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素
旗袍
面對這樣一條旗袍,忍不住有點心動。仿佛從民國穿越而來,仿若整個時代的沉重都深掩于那些暗帶憂郁的花色中去了。
當它遠渡重洋,再次由朋友之手交到我手中時,在人聲鼎沸之中,沒有人覺察到我那雙潤濕的眼,也沒人能感到我因激動而加速的心跳。把它捧在掌心,暗中用指尖揉搓了幾下,心內(nèi)頓時滾燙熱辣起來。
整整二十二年,當年大婚前婆母送的一截細花布料,見它清清淡淡的,上下透著古舊之光,甚是喜歡,便拿去裁縫鋪請大師傅做了一件旗袍,那時身在小城,身著旗袍穿街過巷是需要一些勇士精神的,我倒是從不理會旁人怎么看,新婚第二天就穿著它把周身幸福曬到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回頭率幾近百分之百。那一年,是我芬芳四溢的花樣年華。
一九九三年移居幾千里外的香城,走時我沒帶走這條散著淡香撩人眼球的旗袍。再回鄉(xiāng)時,翻箱倒柜遍尋不見它的影蹤。心急火燎地追問每一個有機會接觸到旗袍的人,是否借走了沒跟我說,可是她們每一個人都回說沒有見過。
一年、兩年、三年……十數(shù)年過去,某年家姐從紐約回來,不知何故閑扯到旗袍那岔口上,我咬著牙恨恨地說起憶念中那丁香般的旗袍,家姐“噗哧”一下笑開了,我說人家在這氣得牙癢癢的你還笑還笑!家姐兩手交疊揉搓了好半天,才低眉垂眼小小聲地說:那旗袍,被我背到美國去了。
你們應(yīng)該想象得到我會有什么反應(yīng),當然我沒有罵她捶她,我僅是一把抓住她交疊在一起的手,滿眼企求地看著她,只說了那么一句:還給我,好嗎?家姐吶吶地說我一次也沒穿過的,不是太胖穿不進便是太瘦撐不起,下次回來還給你吧!
好多趟下次過去了,從二十世紀到了二十一世紀,穿越整整一個世紀,家姐也沒讓昨日舊愛成為海歸一族。二○一四年的秋天,鄭重其事托前往美國探女的好友陳農(nóng)到家姐處取回,它終于在二十二年之后,重返我從未冷卻的懷抱。
起風(fēng)的夜晚,赤裸著身體把旗袍穿上。這赤裸二字,絕對與情色無關(guān),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當年那曼妙身段,哪里容得下如今這中年的豐腴之軀!勉強套得上兀自暗暗歡喜,卻已是屏息靜氣,只許站而不得坐著了!
靜靜看著長鏡中的自己,看著那泛著古舊之光的旗袍,仿佛得見多年前春天的一片花色,仿佛走回那些芬芳暗溢的日子,那蜜一般的風(fēng),溫柔地將我的余生纏繞。
水姜花的香氣
難得的假期,就算已將設(shè)置的鬧鐘取消,人還是準點在六點三十分醒來,十幾年的生理時鐘不講理地敲醒了自己還想繼續(xù)沉睡的意識和軀體。
起來伺弄了一下花花草草,這秋日的喧囂世界里存留的一點點春意,讓我逐漸從迷糊中清醒過來。
看幾頁書、寫一段日記,兒子年中去臺灣買回來的小禮物一直放在床前,因為上面有那么一句暖心的話:疼媽媽到世界末日那天。這會,我正看著它們發(fā)呆。想起一位朋友說過,忙碌好,至少沒有時間去發(fā)呆,不發(fā)呆亂想就少了抑郁的機會。而我覺得,有時發(fā)呆想一些暖心的往日,就算那回不去的往事令你鼻子有些發(fā)酸,也是件蠻幸福的事。
孩子陸續(xù)醒來,難得的自然醒,不用每天被老媽寒鴉一般的叫喚聲吵醒,也是幸福的事吧?
一家子梳洗得當,出門到酒樓飲茶去也。時至中午一點半,登高似乎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之事了,女兒提議到旺角花墟去逛逛,掰指頭算算,從去年十二月去過之后竟然大半年沒去那晃悠了。兒子先回,我和女兒坐小巴往都市里的春天之所在———旺角花市去也。
下車過了馬路,秋日里竟有濃得化不開的春意撲面而來,街頭巷尾暗香處處襲來,叫我如何不愛它?
