的指導下擬定碩士論文研究計劃——《海南島黎人研究計劃》。在該計劃中重申研究海南地方社會史的愿望,他說:“瑞生長在海南,得地利之便,對于這件工作,責無旁貸,數年來念之在心?!保?]1937年1月初,興瑞將擬定的研究計劃函呈研究院申請參加此次調查,順利得到批準[6]。2月,王興瑞代表中大前往海南黎苗人聚集區(qū)域調查4個多月,負責考察黎苗社會組織、經濟狀況、風俗習慣、宗教迷信、歌謠傳說、漢黎苗諸族間的相互關系等。回校后,在楊成志的指導下,將所搜得材料整理后,結合歷代史籍所載黎人資料,加以歷史的分析,寫成《海南島黎人調查報告》一稿,獲碩士學位。
早年地方史研究的特殊經歷,成為日后主張地方經濟史研究的“在地化”重要思想來源。王興瑞認為當地人研究當地的歷史,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他們對該地方的一般歷史,乃至風俗人情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因此,他提倡某地方經濟史的研究工作,最好由該地方的人來擔任,他在這個地方生長,這個地方的一切情形和歷史沿革當然熟識,研究工作的進行自然比外人要順利的。同時,地方史研究更需要學術分工,須深處不同地域的學者通力合作,根據各地的資料優(yōu)勢而有所偏重,因為在不同的地域,一般的史籍是比較缺乏,只有各該地方的史料特別豐富(如地方志之類),地方史家也應該利用這個優(yōu)點來進行局部的研究工作。為此,他建議在各大學設立地方史研究室,舉行地方史料展覽會,讓許多不容易收集的私家保藏史料公布于世[7]。
長時間的人類學學習和田野調查實踐,使王興瑞有機會接觸各類民間歷史文獻資料,觀察多種民間宗教儀式,直接影響了他后來對民間歷史文獻在地方經濟史研究意義的闡述。比如,在北江瑤山調查時,為了從農業(yè)技術上考察各時代瑤人的農業(yè)生產實情,作者通過調查農業(yè)生產工具,并繪制簡圖,通過對正史及地方志文獻、歌謠等資料的比較對讀,考察瑤人的農業(yè)經濟發(fā)展水平;通過傳說、家先書來考察瑤人的婚姻制度等[3]。在海南黎苗調查期間,他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黎苗“打山”、“跳娘”、“出葬”、“做平安”等民間宗教儀式,搜集族譜、地契、契約文書、經書、歌謠、傳說等民間文獻,考察黎苗的社會經濟[8]。
當然,王興瑞之所以能提出地方經濟史研究的理論和方法,除與他本人獨特的學術訓練以及主觀能動有關,更離不開當時整個學術環(huán)境的浸染。
王興瑞關于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源于發(fā)生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社會史大論戰(zhàn)。對于這場論戰(zhàn),王興瑞目睹全部過程,他后來回憶: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中國社會政治風云譎變,出現許多突發(fā)事件,這使親歷這段歷史的當事人“眼花繚亂,手足無措”,于是不得不重新去認識中國社會,從而引起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狂熱。然而,經濟是社會結構的下層基礎,欲理解整個社會的性質,不能不從經濟結構的理解開始,在這種形勢之下,中國經濟史的研究,便風起云涌,盛極一時[7]。
