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夢
不知從何時起,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夜里,只要氣溫突然變化,我就會跟著醒來。這時,往往是起風落雨了。
童年時我不喜歡落雨。一到雨天,村路就變成一攤爛泥,腐爛的稻草樹葉混合著雞狗豬牛的糞便,滑膩骯臟,我經(jīng)常光著腳走路,腳趾頭縫都糜爛了。我更不喜歡夜里落雨。小伙伴們做完作業(yè),在朦朧溫馨的月光下躲貓貓、跳房子、打拱(斗雞)或打陀螺。落雨了,就要各回各家,要是稻場上有糧食沒收,大人們就一陣風似的趕過去,小孩也要跟著去打下手。
落雨的夜晚,容易做噩夢。在夢中,我站在高高的懸崖頂上,展開一對長長的翅膀,想要飛向天空,可是飛起來后,卻未能上升,而是呈弧線徐徐向下飄落。另一個夢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潮濕的睡房里,靠墻放著一張老舊粗糙的長條桌,桌子一角點著小小的煤油燈,桌上擱著一只土缽子,數(shù)不清的細蛇在缽子中纏繞,扭動……我在恐懼中驚醒,看到的情形與夢中大致相同,只是沒有土缽子和蛇;母親坐在床頭縫補衣服,或者在堂屋忙碌。當我醒來,她會放下手頭的活計,用濕毛巾為我擦拭額頭的汗,輕聲撫慰我再次入眠。
比噩夢更可怕的,是雨把屋淋垮。我家的老屋唯有一面青磚后墻,其余三面都是小半截青磚,大半截土磚。多數(shù)青磚的表面凹進去,露出暗紅色的磚瓤,磚瓤外層粘著薄薄一層白色鹽末,那是年深日久風雨侵蝕的結果。老屋每年要檢瓦清溝,但不管用,只要雨稍大,屋頂就多處漏雨,“晴日滿眼雞蛋鴨蛋鵝蛋,雨天一地臉盆腳盆澡盆”,這是最為形象的描述。我睡在床上,提心吊膽地聽雨。雨打在瓦上的聲音很清晰,先是叮叮叮,接著是當當當,再就是蓬蓬蓬。雨越大,我越怕,我怕屋要倒。南墻上有個木格窗子,鑲著四塊小玻璃,卻總是被風雨打破,缺角處糊著報紙。落大雨時,雨從墻腳往里滲透,從窗子朝里飄灑,一頓飯的工夫就開始積水。由于長期舀水,窗子底下形成一個臉盆大、一碗深的坑。大雨之夜,母親整晚不敢安睡,接水、舀水、倒水,查看屋前屋后的水勢,或站在窗前望著雨夜唉聲嘆氣;她神色嚴峻,目光凄涼而無助。我從噩夢中醒來,聽雨落在瓦上,聽母親喃喃自語:祖人保佑啊,祖人保佑,莫讓屋倒了!