真的不知道,花墟到底在旺角這個旺得一點都沒浮夸,人與人之間幾乎得貼著行走的地方存在了多少年?從九十年代踏足此地開始,已是十八年光景,從前住得近,幾乎每周都會到這里閑逛。除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花草情結(jié)之外,最讓我流連忘返的重要原因還有一個,花墟除有來自世界各國讓你眼花繚亂的花草樹木外,主要的供貨區(qū)域竟然是我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云南。在花販子扔出來的包裝紙箱上面,很多都貼有“云南斗南”的標簽。那時初到異鄉(xiāng),思鄉(xiāng)的滋味無法言說,那巨大的強烈的無法遏制的思念常常在心里懷中緊緊揣著,藏著掖著,生怕一不小心顯露出來,旁人就會把這份念想中的珍貴與莊重強搶了去。在旺角花墟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時,我竟然興奮得連印有“云南斗南”字樣的紙箱都恨不得搬回家中,憑著對老家敏銳的嗅覺,我很快就能從爭奇斗艷的花堆里嗅出故鄉(xiāng)的味道。玫瑰、桔梗、石斛、梔子花,茉莉、百合、康乃馨甚至一株小小的含羞草……你想得到想不到的,這里都應(yīng)有盡有。那白色的滿天星大束大束地穿插在各種艷麗的花木間,給每一朵燦爛的花一個潔凈的夢。盡管花的價格近乎老家花市的數(shù)倍有多,我還是會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間,幸福跌宕之后,選一大束清新帶露的黃玫瑰或者淡雅素凈的香水百合回去,那小小的蝸居一嗅到家鄉(xiāng)的氣息,整個空間立馬變得脆生生水靈靈的,人也立馬舒心暢快且熱情生動起來。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和體味,友人們曾在一次聚會中拋了一個想象題出來:如果今天你窮得手中只握著兩個“大餅”(香港十元硬幣人稱為大餅),你會怎樣使用它們?眾人笑鬧中說了很多種想象的結(jié)果來。輪到我時,輕描淡寫說了一段真實的往事,眾人默然。當年帶著兩個孩子凈身出戶,搬到九龍城出租的唐樓里去住。月尾最末一天手里真的只剩下兩個大餅,在偌大一個菜市場里顯得有些彷徨的我,真不知在香港二十元可以買到什么。我先小心地買了五元雞蛋,五元青菜,然后緊緊捏著最后一枚硬幣,在市場里來來回回地走,硬幣捏在汗?jié)竦氖中睦镌S久,竟是無從落手……后來,經(jīng)過最里面那間花鋪,有意無意飄過來的水姜花香味,在瞬間秒殺了我早已浸淫在柴米油鹽醬醋茶里的心,一下子回升到從前那種書畫琴棋詩酒花的境界,我用最后一枚硬幣,毫不猶豫買下了最后一束水姜花。
燈下,一碟青菜,一碟香噴噴的蔥花炒蛋,配上老家?guī)淼南滩?,我和孩子圍坐一起,說著笑著,吃得津津有味。那束潔白的水姜花,在潔凈透明的花瓶里安靜地開著,淡淡的香氣,溢滿我們小小的蝸居。貧與富,貴與賤,原本是人類庸人自擾的話題。順境逆境,眼界各異,寧靜在心,便可在世間覓得一份安詳。水姜花是無需辨認貧富貴賤順境逆境的,她只管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安靜從容地將一份高潔素雅充盈你的內(nèi)心,讓一抹淡香留存在你永恒的記憶里。endprint
我們永遠奔跑在路上
從北京返港已過半月,今日才有心思整理一下帶回來的行李箱。
一直不愿去開啟,仿佛想封存住一些關(guān)上行李箱時無意間從北京帶回來的空氣。當然,我非常清醒地意識到,那里面更多的可能是氮氣,或者二氧化碳,打開,或許只會讓自己窒息。
看看窗外,綠樹成蔭,陽光溫暖,幾只鴿子保持沉默,飛過二十樓那并不算藍的天空,我盯著它們看了好久,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真的,我實在看不出,它們沉默著集體飛過意味著什么?;银澴由葎映岚虻穆曇粼絹碓竭h,屋里那把舊風(fēng)扇在秋日午后仍然不厭其煩地轉(zhuǎn)動著,我隨手抓來的蘋果剛好吃完。
想起那天,在一萬米的高空上飛行。