以社會史大論戰(zhàn)為背景,研究者“多于歷史諸現象中特提經濟一觀點,其說風靡一世,社會史遂有取政治史而代之之趨勢”[9]1。嵇文甫根據中國經濟史的研究特點將其概括為概說、論戰(zhàn)和搜討三個時期[10]1-3。其中“論戰(zhàn)期”顯得尤為熱烈,一時間大小書肆坊間充斥著大量社會史研究書刊。對于這一時期出現的作品,陶希圣認為這種“材料取自過去的史家,解釋取自過去的理論家,作者不過從中拍合一下子”的作品很難叫做社會史,充其量只能叫做“中國史的社會學的解釋”[9]1。以郭沫若發(fā)表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為標志,中國社會史研究進入“搜討期”,各種期刊雜志均能以搜集史料相號召,這與《讀書雜志》上劍拔弩張氣象迥然不同,開始“從熱烈到冷靜,變空疏為篤實”,“偏重材料的搜集,而輕視理論的探討”,這種學術風氣的出現是由之前“空洞論戰(zhàn)到處碰壁之后”的一種必然趨勢[10]1-3。其中《食貨》雜志的創(chuàng)辦可以說是這種學風轉變的風向標之一。陶希圣認為奢談方法論,而不去尋找材料,仍然是“說夢”而不是“治學”,“豐富的材料才是犀利的戰(zhàn)具”。于是,在1934年,陶希圣為扭轉中國社會史研究中“搭架子”、“拼材料”那種“公式主義”的流弊,創(chuàng)辦《食貨》雜志,“鼓勵學生青年們蒐集經濟社會史料,并從史料中尋找法則”[11],從而在中國社會經濟史的研究道路上,為“脫離宣傳革命的窠臼,而走上了研究學術的大路”的功績不可埋沒[12]。
這些探討,預示著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最新理論風向,對于一直關注經濟史研究前沿,從事經濟史研究與理論思考的王興瑞來說,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在1930年代初的社會經濟史研究,在時段上多集中在古代經濟史的探討,且主要材料來自傳世文獻,鮮少有涉及現代經濟史研究的作品。王宜昌在《中國社會史短論》一文中曾提到:
人體的解剖是猿體解剖的鑰匙?!@種科學的研究方法,不但在解剖學上應該如此,而且在研究人類社會史的科學研究上,也應該如此?!覀兛梢哉f中國社會史的研究方法,是從當前的現代社會研究起。[13]
王氏所說的“人體的解剖是猿體解剖的鑰匙”源自于馬克思的經典名言——“人體解剖是猴體解剖的鑰匙”一語,其形上學的引申則是要確立自覺的歷史意識,而歷史意識的核心原則是把“理解現在”作為“解釋過去”的前提[14]。一言以蔽之,即“用現實來理解歷史”。王興瑞對王宜昌引用馬克思的經典名言來指導中國社會史的研究深表認同。
在王興瑞看來,現實的農村經濟社會的調查,不僅在理解現階段中國經濟社會上有重要的意義,進而對于中國社會發(fā)展史志探討,效用不亞于書本上傳世文獻的搜集。1935年暑假伊始,陶希圣在《食貨》上刊文希望熱愛經濟史研究的學生,乘回鄉(xiāng)之機,作本鄉(xiāng)現代經濟現狀的調查[15]。王興瑞首先響應了陶希圣的號召,于當年暑假乘旋鄉(xiāng)之便,考察海南一鄉(xiāng)村社會經濟的現狀。他選擇的田野調查點是一個有近千年歷史的典型的鄉(xiāng)村,該村有一百戶,可謂“是一個純然的宗族組織,也就是一個血統的自然團體”。王興瑞調查了村莊的村民結構、農業(yè)經濟、土地分配、生活消費、外匯以及宗族組織等現狀,尤以對該村的外匯經濟和宗族現狀的調查最為詳細[16]。根據“慎重調查”所得的資料,王興瑞以“忠實”的態(tài)度、“解剖麻雀”的方法,對一個具有千年歷史的農村社會進行微觀考察,從而透視出外部世界(國際及國內)對農村社會的影響,一改社會史研究注重宏觀社會形態(tài)的討論,其成績不僅對于理解彼時中國農村的社會經濟現狀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同時采用實地觀察,一改往日社會史論戰(zhàn)中的浮泛論述之學風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陶希圣看完該文后,認為其對“現社會描寫,使本刊新開一例,”社會史研究“絕不以專攻舊書為任務,研究過去本是為了明了現在的”[17]。