可老屋還是倒了。連續(xù)幾天的暴雨給了老屋致命一擊,那個早晨,母親和我哥去菜地,我去上學,離家不到一個鐘頭,屋倒了,全部的破舊家當都埋在廢墟下。村里人說,真是祖人貢得高,沒傷到你們孤兒寡母!我卻在心里咒罵老天。屋倒了,到哪里去棲身呢?有的本家在鎮(zhèn)上建了新屋,村里的屋空著,卻不肯有什么表示;母親也不開口,何必自討沒趣呢!還是恒友伯和邱母老兩口把舊屋騰出來,我們一家人才有了安身之處。舊屋有一間堂屋,半邊灶屋,兩間房,其中一間是牛房。頭幾天夜里,我家的雞失了窩,就在老屋前的苦楝樹下過夜。每到夜深,我提著竹籃把它們一只只抱進去,轉(zhuǎn)移到新家,五六天后它們才漸漸適應新的環(huán)境。而我們與那頭黃牛同處一屋將近一年。那段日子,落雨的夜里,我有時會獨自一人,站在原先的家現(xiàn)在的廢墟旁,靜靜地聽雨。雨落在破碎的瓦片上,落在苦楝樹上,發(fā)出沙沙沙、撲撲撲的響聲。我佇立樹下,胡思亂想,默無一言。
我在一座祠堂讀過兩年書。那年暑假前,上面在祠堂取景拍電影,學校不得不停課幾天。影片根據(jù)葉君健的小說《山村》改編。葉是我故鄉(xiāng)的驕傲,他出生的村子離祠堂不到十里路。拍片時,祠堂被當作地主土豪的大宅院,造反的窮人們冒著槍林彈雨往里沖,與頑抗的反動派搏斗,扛起一袋袋大米往外跑;子彈打穿他們的破棉衣,殷紅的血噴涌而出。這是我青年時代最難忘的記憶之一。半個世紀過去,山村似乎還是那個山村:忙碌,閉塞,蕭條。祠堂戲臺“觀樂樓”兩側(cè)的看臺就是學生寢室,木樓板就是通鋪??磁_朝外的一面沒有墻板,風雨稍大,就飄到床鋪上。在那個破敗的祠堂,有時會傳來鎮(zhèn)上同學的消息,他們的師資和食宿條件都比我們好。冬季期末聯(lián)考,我的英語成績是64分,剛過及格線,卻是全班第一名。全班同學都來自陡山大隊,大家談笑時嘻嘻哈哈,沒心沒肺,但一旦說到前途,幾乎都感到茫然。那年冬天,風雨交加,我的腿一再地往里縮,還是被雨淋濕,用被子緊緊裹住身體,還是睡不熱。躺在古舊的看臺,聽風把飛檐上的銅鈴吹得亂響,聽雨把樓板打得顫抖,我感覺像睡在荒野,孤獨而且蒼涼。
大學期間,我曾與同學一起到各酒店推銷啤酒,曾在一個暑假做三份家教,以補貼學費和生活開支。有一次,我從學生家出來,已是晚上9點多,外面在落雨,我略一躊躇就沖進雨中。3路車早已收班,我從澄月島沿著市府路一路小跑,到百貨大樓站搭1路車。淋著雨,聽著風聲雨聲,看著迷離的燈光和人影,我感到充實而自信。就在那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討厭落雨。無事的周末,室友們?nèi)タ措娪盎蛘剳賽?,我待在寢室看書,或者在陽臺上看雨,聽雨。我的思維很活躍,內(nèi)心卻很平靜。
畢業(yè)次年,數(shù)十年不遇的大洪水不期而至,長江沿線風聲鶴唳,一夕數(shù)驚。我棲居在辦公樓后面的低矮平房中,聽著疾風掃雨的嘯叫,看著四處漏雨的屋頂,整夜無眠。宿舍離江堤不足五百米,我擔心它進水,更擔心長江潰堤,萬一決口,這座七十萬人的城市將陷入滅頂之災,那該是怎樣的慘相!后來情勢愈加危急,按照防汛指揮部的命令,我和同事們輪流上江堤,晝夜值守、巡查,休息時就在堤下的壓浸平臺打地鋪。我一度忘記了宿舍的危機,并為能親身參與抗洪而激動。瓢潑大雨狂暴地襲擊著防護林,天地間混沌一團,我披著雨衣,迎著江風站在大堤上,心中一個聲音在高喊:“來吧,我不怕你!”
十幾年一晃而過,我遷到湖西新區(qū)也有好幾年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已經(jīng)很少做夢,更少遇到噩夢;聽雨的習慣依然沒變,而且成為一種享受。更深人靜之時,我獨自站在寬大的飄窗前,拉開玻璃,傾聽風聲,感受雨氣,聽雨落在花草樹木和遠遠近近的屋頂上,發(fā)出奇異宏大的交響。天高地闊,萬物無聲,這是自由、清醒、安寧的時刻,幸福就像眼前明亮的雨滴,觸手可及。
這樣的時刻,我偶爾會想起倒塌的老屋,以及那些正在倒塌的村莊,心中便升起惆悵的雨霧,縈回不絕……