滿飛機的人,整個世界都是人,在你身前身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人面帶敷衍的微笑,有人毫無表情冷眼相對,有人半閉雙目喝著免費咖啡,有人高翹二郎腿,左鞋右鞋離散兩地。座位上是人,走道上是人,廁所的燈仿佛永遠亮著忙碌,或許里面有個憂郁的女子,慢吞吞抽著細長的摩爾,對著塑料門外排著隊不耐煩的人群吐著一個又一個煙圈。耳膜里灌滿各種雜七雜八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那似曾相識的味道,開始沖擊我記憶的閘門。我猛地一拍大腿,鄰座那戴眼鏡的哥們便哆嗦了一下。我忽然想起老家那個遠遠天邊燃著火燒云的黃昏,閨蜜李永芹回家脫掉捂了一天汗?jié)竦囊m子,一種氣味迅速在我們種著常春藤、海棠和盛開著黃玫瑰的小陽臺蔓延開來,一頭子扎在三毛浪漫孤旅中的我頭也沒抬嗅了兩嗅,問是不是今早趕街終于買到了久久不遇的糯米香茶?她啞著嗓子笑了好半天,在走廊盡頭拼命甩著兩只飄著糯米香茶味的襪子,盡管我白了她一眼,但還是忍不住和她一起大笑起來。那時候,人很單純,年輕的世界里,就算生活飄蕩著糯米香茶般的臭腳丫子味,它依然是那么美好。
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些茫然,沒有頭緒??粗蝗f米高空鋪天蓋地涌來的云朵,竟然想起那年夏天和他一起吃過的棉花糖松軟甜蜜的味道,同時,我也開始懷疑起生命的意義。
從出生到死亡,我們到底有多少時候是為自己而活?在那短暫或漫長的人生中,我們究竟有幾天,是真實地為了自己存在?
在一路蹦蹦跳跳快樂或不快樂的成長中,很多人都有過最純真的夢想,而我相信,最初始的愿望一定最貼近心靈。隨著歲月增長,我們蕩失了生命里原有的許多純真,我們的理想一變再變,欲望越來越強,笑容越來越少,埋怨越來越多,心中的信念越來越弱,身體卻越來越重……我們一路跌跌撞撞摸索,可到底該怎樣走才可以走得更好,才能在這個世界叫做真正地安身立命?而人人趨之若鶩的幸福又是什么?因為我們常常在矛盾中求存,往往幸福的同時卻又心如刀割。
為了得到更多別人的肯定,為了將來能有一個大好前程,為了有房有車有女人有多多的票子,我們一直在路上奔跑,我們必須馬不停蹄,毫不松懈,一路在別人的后面追趕,奔跑,追趕,奔跑,直到某日不支倒下。不管在各種生活的舞臺亮相時怎樣光鮮亮麗,神采飛揚,口若懸河,我知道,那不是你?;氐綆资锥肥?,那個在綻開無數(shù)條縫兒的破舊皮沙發(fā)上倦極倒下的,那個被無數(shù)矛盾與糾結(jié)撕扯、吞噬的痛苦個體,那個靈魂與肉體在陋室里才得以超人變身合二為一的孤獨忍者,那個夜半醒來呆看著一方斗室夢里不知身是客的悲愴異鄉(xiāng)人,才是真正的你。你溫?zé)崞ü上伦钠茽€沙發(fā),不失時機地咧開大口,嘲笑滿是內(nèi)傷的主子,那一刻你才發(fā)現(xiàn),在喧囂世界苦苦支撐的所謂尊嚴,一文不值。
說到底,你根本沒有勇氣走出固有的生活模式,沖破世俗挑剔復(fù)雜的眼光,掙脫責(zé)任牢而堅固的捆綁,舍棄欲望的戳心誘惑,你根本沒有勇氣走出塵世的框框套套,走進你想象中那片自由美好的天地,或者,走回當年那個僅僅懷揣著“我想要去天安門”的天真孩子的夢里。
誰的內(nèi)心沒有一個理想國?在那里,你可以照著理想的方式快樂無憂地活著,你可以散開長發(fā)赤腳奔跑,可以對著天空大聲喊叫,可以緊緊擁抱深愛著的那個人,可以和他在太陽底下舞蹈,你甚至可以裸露著溫軟的上身,站在灑滿月光的窗前,想象他穿過黑夜不期而至的溫柔,在那一刻漫漶如水,泛濫成災(zāi)。微風(fēng)襲來,你,便若清蓮一般緩緩盛開。
行李箱里除了幾件出席友人喪禮用的黑乎乎的衣裙,還有每逢進京必去的三聯(lián)書店購回的一大堆子書。至于箱子里有沒有氧氣、二氧化碳或氮氣,它們讓你墜落或是飛翔,說真的,誰會在乎?我抽出其中一本隨手翻過,蒙古族女作家馮秋子的散文集《朝向流水》,我清晰地看見一行字,頗以為震撼:我跳舞,因為我悲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