綜上所述,特殊的研究經歷和受學術發(fā)展的潮流的影響,使得王興瑞的社會經濟史研究可謂獨辟蹊徑,研究重點已轉向南方區(qū)域農村社會經濟史的研究,這與當時學界有關社會經濟史的重點研究領域有著較大的不同,為其地方經濟史理論的提出打下了堅實的學術基礎。
1937年夏間,王興瑞結合多年來關于經濟史研究的心得體會,寫成《地方經濟史研究方法導言》一文,首次系統提出他的地方社會經濟史研究的理論。然而,不幸的是,這篇文章寫成之后,因日寇侵略,干戈擾壤,廣州不久淪陷,中山大學先后被迫播遷至云南澄江和粵北坪石,致其文章不能及時發(fā)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西南隨即成為全國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抗戰(zhàn)的主要力量也寄托于此,“開發(fā)西南”便成為舉國一致的呼聲。王興瑞認為,“開發(fā)西南”尤在開發(fā)西南的經濟資源,首先要對西南各省經濟過去一切情況有深切的明了與認識,否則茫然開發(fā)的結果,“縱不致徒勞無功,也將不免事倍功半”。因此,西南各地經濟史之深入分析的研究,實為當前之急務。為了能夠更好地研究西南的經濟史,對該研究領域“夙具興趣”且浸潤多年的作者,遂將“年來發(fā)現地方經濟史之研究實為中國經濟史研究之一新蹊徑,前人尚無道及之者,因頗欲致力于地方經濟研究之方法論的探求,以為之唱”[7]。由此看來,王興瑞對地方經濟史研究的理論思考在1937年已經完成,直至1942年,時局稍微安定之時,作者為呼應“開發(fā)西南”的時代需要,借用中大歷史系復刊的《現代史學》版面,“不揣淺陋,公諸于世”。至此,文章從寫成到正式發(fā)表已有五年之久。
前文有述,嵇文甫將這一時期的中國社會史的研究分為概說、論戰(zhàn)和搜討三個時期。在王興瑞看來,“搜討”時期的經濟史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斷代經濟史的研究,如呂振羽的《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殷周社會史研究》,曾謇的《中國古代社會》,馬乘風的《中國經濟史(古代)》,陳嘯江的《西漢社會經濟研究》、《三國經濟史》,陶希圣、鞠清遠的《唐代經濟史》等;二是經濟史中的專題研究,如全漢昇的《中國行會制度研究》、劉興唐的《中國鐵業(yè)史》,以及他本人的《中國農業(yè)技術發(fā)展史》等;三是斷代專題研究,范圍更狹窄,如劉道元的《兩宋田賦制度》、《中國中古田賦制度》,鞠清遠的《唐宋官私工業(yè)》等。此外,《食貨》、《中國經濟》及《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集刊》等學術雜志所載關于經濟史研究的單篇論文,“無一不以這三種研究精神為依歸”。以上論著,雖是“搜討期”內的大收獲,顯示著中國經濟史研究的新進展。然而,美中不足之處在于地方經濟史研究獨付闕如。如果說,中國經濟史研究由第二期發(fā)展到第三期,本質上是由一般的全部研究到特殊的局部研究。那么,地方經濟史正是特殊的局部研究之一種,這種依空間來劃分的研究對象,和上舉三種依時間及性質來劃分研究范圍,可相輔相成,不容偏廢[7]。
為了彌補前期研究的不足,王興瑞提出了地方經濟史研究的基本原則和方法,內容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中國地域廣闊,各地的自然環(huán)境差別明顯,僅就大陸來說,黃河、長江和珠江各流域,自然環(huán)境的差異顯著,加上南北歷史發(fā)展的不平衡性,從而影響各地經濟的發(fā)展,形成諸多不同的面貌,客觀存在的地域差異在研究中國經濟史中不容忽略。但是,對于過去參加社會經濟史論戰(zhàn)的人,大多數忽視了客觀存在的地域差異性,結果各人把自己所見的一部分用來概括全部,將“樹枝”當做“森林”。于是彼此之間不可避免會發(fā)生齟齬,各有理由和證據,因而在論戰(zhàn)的過程中,只能是各持異說。例如,當時討論春秋時代經濟發(fā)展情形時,有學者看見齊、鄭商業(yè)的發(fā)達,便咬定春秋時代是商業(yè)資本主義社會,看見周、秦、燕、趙農業(yè)依然占絕對的支配優(yōu)勢,便斷定春秋仍是農業(yè)經濟時代;談到中國社會經濟的性質問題,生活在沿海大都市的學者們,認為中國社會已經是資本主義的社會,而注意內地農村經濟情形的人,卻說中國仍然是個封建社會。諸如此類的論爭,不勝枚舉。
解決以上諸分歧,王興瑞認為最好的辦法是將經濟史研究區(qū)域化,“求同”先“存異”。如將春秋時代各國(或各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的實際情況分別加以仔細的研究和分析,對于現階段中國都市經濟和農村經濟也用同樣的方法來處置,這些纏糾不清的問題,便可待刃而決。在此基礎上,王興瑞進一步指出,在中國經濟史的研究上,籠統的、粗枝大葉的研究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需要深入精密的分析研究,籠統的研究所以求中國經濟史的“同”,而分析的研究是求中國經濟中的“異”,只有經過一番精細的分析工作之后,才能寫出一部理想的綜合的中國經濟史[7]。
地方經濟史研究,除輔助科學知識以及史學的各種基本技能,具有一般經濟史研究所須掌握的“從動的觀點上去把握經濟的發(fā)展過程”,“從整個社會觀點上去理解經濟的機構”等方法外,還須了解中國經濟史的發(fā)展法則。中國地方經濟史,是直接構成中國經濟史的一部分,也是世界經濟史的一部分。中國經濟史的發(fā)展法則,雖未能脫離一般經濟史研究法則的軌范,然而兩者未必就完全相同,其中也有未完全一致的地方(如奴隸社會經濟及亞細亞生產方法的存在等問題在中國社會經濟史論戰(zhàn)中提出,即為犖犖大者)。研究地方經濟史的人,對此若沒有深刻的認識,勢必會犯一般公式主義的毛病,甚至陷于更大的錯誤。且整個中國經濟史之一般的發(fā)展性及特殊的發(fā)展性,具體內容究竟怎樣,還有待于各個局部的經濟史研究的結果來補充說明。研究地方經濟史,須把握中國經濟史發(fā)展的法則,將地方經濟史的研究匯合于整個中國經濟史研究的大流中,貢獻于中國經濟史的研究。
除具有經濟史的知識之外,還需要有豐富的地理知識。在他看來,地理和歷史關系密不可分,而于經濟史關系尤為密切。地理因素不但影響經濟發(fā)展的程度,而且直接構成經濟的一部分,如氣候、土質之于生產,山川、河流之于交通,皆有直接的因果關系。研究經濟史的人不可不具備充分的地理知識,研究地方經濟史尤然。因為地方經濟史的研究范圍是依照地理區(qū)域來劃分,其任務便在指出地域經濟發(fā)展的特殊形態(tài)及其特質。這些原因,往往須從地理因素中求之,假使研究某地方經濟史的人,對于該地方的地理環(huán)境沒有徹底的明了,那么對于許多經濟發(fā)展的特殊現象便無法了解,解釋必然會陷于錯誤。譬如研究廣東經濟史,非先把廣東的地理位置、氣候、土壤、山川、河海等弄清楚,便無從下手;另一方面,對于該地的地理沿革史,也必須熟習,因為中國有數千年的歷史,每個地方的疆域及名稱,常隨朝代的更易而更易,前后反復多次,如果不甚清楚,結果與許多寶貴的材料失之交臂。反之,有些不屬于這個地方的材料,卻被收入進來,弄出張冠李戴的笑話[7]。
首先,研究題目如何選定。王興瑞指出,地方經濟史研究以地方為中心,題目的選擇,就要受一定的限制,須是局部、地方的性質。然而地方是一個相對的名詞,其范圍大小不好界定,若對整個世界來說,中國也是一個局部的地方,中國經濟史也就是地方經濟史的一種。“地方”一名詞是對中國境內任何一塊局部的地方而言,其范圍可大可小,隨研究的主體自由選定。就普通地方區(qū)域的劃分來說,有因地理形勢而大體劃分的,如南方、北方;有因山脈、河流而劃分的,前者如天山南路、天山北路,后者如黃河流域、長江流域、珠江流域;有本于政治劃分的,如省、府、州、縣、區(qū)、鄉(xiāng)等;有指自然的經濟單位而言的,如市、鎮(zhèn)等。研究的主體,可就他自身的主觀理由去選擇,不過范圍不宜太小,也不宜太大。太小則史料缺乏,研究工作無從下手。如研究某鄉(xiāng)的經濟史,便無多少材料可資憑藉;太大則限于時間和能力,史料不易搜集完備,結果不免陷于空洞,如研究黃河流域經濟史,幾乎等于古代全部中國經濟史,范圍如此廣闊,是無法達到深入真實的境地。據他的建議,最大不宜超過一省,最小也需一縣,清代的府,似乎是一個最合宜的單位,它一般包含十余縣至二三十縣不等,范圍適中;就材料來說,向來府有府志,府所屬的省有通志,屬于府的各州縣有州縣志,材料比較充分易得[7]。
其次,題目選擇時注意地方經濟通史和專史之分。所謂通史,即該地方的全部經濟史,如廣東經濟史等;所謂專史,即該地方的某一時代的經濟史或某一部門的經濟史,前者如唐代廣東經濟史,宋代廣東經濟史,后者如廣東商業(yè)史、廣東工業(yè)史等,又有該地方某時代的某部門的經濟史,如唐代廣東國際貿易史、清代廣東的十三行研究等。研究主體在考慮如何取題時,須將時間的長短,空間的闊狹,部門的大小這三方面綜合起來,才能得到一個滿意的題目。遵守的大致原則是:闊的空間要配合著短的時間;反之,長的時間要配合著狹的空間,至于部門的大小和時間、空間也有同樣的關系。譬如唐代的廣東經濟研究、廣州市發(fā)達史、宋代泉州的國際貿易、江西瓷器業(yè)發(fā)達史等都合于這個標準,所以這些均是很好的研究論題。反之,則陷于兩極端,非失之太大太闊,便失之太小太狹。前者如廣東經濟史、福建經濟史等。這些題目研究的結果,不是內容空洞,便是徒勞無功。
當然,以上規(guī)則只是就一般情形而論,事實上在研究過程中每有許多例外,因為題目的選擇,除了研究的人主觀判斷外,還要受材料的限制。譬如,根據上述原則,選了一個很滿意的題目,可是因材料缺乏,便不得不把研究范圍放大一點;又如選擇的題目范圍非常狹窄,表面看來似乎不可能展開研究,但如果有關這個題目的材料非常豐富,那么仍有研究的價值??傊?,對于論文題目的選擇,除了依據一般的原則,研究的人還須根據各方面的條件,隨時變通[7]。
前有所述,由于有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的經驗,有較多機會接觸民間歷史文獻,所以在地方經濟史研究中,王興瑞尤注重民間文獻的搜集與應用。他認為地方志對于研究地方經濟史的人之重要,可比擬于正史之于研究斷代史者。各種省通志、府志、州志、縣志中,關于各地方的經濟狀況,都有相當詳細的記載,這于研究經濟史的人是最寶貴不過的。不同時期的地方志須一一撿閱,從前后各志記載的異同中,可以覓見該地方經濟狀況升降盛衰之跡。此外,尚有地方的檔案;古代文集、筆記、雜錄等私家著述;外國旅行家、傳教士、政府官吏等人來華游記;行會、會館和商會等地方經濟團體的文件;賬簿契約、族譜、金石、口傳等均含有大量的經濟史的材料。
不過,以上幾種類型的材料均有不同的缺點。地方志雖是地方經濟史研究的主要材料,但其缺點在于修志的人,為著“圖懶”,一般不會做一番實地調查的工夫,只轉載前人著作中關于該地方的記事,以資塞責。如是,一部地方志并非當時活的事實記錄,只是一堆過去材料的積累,前后輾轉抄襲,結果異時代的同一地方志書的內容盡是千篇一律,使人看不到文本中記事的時間性。所以他提醒研究地方經濟史的人,在處理這些材料的時候,要特別留意他的來源及其真確性,細致判別,才不致上當。如地方檔案,是一種官書,總不免帶著多少的夸大性,與事實常有若干出入,在整理這部分材料時,也是不可不注意的;文件、賬簿和契約可說是最可靠、最可貴的材料,不過這些材料都出于沒有多少知識的底層階級之手,他們常用半通不通的詞句和誤謬的字眼記下瑣碎的事情,其中還雜著許多本地的俚語,一眼看去未必就懂得全部意思,須慢慢推敲才能明白。這種材料對于研究地方經濟史的人之重要,并不下于古文書之于古史者,可是它給研究者帶來的麻煩,也不見得比古文書少一些,因此,在使用過程中,研究者須做一番訂正、注解、注釋的整理工作[7]。
王興瑞認為,地方經濟史是整個中國經濟史的一部分,研究地方經濟也就是完成中國經濟通史的一種準備工作,反過來說,完成中國經濟通史乃是研究地方經濟史的最終目標。盡管各人研究的地域范圍各不相同,但總目標卻是一致的,且全國經濟史也不外是無數地方的經濟史的綜合,只有這種以地方經濟史為基礎的中國經濟史,才是真正綜合的中國經濟史,才能使一切中國社會經濟史上的論戰(zhàn)待刃而決。因為歷史上每種經濟事實都將赤裸裸地擺在人們的面前,各家的理論都將面對客觀具體的事實檢驗。屆時,中國經濟史研究基本可以達到“明朗化”的境界。進一步言之,對于一般(世界)經濟史發(fā)展的原理和法則,也可以加入強調、補充,甚至修正,因為中國經濟史也是世界經濟發(fā)展史構成的一部分,一般的原則是不能以中國為例外[7]。
此外,王興瑞還特別提醒研究地方經濟史的人,要“刻刻記住”地方經濟史是中國經濟史的一部分,尤其在撰述時,不能把地方經濟史中某種經濟現象看做局部的,或是孤獨地去了解;反之,須將地方經濟史看做經濟通史中某種經濟現象的一部分,從整體去理解,最終將“地方經濟史研究和中國經濟通史研究打成一片”[7]。這些觀點表達了他對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總的體系”的追求。
以上的所述地方經濟史研究的諸原則,是王興瑞多年對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現狀的觀察與思考,“由個人研究經驗中得來的”,這在當時尚未為國內經濟史家所注意,成績更無從談起,自認為“此舉尚屬破天荒”[7]。難得的是,在正式提出該計劃之前,實際上他已大膽地做過“一個嘗試”。這個嘗試是指在此之前已完成了約10余萬字的《海南島經濟史研究》。之所以選擇這個題目,是由于作者認為海南島是一個獨特區(qū)域:從地理位置上看,該島和大陸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同,是中國最南部的一個懸于海外的孤島;同時,該島又是一個政治單位,從明清兩代是一府,轄三州十縣,民國時期包括十六縣,是廣東省政府下轄幾個行政督察專員區(qū)中之一,其范圍合適。該書稿后來在動亂中不幸遺失,沒有正式刊行,不過作者給我們留下了該書的目錄,茲抄錄如次:
《海南島經濟史研究》緒論 地方經濟史研究的原則和方法第一章 海南的地理與歷史概說第二章 海南島農業(yè)發(fā)展之史的考察第一節(jié) 農業(yè)在整個社會經濟上的地位第二節(jié) 農業(yè)的自然環(huán)境第三節(jié) 農業(yè)生產技術與農作物季候第四節(jié) 水利灌溉第五節(jié) 農業(yè)生產的勞動編制第六節(jié) 農產物種類概述第七節(jié) 總結第三章 海南島手工業(yè)發(fā)展之史的考察第一節(jié) 手工業(yè)發(fā)展過程鳥瞰第二節(jié) 手工業(yè)品種類概述第三節(jié) 手工業(yè)的生產樣式第四節(jié) 官營工業(yè)及官工第四章 海南島的墟市及其商業(yè)第一節(jié) 商業(yè)的發(fā)達與墟市之產生及其發(fā)展第二節(jié) 城市的成立及其衰落第三節(jié) 發(fā)市日期及時刻第四節(jié) 城市中交易的貨物第五節(jié) 市容一瞥第六節(jié) 城市發(fā)展的一個實例——海口市第七節(jié) 民間交易的另一形態(tài)——“發(fā)軍”第五章 海南島上貿易交通史第一節(jié) 漢代海南島的發(fā)現與海上交通第二節(jié) 唐代海南島的海上交通第三節(jié) 宋元兩代海南島的海上交通第四節(jié) 明代海南島的海上交通第五節(jié) 清代海南島的海上交通第六節(jié) 海南島的對外貿易的主要輸出品第六章 海南島漢黎交易發(fā)展之史的考察第一節(jié) 漢黎交易發(fā)生的可能第二節(jié) 歷代漢黎交易概述第三節(jié) 漢黎交易的方式及交易的墟市第四節(jié) 漢黎交易的貨物第五節(jié) 漢黎交易商的貨幣形態(tài)第六節(jié) 黎人受漢商高利貸的剝削及其反抗第七章 《天津條約》后海南島經濟的轉變第一節(jié) 海南島經濟急劇轉變的起點第二節(jié) 資本主義經濟的侵入與農村自給自足經濟的動搖第三節(jié) 新產業(yè)部門的興起第四節(jié) 經濟急劇轉變下之一般的影響第八章 海南島華僑與現代海南島經濟的關系第一節(jié) 華僑出國的背景第二節(jié) 海南華僑的地理分布于職業(yè)第三節(jié) 華僑匯款與海南島經濟的關系第四節(jié) 幾個著名的海南島華僑的介紹第九章 海南島經濟未來的展望附錄一 海南島地理沿革圖附錄二 海南島經濟史研究參考書目
從目錄來看,緒論部分“地方經濟史研究的原則和方法”,表明論著的撰寫是他所倡導的地方經濟史研究理論的全方位的實踐之作;從目錄所顯示的內容來看,涵蓋了海南的農業(yè)、手工業(yè)、墟市商業(yè)、海外貿易、漢黎交易、華僑,以及《天津條約》簽訂之后海南經濟的變化等七個方面,從城鎮(zhèn)到農村,從國內到海外,全方位多角度觀察海南島的社會經濟的狀況,從而成為國內第一部地方經濟史研究的專著?!兜胤浇洕费芯糠椒▽а浴房龊螅婵箲?zhàn)爆發(fā),西南各省經濟研究的需要尤其逼切,愈增加了區(qū)域社會經濟研究工作的重要性和現實性,因此有人認為王興瑞對中國經濟史研究過程的檢討,提出了地方經濟史研究中的新問題,對學術界是一種新貢獻,更認為即將出版的《海南島經濟史研究》為中國經濟史研究開辟了一個新園地[18]。
誠如斯言,王興瑞關于地方經濟史研究的理論和實踐可謂領學界風氣之先。前文所述,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進入到20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以郭沫若發(fā)表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為標志,學界關于社會經濟史史料的搜集和整理成為該領域研究中的一項重要的工作,如陶希圣的《搜讀地方志的提議》,鞠清遠的《地方志的讀法》,瞿兌之的《讀方志瑣記》,王沉的《關于地方志》等論文,提倡收集地方志史料作為社會經濟史研究的資料;瞿宣穎更是將各地方志中的有關社會史的材料匯集成《中國社會史料叢鈔》公開出版,得到了包括孟森、陶希圣、顧頡剛在內的諸位歷史學者肯定。不過,這些努力都只涉及到地方經濟史研究的資料搜集和整理,尚無關于地方經濟史研究的系統理論,更無相關的研究論著。
稍晚于王興瑞開始積極從事于地方經濟史研究的學人中,著名經濟史家傅衣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1939年夏,為躲避敵機轟炸,傅衣凌隨福建省銀行經濟研究室從沿海疏散到永安城郊的黃歷村,無意中在一間破屋發(fā)現了一大箱從明代嘉靖年間到民國時期的土地契約文書,內容涉及田地的典當買賣、金錢借貸字據、分家合約、錢谷出入及物價的流水賬等。后依據這些材料,于1944年著成《福建佃農經濟史叢考》一書,開啟了他的地方經濟史研究的學術生涯[19]。在該書的《集前題記》中,傅氏首先對中國社會經濟史的研究現狀提出批評,認為自社會史論戰(zhàn)十數年以來,中國社會經濟史的研究尚未有使人滿意的述作,究其原因,多為史料收集不足所致。盡管不少研究者通過概括性的研究已經構筑了頗為新穎的理論體系,但仍屬以一斑而窺全豹的粗放式研究,往往“以偏概全”,一旦涉及某特定問題的深入探討,便不免出現一些破綻,以致影響到“總的體系的建立”。為改變這種現狀,他希望通過民間史料的采集,以地方志﹑寺廟志及數百張“民間文約”為基礎,對福建農村經濟更多地展開一些深入的專題研究,同時也“不放棄其對于中國社會經濟形態(tài)之總輪廓的說明”[20]。
由此可知,王興瑞與傅衣凌在中國地方經濟史研究中,無論是在研究過程中表現出的民間歷史文獻的搜集、分析與田野調查相結合研究范式,還是最終不放棄對中國經濟史研究“總體體系”的追求等方面的主張,可謂殊途同歸,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從時間上看,王氏的地方經濟史的研究理論與實踐明顯早于傅氏,且更加系統化。遺憾的是,由于王氏曾有在國民政府任職的經歷,解放后歷經數次政治運動的沖擊,逐漸淡出學界,這也使得王傅二人身后在學界的聲光一隱一彰,足見政治對學術影響至深。
時至今日,中國區(qū)域社會經濟史研究的理論百花齊放,不斷推陳出新,尤以中山大學和廈門大學學術群體——“華南學派”所倡導的歷史學的文獻分析和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相結合的研究理念最為學界所重視。比較而言之,這一理念與王興瑞的地方經濟史研究的理論仍有極大的相通之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于中大學習、任教過的王興瑞,在距今八十年前提出的地方經濟史研究理論和實踐更顯得彌足珍貴,仍值得我們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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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興瑞.海南島黎苗考察日記[C]∥貴州省民族研究所.民國年間苗族論文集.貴州:貴州省民族研究所,1983:346-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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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陶希圣.編輯的話[J].食貨,1935(3.2):53.
[18]中山大學史學研究會學術部.編后話[J].現代史學,1942(4.4):116.
[19]傅衣凌.傅衣凌治史五十年文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7:39.
[20]傅衣凌.福建佃農經濟史叢考[M].福州:私立福建協和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會,194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